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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女兒》:被遺忘的女兒們

      2020-05-21 11:21:01李慕琰
      南方周末 2020-05-21
      關鍵詞:生父親生父母養(yǎng)父

      南方周末記者 李慕琰

      由于家庭困難并且家中已有兩個女兒,費麗華被父母拋棄在江陰街頭,后被常熟的父母養(yǎng)大。圖為費麗華與親生父母、家人在江蘇江陰團聚。在征得受訪者同意后,韓萌為這些被遺棄的女兒與親生父母拍攝了特殊的全家福,被遺棄的女兒們均背對鏡頭。   受訪者供圖

      林春紅出生于江陰市青陽鎮(zhèn),因被丟在街頭送至常熟市福利院,后在山東養(yǎng)母家長大,養(yǎng)母兩次改嫁,生活輾轉顛沛。養(yǎng)母去世后,林春紅開始尋找她的親生父母?!∈茉L者供圖

      蔡鳳俠坐在親生父母的家中,旁邊是她的丈夫。這是蔡鳳俠第一次和親生父母見面,在同一個飯桌上吃飯。她發(fā)現(xiàn),自己和親生母親因為各自的方言不同已不能順暢交流?!   ∈茉L者供圖

      ★一旦有了尋親的愿望,不少人會被養(yǎng)父母和身邊的人怪罪,指責他們白眼狼、不懂感恩。蔡鳳俠的養(yǎng)父是少數(shù)通情達理者。蔡鳳俠問他,“你不怕我找到以后不回來了嗎?”父親說,“不會,那不會,只要能找到,你這個心愿就了了?!?/p>

      蔡鳳俠真正知道自己身世是在25歲那年。母親患上淋巴癌,在病榻上對她說:鳳俠,你不是我親生的。她從小就隱約有感覺,別人家都有兄弟姊妹幾個,只有她是獨女,和其他小孩一起玩,小孩們對她說,你是“要來的”。她回家問父親,父親生氣,“他們才是要來的!”她不敢再問,怕父母傷心。

      安徽碭山盛產(chǎn)梨,蔡鳳俠在金燦燦的果園中長大。1979年,蔡鳳俠的養(yǎng)母不能生育,被婆家瞧不起,養(yǎng)父就去了常熟嬰幼院。那時的棄嬰多是女孩和身有殘疾的男孩,等了一星期,等到了健全的蔡鳳俠,一塊白布包著,“不管男孩女孩,總比沒有孩子強”。

      蔡鳳俠常常恨自己是個女兒。在村里,沒有兒子的人家被人看不起,她希望自己是個男孩,鄰里糾紛的時候,可以替父母出頭?!拔胰绻悄泻⒁膊粫粊G掉?!彼龑δ戏街苣┯浾哒f。

      同村和蔡鳳俠命運相似的女孩有三四個。村東頭有個女孩小她一歲,1980年經(jīng)人介紹從常熟領養(yǎng)而來。她通過中間人找到了親生父母,回去后,對方不認她。她發(fā)誓再也不去常熟。

      蔡鳳俠想好了,找到親生父母后,無論他們什么態(tài)度,她的生活不會改變,她還是在碭山。要是喜歡,逢年過節(jié)多個去處。她尋親,為的是心里揮之不去的三個疑問:我是哪里人,父母長什么樣,當然最關鍵的是——為什么把我丟掉?

      母親去世后,蔡鳳俠和丈夫去了常熟,嬰幼院的檔案顯示她來自江陰。他們在江陰街頭轉悠了一天多,沒有任何線索,也聽不懂當?shù)厝苏f話。此后她多次前往這座城市,走在街上,她會感嘆地面多么干凈。丈夫開玩笑,“找到以后我自己回去,你留下來”?!叭绻谶@個城市沒有被遺棄該多好?!辈跳P俠說,“我的一生在江陰,就沒有那么多尋親的曲折?!?/p>

      江陰尋親志愿者協(xié)會會長李勇國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從解放初到1979年以前,遺棄的主要原因是貧困,生養(yǎng)太多,負擔不起,棄嬰中男女比例大約四六開。1979年之后,95%以上的棄嬰是女孩。

      《江陰民政志》記載,僅1979年這一年,常熟社會救濟院登記在冊的收容數(shù)量是425人。從1950年代末至1990年代初,江陰在民政部門登記收容的孩子有九千多個,算上未經(jīng)正規(guī)渠道的私人領養(yǎng),規(guī)??赡苓_到兩萬人。

