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龍華
日歷泛黃,油墨依然香,一絲絲泛溢,依稀夢憶。
刻蠟紙又叫刻鋼板。襯著鋼板,薄而光亮的蠟紙,在鐵筆尖刻劃下,呈現(xiàn)清晰的圖文。鋼板紋理極其細密,手指肚摩挲之,涼涼的,如觸摸絲帶。行筆有技巧,不能浮光掠影,也不能力透紙背。用力過重,蠟紙易破;用力不到位,字跡飄浮,油印出來如蛛絲馬跡,不靠譜。因而,刻蠟紙是一門技術(shù)活,筆力運用,只有適到好處才能游刃有余。
如果只求清晰,筆筆平均用力,字字工工整整,那真叫“刻板”。如此刻下去,特別是連續(xù)刻講義,興致索然。如同面朝黃土背朝天插秧,只盼快到盡頭,收工了事。對于職業(yè)刻蠟紙者,那是折磨,反過來說,那也是刻不好蠟紙的。
筆筆到位,又錯落有致;字字清晰,又不失靈動顧盼。這樣的刻蠟紙才富“藝趣”。我中師時光的一位張姓前輩,專職刻講義甚至教材,瘦高個,長髯飄拂,不修邊幅,五十開外,一副犀利哥形象。據(jù)說原本是園藝師。張老師刻講義,如同侍弄老本行,行云流水,得心應(yīng)手,絕活!他刻的講義,裝訂成冊,就是一本本精致的硬筆線裝書。藕斷絲連,氣韻貫通,張老師的刻蠟紙,事實上已上升到書法境界、字庫層面。你看他端坐桌前,“彈指一揮間”,素面朝天,一頁蠟紙完就成一幅“蠟刻”作品。一般人刻半天蠟紙,不免倦怠,張老師每天刻蠟紙卻仙風(fēng)道骨。冬日里大衣一披,鐵筆一舞,恰似維吾爾族老漢盤腿炕頭信手彈撥“冬不拉”。
想不到,中師畢業(yè)留校接班,我的一部分工作也是刻蠟紙。但功夫不到家,甭論道行修煉了。好曬網(wǎng)而懶打魚,華而不實,半途而廢。
而今,青春成夢囈,神馬浮云現(xiàn)原形,而刻蠟紙、油印之類事,靜悄悄作記憶封存。沙沙的疾書聲湮滅了,信息爆炸,“油墨的芳香”不再誘人。
“文革”肇始,我出生在一個原名“撒網(wǎng)港”時名“建新”的小村子。計劃經(jīng)濟背景中,感受最深的是“普遍貧乏”(“平均”與“貧窮”)。父親兼生產(chǎn)隊會計,說穿了就是平時赤腳記工分,年終統(tǒng)計匯總,挨家挨戶告知。這時,就要刻蠟紙印明細??逃∈止せ睿氃谑展ず筮M行,也就是在晚上。父親脾氣倔強,他的字也有一股犟勁,點畫凝重、棱角突出,一律左傾。他刻蠟紙,就像用砍刀劈硬柴,格外上勁。因而,油印出來,好似直接刻在紙上,黑白分明。那是冬夜,寒冷,煤油燈下,賬目不免模糊,只能等到“來電”時開工。來電了,我們也開始目光炯炯,這時的父親會有些慈愛,讓我們趁機借光。不避諱,年終算賬時,父親有用“公電”的一點小特權(quán),特別寒冷時,還在桌子底下加掛一“大支光”電燈泡,取暖。如若那晚正值油印,我們會興高采烈地湊趣。一屋子燈光,一屋子油墨香,氣氛就像廿四夜做團子,暖洋洋。父親把刻好的蠟紙訂在一硬紙板上,一側(cè)固定,刷子(就是油漆工用的木刷)上好油墨,三下五除二,開印了。放一張印一張,需有個下手幫襯,我自告奮勇,父親也慨然應(yīng)允。印數(shù)極少時,省去了襯底硬紙板,直接覆在計數(shù)好的白紙上刷印,一按一揭,倒也便捷。不知為何,油墨多為藍色,有時也套印紅色,現(xiàn)在回想,堪稱經(jīng)典。
我就讀的學(xué)校在本村,小學(xué)段后再“戴帽子”升作“聯(lián)中”。教師多為本村代課,中有“插青”,還極稀罕地調(diào)配來一兩名科班出身的公辦教師。不管哪類教師,刻蠟紙、油印都得自己動手,因而也都“拿手”。一般老師只是刻印試卷,而教我們初中的那幾位老師,想來“段位”較高,意氣風(fēng)發(fā),竟開起小灶,給我們刻印課外習(xí)題(那時除課本外,幾乎沒有輔導(dǎo)材料)。吳老師瘦高個,腿如圓規(guī)一樣細長。他臉上總是笑瞇瞇的,嚴肅時用三角板做個敲打架式。教我們平面幾何時,吳老師的蠟紙刻得“中規(guī)中矩”如其為人,又“揮灑自如”如妙添輔助線。我當(dāng)他的課代表,小灶吃得歡。通常,吳老師早早地從鎮(zhèn)上趕來,取出一副權(quán)當(dāng)早餐的大餅油條,順勢把一張課外講義先給我試做?!半y題”解出,吳老師大餅上的芝麻也就在歡快中抖落幾顆。那么多年過去了,只要回想鄉(xiāng)村求學(xué),“芝麻粒與油墨齊香”的情景便會伴老師爽朗的一笑浮現(xiàn)。
