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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全出口

      2020-05-25 09:05王文
      當(dāng)代小說 2020年1期

      王文

      那天晚上我接到一個來電歸屬不詳?shù)碾娫?,我?dāng)即知道她一定是死了。似乎人老了以后,就會慢慢產(chǎn)生一種對死亡的嗅覺,像年輕時對女人的嗅覺一樣。

      前段時間我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揀出藏在亂書堆里的相片集,一頁頁翻看。1982屆定襄農(nóng)校畢業(yè)紀念照,她蹲在最前面,海軍衫,馬尾辮,笑起來臉上有淺淺的酒窩。其實照片是看不太清楚的,是我情不自禁把記憶投射在了上面。

      很久之前我曾想過退休之后要寫一本回憶錄,名字就叫《日落平安里》,平安里是我現(xiàn)在住的地方。我甚至連封面都想好了,素樸的硬質(zhì)書皮,上面用鉛筆畫菖蒲葉子,此外是大片留白。但我后來想應(yīng)該沒有出版社對出這本書感興趣,就沒有動筆。其實我更怕才疏學(xué)淺,寫出來的東西讓大家恥笑。

      我住的這棟上個世紀60年代蓋的筒子樓,外面粉刷加固了幾次,看不出來什么,但里面亂得跟豬圈一樣。樓道里貼滿了亂七八糟的小廣告不說,推開門屋里一股臊氣,光線也很暗,陰陰的,內(nèi)衣褲都容易發(fā)霉??蛷d墻上滲水,刷了幾遍水泥也不頂用,下雨天不得了。馬桶壞了很多年,方便還要跑到馬路對面的公廁去。10年前這里還住著四個人,我的老伴和一雙兒女,日子過得艱辛卻風(fēng)風(fēng)火火,現(xiàn)在一下清靜下來了,晚上躺在竹席上可以聽到公共浴室管道的滴水聲。

      有人說在一個地方待久了會產(chǎn)生感情,我說這是在放屁。我在平安里住了30年,情愿一覺醒來大地震把這屋子震塌了。大約是兩年之前,我聽人說這一片要拆遷,非常歡喜。曉東回來跟我商量拆遷補助的事,我的意思是這筆錢分兩半,他拿一半去做個小生意,我拿一半到鄉(xiāng)下買塊地皮蓋房,以后養(yǎng)老也不指望他了。但我兒子跟我說,他結(jié)婚這么多年還租房子過實在不得意,要拿拆遷補助去郊區(qū)買套房。為了這事,我們還大吵一架,他討不到便宜,竟然威脅說以后不僅不給我養(yǎng)老,還要讓我見不到孫子。這一架從年頭吵到年尾,最后拆遷也沒拆到這里來,先前的設(shè)想都拉倒了。

      平安里從沒有平安過。這一帶原是鋼鐵廠為職工興建的樣板房,首批入住的都是干部和高級技工,很多分不到房的同志眼紅得不得了,后來的事你能猜到,趕上那場運動就全亂了。據(jù)說在武斗中死了不少人,戾氣太重。這些年原先的住戶大部分都離開了,搬進來的以四川和湖南的打工青年居多,常住的老人家就數(shù)我和斜對面楊偉宏一家了?,F(xiàn)在每層樓層過道上都擱著各式各樣的灶具,住戶就地擇菜炒菜,我倆每天從外面回來都會被辣子氣味熏得掉眼淚,簡直比催淚瓦斯彈還厲害。

      那些年輕人很多天生就是壞坯,幾個人住一間房,晚上鬧騰到深夜也不睡,有時我實在受不了了,好言好語勸他們,結(jié)果就換來一頓哄笑,說是聽不懂這邊的話。樓下院子里原本種了一棵櫻桃樹,五月初剛過端午時樹上的櫻桃還是半青的,不想一下午就被他們摘光了,吃完以后還罵味道不好,嘴角的涎液都沒擦干。我氣得差點要掌摑他們,從那以后我就不常去澆水了,樹當(dāng)然漸漸死掉了。

