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蘭 李永東
摘? 要:在臺灣當代詩壇上,由覃子豪、薛林、雪飛、商禽、汪啟疆、陳義芝等人組成的巴蜀籍詩人群,是在特定歷史場域中形成的一支詩歌勁旅。他們分屬三代、有志一同、創(chuàng)造創(chuàng)新、薪火相傳,為推進臺灣當代詩歌的建設發(fā)展作出了巴蜀詩人的獨特貢獻。在臺灣當代詩歌已走過70年的今天,研究總結他們的文學活動,有著多方面的重要意義。
關鍵詞:巴蜀詩人;臺灣詩歌;獨特貢獻;重要意義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8135(2020)01-0062-08
一、巴蜀遷臺詩人掃描
巴蜀遷臺詩人是一個在特定歷史場域中形成的流亡詩人群。1949年解放戰(zhàn)爭勝利,新中國成立,中國社會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國民黨政權南逃臺灣,被其強行脅迫而去的大陸軍民達200余萬。前述巴蜀籍詩人亦在其中。自此,政治的利劍斬斷了他們與故土的聯(lián)系,國民黨的“戰(zhàn)時緊急戒嚴法”割斷了他們與故鄉(xiāng)的往來。他們被籠罩在無盡的鄉(xiāng)愁、巨大的悲憤和深深的絕望之中,巴蜀遷臺詩人在臺灣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由此艱難起步。
巴蜀遷臺詩人是一個分屬三代的詩群,即覃子豪、薛林所在的第一世代,于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開始創(chuàng)作;雪飛和商禽所在的第二世代,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發(fā)表詩歌;汪啟疆、陳義芝所在的第三世代,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登上臺灣詩壇。
作為巴蜀遷臺詩人長者的覃子豪,也是臺灣當代詩歌的領袖和主要奠基者。他原名秦基,1912年生于四川廣漢,抗戰(zhàn)爆發(fā)后即參加抗日救亡和抗戰(zhàn)文化活動。1947年到臺灣,20世紀五十年代初便致力于臺灣新詩運動,在創(chuàng)辦詩社詩刊、培育詩壇新人、建設臺灣詩學、創(chuàng)作海洋詩歌等方面為臺灣當代詩歌建設作出重大貢獻。他與鐘鼎文、紀弦一起被稱為臺灣詩壇三老,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臺灣詩人心中,“具有父親和師長的雙重形象”[1]162。為了臺灣詩歌,他積勞成疾、身患癌癥,于1963年去世。住院期間,痖弦、商禽、洛夫等所有學生都輪流守護。他逝世后,全島詩人都舉哀悼念。雖然他的親屬都在大陸,但他的葬禮在臺灣詩人中迄今最為隆重。他是臺灣詩壇的一代宗師,臺灣詩壇也獻給他以最高榮譽。
薛林本名龔建軍,1923年出生于重慶萬州,比覃子豪小11歲,卻與覃子豪同為巴蜀遷臺詩人中的第一世代。他14歲時就開始以“泛亞”和“蜀嵐”等筆名發(fā)表作品,人稱少年才子,1944年出版了第一部詩集《帆影》。與覃子豪同年赴臺,1957年出版了赴臺后的第一部詩集《圣夜》。他是臺灣兒童詩的拓荒者,開創(chuàng)了臺灣兒童詩的“布谷鳥”時代。為了培育大陸故鄉(xiāng)青年詩人,推動家鄉(xiāng)詩歌繁榮發(fā)展,他在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的配合支持下,獻出自己的3 000美元退休金,于1995年在中國新詩研究所設立了“臺灣薛林懷鄉(xiāng)青年詩獎”。兩年一屆,迄今已評八屆,共14人獲獎。該獎項由著名詩學家呂進教授主持評審表彰,在重慶詩界有較大影響。但薛林想親自回鄉(xiāng)為家鄉(xiāng)優(yōu)秀青年詩人頒獎的愿望,卻因多種原因未能實現(xiàn),并隨著他于2013年在臺灣去世而成了永遠的遺憾。
