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鵬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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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前,昊二的媽媽,也就是幾維的岳母,從廠房后面的樹林里采了好多鮮嫩的野蘑菇。媽媽把蘑菇交給聘來的四川大廚,大廚清洗后又很仔細地檢查一遍,才攪拌了一面盆雞蛋,準備做一個蘑菇炒蛋。昊二總覺得這些蘑菇是有問題的,吃了死不死人很難說,但是有問題,她說不上來的問題。毛茸茸的夕陽卡在樹梢上時,她便發(fā)動起了車子。今晚有應酬,也就不在廠里吃飯了。在過去她也不愛光顧廠里的食堂,更喜歡同幾維下館子。小縣城里引進的幾個菜系總是要嘗一遍的。逢年過節(jié)還要吃個西餐,拍了照還得發(fā)朋友圈給大家看見,勤勤懇懇地收集屏幕里面的每一個贊。
昊二把家里的鑰匙給了幾維,然后又拋下了幾維,自己開車走了。車子停在小縣城的老汽車站,尾班車上下來最后一批人。昊二要等的外地人也在這趟車里。外地人同兩個隨行下了車,搶先同昊二握了手。天色見黑,這個地方總是有披星戴月的殘疾人,要求體魄健全的人獻愛心,昊二從沒有獻過。披著剛到的夜色走來的小姑娘,利落地打著手語,姑娘身段苗條,像個空姐。就是因為像個空姐,像她認識的那個惡心的空姐,昊二才選擇視而不見。這之后大家隨昊二擠上她的紅色越野車,昊二還望了眼后視鏡里、眼巴巴看著她的小姑娘,這才一路往縣城的招牌酒店開。
四個人夸張地坐了酒店里最大的一張桌子,女服務員持著手絹彬彬有禮站在后面看著,每上一道菜,中間的玻璃轉盤便骨碌碌轉一陣。外地人是從外地來的人,他本來也是本地人,只是做了省外地區(qū)的農業(yè)技術指導員。小縣城打得最響的牌子便是農業(yè)。而昊二家的廠子做的也是解放老百姓雙手的農業(yè)器械。比如溫室大棚上面的卷簾機。這次外地來的人,也是老主顧了,他一口氣訂了一百四十臺卷簾機。
昊二以開車為由拒絕了飲酒,外地人就大喘著粗氣坐在昊二旁邊,時不時嗅一下昊二身上的氣味,借著這個氣味自己倒酒自己喝。惹得身后服務員掩嘴笑。這之后酒足飯飽的一行人,打算找個人氣旺的地方繼續(xù)消遣這個夏日的漫漫長夜。和過去沒什么區(qū)別,唱歌房就能打發(fā)這群農民出身的技術員。開一箱洋酒,一箱啤酒,擺一桌子杯子,呼喚幾個年輕貌美的唱歌姑娘。末了,上一盤切得有模有樣的水果,最后一口口喂人家點沙拉。昊二深坐進長沙發(fā),外地人挨著她坐下。昊二開了手機,看看,沒有幾維的任何消息。屏幕上的光短暫地把一張嬌美白皙的面孔,沾染成了藍精靈。外地人貼過糙皮黃臉看,外地人成了阿凡達。這個空隙服務員剛把幾種酒水上齊,下去叫唱歌的姑娘去了。
外地人身上是放餿了的抹布味,昊二撕了一包濕巾,當著外地人用清潔的消毒水掩住口鼻。外地人大笑著,抬起腋窩自己聞了聞,又把手搭在昊二肩膀。唱歌的小姑娘推門進來,粉紅的短裙包裹著小翹臀,她們側身站作一排,等著三個老板挑。三個老板大概是看花了眼,相持不下時昊二先選了一個。昊二調皮地沖外地人笑笑。
三個老板留下了六個姑娘,左右各摟著一個。還有把胸口可憐的一點肉全部擠出來的,濃妝艷抹的一個小姑娘,依偎在昊二懷里。那個姑娘倒是莫名其妙,和昊二目光交接光剩下靦腆的笑了。