      楊偉宏和我有三四十年的交情了,但我還是要說他不是個正經(jīng)人。楊偉宏九十年代在農(nóng)藥公司做推銷員,在公款上做手腳,虧得平日和領(lǐng)導(dǎo)關(guān)系好才沒被起訴。后來他下海經(jīng)商,一心想發(fā)大財,又去云南倒賣原石和玉材,不想被合伙人坑了,欠了一屁股債,只好老老實實回到家里。現(xiàn)在他唯一的愛好就是在那些年輕人面前吹牛逼,夏天喝酒喝多了在院子里弄了一個歪瓜裂棗的藤椅躺著,說他年輕時候多么風(fēng)流瀟灑,在下放的農(nóng)村救了一個要投河的上海地主小姐,兩個人私定終身什么的。只有我知道,他當(dāng)年在下放農(nóng)場里天天裝病偷懶,見到女孩臉紅得跟豬肝似的。

      我曾經(jīng)想人活一輩子一定不能活得渾渾噩噩,即使不能像牛虻和保爾·柯察金那樣頂天立地,至少要有一點追求,不然跟狗彘又有什么區(qū)別呢。但現(xiàn)在我終于想通了,在這個世上“欺人”是必要的,“自欺”也是必要的,如果能在“欺人”的基礎(chǔ)上“自欺”的話就更好了。我是在快進墳?zāi)沟臅r候才參透這一點的,當(dāng)然已經(jīng)于事無補了。

      早上我醒來時,殘月像隔夜的米黏子一樣粘在天空,對面樹上的喜鵲在嘰嘰喳喳地叫,時不時有洗漱聲透過樓板傳下來。是平安里最尋常的一天。

      楊偉宏屋子門沒關(guān),我推門進去,看見他穿著件黃不拉嘰的背心,仰面躺在沙發(fā)上抽煙,肚子上的贅肉隆起來,像座小山似的。

      “有啥事?這么早來看我,我身體棒棒的,死不了?!?/p>

      我說:“我讓你保管的東西呢,放在什么地方?”

      那死胖子動也不動,用腳趾從茶幾下面鉤出一個黑塑料袋,“就是這東西吧?”接著他又問:“你這大袋子里面裝的什么東西啊,我昨天試了一下,挺沉的,你兒子送的?”

      “不是的。”我故作神秘地壓低聲音說:“一樣好東西,你猜是什么?”

      死胖子說:“呵,你還會吊我胃口,難不成是一袋白粉?!?/p>

      我一臉嚴肅地說:“我告訴你啊,是一斤炸藥?!?/p>

      死胖子揮了揮手說:“你要有剩的給我留一點,我去荒郊野嶺炸個坑,快死的時候自己爬進去。媽的,現(xiàn)在連塊燒餅大的墳地都買不起了?!?/p>

      我忽然有點可憐他,但并沒有表現(xiàn)出來。我像魔術(shù)師一樣有板有眼地揭示出謎底或者說假象:“其實是我兒子寄來的按摩棒。”

      楊偉宏深吸一口氣,把五臟六腑的濁氣吐在我臉上,“我剛認識你的時候你就是個貨,現(xiàn)在還沒變。江山難改本性難移,說的就是你這種人?!?/p>

      我拿了塑料袋,看見上面的膠帶沒有撕開,就轉(zhuǎn)身離開了。在走廊盡頭我看了一下表,六點十分。

      徐素萍的早點鋪正熱火朝天地做生意,我進去點了一屜韭菜包子,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坐下來。徐素萍看了我一眼說:“老王,今天穿得挺洋氣啊,又去社保局辦事?”

      我說:“不,不,那筆爛賬估計是要不回來了,我已經(jīng)死了這條心了?!?/p>

      徐素萍道:“王大哥,別這么說,你送點錢給他們負責(zé)的領(lǐng)導(dǎo)求下情說不定就辦成了。事在人為嘛,這年頭無利的差事誰想做?”