商禽本名羅燕,是臺灣現(xiàn)代派中著名的超現(xiàn)實主義詩人。他1930年出生在四川珙縣,15歲參加國民黨軍隊并隨軍輾轉在大西南,1950年隨軍去臺灣。1968年退役后,他生活漂泊無定、四處打工為生,也賣過牛肉面,因此被稱為“賣牛肉面的詩人”。他于1953年開始發(fā)表詩作,是臺灣現(xiàn)代詩派的得力干將,臺灣散文詩的先行者與奠基人。其詩作以量少質精而著稱于世,被視為臺灣現(xiàn)代派詩的范本。臺灣詩歌批評家李英豪認為,商禽詩的價值“是在整個人類宇宙的平面上”[2]。其詩有英、法、德、日等多種譯文,曾獲諾貝爾文學獎提名并且入圍,是一位具有較大世界影響的臺灣詩人。
與商禽同列為第二世代巴蜀遷臺詩人的雪飛本名孫健吾,1929年出生于重慶豐都,1948年隨軍赴臺,于20世紀50年代中期發(fā)表詩作。已出版《大時代交響曲》《歷史進行曲》《山》《雪飛世紀詩選》《滑鼠之歌》等多部詩集。曾任《秋水》詩刊社、《藝文論壇》季刊社負責人,多次參加海峽兩岸共同舉辦的詩歌活動,對推動海峽兩岸尤其是巴蜀與臺灣兩地的詩歌交流作出了很大貢獻。
在巴蜀遷臺詩人中,汪啟疆與陳義芝同為后來者和第三世代詩人。汪啟疆1944年出生于四川瀘州敘永,1949年隨父母赴臺。其大學所學與畢業(yè)后的職業(yè)生涯,皆與海軍結緣并長達38年,軍中職銜終至艦長和中將。2000年從軍中退休,致力創(chuàng)作,筆耕不輟。作為詩人,他于1971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從1979年開始,已有《夢中之河》《海洋姓氏》《人魚海岸》《到大海去呀,孩子》等12部詩集問世,是繼覃子豪之后的巴蜀遷臺詩人中同時也是臺灣當代詩人中最有影響的海洋詩人。
陳義芝祖籍重慶忠縣,其父1949年漂泊臺灣,陳義芝1953年出生于臺灣花蓮。從嚴格意義上講,他并不在巴蜀遷臺詩人之內,只是生長在臺灣的巴蜀籍詩人。但由于他和5歲即隨父母漂流臺灣的汪啟疆一樣,其生命之根、家庭之根、情感之根、文化之根和血脈之緣都是深植于大陸故土的,因此將其列入巴蜀遷臺詩人之內。20世紀70年代開始創(chuàng)作,已有《新婚別》《不盡長江滾滾來》《在溫暖的土地上》等多部詩集、散文集和評論集問世。曾任《聯(lián)合報副刊》等多種刊物或專欄主編,并執(zhí)教于輔仁、世新、元智等多所大學。他的文學活動涉及多個領域,但詩歌影響最大,是20世紀70年代臺灣新詩回歸運動中的杰出代表。
綜上可見,六位巴蜀遷臺詩人對臺灣當代詩歌建設的參與和貢獻,就像體育大賽中的接力賽一樣,他們每人雖然都只是跑完一段或幾段,但前后相傳、程程相接,加起來正是臺灣當代詩歌迄今的發(fā)展全程。而且每個人都跑得傾盡心力和精彩紛呈,共同為臺灣當代詩歌建設作出了巴蜀詩人的重大貢獻。如今,覃子豪、薛林、商禽和雪飛已先后辭世。作為第三世代的汪啟疆、陳義芝也已步入人生暮年,但讓人感動的是他們還在努力,還在為臺灣當代詩歌建設繼續(xù)貢獻力量。
二、巴蜀遷臺詩人的獨特貢獻
(一)推動臺灣當代詩歌的艱難啟航
20世紀50年代初期的臺灣詩壇,因為戰(zhàn)爭、流亡、威權政治和被日本殖民50年后民族文化包括語言文字的艱難回歸等,顯得十分蕭條、迷亂和艱難,與大陸詩歌的激情奔涌、豪情氣概和放聲歌唱完全是另一種景象。在這種背景下,努力克服一切艱難困苦,盡快拉開臺灣當代詩歌的歷史大幕,推動中華詩歌的海上起航,便成為包括巴蜀遷臺詩人在內的所有臺灣詩人的時代責任和前行方向。正是在這一根本問題和重大戰(zhàn)略上,以覃子豪為代表的巴蜀遷臺詩人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作出很大貢獻。
1.創(chuàng)辦詩刊詩社,為臺灣當代詩歌建設發(fā)展構建重要基地
