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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菟絲草

      2020-05-25 09:04侯波
      清明 2020年3期
      關(guān)鍵詞:東征幽蘭小虎

      曹幽蘭的事還得從某一天說起。這些事,我也是道聽途說來的,不過既然是小說,大家也就姑妄聽之吧。

      曹幽蘭的兒子陳東征在寶雞上大學(xué)。這一天正是兒子的生日,曹幽蘭和老公就早早打電話定了一家酒店,然后給兒子說今晚父母要和他一起過生日。多年來一直是這樣,兒女過生日,兩人從未缺席過,何況這是兒子二十歲的生日呢。陳亞軍開著車,和曹幽蘭兩人吃過早飯就往寶雞趕。因為在三原要見一位老板,所以兩人就沒走高速。車是奧迪A6,本來有專職司機的,但近段時間,司機請假了,陳亞軍就親自駕車。車走到一個岔路口,他不知該往哪邊走了。這條路其實他們原來走過不止一次,只是現(xiàn)在到處都在修路,他感覺眼生,心中拿捏不定。他把車慢下來,靠邊停了,正好看見有個老婆婆在路邊慢騰騰地走,陳總就搖下車玻璃,問,老婆,到三原的路從哪走?稱呼老婆在陜北其實是一個中性詞,是相對于年齡大的婦女的一種稱呼。年輕時叫女子,出嫁了叫婆姨,年齡再大了就叫老婆。但令陳亞軍萬萬沒想到的是,這個老婆婆把腳步停下了,卻對著他一板一眼地說,我不是你老婆,我是你媽哩。原來在關(guān)中話里,這老婆二字是特指妻子的,這位老婆婆聽到有人喊她“老婆”以為是占她便宜哩,故有此一說。陳亞軍聽了這話登時一愣,但也沒辦法對老人家發(fā)脾氣,只能自認(rèn)晦氣,關(guān)了玻璃窗。兩人在車內(nèi)琢磨了半天,然后把車就開向左邊的路。開了半天,路仍是新修的,在陽光下泛著白光。路兩旁有新栽的綠化樹,搭眼望去,端溜溜的,一溜綠顏色望不到頂頭。陳亞軍開著車走了半天,心里就直嘀咕,不知道自己究竟走對了,還是錯了,越開就越?jīng)]了底氣。這時他又見路旁有位老人,正一手提著筐子,筐子里裝些青洋柿子,估摸著是近旁的農(nóng)民剛從地里出來的,他就將車開慢了,到超過了老人之時,就把車靠邊停了下來,下了車。他見太陽高照,遠(yuǎn)近都沒人也沒車,就解開褲帶面對著茂密的綠化灌木方便起來。這時提筐子的老頭也就過來了,陳亞軍問道,老頭,往三原的路咋走?這老頭也是個怪脾氣,理也不理,氣鼓鼓地加快了腳步走遠(yuǎn)了。他是嫌陳亞軍問話不禮貌,這可把陳亞軍氣得直翻白眼。一天莫名其妙地受了二次冷落,要在他那座城市,他早就生氣了。但現(xiàn)在人在路途,膽不正,心里即使有氣也沒處撒啊,只能打掉門牙往肚子里咽,滿肚子的氣只能憋到心里。