昊二也學著挑挑姑娘的下巴,弄得姑娘睜大了眼睛死不瞑目那樣地看著她。她不反對女孩子做這種勾當。在她地世界里,一個女孩子若想成功,要么滄桑,要么骯臟。不同的戰(zhàn)術導致不同的結果,哪一種人生都是值得尊重的。她欠了欠身,倒了杯酒遞給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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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太子一回家就脫個精光,仰躺到長沙發(fā)上。眼睛盯著手機,耳朵豎著聽電視里的相親節(jié)目。鞋、襪子堆在一處,茶幾上是黏連著一大片口水的水果核,還有一層煙灰,都等著昊二回家收拾。小太子房間有空調,客廳里也有空調,偏偏幾維同昊二的房間沒有。結婚前小太子、昊二都是客廳打地鋪。現(xiàn)在姐夫住進來了,小太子堅決反對姐姐屋里裝空調。不知道小太子有什么毛病。
幾維開了客廳的空調,巴望著多一點冷氣能流進臥室。小太子瞅了他一眼,還是用腳踩住遙控器把空調關了。小太子稍有不順心便摔摔打打,耷拉下嘴臉給幾維看。幾維在家在外,從不敢惹他。
過去慫恿昊二請清潔阿姨上門收拾衛(wèi)生,都讓小太子打跑了。
幾維在空調前站了會兒,看看手機,沒有昊二的消息,他猶豫了好長時間,腿腳都站麻了,才決定下樓。樓下有等著他的空姐。好長時間都不見他的空姐了,叫她空姐是因為她大學時候的專業(yè)是空中乘務??战悻F(xiàn)在就等在樓下,穿著白裙子,在從地表開始腐爛的黑暗中,白裙子像盛開的潔白雪蓮??战悴恢赖攘硕嗑?,走上來拉拉他的手。
幾維只有一只手可以給她拉,另一只手拎著黑色塑料袋。塑料袋里面塞滿了生活垃圾。打開看看便懂得啥叫絕望,每一件淘汰下來被塞進垃圾袋的,都是幾維昊二生活的一個縮影,一幀片段。聲控燈忽然滅了,兩個人淹沒到黑暗中,連影子都沒有留下。
幾維不曾想這樣晚還能看見空姐。她已經拿到錢了,不去香港,還來這里干嘛呢。感覺得到空姐的鼻息,空姐身上總有一股淡淡的芬芳。空姐個子同幾維差不多高,站在一起還是同樣的般配。幾維大學時候的專業(yè)也是空中乘務,那會兒大家叫他空中少爺,空少對空姐,一切都在遙相呼應著。
聲控燈又暗下去。
幾維感覺到空姐嘴里的津液也是甜絲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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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開始是勸,后面有了威脅成分,昊二只好倒了杯酒,陪著喝了下去。破了第一杯,很快有人要求破第二杯。昊二喝得急,下咽時喉頭熱辣辣的,嗆出了一汪成分復雜的淚水。她又聞到了餿抹布的味道,外地人摟著兩個姑娘還不夠,彎下腰越過一個姑娘,一只手試探著伸向昊二的小腿。
外地人習以為常,同昊二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后一次。他像往常那樣摸了摸昊二的小腿,又要往上。昊二穿著小黑裙,她壓住裙角瞪外地人一眼。倒是迎上了外地人肆無忌憚的笑臉。面前蜜糖般的唇彩印子就那么無精打采地落在了杯沿上,酒水的波紋一點點變得平坦。她看了看一躍而起,領著幾個姑娘到前面跳舞。服務員最后一次進來上果盆,外地人暫時松開了一左一右緊摟的姑娘,他捏起一根牙簽把三角的、透著清氣的紅瓤西瓜,喂給昊二。那雙長久暴露在干旱地區(qū)的干柴般皸裂的大手,自然而然地在昊二后背劃了一道?;鹆业木€從后脖頸直燒到屁股,昊二側過身一把捉住那只毛乎乎的胳膊。這倒是老實了不少,直到出旋轉門,昊二拎著包走在前頭,那只同樣毛乎乎的手才又招呼上。
昊二定住,她把包一下摔在黑白相間的水磨石上。沒拉緊拉鏈的包里,一沓現(xiàn)金、鑰匙、手機、口紅、小鏡子都摔了出來。盡管一同出來的還有一個密封的安全套,頭一次連安全套都這樣的咄咄逼人。外地人高舉雙手認了,外地人會意般沖身后倆人擠擠眼睛,看來這次是真的老實了。