覃子豪在這方面貢獻最大,他先后創(chuàng)辦的詩刊和詩社主要有:《自立晚報·新詩周刊》,與鐘鼎文、紀弦共建(1951);藍星詩社,與余光中等共建(1954);《藍星詩周刊》(1954)、《藍星詩選》(1957)、《藍星詩頁》(1958)、《藍星詩季刊》(1961)等。以上刊物均由他先后擔任主編,藍星詩社由他擔任社長。覃子豪的這些努力,不僅推動臺灣當代詩歌中的“藍星”詩歌運動,而且促進臺灣當代詩歌的艱難啟航。
2.培育青年詩人,為臺灣當代詩歌建設發(fā)展積蓄力量
覃子豪十分重視利用所創(chuàng)建的詩社詩刊來培育詩壇新秀,而且十分重視利用建校辦班來培養(yǎng)詩壇新人。他于1954年參與共建中華文藝函授學校并主持新詩講座,親任輔導員且為此累得吐血。在他嘔心瀝血的教誨之下,從講習班成長起鄭愁予、洛夫、痖弦、辛郁、商禽、雪飛等一批優(yōu)秀青年詩人。覃子豪為臺灣當代詩歌傾心育才之舉,深深影響了臺灣青年詩人的成長,為臺灣當代詩壇培育大批新來者,并鑄就了他在廣大臺灣青年詩人心中的不朽詩魂和宗師形象。
3.以詩歌理論適時為臺灣當代詩歌引路導航
20世紀50年代初,由紀弦所領導的現(xiàn)代詩派,雖然推動臺灣當代詩歌的復蘇和勃興,但也導致臺灣詩歌日益嚴重的西化傾向。在這種背景下發(fā)生的藍星與現(xiàn)代之爭,實質上就是一場關于臺灣詩歌前行方向與命運的論爭。在這一論爭中,覃子豪發(fā)表了《新詩向何處去?》等重要文章,對紀弦的新詩乃“橫的移植”而非“縱的繼承”和“重知性、反抒情”等“六大信條”提出尖銳批評,明確提出自己的“六項原則”,主要觀點是詩歌應努力反映現(xiàn)實人生;應堅持抒情特征;要吸收中國古代詩歌和民歌優(yōu)秀傳統(tǒng);應學習外來詩歌而不西化;應尊重讀者,不讓詩歌走向暗晦混亂;要建立有民族氣質、個人氣質和時代精神的新風格。覃子豪這些從論爭中產生和提煉出來的詩歌主張,“不僅對紀弦的六大信條是一個有力的批判,而且對臺灣新詩的發(fā)展奠定了良好的理論基礎,因而對臺灣新詩產生了深遠的影響”[1]164。
(二)民族史詩的成功創(chuàng)作
中華民族是一個不斷創(chuàng)造偉大史詩且應被史詩書寫的民族。用宏大的史詩創(chuàng)作來記錄我們中華民族的悲壯歷史和偉大斗爭,也正是詩人應有的擔當和責任。在這一方面,臺灣當代詩人作出寶貴努力并取得突出成就,代表作品正是巴蜀遷臺詩人雪飛創(chuàng)作的抗戰(zhàn)史詩《大時代交響曲》和文化史詩《山》《歷史進行曲》。
《大時代交響曲》是為紀念抗戰(zhàn)爆發(fā)60周年而創(chuàng)作。這是一部長達四千多行的敘事長詩,全詩對14年抗日戰(zhàn)爭作了全程書寫和全景描繪,成功發(fā)掘和張揚了中華民族偉大的抗戰(zhàn)精神。在海峽兩岸當代詩歌發(fā)展史上,堪稱第一部宏大的抗戰(zhàn)史詩。雪飛曾說:“自1937年的‘七七事變,至1945年‘8.15的日本投降,這中國人的八年浴血抗戰(zhàn),終獲得最后勝利的歷史。豈不就是一部大時代的樂章嗎?于是我也忍不住自忖自問,俄羅斯的音樂家柴可夫斯基,在俄羅斯抗法戰(zhàn)爭勝利68年之后,能為俄羅斯民族的尊嚴、光榮與犧牲創(chuàng)作出《1812年序曲》那樣動人心弦的音樂!我們,中國人,在抗日戰(zhàn)爭勝利52年之后的今天,為什么沒有像柴可夫斯基《1812年序曲》那樣的作品呢?我不是音樂家,對音樂,無能為力。但詩歌與音樂相通,為什么不用我的詩筆,來為我中華民族可歌可泣的抗戰(zhàn)史,寫一部大時代的樂章呢?”[3]就這樣,雪飛不僅定下創(chuàng)作抗戰(zhàn)史詩的心志,而且定下這部史詩應該以通俗明朗之姿面對廣大讀者的藝術風格。對中華民族偉大的抗日戰(zhàn)爭用長篇敘事詩的形式進行全程式和全景式書寫,在《大時代交響曲》出現(xiàn)之前的中國新詩發(fā)展史上,確實還是一個空白。對此,臺灣著名詩人林靜助也說:“令人驚奇的是為什么兩岸60年來(到1997年為止),竟然沒有人寫出一部‘史詩,而雪飛做到了?!盵4]在努力為中華民族解放斗爭書寫史詩的同時,雪飛還努力書寫中華民族的文化史詩,先后出版于1996年的《山》與2007年的《歷史進行曲》便是這方面的代表作品。