      終于到了三原縣,陳亞軍就翻開手機給李老板打電話。這李老板是一家小額貸款公司的老板,是通過飯局認(rèn)得的。人長得紅光滿面,也特能喝酒,陳亞軍曾不止一次地在當(dāng)?shù)卣写^他。這李老板豪爽,曾多次拍著胸脯答應(yīng)陳亞軍說如果缺錢就找他們,他們有的是錢。但現(xiàn)在,陳亞軍把電話打通了,卻被對方掛斷了。過了一會兒又打,還是這樣,被掛斷了。陳亞軍就讓曹幽蘭打李老板的電話,電話照舊是這樣,響了兩聲就被對方掐斷了。兩人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jīng)]有辦法,但陳亞軍又不甘心,就翻出名片開車尋找這家公司。好在這個公司位于這個縣的西大街上,門面也挺大,一找就找到了。兩人見門開著,就直接到了公司里面。公司里邊有一個女業(yè)務(wù)員,說老板不在,早晨不知什么原因被一名副縣長叫去了。又對他倆說公司現(xiàn)在根本沒錢,就是空殼子,近半年都沒有一點業(yè)務(wù)了。你瞧瞧,這門都要快關(guān)了。她一邊說著一邊指著門。陳亞軍聽了這話,左右看了看,只見公司里的業(yè)務(wù)室,雖然一格格用玻璃隔著,但公司里也只有寥寥的兩三個人,那些桌子呀凳子呀,也是一抹一手灰??磥順I(yè)務(wù)員說的是真話,這個公司現(xiàn)在根本沒錢,只是個幌子而已。一時間,陳亞軍的心就涼了,他清楚地知道貸款這事肯定要泡湯了。不過,好在他本來對這件事抱的希望也并不大。畢竟是酒桌上認(rèn)識的人,只不過喝過幾次酒,次次拍胸脯。雖然有時偶爾也打打電話,但真要從他那兒貸來真金白銀,他心底里還是不抱多大希望的。

      當(dāng)下,兩人就出了門。李老板電話依舊打不通,曹幽蘭問陳亞軍,那禮呢?咋辦?兩人今天走時還給這個李老板準(zhǔn)備了兩瓶好酒與一份茶葉的。但到此刻,眼看著貸款沒了指望,陳亞軍就不打算再給他東西了。他裝作沒聽到曹幽蘭的話,只簡單地給那個跟出門來的業(yè)務(wù)員說,那好吧,等你們老板回來了,就說有個姓陳的來找過他,讓他回個電話。說完就上了車。

      坐到車上,陳亞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走在路上,陳亞軍與曹幽蘭兩人憋了滿肚子氣,都沉默著不說話,仿佛怕一說話或者呼一口氣就會把周圍空氣點燃似的。到了下午六點半兩人就到了寶雞,這時兒子陳東征已約了七八個同學(xué)在酒店外等候了。這天晚上,兒子的生日過得還是蠻順當(dāng)?shù)?,飯也吃得不亦樂乎。由于白天沒有見到那個李老板,到了酒店,陳亞軍就索性把那兩瓶酒拿出來讓東征和他的同學(xué)們喝掉了。酒桌上有兩個女生,是陳東征的同學(xué)。陳亞軍看得出兒子對一個叫順子的姑娘特別關(guān)心,他就多瞅了幾眼。這個女生個頭高,身材不錯,長長的頭發(fā),模樣兒也算周正。就是不大愛說話,似乎有什么心事似的,至少陳亞軍這么認(rèn)為。曹幽蘭看見她模樣兒周正,又樸樸實實的,就覺得兒子挺有眼力,內(nèi)心也不禁為兒子感到高興起來。在酒席間,她就多問了這個叫順子的姑娘幾句話,得知這個女生的家也是農(nóng)村的,心里也頗為高興,暗暗想著如果將來能有這么個兒媳婦自己就滿意了。其他幾個男生大約都沒有來過這樣的高檔酒店,個個放開吃喝。吃喝完了,又意猶未盡,就有提出要到KTV唱歌的,還有提出要吃宵夜的。曹幽蘭不愿掃他們的興,就從身上掏出二千元塞給陳東征,安排道,東征,你和同學(xué)們一起玩去,記得一定要安全回校。東征應(yīng)了一聲,接了錢,但卻并沒有走的意思。曹幽蘭就先和其他同學(xué)下電梯了。陳亞軍上了一趟廁所,出了門,只見兒子?xùn)|征依舊在大廳等著他。陳亞軍估摸著兒子怕自己喝多了,心里頓時就有了一絲暖意,心想兒子終于長大了,知道體貼人了。他就一邊勒著褲帶,一邊說,東征,你和你同學(xué)玩去吧,記得早點回校。東征應(yīng)了一句,但還是沒有動身。陳亞軍覺得奇怪,問他,你媽不是剛才給你錢了嗎?