無可奈何中上“中師”,江蘇省洛社師范。學(xué)校在鐵道邊,郭沫若字體(不知是否為其所題),校牌底下有舊痕跡,隱隱透露其本相——鄉(xiāng)村師范。因而,從哪里來回哪兒去,就成“分配定數(shù)”(事實并非盡然),這讓好不容易“書包翻身”的青春少年特別沮喪。好高騖遠,不知天高地厚,不好好鉆研“教育學(xué)”,卻紛紛充當(dāng)“文學(xué)青年”。寫詩,成立文學(xué)社,自編自演文藝節(jié)目,通過一頁頁油印單,恣意招搖“八十年代的新一輩”風(fēng)采。激揚文字,往往一次活動就能出一冊詩文集。分頭刻寫,借“機”油印,興奮得一如地下革命黨出版《挺進報》。畢業(yè)留校后,想不到,我得與刻印“職業(yè)”打交道。只是鋼板刻蠟紙外,技術(shù)進步,又添得鉛字打印,旋又添得掃描儀。
說來慚愧,留校工作近三年時光,我簡直有辱“職業(yè)”。眼窺窗外,心念詩與遠方,神思恍惚直做白日夢。蠟紙沒刻好,花樣倒鬧了不少。先是在鋼板上做文章,細紋,粗紋,還煞有其事搞“美工”,專門購置了一塊直紋鋼板(特宜刻仿宋體);又在方式上瞎折騰,或在打印蠟紙上用鐵筆刻寫試卷,或用鋼筆書寫講義再掃描。至于油?。ù藭r已改用滾筒手搖,后改為電動),經(jīng)我手,更是“一團糟”??傊?,就是不安分,就是想跳槽。如果要作點紀念,可能只有一份隸體謄印的“江蘇省洛社師范學(xué)校教職工名單”拿得出手?,F(xiàn)學(xué)校不復(fù)存在,想來此類檔案也蕩然不存。這期間,最感愧的是同科室的燕大姐,親切和善,默默包攬了打字任務(wù)。
洛師雖偏僻又小,但藏龍臥虎。前面提到的張老師,該算我的職業(yè)前輩,鐵筆刻蠟紙,首屈一指。校園一隅,居然還有一個《漢語大詞典》編寫小組,詞條用圓珠筆謄抄在小方格稿紙上,那紙質(zhì)、那字跡,真叫“刮刮叫”。大概使命完成,撤走時留下大量手寫稿。我收集了一些,聊作樣板。手寫者也姓張,亦一清癯長者,“骨格清奇非俗流”,是謂“人如其字”還是“字如其人”?此后,又一年輕學(xué)子留校,姓浦,與我前后坐。小浦人儒雅,干事利索。一手顏體,鐵筆運作下,雖難求豐潤,但平添張力——遒勁而不呆板。通常,我云里霧里“吟詩”時,小浦已“飛流直下三千尺”把一份試卷刻好了。我磨磨蹭蹭趕“工期”時,小浦駕輕就熟代勞上一程??赡?,“先入廟門為大”,小浦也視我為“前輩”了,或直接尊我為“詩人”了(其時,我的一首小詩發(fā)表在影響力不俗的某大型文學(xué)刊物上)。我調(diào)回家鄉(xiāng)教書,濫竽充數(shù),兼了“書法”課。聽說沒幾年,小浦也調(diào)回家鄉(xiāng)太倉,一手顏體字一出手,準能引得滿堂喝彩。
把日記當(dāng)詩寫的日子過去了,把詩當(dāng)日記寫的憂郁找上了門。教學(xué)之余,我拼命看現(xiàn)代詩、寫“朦朧詩”。發(fā)表不了,又不甘沉寂。于是,把一些短小的集成冊子,請在政府工作的同學(xué)假公濟私偷偷“出版”一份。那時,四通打字機剛問世,“電腦”打印,潮流時尚。但,那只能偶爾揩油,一兩回三四頁。某年暑期,游普陀山,歸來集成《佛國之旅》詩一冊,再不好意思麻煩“政府”,于是重拾以往,手寫,再掃描。以后,索性重歸初心,借得鋼板,買來蠟紙,原始操作。至成家前,我刻印了一冊又一冊詩文。有詩,有文,還有一個小說集!當(dāng)年贈人,而今聽說已有人收藏。
風(fēng)過長空,往事成落葉。而今,我已年過“知天命”,走出教育界也有十多年。電腦、互聯(lián)網(wǎng)普及到了生活的每一角落,一切均可在鍵盤上敲定。思如煙消散,憶似舊照片泛黃,依稀仿佛夢中——青春刻劃,歲月付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