      我搖搖頭說:“我一沒錢,二沒門路。送了錢人家也不一定看得上。衙役猛如虎我是領(lǐng)教到了,以后但求遇到官人繞道走?!?/p>

      這兩年我曾無數(shù)次去社保局辦理職工養(yǎng)老保險,但每次都是無功而返。他們先讓我找早已破產(chǎn)的原單位開工作證明,我說廠子已經(jīng)改成了私人會所,廠里大大小小的頭頭死的死,退的退,我找誰去開證明,他們說現(xiàn)在是法治社會必須按照規(guī)則來。后來我好不容易找到老廠長開了證明,他們卻說我已經(jīng)過了辦社保的法定最高年齡,所以要辦只能辦商業(yè)保險。在我和他們交涉的過程中,負責(zé)的領(lǐng)導(dǎo)從陳科變成了從下面調(diào)過來的李科。我原本以為在農(nóng)村工作過的李科會好講話一點,沒想到他比那些一直踢皮球的官僚更可惡,干脆讓門衛(wèi)把我擋在外面,什么事都免談。上次我發(fā)了火硬闖進去,和他在辦公室里對峙,李科提了提他那啤酒瓶底厚的眼鏡站起來吼道:“我知道你們的難處,但同情歸同情,人人都不守規(guī)矩的話,這個社會會怎么樣?!辈痪弥蠼值擂k的人過來通知我說上面取消了我五保戶的資格,還勸我不要再去干擾政府部門的正常秩序,我才知道一輩子老實本分的我在他們眼里和恐怖分子一樣,是社會的害群之馬,是四處搗亂的壞老頭。

      吃完飯付錢的時候,徐素萍沒來由冒出一句:“好在你兒女雙全?!?/p>

      我杵在那里,沒有回復(fù)她。要讓綿羊理解豺狼本就不可能。很多年前,有好事者撮合我跟她,以為都是中年喪偶,互相也好體諒,最后這事不了了之,想來是件幸事。

      我在牡丹園北口坐上了391路公交車,因為正值上班高峰,車上人滿為患,我好不容易才擠到靠窗的位置。面前坐著一個穿T恤牛仔褲的姑娘,戴著夸張的紅色耳機,瞄了我一眼,又把視線投向窗外。往常這路車的司機都會扯著嗓子喊:“年輕同志給老人孕婦讓個位嘞!”震醒滿車昏睡的人,今天估計是身體不舒服沒有喊,我暗自松了口氣。

      汽車駛過一個個月臺,我百無聊賴,看著窗外的樓宇,不想自己的臉與那些轉(zhuǎn)眼即逝的風(fēng)景重疊在一起,那張臉蒼老,疲敝,茫然,和外面的人和物像是隔了一個時代。它迎面撞向高樓與車流,被鋼鐵水泥刺穿,絞碎,終究是不值一文的幻象。

      我面前的女孩睡著了,頭仰在椅背上,隨著公交車的顛簸而搖晃不止。清晨的日光順著她的鼻梁流淌下來,一顆痣恰好長在明暗分界線上,像是懸浮在黑夜的邊緣。她的側(cè)面像極了某個人。

      我說的那個姑娘曾經(jīng)為她側(cè)面的痣而煩惱。有一天她從外面自流井邊打水回來,突然對我說:“如果能用什么法子把這顆痣去掉就好了?!?/p>

      我說:“怎么去,用鉗子鑷子嗎,再說,它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干嘛要去掉,毛主席他老人家都不去?!彼匚艺f:“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樣的。”這一句話剛出口她就后悔了,趕緊補充道:“我的意思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我能比嗎?!敝笏龥]有再提過這個話題。

      女孩突然動了一下,張開眼睛環(huán)視四周,過了一會兒,她聽到“大北窯”的報站聲一下子站起來。

      “師傅,你能讓一下嗎?”她對著我面無表情地說了一句。我看到了她的正面,敷了厚厚的粉底,不像那個人。她在從我身邊經(jīng)過的時候,不小心踩到了我擱地上的塑料袋,袋子立即陷下去一大塊。她回過頭嘴唇微啟像是要說抱歉,但我止住了她。