前者以1 640行的篇幅書寫中華民族的文化之山,對影響中國數(shù)千年的儒、道等各家文化,進行歷時梳理和多維度評說,尤其是在人類文化的大格局中,對產生了世界影響的儒家文化及其精髓進行全面深入的比較思考,充分肯定它在中國文化和世界文化中的獨特地位?!稓v史進行曲》雖僅105行,但同樣具有鮮明的史詩品格。全詩在思接千載、視通萬里的宏闊視域中和宇宙萬物、人類發(fā)展的宏大背景中,深入解析孔子文化的“仁性”密碼以及與真善美的關系,同時也探討孔子文化的“仁性”密碼與現(xiàn)代西方自由、平等、博愛的通連之處,從而認定人類的歷史就是儒家文化“仁性”不斷發(fā)揮、釋放、融匯、發(fā)展的“偉大的歷史進行曲”。他在《歷史進行曲》自序中指出:“人類歷史,就是一首沒有休止符的進行曲?!?sup>[5]6如何將孔子文化的“仁性”密碼,“透過藝術手法,以創(chuàng)作更動人的愛與美的詩篇,來凈化人心,追求世界和平,是今后詩人所不可不重視的主要課題之一”[5]8。雪飛以《大時代交響曲》為代表的抗戰(zhàn)史詩和以《山》《歷史進行曲》為代表的文化史詩,不僅是巴蜀遷臺詩人在史詩創(chuàng)作上對臺灣當代詩歌的卓越奉獻,更在于深蘊其間的中華赤子之情和中華民族之愛。這種情懷的洶涌激蕩,既給廣大讀者帶來啟發(fā)和震撼,也給臺灣當代詩歌帶來多方面的重大影響。
(三)愛心濃濃的兒童詩創(chuàng)作
放眼中國海峽兩岸詩壇、兒童詩創(chuàng)作既脈流不斷又亟待加強。正是在這一大眾希望和孩子期盼中,巴蜀遷臺詩人再次為臺灣當代詩歌作出獨特貢獻。其間的代表詩人正是來自重慶萬州的薛林。如果說雪飛是臺灣當代詩壇宏大史詩創(chuàng)作的領軍人和先行者,薛林就是臺灣兒童詩的拓荒者和奠基人。
薛林的兒童詩創(chuàng)作活動主要分兩個方面展開,一是個人的兒童詩創(chuàng)作,二是兒童詩陣地與平臺建設。在兒童詩創(chuàng)作方面,他堅持以“誠實為經,愛心為緯”,運用兒童詩、小語集、小故事等多種形式,努力追求大自然與童心的融合,也努力用詩來彌補自己因戰(zhàn)亂而提早結束童年的遺憾,深情書寫對故鄉(xiāng)、母親和童年的無盡思念,努力維護孩子純潔的心靈世界,引導他們走向真、善、美。1975年的長詩《愛的故事》是詩人為紀念抗戰(zhàn)勝利30周年而寫的,也是詩人自己最為珍愛的作品。這首長達1 900行的長詩,書寫的是抗戰(zhàn)期間一群死于戰(zhàn)亂的孤兒的悲慘故事。詩人的女兒龔華稱其是“悼念二十九顆星星”。在詩中,孩子的不幸、時代的苦難、民族的悲劇和詩人的悲情匯合在一起,以巨大的悲情力量沖擊著讀者的心。臺灣著名詩人、《秋水》詩刊主編涂靜怡以《童心·詩心·愛心》一文專評《愛的故事》,稱它是一部有血有肉的史詩,為那個苦難的時代留下一個不可磨滅的痕跡?!稅鄣墓适隆凡粌H書寫了孩子的、民族的歷史苦難,而且對抵抗物欲橫流、弘揚中華美德、保住少兒純真發(fā)出痛切的呼喊,其目的就是要在滾滾紅塵中保住少兒的純真,讓“悠遠的文化/樹立著純真的風儀”,要大家“承接固有的美風/寫出燦爛的歷史”。
為了推進臺灣兒童詩創(chuàng)作與傳播活動的開展,薛林與林煥章、舒蘭等于1980年共同發(fā)起成立臺灣當代詩壇首家兒童詩社——布谷鳥兒童詩學社,創(chuàng)辦了臺灣當代文學第一家兒童詩專刊——《布谷鳥兒童詩學季刊》,并由此造就臺灣兒童詩建設上的“布谷鳥時代”。在《布谷鳥兒童詩學季刊》停刊后,他又歷經艱辛,于1992年創(chuàng)辦《小白屋幼兒詩苑季刊》。他在該刊創(chuàng)刊號序言中寫道,這只是一個小小的刊物。旨在以愛心、誠實伸向原始,探索人類最神秘、純真的一些心靈活動,并呼吁大家一起攜手,為幼兒詩的寫作、研究和拓展盡一份心。詩人女兒龔華在回憶父親時十分崇敬又不無傷感地說,正是因為有了父親的愛心和堅韌,才能堅定地帶領《小白屋詩苑》走過四千多個日子。但是,誰又想得到受到大家鐘愛的《小白屋詩苑》以及舉辦過多屆的“小白屋詩獎”的大本營,是一所僅能勉強遮風避雨、由詩人自己搭建的白色小鐵皮屋呢?