      東征說,給了。

      那走吧。陳亞軍說。

      東征沒接陳亞軍的話茬,只是說,爸,我想跟你說句話。

      陳亞軍覺得非常詫異,望著兒子。兩個月沒見了,兒子長高了許多,嘴角有了些黑茬茬的胡須,只是身體還不夠結(jié)實。他的皮膚本來就白,在白熾燈下越發(fā)白了,臉色看起來有點兒供血不足似的慘白。

      陳亞軍問,咋啦?

      東征說,爸,我過了今天就二十歲了,是成人了,你如果再要貸款的話就貸到我名下吧。

      陳亞軍聽了這話,感到非常突兀,他從來就沒想到兒子會在此時對他說出這樣的話來。

      陳亞軍說,你咋啦?發(fā)生啥事了?

      東征小聲地說,爸,我都知道了,你用我姐的名字貸了一百萬。說著,低下了頭,望著腳尖,不吭聲了。

      陳亞軍聽他說這話,一時間心中涌起無限感慨。他沉默了半天,打算用手摸摸兒子的頭,但手伸過去了,卻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說,你好好念書吧,其他的事兒都不要多想。好好地完成學(xué)業(yè),把畢業(yè)證拿回來就行。說完這話,見兒子還不走,他又說,你姐的事你咋知道的?

      東征說,爸,其實咱家的事我都知道的。

      陳亞軍聽了這話,想起有一次曹幽蘭給他說的,她發(fā)現(xiàn)他們倆說話時兒子就一直貼著墻壁偷聽的話來,不由得嘆了一口氣,說,好吧,爸的事是爸的事,爸自有辦法。你跟你同學(xué)去玩吧。哎,對了,千萬不要對旁人說。

      兩人下了樓,夜已深了,街上華燈亮麗,五彩絢麗的燈光把城市襯托得無限風(fēng)情。在酒店門口的人行道上,笑容甜美的曹幽蘭正跟同學(xué)們一一道著再見。

      其實,陳亞軍的公司早已是千瘡百孔了。這一點,他個人清楚,曹幽蘭清楚,甚至他們以為什么也不知道的一對兒女也清楚。但兩人仿佛約定好似的,有旁人的時候他們都不提這些破事,生活秩序也如往常一般平靜。只有天知道,在夜深人靜之時,兩個人有多少次都是睜著眼的。陳亞軍不提這些,是為曹幽蘭擔(dān)心,總覺得她心眼小,怕她焦慮。曹幽蘭不提這些,是不愿增加陳亞軍的負(fù)擔(dān)。