      “沒事,你下車吧?!?/p>

      她身體前傾跨出一大步,連蹦帶跳到了月臺上,她低頭看了一眼手表,稍事猶豫,往左邊走了。車門關(guān)上,然后是沉重的氣管轟鳴聲。

      車上空出的位子迅速被眼尖手快的人占領(lǐng)了,而我面前的位子始終沒被填上。我身邊有個戴眼鏡的男子,手上還拿著西服外套,他時不時瞄向那個位子,但很快又把頭扭到別的方向去。

      為了讓周圍的人心安,我最后還是坐了下來。

      我低頭將塑料袋往里面挪了挪,椅子下面有東西隱隱反光,不知道是什么。我伸手把它撿起來,發(fā)現(xiàn)是部戴著粉紅色保護套的手機,應(yīng)該是剛才那個姑娘不小心丟下的。

      手機沒有設(shè)置密碼,我很輕松就打開了。首頁是密密麻麻的圓形標志,令人茫然失措,我習(xí)慣性地在上面劃了幾下,不知道碰到了哪里,一大波圖片突然跳到了熒幕上。

      我點開其中一張,是一只坐在沙發(fā)上的貓,不了解有什么含義,往左劃,我看到了很多女孩的照片,或笑或嗔,或嘟嘴或蹙眉,或爛漫或嫵媚,還有一張她和一個剃板寸頭的中年男人依偎在一起,一臉幸福的樣子。

      我正想著如何處理這部手機,突然聽到廣播里傳來急促的報站聲,天盈星城到了,我趕忙站起來,把手機揣兜里下車了。

      兩個月前,在社保局服務(wù)大廳里李若琛當(dāng)我面接了一個電話,好像是他愛人打過來的,“你去跟物業(yè)商量一下,看看今年的車位費能不能返還一部分,那停車場前面修路都修一個月了,車開不進去,還讓不讓人用了?!彼聊艘粫?,又說道:“你信他們物業(yè)公司鬼扯,我放家門口的停車場不用,繞遠路跑第二停車場去停車,多煩心啊。我是交了錢的,還他媽要遷就你們這些奸商啊。實在不行你找落星橋街道的李主任幫忙。”

      現(xiàn)在,我的手里攥著一張字條。上面畫著天盈星城的示意圖,是我從網(wǎng)上臨摹下來的。

      天盈星城是蕪城最老的商業(yè)社區(qū),一共建了四期,因為是老小區(qū),規(guī)劃改動特別大。我按照圖紙找到了第一停車場,發(fā)現(xiàn)入口附近有兩棟樓,16棟和17棟,一左一右。我在周圍徘徊很久,看見16棟樓旁邊的大樹底下停著一輛車牌號為“L86XX”的豐田鬼子車,我記得那是李若琛的座駕。

      我立即進了16棟樓,在過道里點了一支煙。過了一會兒我看到一個老太太提著裝滿蔬菜的塑膠筐上樓,立馬攔住她問:“你知道李科長家住在哪里嗎?”

      那個老太太打量了我一番說:“你找李若琛???”

      我“嗯”了一下。

      老太太說:“你是來送禮的吧?我勸你不要去試了,現(xiàn)在上面查得正嚴,哪個當(dāng)官的肯收你那點小錢,我前些天還看到李科長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擋在家門口呢,怎么求都不開門。你也是一把年紀的人了,不要想這些歪門邪道的事情。”

      我不置可否,懇求她說:“我有急事,一定要見他一面,幫幫忙吧。”

      那老太太沒辦法,嘆著氣說:“李科長住1201,你是在逼我作孽啊?!?/p>

      我沒有坐電梯,直接上到十二樓。走路的時候我大衣口袋里的手機突然振動了起來,不知道為什么,我的腦海中立即浮現(xiàn)出那個女孩的樣貌。

      12樓過道上空無一人,透過落地窗可以看到外面風(fēng)急天高的江水。1201室的門口放著一個空鞋架。我先是用手撕扯黑塑料袋上的膠布,但膠布纏得太扎實,弄得我一手黏黏的也沒弄開,索性就從袋子里拿出剪刀三下五下剪開了。我取出里面的茶葉包裝盒,把它放到了鞋架最上面一格上。那一瞬間我想把盒子拆開確認一下里面的東西有沒有受潮、變質(zhì),但最后還是忍住沒有動手。福禍自有天意吧。