(四)海洋詩歌的新開拓
中國有遼闊的海域、偉大的民族、博大的文化、久遠的詩史、優(yōu)秀的詩人和燦爛的作品。因此,在長達數(shù)千年的中國詩歌發(fā)展史上,自先秦開始,海洋就成為中國詩歌書寫詠嘆的重要對象,海洋詩歌也一直綿綿不絕,且有不少名家名作。如老莊眼中的大海人生,曹操、李白、杜甫、白居易、蘇軾等大家的海洋詩歌所發(fā)出的滄浪之音,都是中國古代詩歌中海洋書寫的力作與珍品。在漫長的歲月中,中國海洋詩歌總的發(fā)展趨勢是,在江河文化、內陸文化與海洋文化的碰撞、交匯與融合之中,“中國的海洋文學逐漸融入了對人與海洋關系的思考,更加關注‘人的生命價值和意義”[6]。
降及當代,海洋詩歌不僅得以繼承,而且向小說、散文、戲劇和影視等多向拓展,并取得了較大成就。但是,中國文化畢竟是以大河文化和內陸文明為主,與從古至今的江河詩和山水詩這一浩蕩大河相較,中國海峽兩岸當代詩歌中的海洋詩創(chuàng)作都還未形成大江大河之勢,在規(guī)模、數(shù)量、氣勢、海洋性和影響上都有待加強。于是,巴蜀遷臺詩人在海洋詩歌領域對臺灣當代詩歌的貢獻就顯得特別突出、重要,并具有多方面的現(xiàn)實意義。
在臺灣當代詩歌中,海洋詩的創(chuàng)作首推巴蜀遷臺詩人覃子豪。他出版于1953年的《海洋詩抄》不僅是其真正力作,而且是臺灣海洋詩涌起的第一大波。這部詩集首開臺灣當代海洋詩歌的先河,并開始改變那種延續(xù)千年的隔岸觀海、借景抒情的書寫模式。在總體性的象征描寫之中,覃子豪努力將心魂面向大海敞開,將人與大海融合,極力書寫自己的生活體驗、生命體驗、情感狀態(tài)和理想追求,其間的音律既有雄偉自信,也有悲涼慨嘆。如看他寫于1950年的《追求》,就不是一般的、傳統(tǒng)的、隔岸觀海的寫景抒情之作,而是一首表現(xiàn)詩人理想追求的作品。詩歌展開的整個場面是蒼涼雄渾的。盡管已是暮色蒼茫、落日西沉、黃沙俱起,但那雄偉的靈魂仍不舍追求,還有那同樣不舍追求的心。覃子豪作為臺灣當代詩歌的先行者和奠基人,他以《海洋詩抄》為代表的海洋詩歌,對引領臺灣海洋詩歌創(chuàng)作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在覃子豪之后,臺灣詩壇盡管先后有鄭愁予、痖弦等跟跑者與接班人,繼續(xù)推進臺灣海洋詩創(chuàng)作并取得較好收獲,但都未能讓臺灣海洋詩形成較大氣候和較大影響。于是,對臺灣海洋詩歌的新發(fā)展,時代和讀者也都在期盼。正是在這樣一種期盼和呼喚中,巴蜀遷臺詩人汪啟疆帶著他的海洋詩歌健步登上臺灣詩壇。他于1979年出版自己的第一部詩集《夢中之河》,而后又陸續(xù)出版十余部詩集。和現(xiàn)當代文學中的前輩海洋文學大師郭沫若、冰心相似,汪啟疆也是有著豐富海洋體驗和深廣海洋情懷的作家。他5歲隨父母到四面環(huán)海的臺灣,長大后當海軍38年。有人說38年的海軍生涯決定了他是永遠的海軍將軍和永遠的海洋詩人。以《海上的狩獵季節(jié)》《到大海去呀,孩子》《人魚海岸》等為代表的海洋詩集,更證明他是一個“一輩子都在寫海的詩人”。汪啟疆的海洋詩創(chuàng)作不僅執(zhí)著不懈、成果豐碩,而且對傳統(tǒng)的海洋詩多有突破和超越,在精神氣質上高揚海洋特性。有專家認為:“汪啟疆詩歌不同于‘岸上之觀,也不是一兩次偶然的海洋行旅觀光,是他浸淫海洋、船艦為生、軍旅生涯長達近五十年(1962—2000)的生命體驗書寫?!盵7]復旦大學陳思和教授也認為,在“臺灣的海洋詩發(fā)展譜系中,汪啟疆占有重要一席”[8]。
自21世紀以來,關于汪啟疆及海洋詩歌創(chuàng)作研究逐漸走向拓展與深入。2016年,由臺灣東吳大學主辦的“汪啟疆與中外海洋文學研討會”,是一場有海內外學者參加的學術盛會。會議從汪啟疆研究到中國古代海洋文學研究、中國現(xiàn)代海洋文學研究、中外海洋文學比較研究等多個議題展開,對汪啟疆本人和海峽兩岸的海洋文學創(chuàng)作與研究,都是很大的拓展與推進。巴蜀遷臺詩人在海洋詩歌領域,對臺灣當代詩歌的獨特貢獻也得以持續(xù)和加強。