昊二把東西一件件放回包里,她的錢少了一沓。要么她的小太子弟弟偷走了,要么幾維拿走了。昊二把車子開進小區(qū)已是凌晨,從車里下來,她低頭看著昏黃路燈下自己一前一后的影子走路??纯瓷忠话忝艿母邩谴髲B,不都是給富人準備的。富人打包起自己的錢和時間住進來,也變成了一無所有、招搖過市的窮人。
當然懂得包里小巧可愛的安全套能給她帶來多少好運氣,可是玩歸玩,睡覺前總是要躺回幾維身邊的。她每天化妝兩個小時,卸妝兩個小時。任何一家酒店,都不能提供給她相應段位的卸妝水。她講原則,從不在外面過夜。凌晨的曠廢已久的風很大,衣服都吹透了。風聲打掃著馬路上的車喇叭聲,打掃著彷徨的鳥鳴聲,有夜生活的一堆盲流子的高談闊論聲,原本聒噪的夜更加聒噪。遠處的樓道口聲控燈滅了,跺跺腳,走近了才知道一團黑影原來是幾維縮著肩膀在等她。她差點叫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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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下午,幾維原本要同昊二商量錢的事。他昨天下午拿了昊二一萬塊錢,那錢本是昊二請客吃飯、送紅包的。只是幾維尚不知曉。只知道昊二的小黑包里面常年都是捆扎好的幾沓人民幣,數(shù)了數(shù)也有幾萬塊錢。他不動,但是他親眼見小太子拿過。過后昊二竟是毫無知覺。本來也是人家一家人的事,他是不好說什么的。
昨天下午接到那個空姐的電話??战悻F(xiàn)在沒有職業(yè),做過一陣子車模,也推銷過化妝品。車模要跟著公司去趟香港,又不想在人前寒磣。便同他借。他擅自做了主。昊二若事先知道,是說什么都不會借給車模的。昊二嫉妒那個車模嫉妒得要死。
有錢人不只是物質上優(yōu)越,這個年代了沒有腦子怎么會有錢呢?所以物質有了,順帶著精神上也高人一等。偏偏昊二個子不高,小太子身段更像個名副其實的女孩子,一家人的基因都在這里。從車間出來,估摸著母女倆也該停下爭吵了。午后的陽光粗糙、暴戾,流云涌動的天空出現(xiàn)了、越來越大的漩渦般的豁口。
墻下的陰影里臭烘烘的,有一只死不瞑目的飽滿的老鼠。輕巧地越過它,一腳踩在了落單的白色無脊椎軟體動物身上,爬蟲在疼痛中蠕動著,冒出一攤白色的膿血。幾維還沒進門,只是發(fā)癡一般呆愣在了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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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飯時,昊二同媽媽圍繞該不該吃野蘑菇,吵了幾句嘴。外地人剛訂了一百四十臺卷簾機。工人如果吃出問題,賠償?shù)乖谄浯危膳碌氖钦`了工期,沒了信譽。到底是要人財兩空的。吃過飯老李要回辦公室歇息,他不喜歡這對母女,他更喜歡他的小太子。和朋友談論時總是把小太子的事跡放在前面。他一進門就開了空調,傳出一陣機械老化的嗡嗡聲。噪聲讓母女失去了斗嘴的欲望。幾維身處如此局面,總是不知道該幫誰,只好自己去車間,摞了堆文件把手機蓋在底下,裝模作樣玩了起來。小太子直接去了女工宿舍,光天化日的。媽媽也走了,就剩昊二自己面對油膩膩的鍋碗瓢盆。
老李連請清潔工的錢都省了,幾維更是娶到了不要錢的貼身丫鬟。美死你們了。她擼了袖子對上一盆洗潔精,外地人又來了。叼著女人抽的細煙,也不敲門,警惕地四下望著,活該生了一對賊眉鼠眼。昊二覺察到不對已經晚了,那只粗手抓住她的胸,活生生掏出了半拉奶,算是同她打招呼了。又從后面環(huán)抱住她,還要掀她的裙子。