      那手機仍然在我口袋里振動,不折不撓,過了好久才停下來。

      他看到這件東西會怎么想呢?我知道李若琛平時有喝福建鐵觀音的習(xí)慣,辦公室書桌上還放了幾個空茶罐當(dāng)煙灰缸,見識豐富的他大概很快就能從包裝上看出物品的價值吧。他會視而不見嗎?不,即使再不屑他也會拿起來掂一掂重量,看看里面是否暗藏玄機吧,就像電視劇里頭講的,現(xiàn)在送領(lǐng)導(dǎo)的東西都很邪乎,雞蛋禮盒里放的不一定是雞蛋,泡菜壇子里放的不一定是泡菜,那么廉價的茶葉禮盒里放的當(dāng)然也不一定是茶葉了。

      在我猶豫究竟把茶葉禮盒放在哪一層時,1201室的防盜門突然“刺啦”一聲打開,露出一條小縫,一個系圍裙的女人伸出腦袋往外看。我趕快背過臉佯裝要上樓。那是李若琛的老婆,我曾在社保局的門口見過一次,騎著個電動車停在樹陰下面,等李若琛出來就把一個熱騰騰的鐵質(zhì)飯盒遞過去。我聽社保局的門衛(wèi)說過,李若琛有胃病,所以每次都要吃小灶,而他老婆在私企上班也很忙,有時候要加班就提前把做好的飯菜帶過來。他老婆大概是聽到我剛才撕扯膠帶的聲音了,但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又退了回去。這會兒,周圍工地的施工隊在午休,可以清晰地聽到房間里頭傳來的劈里啪啦炒菜聲。

      我做完這些事,想把手機從樓上扔下去,但在打開落地窗的那一刻我又收手了。我?guī)е铝藰恰?/p>

      此時,我看了一眼表,十點半,比我預(yù)想的時間早很多。這個點,社區(qū)里沒有多少人,寂靜得像個墳場。我沒有什么事干,就跑到紫藤長廊里坐了下來。嘴閑不住,又點了根煙。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之前太緊張了,坐下來才感覺到后背濕濕的,伸手一摸全是汗。

      我有點累,閉上眼睛瞇了一會兒,醒來時,看到走廊盡頭走過來一對爺孫。那個爺爺穿著件藍布套袖制服,大夏天排扣捋得整整齊齊,像個退休老干部。他盯了我一會兒,牽著孫女的手坐到了離我最遠的一角。

      孫女大概五六歲的樣子,非常乖,坐在石凳上要爺爺講故事。我趕緊把手頭的煙踩滅了,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著。

      過了一會兒,爺孫待的那個地方落到太陽下邊了,爺爺猶豫了一下,帶孫女坐我對面來了。我沖他笑了笑。他一張老英雄式的板臉竟然也松動了些。

      “老兄,你不住這里吧。”老英雄開口對我說。

      “嗯,我過來找人的?!?/p>

      “看你年紀不大,下過鄉(xiāng)沒?”

      “在江蘇一個農(nóng)場待了兩年,趕上好政策回城了。讀了兩年省城農(nóng)校,畢業(yè)后就分配到蕪城來了,一直瞎混到現(xiàn)在?!?/p>

      “那你運氣還算好哩,沒遭過什么大罪。”

      我默不作聲,我很早就知道,苦難只能被同情,卻無法被理解,哪怕是同輩人也不行。

      我口袋里的手機又振動了一下。我掏出來看了一眼,是一條信息:撿到手機的好心人,這部手機對我來說真的非常重要,您如果要還給我的話,撥打這個號碼就行了,我一定當(dāng)面重謝。