(五)推動臺灣鄉(xiāng)愁詩的新變化
鄉(xiāng)愁詩歌是臺灣當代詩歌中規(guī)模最大、歷時最長、影響最廣的詩歌潮流,也是臺灣當代文學區(qū)域個性和時代特征的突出顯現(xiàn)。這種詩歌現(xiàn)象的形成,與1949年前后200多萬大陸軍民背井離鄉(xiāng)、漂泊臺灣、返鄉(xiāng)無望的悲劇現(xiàn)實直接相關,同時也與中華文化從歷史縱深處流貫下來的鄉(xiāng)土文化與鄉(xiāng)愁文學緊密相連。臺灣鄉(xiāng)愁詩高潮在20世紀50年代后期形成,凡渡海赴臺的大陸詩人,無論是何流派,無不參與其中。由此出現(xiàn)余光中及其《鄉(xiāng)愁》、于右任及其《國殤》等不少名家名作。巴蜀遷臺詩人在這一詩歌領域中和而不同的創(chuàng)作追求和豐碩的創(chuàng)作成果,形成他們對臺灣當代詩歌又一重要貢獻。
由大陸遷臺詩人掀起的臺灣鄉(xiāng)愁詩創(chuàng)作大潮,可分為三個主要階段:其一是20世紀50年代中后期至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這是海峽兩岸關系的冰凍期,也是臺灣鄉(xiāng)愁詩的發(fā)生期和高潮期。此時的鄉(xiāng)愁詩主要在泣訴流亡者的悲痛、憂傷與絕望之情。其二是20世紀80年代,在海峽兩岸的共同努力下,臺灣執(zhí)行近40年的戰(zhàn)時緊急戒嚴終于解除,背井離鄉(xiāng)40年的流浪者終于可以回故鄉(xiāng)尋親。于是,悲喜交加、不復絕望,便成為本時期詩作的突出情緒,亦可稱為臺灣鄉(xiāng)愁詩的探親詩時期。其三是21世紀初期。由于海峽兩岸同胞已基本實現(xiàn)往來自由,海峽兩岸的交流也日漸擴大,因此,本時期的鄉(xiāng)愁詩歌已是愁情漸減、漸趨平和,代之而起的多是親人相見的激動親熱和對兩岸統(tǒng)一的深切期盼。
由于覃子豪去世較早,汪啟疆和陳義芝于20世紀70年代方始寫作,商禽、雪飛與薛林又正值從軍時期,因此,巴蜀遷臺詩人的鄉(xiāng)愁詩書寫更多集中在20世紀80年代以降的后兩個時期。在20世紀80年代后期以降的探親詩熱潮中,商禽的活動與情緒突出而典型。1989年春天,漂泊40余年的商禽終于回到故鄉(xiāng),15歲離鄉(xiāng)尚屬少年,六旬歸來已兩鬢飛雪。迫不及待的商禽,居然借著月光去尋找他兒時的石板路、小河、山洞和古寺。這位臺灣散文詩第一人含淚行走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之上,心中呼喊著慈祥的母親,真是百感交集、悲喜交加。商禽永遠難忘家山煙樹和故鄉(xiāng)親人。此后,春節(jié)一到,他都要用電話給鄉(xiāng)親拜年、祝福平安。
雪飛、薛林、陳義芝都是長江三峽之子,他們堅持用飽含深情的筆觸書寫三峽風情,如雪飛寫于1955年的《簫聲》和《中秋夜思——獻給祖父》。孤獨的漂泊、思鄉(xiāng)的月夜,簫聲哀婉凄涼、如泣如訴。于是,他想起家鄉(xiāng)和親人,也想起“四面楚歌”的典故,在這流貫千年的悲情之音中,他倍感凄涼和孤獨。《中秋夜思——獻給祖父》寫的是在他鄉(xiāng)明月之下,詩人想起自己離家前的最后一個中秋夜與祖父共進晚餐的情景。但今夜,自己漂泊他鄉(xiāng),身邊已沒有祖父,沒有三峽明月,沒有故鄉(xiāng)月餅,更沒有了佳節(jié)回故鄉(xiāng),而只有“茫然與懷念”和“無聲的寂靜”。隨著時代變遷,雪飛在新世紀的懷鄉(xiāng)詩寫作,便很少過去的那種悲苦凄涼,轉而增添了激動歡暢。寫于2007年的《嘉陵江之夜》便是如此情景:“白浪滔滔的嘉陵江/在夜里,兩岸燈光/不停的閃動 如滿天繁星/嘉陵江之夜,真美?!彼摹段骱鼥V美》《漓江春夢》《黃山殘雪夢》《珠江小夜曲》等詩篇,也都是《嘉陵江之夜》的同類詩作。