      陳總陳亞軍,與曹幽蘭兩人是高中同學(xué)。當(dāng)年曹幽蘭從高中畢業(yè)考上了師范???,陳亞軍卻沒考上。曹幽蘭畢業(yè)參加工作,陳亞軍在縣里辦了個礦泉水廠,有了一些小錢,便猛追曹幽蘭。曹幽蘭在一所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教書,帶初二語文。她人長得漂亮,追求她的人也很多,按道理說她是可以有多種選擇的,但最終還是沒架住陳亞軍的進攻。陳亞軍人活道,心眼兒多,往往曹幽蘭沒想到的事,他總會想到前邊,做到前邊。最重要的是他有錢,在當(dāng)時那個年代他天天開著一輛普桑來學(xué)校找曹幽蘭,單這一點就令許多追求者望塵莫及。后來曹幽蘭終于答應(yīng)了他,陳亞軍就買了一輛雪佛蘭送給她,當(dāng)作定情信物。這個事一時成了小縣城的一段佳話,大家都覺得他倆郎才女貌,是真正的天作之合。陳亞軍在縣里做礦泉水廠,由于起步早,大賺了一筆錢,后來,他就有了更大的野心,將礦泉水廠轉(zhuǎn)讓了,領(lǐng)著一家人來到了市里,做更大的生意,賺更多的錢。他先是租了一塊地,開廠房,因為這個地方主導(dǎo)產(chǎn)業(yè)是山地蘋果,他就注冊了有關(guān)蘋果的飲料品牌。他想著,做蘋果飲料,成本低,售價高,如果做起來了,就會進一步做成全國性的大企業(yè),那該多好啊。為了確??谖?,他獨家購買了一個蘋果飲料配方。這個配方也確實是口味獨特,酸甜可口。一開始做起來,市場也認(rèn)可,銷量也不錯,他更是忙前忙后跑生產(chǎn)跑銷售。也就是這個時候,曹幽蘭辭了教師的工作,全心全意做起了賢內(nèi)助。然而,沒做多久,市藥監(jiān)局抽查時,發(fā)現(xiàn)飲料含糖量太高,就罰了他一些錢,然后發(fā)文要他停業(yè)整頓。陳亞軍就又重新做配方,但是市場對他新做的飲料已不認(rèn)可了,人人都知道這個品牌有問題,他的生意也就一落千丈,沒多久就倒閉了。生產(chǎn)一停下來,工人們也就都解散回了家。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此時正趕上全國性的房地產(chǎn)熱,陳亞軍就又注冊公司,和幾個朋友一起開始倒騰房地產(chǎn)。他們拍了一塊地,開始蓋樓房。本來樓房蓋起來了,是可以大賺一筆的,千不該萬不該的是他們中間有一個朋友自恃與市發(fā)改委主任認(rèn)得,私下行了一些賄,在所批的兩座樓中間,強行加蓋了一座樓。樓房倒是很快蓋起來了,可緊接著,市里來了新書記,他聽群眾天天反映這個小區(qū)樓盤間距近,就要求徹查。問題一下子就查清楚了,市委書記一發(fā)怒,非拆不可,并且多次在大會上把這個小區(qū)當(dāng)作反面典型來講。于是,陳亞軍與幾個伙伴蓋起的樓在一夜間就灰飛煙滅了,幾個人的賺錢夢徹底破碎了,本來打算多賺一些的,沒想到蓋樓花了一些錢,拆樓又花了一筆錢。幾個人相互埋怨,投資打了水漂不說,還欠了一屁股的債。

      在去年春節(jié)快到之時,因為要還施工隊的錢,陳亞軍與一個銀行經(jīng)理說好了一筆貸款??墒撬墓九c曹幽蘭名下是早已沒法貸了,想來想去,就想到了女兒。女兒陳東月那時剛從大學(xué)畢業(yè),應(yīng)聘到報社做記者,暫時還沒談下對象。陳亞軍就悄悄對女兒說了貸款這事,運作著在女兒名下貸了一百萬。本想著這個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哪里想到,兒子?xùn)|征知道了。在陳亞軍眼里,他是非常注意維護自己做父親的形象的,他愛老婆,也愛一對兒女,他不愿意他們過多的知道生意上的一些骯臟事,他怕影響他們的學(xué)業(yè)或事業(yè)。男人么,就該有事自己一人撐著。

      今天晚上,送走了兒子及幾個同學(xué),兩人回到賓館。進了房間,陳亞軍眼前就老晃動著兒子那張蒼白的臉,他問曹幽蘭,你給兒子說什么沒有?

      曹幽蘭說,什么也沒說過,只是我發(fā)現(xiàn)東征今天神情有些憂郁,不那么陽光了。曹幽蘭愛寫點文章,所以有時嘴里就會蹦出一些抒情的詞。

      陳亞軍說,東征知道東月名下貸款這回事了。

      曹幽蘭聽到這話,倒不覺得奇怪,淡淡地說,這事說來話長,一家人,他肯定能知道哩。有幾次,我就跟你說過,咱們在客廳私下拉話,東征把門留個縫,偷偷聽哩。

      陳亞軍聽了這話,倒另有了一份擔(dān)心,說,也不知道他還知道些什么。

      曹幽蘭不以為意地說,知道就知道了,他二十歲了,成人了,家里的事也該知道一些。只是我覺得今晚來吃飯的那個叫順子的姑娘,關(guān)系似乎和他不那么好。

      陳亞軍說,咋啦?