      我不響。繼續(xù)跟老英雄聊天。他說他年輕時曾經(jīng)在甘肅某導(dǎo)彈試驗場工作過,與世隔絕十多年,轉(zhuǎn)業(yè)回家時兒子已經(jīng)上初中。他說他有次搭車去鄰近的縣城買東西,路上汽車側(cè)翻了,司機受了重傷,他忍著傷痛走了一天一夜回場部求援。我看他一臉嚴肅,眼角濕潤了,不像是撒謊,但這話估計也只能信個五成。

      在我們說話的時候,小孫女在旁邊玩玩具青蛙,她在地上蹦來蹦去,腮幫漲得鼓鼓的學(xué)青蛙叫,一個人自得其樂。過了一會兒,大概是玩累了,就跑到爺爺身邊坐下來,不停搖他的手像是要催他回家。

      我突然想起來什么,伸手往褲子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個大白兔奶糖來。那是我上周參加侄孫婚禮時拿的喜糖,后來不吃就忘了?!斑^來,”我招呼那個小女孩,我自知自己面相兇煞,不討小孩子喜歡,但我就是莫名想親近她。

      小女孩露出怕生的神情,她轉(zhuǎn)過身望了一眼爺爺,爺爺不置可否,大概是經(jīng)過了一番激烈的心理斗爭,她終于下定了決心向我走過來。

      我把奶糖塞到小女孩的手里,她盯了一會兒用吃驚的語氣說:“大白兔的?!?/p>

      她從口袋里掏出一枚太妃糖遞給我說:“爺爺,這個很好吃,給你嘗嘗?!?/p>

      我說:“小姑娘,真懂事?!?/p>

      這時,她爺爺突然開口插了一句說:“彤彤是很懂事的,在學(xué)校里老師都夸她聰明伶俐。但就可惜她父母都常年在外國工作,沒法陪她。今天我?guī)鰜砭褪且驗樗謰尳裉旎貋恚f是不堵車的話中午能到家。這孩子挺想爸媽的,最近一陣子都甭提多開心了?!?/p>

      我遲疑了一下說:“如果能推遲幾天就好了?!?/p>

      老英雄用奇怪的語氣問我,“為什么,好好的大晴天?!?/p>

      我說:“你沒看黃歷嗎,今天忌會親友?!?/p>

      看老英雄臉色突變、欲言又止的神情,我知道惹他不開心了。這時我看了一下表,正好十一點半,不早不晚,就跟老英雄告辭離開了。

      我曾經(jīng)看過一篇報道講某些偏執(zhí)型人格罪犯對數(shù)字的迷戀,結(jié)論是這些人的思想是病態(tài)的。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唯物主義者,但我也相信數(shù)字的魔力,我甚至認為數(shù)字決定人的命運。二十年前我們廠轉(zhuǎn)由私人承包,遣散了所有年銷售額不滿十萬的員工,我只差五千塊,也被劃入到下崗名單中。算買斷錢的時候,我又因為轉(zhuǎn)正手續(xù)辦晚了差一年工齡,拿到的錢比其他人整整差一檔,連做個小生意的本都不夠。后來我去保安公司工作,一直沒簽勞動合同,我找公司要求給我交養(yǎng)老保險金他們都敷衍過去騙我說沒問題,還從我工資里扣了錢,拖了好幾年后社保局說我年齡剛好超了法定最高年齡辦不了保險,以前交的錢也不給我退。這些事都是我實打?qū)嵔?jīng)歷過的,你憑良心說,數(shù)字是不是能決定人的命運?

      現(xiàn)在我坐在天盈星城社區(qū)對面的沙縣小吃店里,還有十分鐘到十二點。我點了一份排骨面和一個鹵蛋,坐在靠窗的一角,抬頭正好能看到社區(qū)16號樓。我一邊看著菜單一邊在想李若琛這一刻在做什么呢,他總是提前半個小時下班,這會兒應(yīng)該在公交車上了吧,夾著個唬人的公文包站在一大堆勞動人民中間,襯衫上可能還別了一支簽字筆。如果不堵車的話,他應(yīng)該能在十二點鐘左右回到家里。這一刻他在想什么呢,是想著自己的家人還是在前天飯局上坐他旁邊的那個陪酒小姐,抑或是即將到來的組織部考核,自己有沒有希望往上爬一層?

