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曼
一根刺扎進(jìn)我的手心,當(dāng)時我并沒在意。每天接觸各種不同形狀的物體,尖銳的,凹凸不平的,難免與其碰撞,導(dǎo)致身體某個部位偶爾疼痛,正常。一般情況,我能熬就熬過去,能挺就挺過去。我常想,生活中的難事并非件件都有解決的辦法,而且,越緊張,越難辦,更難解決。何況一根小小的刺,遠(yuǎn)不足以令我驚慌失措、大驚小怪,我打算忽略它。
刺在右手手心,稍稍握拳即有痛感。隨著握拳次數(shù)的增加,這小小的刺似乎還有往手心深處鉆進(jìn)之勢,不僅讓我做起事來別別扭扭,不如平時麻利,扯著后脊梁也有涼颼颼的感覺。我納悶,都說“十指連心”,難道手心連背?
這是一根什么樣的刺?木屑?竹簽?鐵銹屑?還是別的?眼花,不戴眼鏡,我很難看清它的模樣。
刺小,礙事,礙我正常做事,還讓我難受,我得把它挑出來。
小時候,我常幫媽媽挑刺。那時媽媽年輕,身體好,干活兒用心用力,動作快。類似菜園圍籬笆這樣的體力活兒,別人用一個鐘頭,她只用半個鐘頭。干完活兒,她的手指卻經(jīng)常被細(xì)小的刺扎傷?;氐郊?,媽媽從針線盒里拿出針,要我?guī)退汛烫舫鰜?。起初,我不敢挑。那閃著銀光生冷的針,讓我不由自主地聯(lián)想到穿白大褂、戴口罩、拿著注射器的護(hù)士,以及被注射器扎疼,哭得撕心裂肺的孩童。我知道,我多慮了,媽媽怎會像孩子那樣大哭大叫?但我怕,我怕我手里鋒利的針把原本就受了傷的媽媽弄疼。見我遲疑,媽媽說倘若不及時把刺挑出,時間久了,刺就會長到肉里去,變成一個硬硬的鼓包,更難受。鼓包會不會演變成其他的問題???我打了一個激靈,怯怯地望著媽媽。媽媽給我做示范,說要用力捏住被刺傷的地方,這樣既能看清刺的位置,還能暫時阻止這個位置血液循環(huán),挑的時候就不會出血,不會很疼。
給媽媽挑刺的次數(shù)多,我并非每次都能順利幫助媽媽。有時刺沒挑出,卻在媽媽的手上留下新的針尖印,疼得她額頭直冒汗。她性子急,禁不住要數(shù)落我“笨手笨腳”,然后忍著疼自己挑。我不免委屈,又心疼她,問她圍籬笆為什么不戴手套?她說,戴了,但不可能事事、時時都戴,有時光著手,才做得好。
成家之后,我做家務(wù)也不喜歡戴手套,即使大冷天兩只手凍得像老面包,我依然光著手洗衣做飯。雙手被刺骨的涼水浸泡,變得更加紅腫。爸媽心疼我,埋怨我不懂愛惜自己,給我買塑膠手套讓我戴上。我不戴,我沒那么嬌氣,再說,我?guī)缀踅佑|不到諸如圍籬笆這樣的粗活兒,我想,只要不被異物刺破扎傷,干完活兒,用熱水泡泡,暖暖即可。
后來,很多時候并非我想象,做事多了,無論怎樣謹(jǐn)慎小心,或蹭傷,或扭傷,或燙傷的事,讓我猝不及防、措手不及,想規(guī)避都規(guī)避不了,想逃都無法逃脫。就說這根不能用肉眼看清的刺吧,它究竟何時侵入我的手心?我無從知曉,我尋不到它的“來時路”?;厮萆钪心切┝至挚偪偟倪^往,無論我怎樣苦思冥想,又有多少讓我知曉它們與我碰撞的真相呢?唉,找不著來源,姑且就不找吧。此刻,我需要做的就是把它從我的手心里挑出來。
誰能幫我?媽媽?年邁的她,眼神不好使了;丈夫?他也視力差,還暈血。還有,男人手重,我怕他沒幫我把刺挑出來,弄傷我,出點(diǎn)兒血,我不緊張,結(jié)果把他給嚇暈過去了……這點(diǎn)兒小事讓我想了半晌,我不禁感覺自己有點(diǎn)兒矯情了。
自己動手吧。是,我決定自己給自己挑刺。
我從針線盒里找來一根針,用開水消毒。消毒是為了避免二次感染,避免“破傷風(fēng)”。但是,100℃的開水究竟能殺死多少細(xì)菌呢?還將有多少細(xì)菌殘留在針尖上?我想起了中學(xué)的生物課,想起了顯微鏡下蠕動的微生物,想起不少細(xì)菌根本不懼怕100℃的開水……無法想象的后果,令人畏懼,我一陣顫抖。肉眼看得見的刺終將會出來,看不見的細(xì)菌也因此要堂而皇之地順著針頭進(jìn)入我的手心,混入我身體的各個部位,無論我接不接受,恐不恐慌。
