張愛國
蜀地的秋性子憨,就像蜀地的人,不急不躁,恬潤散淡。雨像話癆子,伏在窗臺上,從清晨到午后,到昏暮,現(xiàn)在都更定了,還在淅淅瀝瀝,悉悉索索。
這雨,就像妻子王翠姬。
每回回到家,太陽西落,翠姬就和他并坐在西窗前。桌面一塵不染,一盞紅燭,一把剪刀,素潔簡單得就像她的人。翠姬或倚靠他的臂膀,或依偎在他懷里,和他說他不在家時家里的事、她自己的事、她見到聽到的事,還有她醒時夢時思念他的事,輕聲慢語,不急不火。燭花重了,她拿起剪刀,他也伸手過來,溫柔地握捏著她的手,輕輕剪掉。夜闌人靜,她也安靜了,單手托腮,側(cè)著臉,聽他講蜀地的見聞,眼里有燭光閃爍。
秋風(fēng)起,也是憨憨的,窗紙半天鼓一下,再吸一下,就像翠姬輕輕的嘆息聲。
“唉!”李商隱重重嘆一聲,捉筆,蘸飽墨,提到紙上——紙面已有數(shù)滴濃黑的墨點?!班?,又一滴墨落下,李商隱還是不知道如何落筆。
李商隱又展開妻子的書信。信是妻子半年前寫的,今天早上才收到。這怪不得郵路慢,是柳大人傳遞得慢。也怪不得柳大人,柳大人好不容易把他請到蜀地,哪能輕易讓他走?書信上大滴小滴的淚痕相互洇浸,有妻子寫信時落的,也有他讀信時落的。李商隱又從頭到尾讀一遍,很短,只是問他何時回家。
十幾年來,李商隱和妻子聚少離多,妻子給他寫的信很多,像這樣簡短直白的,唯獨這一次。李商隱隱隱覺得,妻子有事。
“明天就回家?!崩钌屉[擱筆,對門外說,“吳先生,請幫我收拾行李?!?/p>
吳先生是李商隱到蜀地后柳大人專門派來服侍他的,不是蜀地人,但說話做事卻很像蜀地人,好半天才推門進來:“不知參軍大人有何吩咐?”
李商隱收拾著妻子的書信:“吳先生,我明日回家,請幫我……”
“哦,與柳大人說了嗎?”吳先生看著別處,語氣平靜。
“我自會與他說?!崩钌屉[一驚,心里有朵疑云升起。
“想起來了,這里有你一封信,好幾天了?!眳窍壬统鲆环庑?,一只手遞向李商隱,“好像是京城王大人寫的。”
一聽到“王大人”,李商隱伸出的手就懸在半空,愣住了。
王大人是王茂元,涇原節(jié)度使,王翠姬的父親。
岳父大人的信,不用看,還是為那件事,也只有那件事。
在人生最落魄的時候,李商隱幸遇令狐大人。令狐大人不嫌他,教他應(yīng)試,教他處世,帶他拜會京城的達官顯貴。李商隱考中進士,在長安城也有了名氣。但世事捉弄人,那次郊游,偏偏讓他遇上王翠姬,偏偏他就傾心于王翠姬,王翠姬亦鐘情于他。郎有意女鐘情,本是美事,但偏偏王翠姬的父親是王茂元,偏偏王茂元與恩公令狐大人不在一條船上。何止不在一條船上,簡直是水火不相容。
一個是李黨,一個是牛黨,兩黨相爭,直把暮氣沉沉的大唐攪得烏煙瘴氣。
李商隱無心黨爭,也不屑,奈何命運偏偏把他推進黨爭漩渦中。他想擺脫,用盡渾身解數(shù)去擺脫,到頭來卻把自己弄成蝙蝠——鳥類不認可他,走獸也排斥他。
令狐大人罵他忘恩負義,小人;岳父大人罵他不忠不孝,非人。雙方都說他是對方的人,都不待見他,都排擠他,卻又不讓他真的進入對方的陣營。
李商隱在京城呆不下去,柳大人適時向他發(fā)出邀請。柳大人說仰慕他的才華,愿為他創(chuàng)造才華施展之地。李商隱于是來到蜀地,做柳大人的參軍——官職雖小,但遠離政治漩渦,李商隱很知足。
“啪啪啪”,秋雨急了,就像李商隱想回家的心,但吳先生剛才的話和態(tài)度讓他明白了,他是回不去的——柳大人不是什么仰慕他的才華,而是和令狐大人同船,要隔離他與岳父王茂元的關(guān)系。
李商隱拿起吳先生丟在桌上的信,打開,岳父的信寫得更短:要么離蜀,要么離婚。
離蜀,就是背叛柳大人,背叛恩公令狐大人,又重入那漩渦。李商隱搖頭。
離婚,愛妻心頭那么多的話,與誰說?自己在蜀地那么多的見聞,與誰說?李商隱搖頭。
“李先生,柳大人問了,你回去嗎?”吳先生倚靠門框,平靜得令人發(fā)冷。
李商隱沒有回答,提起筆,在鋪開的紙上重重寫道:
君問歸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
卻話巴山夜雨時。
“吳先生,請寄于長安內(nèi)人?!崩钌屉[沒有封箋就將信遞給吳先生。吳先生接過,走出。
燭花重了,李商隱拿起剪刀剪去。燭火一旺,照亮窗前的滿池秋水,明晃晃的。
“翠姬,長安也在下雨嗎?”李商隱喃喃自語——他不知道,愛妻三個月前已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