      “人生從哪里開始,她有權利知道”

      紀錄片導演韓萌見到蔡鳳俠的時候,蔡鳳俠已經(jīng)尋親十多年。她找過電視臺、尋親網(wǎng),倪萍主持的《今生緣等著我》,她期期不落。正值梨樹結果采摘的時節(jié),蔡鳳俠沒有馬上答應拍攝。

      韓萌去了碭山,在蔡鳳俠工作的紡織廠等她下班,晚上七點多,路上黑漆漆沒有燈,蔡鳳俠蹬著三輪車把韓萌拉回家。當天夜里她們睡在一個被窩里——在紀錄片《江南女兒》里,韓萌拍了17個被遺棄的女兒,惟一一次感覺那么親切。

      韓萌感覺得到,蔡鳳俠是在充足的安全感和愛中成長的。當時家里條件不好,養(yǎng)父從鄰居家弄來一頭羊,用羊奶把蔡鳳俠養(yǎng)大。

      蔡鳳俠說話溫柔平緩,但性子里有一股硬氣。韓萌問過她很多次,為什么要尋親? 她說咽不下那口氣,要村子里的人都看得起她。有同事說她是私生女,她要向對方證明。

      韓萌曾拍攝過三十多個被收養(yǎng)至美國的棄嬰,這組圖片專題刊登在《紐約時報》上。

      她發(fā)現(xiàn),美國父母從孩子年幼時就開始回答“你是從哪來”的問題。他們保留孩子出生時的小腳印、襁褓、紙條、遺棄證明,讓她們學習中文、交亞裔朋友,“非常開放地告訴她們,”韓萌對南方周末記者說,“人生從哪里開始,她應該有權利知道。”

      中國人更習慣用回避來解決情感問題——大部分養(yǎng)父母不會主動告訴孩子。韓萌聯(lián)系的很多女孩都不太想直接談論身世,即使愿意談,也會強烈要求韓萌不要去問她們的養(yǎng)父母。她曾經(jīng)和一個女孩談妥后,坐火車去常熟找她。到了當?shù)?,女孩回消息說不想見了,養(yǎng)父母對她很好,她不再想這些事了。

      “她們情感負擔特別大,她所有擔心不是來自她自己,而是來自周圍人的看法、責難?!表n萌發(fā)現(xiàn),“她心里有很多壓抑,無處釋放的壓抑?!?/p>

      一旦有了尋親的愿望,不少人會被養(yǎng)父母和身邊的人怪罪,指責他們白眼狼、不懂感恩。蔡鳳俠的養(yǎng)父是少數(shù)通情達理者。蔡鳳俠問他,“你不怕我找到以后不回來了嗎?”父親說,“不會,那不會,只要能找到,你這個心愿就了了。”

      2016年,蔡鳳俠通過江陰尋親志愿者協(xié)會采集了血樣。該協(xié)會與蘇州大學司法鑒定中心建立的基因庫里,有機會匹配到結果。

      她再次去往江陰,參加線下尋親會。會場布置在一所中學里,擠滿了從五湖四海而來的尋親者。手舉一張紙,印著兒時照片和模糊的出生年月,這就是大部分人的全部身份線索。

      不少1979年丟孩子的老人走來詢問,眼前任何一個陌生人可能就是自己的親生父母。信息稍加對上,一旁的志愿者就笑蔡鳳俠,“不管是不是,你心跳已經(jīng)加快了”。

      主持人當場宣布幾個DNA匹配成功的案例,叫到了蔡鳳俠的名字。人們恭喜她,投來羨慕而五味雜陳的目光。剛才詢問過的一位老人遺憾地和她握握手,“剛才你講的情況很像我女兒”,默默地走開了。

      蔡鳳俠問志愿者,“江陰話的媽怎么喊?”“姆媽。”“姆媽,姆媽?!彼龑W道。

      “她嘴上說不找,心里永遠放不下的”

      當天下午,蔡鳳俠就去了親生父母家。蔡鳳俠喊了爸媽,別的說不出口,只是抹眼淚。氣氛有些尷尬。村里人紛紛上門圍觀,都說這孩子和母親長得像。丈夫也說像,只有蔡鳳俠說:我看著不像。