      曹幽蘭想了想說,兩人脾氣都有些怪,東征和她說話很少。我給她夾了一回菜,她不讓夾就算了,竟然把盤子移到一邊去了。

      陳亞軍此時有點累了,和衣躺到了床上,將桌頭燈關(guān)了,打了個呵欠,說,娃娃家,三天好兩天鬧的,隨他們?nèi)グ伞?/p>

      曹幽蘭此時打算去沖個澡,在床頭正脫衣服,忽然手機短信響了。她翻看了一會兒,對亞軍說,唉,董娜娜又在催她的貸款利息了,還有田小燕昨天也催了。

      陳亞軍說,先緩緩吧,明天朝小虎要,要了就先給他們,畢竟這兩人咱們成天要見面哩。

      曹幽蘭聽了這話有點生氣,就說,不是我說你,你就知道個面子,硬撐著,可誰知道咱們的死活。這幾個人光伸著手等利息,咱們拆東墻補西墻,這窟窿越來越大了,可咋辦??!

      陳亞軍嘆了口氣說,唉,等咱們翻過身,就把這些錢都還了。沒欠賬就一身輕了,說著就開始脫衣服。他鉆進了被窩,把被子拉起來,將整個頭都罩了起來,只留兩只腳直挺挺地快伸到床尾了。這是他睡覺時的習(xí)慣,即使再冷的天,他都要將頭攏起來,將腳伸到被外。

      曹幽蘭此時也沒了洗澡的心情,將燈擰暗了,一件件開始脫衣服,小心翼翼地把衣服折起來全放在了床頭柜上。然后她斜倚在床上拿起手機,開始發(fā)朋友圈。她寫了一段話:兒子,今天是你的生日,愿所有的幸福都圍著你;左邊是甜蜜,右邊是滿足;前邊是平安,后邊是健康。祝你生日快樂!然后又配發(fā)了幾張剛才給兒子過生日的照片。

      剛發(fā)完,正打算睡覺,不想,陳亞軍卻從被子里探出頭來,對她說,要不,你給小虎打個電話吧。

      曹幽蘭翻著手機說,都十二點了。

      陳亞軍想了想又說,還是算了,別打了,打了電話恐怕明天連人都找不到了。說完就再一次拉起被子蒙住了頭。

      曹幽蘭這時毫無睡意,她翻著看微信群,群里有幾個人在散淡地說著話,說著諸如晚上吃了什么飯之類的。她發(fā)的朋友圈瞬間也有幾個人點贊了,但也僅是點贊而已,沒有一個人留言。她覺得沒意思,也就擰暗了燈。但身子躺下了,一時卻又睡不著,就想著剛才老公的神態(tài),想到了小虎。

      這小虎呀,該讓人咋說呢?

      這次從老家回來,陳亞軍和曹幽蘭還有一件事,是找小虎要錢。這件事說來話長,都是好幾年前的事了。那時陳亞軍雖然缺錢,但還沒這么狼狽,他本身和小虎是同鄉(xiāng),平時交往也多。有一天小虎來說他想買個煤礦,缺點錢,也沒說缺多少,就是打算向陳亞軍借點。陳亞軍此時手頭沒有現(xiàn)金,就將自己的信用卡遞給了他,并告訴了他密碼。后來信用卡是小虎托人還的,陳亞軍也沒在意,順手放抽屜里了。再后來有一天是自己急著用錢,一查卡,發(fā)現(xiàn)這小虎真是不地道,他的卡是VIP卡,能透支一百萬,這小虎膽子也真是大,硬是一次性透支了九十八萬。陳亞軍就打電話把小虎叫來罵了一頓,小虎就給他訴苦,直說自己買了個小煤窯,急需用錢,因而透支得多了點。不過,也請陳總放心,這些錢他都會按月還上的。并且下午招待陳亞軍一家人吃了一頓飯,給他順氣。陳亞軍心腸軟,只是出出氣罵罵他罷了,事情既然發(fā)生了也就只能這樣了。誰知道就在前一段時間,工商銀行突然給陳亞軍打電話說透支卡竟然有幾個月都不還賬了,銀行打算起訴陳亞軍。陳亞軍一查,發(fā)現(xiàn)小虎自還了四十多萬以后,再沒有還過一分錢,都逾期好幾個月了。他給小虎打電話,小虎次次就是訴苦。這次從家鄉(xiāng)來,是陳亞軍自己實在倒騰不開了,來見見小虎,順便再向小虎要點兒錢。