陳義芝是臺灣鄉(xiāng)愁詩的重要詩人。余光中認為陳義芝的詩歌有兩大支柱,即鄉(xiāng)愁與古典。他1953年出生在臺灣。這種生于臺灣、長于臺灣而又根在大陸、祖籍巴蜀的人生經歷,使他心中的鄉(xiāng)土形成了兩種文化元素的融會。其一是自己的父祖之鄉(xiāng),其二是自己的生養(yǎng)之地。兩者都與他血脈相連,都讓他魂牽夢繞和深深感念。這種情懷既有鮮明的陳義芝個性,也與同時代的蔣勛、席慕蓉等詩人相同相近。大陸臺灣皆吾家,海峽兩岸是我鄉(xiāng),應該是他們這一代人共有的感情。1988年,陳義芝隨父親首回故鄉(xiāng)探親。這次回鄉(xiāng),不僅圓了他30余年念念不忘的故鄉(xiāng)之夢,而且收獲了《出川前紀》《川行即事》等多篇佳作。在《川行即事》之一的《西飛重慶》中,他從高空觀故鄉(xiāng)這一特殊角度書寫自己的急迫、激動之情。故鄉(xiāng)山川牽引著他的血管、他的心,那一座座村落如一張張親切的臉,都使他倍感熟悉?!堵槔毙∶妗肥恰洞ㄐ屑词隆返谖迨祝骸疤靹偭辆驮跔t子上燙面/土陶碗實實在在的土/而花椒確實正宗的麻/胡椒,正宗的辣/賣五角錢一碗,我唏哩呼嚕趁熱吞下/像長江一般久長的麻辣面喲/吞歷史的龍蛇、文化的水怪/將我的心扯緊/不教痛,但教堵在胸口/說不出一句話?!边@是一幅游子歸鄉(xiāng)圖,也是一幅巴蜀風情畫。詩人寄無限深情和萬千感慨于故鄉(xiāng)的麻辣小面之中,深深感謝故鄉(xiāng)大地對自己及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陳義芝從小就受到思鄉(xiāng)情緒的持續(xù)浸潤。他的父母,尤其是母親所講的大陸故事、齊魯傳說和巴蜀傳奇,都培育了他的原鄉(xiāng)情結和最早的文學記憶。臺灣當?shù)氐泥l(xiāng)野風物,以及隨著大陸各地遷徙者而一起到來的多種地域文化在臺灣的交匯也都在陳義芝的心中烙下深刻的印象。有專家認為,“陳義芝對鄉(xiāng)情的描寫尤其動人”[9]“陳義芝從鄉(xiāng)土臺灣到鄉(xiāng)土大陸的詩歌創(chuàng)作,始終將現(xiàn)實鄉(xiāng)土與古典傳統(tǒng)相融合,這樣的創(chuàng)作歷程體現(xiàn)了陳義芝對文化中國的認同之路”[9]。
三、巴蜀遷臺詩人文學活動的重要意義
在臺灣當代詩歌建設大潮中,覃子豪、薛林、商禽、雪飛、汪啟疆和陳義芝等巴蜀遷臺詩人的先后參與和積極努力,創(chuàng)造了豐碩成果,取得了卓越成就,產生了重大影響,形成了多方面的重要意義。一是共同為中國當代詩歌創(chuàng)造、奉獻了《海洋詩抄》《大時代交響曲》《長頸鹿》《愛的故事》《川行即事》《海上的狩獵季節(jié)》等許多優(yōu)秀作品,極大地豐富了中國當代詩歌寶庫,為海峽兩岸人民尤其是后輩子孫留下豐富、寶貴的精神食糧。二是形成了對臺灣當代詩歌的奠基開派之功。從推動臺灣當代詩歌的艱難啟航到藍星詩派的形成,抗戰(zhàn)史詩與文化史詩的創(chuàng)作、兒童詩的開荒、海洋詩歌的開拓、鄉(xiāng)愁詩的新發(fā)展等詩派詩潮的形成與發(fā)展,都活躍著巴蜀遷臺詩人的身影,并發(fā)揮著奠基開派、中流砥柱、引領風騷、后啟來者的重要作用。三是為中國當代詩歌提供具有鮮明時代特征和地域特征的文學新因素。如臺灣鄉(xiāng)愁詩歌、海洋詩歌等,都顯現(xiàn)了臺灣當代詩歌的區(qū)域個性和時代特征,譜寫了中國當代詩歌獨特的海上篇章,也增添了中國當代詩歌的時代個性。四是向海內外傳播了巴蜀文化。巴蜀遷臺詩人根在大陸、根在巴蜀、情系故鄉(xiāng),具有深深的故鄉(xiāng)情懷和巴蜀情結。在他們所創(chuàng)作的詩歌中,有著鮮明的巴蜀題材、濃濃的巴蜀情結,獨特的巴蜀風情和動人的巴蜀書寫。由此在他們的詩歌中,共同構筑了一道迷人的巴蜀文化風情線,增強了臺灣詩歌的地域文化內涵、文化價值和審美價值,并向海內外傳播了巴蜀文化。