      家里還有一個大姐和一個弟弟,蔡鳳俠從沒想到自己是老二,她想象自己至少排行三四五六。按照碭山的情況,有人家生到第十胎才是兒子,也只是把第八和第九個女兒送人?!拔矣X得如果是老二,不可能把我丟了?!?/p>

      但在江陰,即使第二胎是女兒,也不許再生了。在生產(chǎn)隊里,男孩才等于勞動力,生父跟大隊書記申請幾次要報戶口,都沒得到同意。養(yǎng)了鳳俠一個月后,他把她丟在了公社門口。

      一家人圍在餐桌上說著這些原委,蔡鳳俠心里有“說不出來的滋味”,一個念頭忽然冒出來:希望生父給她道歉。但她沒有說出口。蔡鳳俠住了一夜,第二天就離開了,她惦記獨自在家的養(yǎng)父。

      尋親成功需要雙方的共同意愿,李勇國估計這些年來的成功率只有5%-6%左右。從2010年協(xié)會成立至今,一共幫助了390個家庭團聚,但這也只是眾多尋親者里的滄海一粟?!罢业降纳?,找不到的多?!崩钣聡娺^最久的找了二十多年,還在找。

      河南商丘長大的馬彩霞1982年被丟在江陰的橋邊。養(yǎng)父去世后,養(yǎng)母也因肝癌病重,擔心她無親無故,催她尋親。找了幾年沒有結果,養(yǎng)母臨終之際,李勇國冒充馬彩霞的親哥哥,假裝已經(jīng)找到,讓老人安心。

      李勇國記得,那時馬彩霞養(yǎng)母臉和眼睛都已發(fā)黃,眼袋深紫。他們一起吃飯,摟著拍了合影。三個月后老人過世。至今已近十年,馬彩霞仍沒有找到親生父母。

      他總結,DNA匹配技術足夠成熟以后,尋親仍然無果,歸根結底是原生家庭沒有在找遺棄的孩子。在他的經(jīng)驗里,100個遺棄孩子的家庭里,愿意出來找的不到15個。

      尋親協(xié)會花了很多時間下鄉(xiāng)走訪,勸丟過孩子的老人采集血樣。李勇國見過太多那個年代的母親,堅稱不愿找,但說起來就抹眼淚。他勸她們,就算不想找,“家里的門要打開,你要是不露臉,她永遠也找不到。你這輩子更對不起她?!?/p>

      “她說不找不找,其實都是假話。哪有做母親的把孩子扔掉以后,就算了、忘掉了、不想了? 不可能的。”李勇國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她嘴上說不找,心里永遠放不下的?!?/p>

      重新尋找丟棄的孩子是一個復雜的抉擇,不僅要面對深重的愧疚,也有人要考慮經(jīng)濟狀況和家產(chǎn)分配。曾有一位尋親者在基因庫里找到了父母,父母也盼望團聚,但家里其他子女極力反對。李勇國暫時隱瞞了匹配成功的消息,勸說這家人幾個月未果,只好告知實情。2020年大年初二,這位女兒和丈夫開車從河南一路來到江陰,希望能見親生父母。李勇國最終只能將他們勸返。

      有一些故事永成遺憾。河北邯鄲的李俊芬尋親四年后有了結果,她顧慮養(yǎng)父母的感受,猶豫不見。當時生父已經(jīng)癱瘓三年,李勇國勸她別留遺憾,親自去河北和她養(yǎng)父母溝通。團聚之后不久,生父去世。再后來的一天早晨,李俊芬和丈夫開農(nóng)用車去工地拉磚,她在車禍中喪生,丈夫也嚴重受傷,留下兩個孩子。

      李俊芬去世之后,李勇國去看望她生母。這位老太太的口音、長相都和他自己的母親非常相像,她年過八旬,無法遠赴河北參加女兒的葬禮。

      李俊芬也是韓萌的拍攝對象之一。去世的消息傳來時,她的故事剛在海外播出不久。韓萌給了李俊芬丈夫一些錢,“但是也根本不能幫到他”。

      “你說這個道歉夠嗎?”