      第二天上午陳亞軍如約在西安見到了小虎。接電話時小虎斯斯文文說有事不想來,但陳亞軍一再說非見一面不可。等了大約有兩個多小時,終于見到了小虎。小虎的往日風(fēng)光早已就不再了,他穿著中式的對襟襖,一條黑長褲,和關(guān)中的農(nóng)民沒有什么兩樣。一見面,小虎就說請陳總與曹幽蘭吃飯,領(lǐng)他們進了一家老馬家牛羊肉館,一人點了一碗面。面還沒上,小虎就開始大倒苦水,他說自己接手煤礦投資了一個億,當(dāng)初的每噸煤一千六百元,可沒想到手后,價格日益往下掉,到最后每噸只有二百八十元了。煤窯實在維持不下去,就關(guān)停了。他貸了那么多款,公家的、私人的,天天都有人追著向他討賬,實在沒辦法,他就躲到西安來了。陳亞軍問他在哪兒住,小虎說,他現(xiàn)在租住在長安縣的一戶農(nóng)家院子,每月才三百。又補充說,先前要賬的人把自個兒家里的門坎都踏塌了,老婆也不敢在家里住了,也跟著自己到了西安。最主要的是娃娃才十六歲,在縣中書讀得好好的,有些債主當(dāng)時找不到他,就天天在學(xué)校門口守他的娃娃。沒辦法,娃娃就只能停了學(xué),現(xiàn)在在西安一家修理廠學(xué)修車呢。他說起這些事,神色恓恓惶惶的,就只差流眼淚了。

      陳亞軍聽他說得這么悲苦,也就沒再給他臉色看,反倒操心起他的光景來,這樣長久躲債總不是個辦法吧。小虎就說,我這一生算是完了,本來平平安安的,只是貪大求多,到如今活著也只是數(shù)天數(shù)而已。

      兩人說來說去,陳亞軍就沒提要錢的事,反倒是幫著小虎想了許多辦法。曹幽蘭知道陳亞軍耳根子軟,怕他不好意思提錢,就把話題轉(zhuǎn)到小虎當(dāng)初透支的銀行卡上了。但她話是說了,兩個大男人卻誰也不吭聲,都裝作沒聽見,只管呼嚕呼嚕地吃面條。陳亞軍低下頭吃著,想了好一陣,也沒想出什么好辦法來。就在這時,昨天沒有見面的三原李老板來電話了。在電話中,他告訴陳亞軍說,昨天他跟一位領(lǐng)導(dǎo)在一起,一直在忙,就沒接電話。他問陳亞軍有什么事。陳亞軍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忙說了需要貸款的話。沒想到這李老板在電話中就痛痛快快地答應(yīng)了,只是說,他這個小額貸款公司的款是只貸給與果業(yè)相關(guān)的企業(yè),如果能有個果業(yè)公司的話就好貸一些。

      掛了電話,陳亞軍非常高興,他本來以為這個人是靠不住的,沒想到他昨天是真有事,現(xiàn)在看來真是錯怪他了。于是就對小虎說,這樣吧,你待在這里也不是個辦法,干脆回去注冊個果農(nóng)公司吧。

      小虎哭喪著臉說,我哪里還敢回去???回去一露頭債主們就會吃了我的。

      陳亞軍拉下臉來說,你如果不回去,就只有死路一條了,你透支我的銀行卡,法院已起訴了。我如果實話說卡是被你套用的,錢是你花的,讓他們抓你來坐牢,這不算冤枉你吧。

      小虎見陳亞軍語氣變了,就說,哥,啥都好說,你說咋辦就咋辦。

      陳亞軍說,好歹話你也要聽進去,當(dāng)務(wù)之急,是銀行要告我哩。你把錢花了,把我也套進去了,這不是把我往死里逼嗎?你注冊個公司,讓我來運作,先把這錢還了,免得咱倆有牢獄之災(zāi)。

      小虎聽到這話,就問,那你打算貸多少?

      陳亞軍說,貸上一百萬,實在沒錢就貸五十萬吧。反正一定要快,銀行那邊在急等著,公家可是講究時效性的。

      小虎聽他說要貸這么多,就說,哥,你不管貸多少錢,好賴給我分上一點,要不錢都快把我逼瘋了。

      陳亞軍說,你現(xiàn)在還說這話,你透支錢時咋不替我想想?