也不知什么時候,幾維站在了窗外。
昊二哆嗦了一下,一身的雞皮疙瘩起到了脖子。外地人也把煙丟了,規(guī)矩地立在昊二旁邊。兩張臉皆是死水池塘沉淀的可憎顏色,連泛起的味道都如出一轍。拋出的煙頭就這樣“嗖的”劃出大大的弧線,煙頭成了活物,爐灶里用來生火的引柴就這樣燃了。
四川的大廚圖省事,干柴上淋過汽油,所以只一下子便嘟嘟冒起大煙。
昊二同外地人從后門逃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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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維醒了一樣地看出這是大火來,包圍著他的是發(fā)著光、冒著煙的朦朧的一片。不斷有人抱著鐵皮桶上前,鄭重其事地澆上去。墻根下原本堆放著曬黏兒了的竹子,淋過水之后大火烘焙起來,竹竿兩頭嘶嘶冒著水汽。女工宿舍里最先警覺的,早已抱著空空的塑料臉盆出來了。她們衣衫不整、披頭散發(fā)站在遠處看著,并沒有往前走一步。隔了會兒小太子也從女生宿舍鉆了出來。
整個廚房就這樣子紅紅火火地著了,彌漫起來膏腴的熱乎香氣。
消防車呼嘯著來了,在鐵皮桶灑水而成的泥濘里扎實地挺穩(wěn)后,沖下四個訓練有素的消防員。小太子也加入了消防員的行列,小太子的爸爸也就是幾維的老丈人老李,把電源切斷后,開始有條不紊地指揮幾個光著膀子的男丁。人奔跑在六月的午后的大太陽下面,看不清眉眼,辨不出悲喜表情,幾維總覺得周圍充滿了嘲笑,笑聲就藏在白晃晃的肉里,在鼻尖和額頭冒出的汗絲里。感覺到炙熱,他一手遮住眉頭后退了兩步。
最先沖進廚房的消防員抱住了瓦斯罐,他沖到門口時瓦斯罐卡在了門框上。暗青色的瓦斯罐呼呼燒著,早已燒成了近乎透明的血紅色。若是鐵匠把鐵打成半透明的血紅色,免不了放進冷水中淬火的。消防員原本要把瓦斯罐交到幾維手上,里面還有一個瓦斯罐在等著他,這時候離得最近的幾維又后退了兩步。而這個消防員的身后,還有兩個消防員各自抱著一個瓦斯罐。小太子在眾人的期待中,張開懷抱接過瓦斯罐,也便解救了卡住的三個消防員。小太子確實是拋給幾維一個嘲諷的眼神。他的嘲笑無時無刻不在,同他爸爸老李的一樣明顯。
唯一一個站在門口接應的消防員開了高壓水槍,水花落地后蒸騰出了水汽迷蒙的特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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熏黑的舊家具統(tǒng)統(tǒng)搬到了場院里,大太陽在頭頂炙烤著,木質的碗櫥柜,長桌椅,一口水甕,蔫頭耷腦的米缸。房頂?shù)拇u和瓦火氣未退,清涼的水澆到上面,變成滾燙的一股流了下來。檐下成了水簾洞熱湯熱水一齊滴滴答答。大火早已經滅了,昊二和外地人從屋子后面走出來,方才墻根的竹竿燒透,爆竹時“砰”的一聲響,幾維嚇得趴到了地上。老李先看見的,老李看見后讓小太子也看看他們的姑爺。小太子和老李帶頭笑,圍觀群眾也只好跟著撼天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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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老李只喝了一碗大米粥,老李喜歡清粥,碗底越清越好。擱往常老李喝完,姑爺會給他再盛一碗。老李看見碗底的大米,變得不高興了。富人的邏輯是沒有錢的人沒有腦子,有一萬種辦法盛一碗清淡的大米粥,而幾維就是沒有腦子,偏偏給他這么稠的。這次老李喝完,姑爺沒有再給他盛。