手在燈下,紋理清晰。它們不規(guī)則,豎紋、橫紋、斜紋,細(xì)細(xì)的、密密的,像亂麻,又似縱橫交錯的田壟。如果不是為了給自己挑刺,我極少這樣端詳自己的手?!鞍邮帧?,小時候,因?yàn)樯鷥霪彛』锇閭兘o我的手起了一個不美的綽號,讓我羞愧難當(dāng)?!爸溉粝魇[根,口若含朱丹”,我欽羨十指纖纖的女孩兒。而我呢?我埋怨爸媽,為什么不給我生一雙纖細(xì)白嫩的手?南方十一月的天,風(fēng)中剛剛夾著絲絲寒意,我的手卻開始紅腫。都說“春江水暖鴨先知”,我是“歲暮天寒手先知”。再冷一點(diǎn)兒,手上的凍瘡又疼又癢。晚上,手在被窩里,發(fā)熱的凍瘡奇癢難忍,我在睡夢中把它們抓破,膿血浸染被褥,我不得不戴手套。
上世紀(jì)七八十年代的小鎮(zhèn)只有一個小商店,買不上合適的手套,我戴的都是媽媽織的毛線手套。寒冬臘月,毛線手套透風(fēng)不管用,媽媽就把舊棉襖拆了,給我做棉手套。我戴著比我的手大兩三倍的棉手套上學(xué),同學(xué)見了,笑我像個拳擊運(yùn)動員,羞得我恨不得有個地洞鉆進(jìn)去?;氐郊?,我哭了,委屈地脫下傷我自尊的棉手套。媽媽嘆氣說,唉!他們笑就讓他們笑吧,手都凍爛了,你不戴手套,凍出其他毛病,怎么辦?我擦干眼淚,無奈又把棉手套戴上。嗨,手被寒風(fēng)凍傷,心被自己的手刺傷。
“女人的手是女人的第二張臉。”我慚愧,我有點(diǎn)嫌棄我的“第二張臉”,幾乎不會細(xì)看它,更盡量不讓他人看我的手。然而,越是怕,我的手越是容易被人盯上?!把?,沒想到你這樣的手還能寫得一手漂亮的鋼筆字?!敝甭嗜说母袊@,羞紅了我的臉。是啊,“漂亮的鋼筆字”是對“包子手”的彌補(bǔ)與慰藉。然而,努力努力……卻得遭遇多少尷尬與困苦?有時,我寧愿不要“漂亮的鋼筆字”,更想擁有纖纖十指。我贊佩先天優(yōu)越的女子,手如柔荑,讓她們備受寵愛,少去多少后天的勞形苦心。
既無富貴命,便做貧民身。我把自己修煉成了一個深知柴米油鹽的廚娘,買菜、洗菜、做菜……日積月累的慣常動作,倒讓我在煩瑣的家務(wù)中感受到勞動的充實(shí)與快樂。前兩年單位開辦了職工食堂,我依然自己在家做飯。同事說我“沒事找事”,放著職工食堂不去吃,每天下廚多麻煩,弄得一雙手粗糙得像種了幾十年地的老農(nóng)。我說,手原本就是用來做事的,況且不做事,怎知生活的艱難?再說,誰家女人身上沒有油煙味兒?
不過,不做事,手受傷的概率確實(shí)相對較小,就不會被刺扎傷。
我查找刺的位置??匆娏?,刺在感情線上,難怪幾個手指一彎曲就疼。我想起媽媽說,得捏緊被扎傷的地方,阻止血液暫時循環(huán)??晌也荒苡米笫帜笞∮沂质軅牡胤剑駝t就無法完成挑刺的動作。我閉上眼,定了定神,然后針朝手心扎去,頓時鉆心的疼讓我的后背沁出冷汗。糟糕的是,刺并沒有出來,我得對自己再狠心一次。瞬間,有微量的血從傷口滲出,細(xì)小的刺有些模糊了。我倒吸一口涼氣,給人挑刺容易,給自己挑刺,何其難!需要多大的勇氣?刺沒出來,怎么辦?求助于人?不成!我不能猶豫,不然血流多了,更無法看清刺的模樣。我的大腦指揮著笨拙的左手向右手再次扎去,兩次不成,三次!終于出來了,一個比米粒還細(xì)小的刺躺在我的手心,分不清是竹簽還是木屑,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我做握拳狀,還有疼,不過,不再扯著后背疼了,心情輕松不少。
我忽然有些懼怕這微小的刺。在不確定的日子里,我無法保證自己還會不會受傷。那些看得見的刺、喊得出的疼,可以挑出來,而看不見的刺、喊不出的疼,長長短短,大大小小,深深淺淺,都在日常。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