      十二點鐘之前的每一秒都過得很難捱。

      手機又振動了一下,我竟然開始期望知道里面的內(nèi)容。我點亮熒幕,把新發(fā)來的短信從頭到尾讀了一遍,字數(shù)比之前多了很多:撿到手機的人,您到現(xiàn)在都沒有關(guān)機,我想您是在猶豫要不要還給我。我是剛畢業(yè)兩年的大學(xué)生,這部手機是我男朋友在我們感情出現(xiàn)危機時送給我的生日禮物,對我來說有很重要的意義,而對您來說只是部非常普通的通話工具而已。如果您愿意還給我,我一定會付給您適當(dāng)?shù)慕煌ㄙM保管費,絕不食言。

      “感情”、“危機”,我從來沒有聽到這樣的組合用法,但我能猜到它的意思。

      三十年前我剛分配到蕪城,有天傳達室的老頭過來說有個年輕女的來找我,我很意外,想著是不是搞錯了。結(jié)果一出廠房門就看到了她,站在一棵大樹底下,穿著件綠色泡泡袖連衣裙,下面是時髦的松糕鞋,和學(xué)生時代不太一樣。我們沿著廠區(qū)外的馬路往深處走,九月初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秸稈焚燒的味道。她告訴我到蕪城是來出差的,她知道我的工作地址不過找了好長時間才找到這里來。我說,那你今天有公務(wù)嗎?她說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了,領(lǐng)導(dǎo)特地讓她放松半天自由活動。我說那我馬上請假下午帶你去玄金湖靜思園看看吧,好不容易來一趟。她望了我一眼說不了,麻煩。我說,我們領(lǐng)導(dǎo)人很好,不麻煩。她執(zhí)意不肯,我也覺得尷尬,就不再說話了。走到路口的時候,她突然向前跨一步,轉(zhuǎn)身對我說,王濤,我要告訴你一件事,瞞著你不好。我要結(jié)婚了,組織已經(jīng)批準了,明年開春的時候就結(jié)。我記得她那時的表情,目中帶霜,堅決得像電影中的女烈士。那天后來發(fā)生了什么我都沒印象了。

      我再次看到李秀英的消息是在上個月的《陜西日報》上,二版右下角一塊豆腐干大小的訃告,中國共產(chǎn)黨黨員,三八紅旗手,XX市工商聯(lián)副主席李秀英同志,突發(fā)心臟病,經(jīng)搶救無效,于2009年8月26日在XX市病逝,年僅53歲。叫這個名字的同齡人應(yīng)該不在少數(shù),但我確信一定是她。我猶豫了一下,撥通了報社的電話,那邊說確認之后會給我消息。就在前天我接到了報社的回復(fù)。

      李秀英死了。我后來在網(wǎng)上找到了她的工作照,站在書櫥前面,花白的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神情堅定,體格消瘦,左頰上已經(jīng)沒有了痣。在漫長的時間里她終于抹去了我記憶中那些獨一無二的特征。

      用一句話概括說,我們遇到了“感情危機”,然后分道揚鑣了。很久以后,我才開始反思如果當(dāng)時我肯放下面子挽留她,事情會不會有轉(zhuǎn)機,如果我肯放下那些愚蠢的工作多關(guān)心她一點,事情會不會有轉(zhuǎn)機。我曾以為我是那個意志堅決如鋼的保爾·柯察金,我錯了,我只是用自欺代替無盡的悔恨而已。

      也許我該親自去問問她。三天后是她的葬禮。

      我看見我對面座位上坐著一個染黃頭發(fā)的年輕人,無所事事的樣子,就跑過去對他說:“小伙子,幫我發(fā)一條信息吧。”