老李就抱住胳膊面帶著微笑看幾維,幾維也面帶著微笑看老李,周圍的人明白過來紛紛放下筷子等著看熱鬧。僵持中昊二拿起老李的碗,準備給他盛一碗稀的。小太子卻一把拉住姐姐的手,不讓她動。昊二的臉暗了,眼淚只是濕潤了眼眶,并不往下流。幾維看看手足無措的昊二,有些事情就該做些了結。眼神有了碰撞,昊二好像也立馬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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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吃過晚飯通常是散步,昊二稱之為散車。她開著車子漫無目的溜達,穿行于遮天蔽日的灰黑林莽中。車燈一次次把白楊樹照亮,又一次次送入黑暗,她竟從中得到放松。這一次她上了柏油路,去保養(yǎng)為時尚早,好在美容院開了門。風干的招牌釘在風干的墻上,廣告箱里透著血紅色的光。走廊光怪陸離,昊二的醫(yī)生也在等她了。她赤裸著躺到按摩床上。
醫(yī)生抹了精油在她胸口,一下下搓著胸腺。每次都是要疼出眼淚的。她和弟弟住在一起,除了洗澡她很少脫下內衣。即使脫下來胸口也依然高高挺立著。她忍受得了疼痛,得以保養(yǎng)得這樣好。女醫(yī)生握了握碗口大的胸,口罩后面掩住的眉眼彎彎的,分明在笑。這是羨慕吧。那個空姐是高挑,纖瘦,可是沒有胸。有的話,當年幾維選的也未必是昊二。
從美容院出來,她一個人去做頭發(fā)。男理發(fā)師乖巧地幫她綁了小辮子,她瞅了眼鏡子,里面的女孩嬌小貌美、富態(tài)可掬。她不需要綁小辮子,睡覺還要拆開,總之是麻煩的。她搖擺著腦袋看看自己,麻煩的事物挺好看的。她拎著包出了停車場,借著樓上的光能看清中心花園里白裙子的女孩在擦滑梯,她立住看。幾維一聲不響坐在花壇的水泥沿上,也在看著偶爾走光的擦滑梯的女孩。女孩他們都認識,是個空姐。
昊二眼中的空姐,是個從來沒有第二性征的,不男不女的家伙。沒胸沒屁股,同幾維站在一起倒像是一對雙胞胎。回了家她壓到幾維身上,把幾維的手放在她胸口。心跳“嗵嗵嗵”就以這樣的方式傳遞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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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線摸起來尖聲細氣,鳥啼透過窗簾折進房間。樓室內蟲鳴啾啾,聲叫星星點點宛若光斑黑白分明,涂在懶洋洋的床單上。幾維摸了摸床,昊二那邊是空的。昨晚兩個人緊緊抱著對方,像是溺了水,一股一股的不潔之味,一次次痙攣、抽搐,顧不上小太子敲門,除了呻吟、水聲,什么聲音也聽不見了。
幾維起床穿好衣服,收拾起來自己的東西。結婚兩年,竟沒有幾件東西是自己的。那就什么都不要了吧。他望了眼床頭柜上孤零零的結婚照,就掩藏在堆滿的礦泉水瓶子中間,顯得更加孤單。隔壁的門敞開著,小太子赤身裸體在睡覺,這次沒有帶女工回來。幾維把鑰匙放在客廳,輕輕帶上門走了。
到了約定的餐廳,昊二還沒來,他叫了杯喝的。電視上在播古代有錢人殉葬品發(fā)掘的報道。不知道昊二想沒想過用他陪葬。他喝完杯子里可疑的液體,徑自去了廁所。清潔工是個老頭,老頭一頭白發(fā),仙風道骨,想必年輕時候也是一枚風流種子。老頭把手泡進堵了的尿兜里用清潔球擦,他站著看了會兒,他是太閑了。不知道老頭經過幾次婚姻的變故,現(xiàn)在身邊還有沒有一個老伴兒??粗项^收拾完了,目送他出了廁所,他才解開褲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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昊二在辦公室。從今往后是無論如何看不到、幾維躺在她的沙發(fā)上脫褲子了。幾維敢當著她脫褲子,她總要沖著他那里踹上一腳。老李推門進來,身后跟著外地人。
