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風(fēng)
三爺讀過私塾,鄉(xiāng)試小考,一介童生,三爺像發(fā)蔫不吐穗的稻谷,始終求不得生員的功名。
木魚青燈,三爺享受著一份清福。
小紅泥巴房子里,三爺厭倦了讀書,便鼓搗些小玩意。一枚雞蛋,三爺用棉紗細(xì)心打磨,蛋殼亮得像一塊玉石,三爺手執(zhí)尖嘴青銅小錘子,啪啪,雞蛋頂端啄一個洞,倒出蛋清蛋黃,三爺便在蛋殼上涂上官粉、胭脂,繪畫臉譜。三爺大多繪畫金陵十二釵或秦淮青樓女子,從不描繪張飛、李逵一般虬髯如針的猛漢。問及三爺,三奶奶語氣極盡挖苦:“與女人親嘴去了!”
與三爺說話更沒有好氣的便是二爺,兩人像陌生人一樣,偶爾相遇,二爺哼一聲,各自離去。三爺挺怕二爺,像老鼠見貓,躲著走。
三爺遇到一件很棘手的事情,便天天念叨著二爺了。
弟兄三人,老祖宗早已分給各自一處宅基。不巧的是,三爺?shù)恼c馬二相鄰。馬二曾在孫殿英部隊里扛大槍,違反軍紀(jì)開除,整天扛著三眼銃打兔子,馬二大半輩子都是與刀槍打交道。馬二的宅基三間寬,卻要蓋四間房子,多出一間的宅基從哪里來?侵占三爺?shù)恼?/p>
三爺與馬二理論,馬二根本沒把儒門書香的三爺放在眼里,舉著砍刀朝三爺撲來。
三爺何曾見過這種陣勢,惹不起,躲得起,三爺拔腿就跑。
三爺長吁短嘆等待著。
偏偏,二爺去東南鄉(xiāng)扛紅薯干了。
弟兄三家的女人紡花織布,忙忙活活一冬天,度荒春,二爺把棉粗布打成捆,爬火車去東南鄉(xiāng)換紅薯干。
本來,爬往東去的火車,爬上車,火車頭掛上車皮,二爺才知道爬上了往西去的火車,一直到開封才又折回來去了東南鄉(xiāng)。
爬錯火車,二爺本來窩一肚子氣,家里又出了這種亂子,二爺火冒三丈,操起碗口粗的頂門棍找馬二算賬。
二爺找馬二算賬,三爺卻走進(jìn)了書房。老祖宗斥責(zé):“你怎的不去,難道怕血濺身上么?”
三爺說:“這種場合,我頭暈?!?/p>
老祖宗吩咐取家法過來,三奶奶便遞過來紅綢緞包裹著的青布鞋底。三爺屋里無處躲藏,只得走出門來。
二爺一陣叫罵,馬二舉著大砍刀朝二爺?shù)拿骈T劈來,一寸長,一寸強,二爺手里的頂門棍奮力一磕,馬二雙臂酸麻,大砍刀脫手飛出丈余。馬二一看大事不妙,撒腿就跑。二爺挺著頂門棍直搗馬二的脊背,馬二撲通跌倒。
馬二翻身起來,朝二爺抱拳:“算你狠,你等著!”
夜晚,麻油燈昏昏亮著,老祖宗與家人言來語去說著馬二,忽的,家人嚇了一跳。二爺提著三爺?shù)囊骂I(lǐng)進(jìn)來,不由分說,將三爺摜在老祖宗面前。三爺手里提著兩匣糕點,哆哆嗦嗦說不出話來。
原來,人腳落定,三爺手提兩匣糕點探望馬二,半道被二爺逮個正著。
老祖宗問道:“糕點不送給二哥,卻送給仇人馬二,是何道理?”
“這種事,有唱黑臉的就得有唱紅臉的。”三爺吞吞吐吐地說著,“玩刀玩槍的人得罪不起,我去做個圓場!”
老祖宗哭笑不得。
馬二一句“你等著”離去,沒承想,二爺候來的卻是馬二的請柬。馬二邀請二爺酒館敘話,簽訂永不攪擾的契約。本來,三爺身為當(dāng)事人,理應(yīng)同往,沒成想他卻是連連推辭。
不多時,二爺便讓人捎過話來。簽訂契約,二爺、馬二都是粗人,寫不得字,三爺卻是一手好筆墨。
三爺推脫不得,只得硬著頭皮過去。走進(jìn)酒館,三爺朝馬二深施一禮:“若是永不攪擾,宅基,我情愿讓出二尺!”
“唔?”二爺盯著三爺不放。三爺滿臉堆笑:“和為貴!”
馬二本打算應(yīng)承下來,一看,二爺氣色不對,話到舌尖咽了回去,怒斥三爺:“老三,此為何意?讓我二尺,讓我陷于不倫不類、不仁不義的境地,氣煞人也!”
三爺自討沒趣,悶悶落座。
酒菜上桌,馬二拱手讓二爺上座。
三爺本不喝酒,卻取來青瓷酒碗,滿滿斟上,一飲而盡,然后,又斟上,三爺一氣喝下三碗酒,兩眼放光,印堂發(fā)亮。三爺又斟滿一碗酒,馬二起身,喝道:“老三,你不能再喝了!”
三爺眼睛里泛著血絲,挺身說道:“這碗酒,你喝下去!”
馬二嗔目:“我不喝能怎的?你這是逼酒!”
三爺盯著馬二:“你敢說你不喝?”
馬二問道:“老三,你想惹事怎的?”
三爺端起酒碗潑向馬二的面門,腳踏在板凳上撫掌自笑。馬二一臉酒水,小心地朝向二爺:“三爺醉了!”
“你敢說我醉了,真是欺人太甚!”三爺將手中的酒碗扣在馬二的臉上。
霎時,馬二的面門一塊瘀青,馬二悄聲問二爺:“是不是把三爺請下去?”
二爺一聲吩咐,幾個人連拖帶拽把三爺送回家里。
第二天,三爺一覺方醒,太陽已是爬過房頂。三爺洗過臉,渾身輕松許多。
三爺悉心把玩蛋殼臉譜,觀賞一會兒,便走出門來,偏巧,迎面碰見馬二。三爺看到馬二面門的瘀青,便依稀記得酒館的事情。三爺心里不免有些發(fā)怵,本打算近前說幾句寬慰的話,挑三揀四竟不知從何說起,一時語塞。馬二抱抱拳,開了腔:“多有打攪,禮數(shù)不周,三爺受驚了,對不住,海涵!”
三爺怎么也弄不明白,馬二對自己怎么就這般客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