五是加深了臺灣當代詩歌的中華情結。巴蜀遷臺詩人是一群愛國詩人,他們的詩歌具有深深的民族情結、祖國意識和故鄉(xiāng)情懷。這種深深的家國情懷,不僅影響他們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而且推進臺灣當代詩歌的中華品格和前行方向。六是推進了海峽兩岸的合作與交流。除覃子豪于1963年早逝之外,其他巴蜀遷臺詩人在臺灣海峽破冰以后的兩岸詩歌交流中都十分活躍。他們以詩交流、以詩對話,以詩為海峽兩岸架設長橋和搭建平臺,極大地推進了巴蜀與臺灣兩地詩歌與兩地文化交流,也有力推進了海峽兩岸和合與多方面往來。多屆渝臺中秋詩會的召開,多次文學互訪與交流活動的開展和《兩岸詩歌共月圓》等著作的編輯出版,都是海峽兩岸文化與文學走向融合的歷史見證、動人記錄和廣泛傳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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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鄭宗榮)
The Unique Contribution of Bashu Taiwanese Poets to Taiwans Contemporary Poetry Construction
TAO Lan1? LI Yongdong2
(1. College of Humanities and Arts, Chongqi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Chongqing 404000, China; 2. College of literature, Southwest University, Chongqing 404715, China)
Abstract: When it comes to the contemporary poetic circle of Taiwan, there is a group of poets descended from Bashu (Sichuan and Chongqing), including Qin Zihao, Xue Lin, Xue Fei, Shang Qin, Wang Qijiang and Chen Yizhi, etc. They represent a major force of poets formed in special historical domains, and though they are from three different generations, their commitment to innovation has been unified and passing on to the future, representing unique contributions by Bashu poets to the development of the contemporary poetry in Taiwan. After 70 years of development in the contemporary poetry in Taiwan, the study on their literary activities generates a wide range of significance.
Keywords: Bashu Taiwanese poets; Taiwan poetry; unique contribution; a wide range of significa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