      他愣了一下說:“你想發(fā)什么?!?/p>

      我說:“下午兩點我在大北窯公交站等你。發(fā)到這個號碼?!?/p>

      餐廳里的指針指向了十二點,我匆匆咽下幾口面,實在坐不住了。我出了門,立刻望向16棟樓的那個窗戶,我希望我的目光能穿透那扇窗看到后面發(fā)生的一切?!稗Z”,突然有一朵蘑菇云騰空而出,我揉了揉眼睛,一切如常,是晴天朗日下的幻覺。李若琛的老婆現(xiàn)在已經(jīng)把飯菜炒好了,干煸豆角絲,蔥爆羊肉,茨菰炒肉,涼拌西蘭花,全部用瓷盤子盛起來端在餐桌上,散發(fā)著誘人的香味,而他們上寄宿中學(xué)的女兒突然打來電話,說了班里要交夏令營費用的事,還隱隱表達了對高三新生活的恐懼。

      我眼睛酸痛,漸漸看不清那么小的窗戶了??赡敲葱〉母褡永铮瑢修Z動全城甚至全國的大事發(fā)生。我試圖說服自己,人的生命是最不值錢的,最沒尊嚴的,但腦海里另一個有力的聲音告訴我,你又是誰,你難道要做魔鬼的代言人嗎。

      我似乎能聽到一格格房間里面?zhèn)鱽韹雰旱目奁?,夫妻的爭吵聲,這原本是我所痛恨的人世嘈雜,是我躲之不及的無謂喧嘩,此刻卻在我的靈魂底部泛起回音,像是有個浮士德鉆入我的腦袋中說:這么美,請停一停。這么美,請停一停。

      我褲兜里的手機又接到了女孩的短信,只簡短的一句話:好,不見不散。那么我到底去不去赴約?

      我蹲下來,試圖停止思考,最后卻抑制不住往那里走過去。

      在16棟樓樓下,有人在放鞭炮,我看見老英雄和一群像是他親戚的人站在不遠的地方,興許是這個大家族的人集體出動了來迎接那對出國賺錢的夫妻。我還看見了那個可愛的小女孩,怯怯地躲在樓下鐵門的背后,似乎對那劇烈的響聲既歡喜又恐懼。

      我按了電梯,但它遲遲沒落地。我放棄了,走樓梯一步并兩步往前爬。在上升的過程中,我感覺自己的身體變輕盈了,像是快要飛起來了一樣,我的心在怦怦亂跳,那是我在二十多歲的年紀所感受到的,烈酒,夜雪,星空,愛情,諸多記憶紛至沓來,像是它們從來沒有遠離過一樣。

      你還有機會重來。我腦海中一直回蕩著這句話??缫徊?,再跨一步,我就會回到那間山上的學(xué)校,此時上課鈴剛剛響起,同學(xué)端坐在課桌前抽出課本,老師清了清嗓子準備開講,我還有可能趕得上。

      當(dāng)我看見安全出口銘牌顯示我已經(jīng)到達十二層時,大腦幾乎是一片空白。我的腿還在隨著慣性往前邁,好不容易才停下來。在稍作休息后,我取回了鞋架上的那個禮盒,牢牢夾在腋下。就在這時,這一層的電梯門突然打開了,李若琛從里面走了出來,提著人造革的公文包。我們在交錯的時候,曾有一刻對視。在那一剎那他顯然沒有認出我,沒有回憶起我們之間那些不愉快的經(jīng)歷,當(dāng)時他只是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像是對任何迎面而來的陌生人一樣,然后掏出鑰匙緩步向家里走去。

      注釋一:這篇文章后面似乎還有缺頁,那個包裹究竟是怎么被處理的,王濤下午有沒有去見那個女孩,我們都不得而知。

      注釋二:作者沒有注明寫作日期,但我根據(jù)李秀英的喪葬日推斷,此文寫于2013年6月7日。

      注釋三:由于王濤擁有農(nóng)校背景,且在化工廠工作過很長時間,我認為包裹里所裝的可能是由作為化肥原料的硝酸銨制成的簡易爆炸物。

      責(zé)任編輯:李? 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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