      與其說蔡鳳俠是理解父母的苦衷后選擇了諒解,不如說她內(nèi)心渴望給出原諒。韓萌覺得,從她答應見面開始,“她其實已經(jīng)原諒她的父母了”。

      第二年,蔡鳳俠決定帶養(yǎng)父一起回江陰過年。根據(jù)當?shù)亓曀?,女兒回娘家要和母親一起睡。養(yǎng)父就睡生父的房間。

      兩位老人靠在床頭,交換了盤亙已久的許多疑問。生父想知道鳳俠的成長、上過幾年學、怎么知道身世。養(yǎng)父則沉默許久,輕輕提問,“當年丟鳳俠是你去的嗎?”

      韓萌說,從這個問題能看出來,養(yǎng)父非常愛蔡鳳俠,“特別愛她,想幫他的女兒去知道這個答案”。

      蔡鳳俠的生母拒絕攝像機跟拍這段睡前的交流。母親不會說普通話,蔡鳳俠又聽不懂江陰話,只能由小侄女坐在床邊幫她們翻譯。小侄女走了,她們就關燈睡覺了。

      韓萌有一個兒子,她理解喂養(yǎng)孩子一個月后,拋棄她對母親來說是多大的割舍?!案⒆右呀?jīng)建立好一種情感的連接了?!彼f,“在母親本能地去愛她自己孩子的時候,卻突然被拽走了,對母親來說太殘忍,傷害是特別大的?!?/p>

      因為語言的隔閡,蔡鳳俠和母親無法聽懂對方的話?!靶睦镉X得很親,但就是喊不出來?!辈跳P俠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如果能好好和母親說話,“我要問她這么多年,你想沒想我?”

      臨走前,生父猶猶豫豫地開口,要是鳳俠和丈夫愿意留在江陰生活,他可以幫他們找活干。一句話,舍不得她走。現(xiàn)在回想起來,蔡鳳俠已不記得生父哪句話激怒了她,但她心里有一口氣,“在家日子再苦,我也不會回江陰去”。

      如果她去江陰,養(yǎng)父怎么辦,果園怎么辦? 蔡鳳俠說,養(yǎng)父母沒有兒女,表親的孩子想霸占他們的果園,“這是我爸媽留下的,我要替我爸媽守著這份家業(yè)”。

      被遺棄的女兒蔡鳳俠很慶幸自己生了兩個兒子。如果生女兒,她們遠嫁他鄉(xiāng)后就不能繼承果園了,“如果我生了男孩,落在我手里面,也等于落到我兒子手里面。在我們農(nóng)村,要是女孩出嫁了以后,這些東西都帶不走?!?/p>

      韓萌認為這是輪回。“蔡鳳俠也是輪回里的一環(huán)。”蔡鳳俠也只能嘆口氣,“祖祖輩輩留下的觀念誰都改變不了”。

      韓萌為每個團聚的家庭拍攝了全家福,其中會有一種特殊的照片:遺棄的女兒轉過身去,以背影和家人合照。“她們是從家庭中被舍棄的一員。雖然團圓了,但在這本家庭相冊中,她們的存在是一段空白?!?/p>

      韓萌原本擔心,在其樂融融的全家福時刻,人們會不會抗拒這個設計。結果沒有任何人提出異議,大家都默默照做了。對這些家庭來說,個中滋味也許比旁觀者更加明了,“我想可能他們也能理解我的意思”。

      紀錄片完成后,韓萌一直沒有勇氣拿給蔡鳳俠看,蔡鳳俠也不問。直到最近網(wǎng)絡上線后,她告訴了蔡鳳俠。當晚,蔡鳳俠發(fā)來6秒語音,“我看了你的片子……”后面都是抽泣聲。蔡鳳俠說,她心里想起了“以前的好多好多事情”。

      韓萌的丈夫、聯(lián)合導演杜海說,他們夫妻也出生在那個年代,“現(xiàn)在給觀眾所呈現(xiàn)的是我們那個年代的另一面,她們的故事不能被遺忘?!?/p>

      渴望得到道歉的愿望,蔡鳳俠還是沒能說出口。韓萌認為,就像“那個時代對這些女性有一些歉意”?!八职执_實給她道歉了,但是你說這個道歉夠嗎? 可能也不是太夠,對于蔡鳳俠來講?!?/p>

      在鏡頭沒有拍到的地方,這次道歉的確發(fā)生了。就在蔡鳳俠初次回家的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生父走進來坐在床邊。他說起當年,說了很多“本打算”“很不想”和“沒辦法”,他掉眼淚,向她說對不起。

      蔡鳳俠始終沉默,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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