外地人色瞇瞇地跟昊二告別。老李一走,昊二先是拍了桌子,外地人并不停手,后來直接掀翻了桌子。桌面扣著的玻璃板碎了一地,陽光下一地的波光粼粼。她蹲在地上耐心地整理著一堆文件,站起來又全部撇了。陽光透過窗戶打在一紙“離婚協(xié)議”上,明晃晃的。
昊二把外地人送到老汽車站,外地人得寸進尺,抱完又抓了把她的屁股,這才依依不舍地離去。找到約定的餐廳,幾維等在這里了。她坐下來,叫了喝的。透過墨鏡看著對面的男人,外凸的死魚眼睛,耷拉著沒有神。她男人要是去拉個雙眼皮就好了。臉型像六小齡童,現(xiàn)在微微有些發(fā)福,到了晚年可就套進了洪金寶的殼子里了。仔細看鼻子有點歪的,外翻的嘴唇總是暴露吃過什么。見過他沒有整牙之前的照片,牙齒像是亂墳崗上的碑,到現(xiàn)在還是滿嘴異味。她把一式兩份的離婚協(xié)議交給對面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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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維掃了眼,簽了字。把紙還了回去。對面的女孩不顯山不露水的雙眼皮遮蔽在墨鏡后面,斜劉海掩護著一道直眉若隱若現(xiàn),耳朵你根本找不到能讓人記住的詞描述。他恨的是唇角這抹,有意無意勾勒起甜甜的笑。不知道這蜜糖般的笑喂過多少人,也因此成就了那么多人都成就不了的事。唯鼻子有點貴族氣。空姐的鼻子是塌下去的,當年是鼻子讓他做出了選擇。他冷笑起來,是錢讓他做出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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昊二定定地看著幾維,像是要一下子看透這個人。兩年前的夏天,救生員在遠處打手勢,要他們快點上岸。海水漲潮,回去的路陷進一波一波破碎的浪花中,終于看不見了。幾維站在一塊大礁石上單膝下跪,她也是定定地看著他,像是要一下子看透這個人。對于婚姻,她還沒有過多的考慮。幾維見她許久沒有反應,打橫抱起她,作勢把她扔到海里去。也便這樣子屈服了,不然女人活一世,圖個什么呢。
倆人一前一后出了門,太陽暖融融的,喜鵲落在一支纖細的法國梧桐上歡叫著,樹影如一抹黛色的潑墨。幾維只顧往街角走,遠遠甩開了昊二。
在一面琳瑯滿目的櫥窗前,幾維停下。前面就是十字路口,身后是昊二。喉口像是堵上了薄荷,眼淚頃刻崩潰。
昊二跟不上他,夾著包蹲了下來。一月該有最暖的一天,一年該有最暖的一刻,一生該有最暖的一秒。浪漫是愛情透支的,傷感是愛情的遺產。昊二只想回家把沒吵過的架吵完,她還要抱著幾維哭一會兒。
空姐在下一個街角等著幾維,終于拐了彎才能知道,有個成語叫刻舟求劍。
云朵變成了駿馬,流云四散,天空空空的,陽光在頭頂、肩膀一點點裂開。滿天空的坍塌聲、落水聲,一層一層的水幕,恍惚間漲滿了街道。昊二也便回到了海水漲潮、看不見來路的那年夏天。能重新選一次嗎?昊二從沒有透露過,自己會游泳的秘密。青春期時,媽媽便給她報了游泳班。女人總是最懂女人的。深淵里的自救,這股莫之能御的洪水名字叫生活。
很多很多年之后昊二問了幾維一個問題,而很多很多年之前昊二也問過幾維這個問題,幾維同樣沒有回答。
你愛過我嗎?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