      小虎說,我的哥,那不是沒辦法嗎?你就拉兄弟一把,不瞞你說,欠娘家人錢太多,老婆過年都不敢回娘家去。你說,我這人活到現(xiàn)在還有什么活頭?說著,就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哽咽起來。

      陳亞軍此時心里已有了底,就說,好了好了,只要能貸出來,啥都好辦。

      小虎聽了這話喜出望外,說,那可說定了,貸出一百萬,起碼得給我二十萬。貸出五十萬,也得給我十五萬。無論如何,你總不能丟下兄弟我吧。

      陳亞軍見他還在糾纏,就說,好吧,款貸出來再說。

      小虎這時見曹幽蘭的一碗湯喝完了,連忙喊,服務(wù)員,再倒一碗面湯。

      第二天,陳亞軍與小虎就一起趕到了三原,小虎注冊了個丹豐果業(yè)公司,然后以這個公司的名義貸了五十萬。陳亞軍則用自己的公司做了擔(dān)保,小虎拿了十萬,其余四十萬,陳亞軍就直接給銀行還了賬,總算逃過了這一劫。

      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陳亞軍的生意很快就有了轉(zhuǎn)機,倒不是他大賺了一筆錢,而是他的生意有了好轉(zhuǎn)的跡象。這一切都源自于他認(rèn)識了一位官員。這位領(lǐng)導(dǎo)跟陳亞軍是老鄉(xiāng),也是在一個飯局中認(rèn)識的,并且兩人住的小區(qū)也不遠(yuǎn)。領(lǐng)導(dǎo)是高大的個子,白凈的臉龐,說話總是慢條斯理,為人十分謙和。兩人相識時,陳亞軍聽說他是本市中小企業(yè)管理局的副局長,就約他一起吃飯。這位領(lǐng)導(dǎo)慢條斯理地說,吃飯倒不必了,有什么事說就行。陳亞軍聽了這話,就記在了心上。他挑了個時間約這位白局長到茶樓中一起拉話。當(dāng)然,美麗可愛又有優(yōu)雅氣質(zhì)的曹幽蘭總是要在場的,她一直是陳總引以為傲的一張名片。在茶樓閑聊,兩人才了解到這位副局長是從基層上來的,后來在市發(fā)改委當(dāng)過一段時間的副職,現(xiàn)在剛到中小企業(yè)管理局任職。他說話慢,但聲音宏亮,底氣十足。在聽了陳亞軍的情況以后,就對他倆說,一個人要賺錢,也很容易的,只是看瞅?qū)C會沒。焦頭爛額的陳亞軍聽到這話十分感興趣,就問,到底指什么機會?還請明示。白局長說,咱們這里有個西溝村你知道不?投資了十幾個億,把整個村變成工廠了,把村民都變成公司職工了。這可是個大手筆啊,給全村人乃至于給我們陜北農(nóng)村農(nóng)民都找了個好出路。

      城鎮(zhèn)化、城鎮(zhèn)化,人家這可真是十全十美的城鎮(zhèn)化了。

      關(guān)于西溝村的事,陳亞軍先前也聽過,據(jù)說那個老板本來是做房地產(chǎn)的,賺了一些錢,然后就響應(yīng)土地流轉(zhuǎn)號召,把自己家鄉(xiāng)西溝村的土地全部流轉(zhuǎn)到個人公司名下,然后建現(xiàn)代化農(nóng)業(yè)示范點,兼種植、養(yǎng)殖、觀賞、娛樂于一體。這個事有好幾年了,剛開始時栽的蘋果苗尚小,他們就在梯田里種了許多油菜花,每年四五月份油菜花金燦燦一片,吸引了大批的城里人觀賞,曹幽蘭以及她的閨蜜也曾去過多次。陳亞軍當(dāng)然知道這回事,但跟這個老板沒交往,也說不上個好歹。再說了,自己好不容易從農(nóng)村走出來,可從沒打算有一天再回鄉(xiāng)種地去。現(xiàn)在經(jīng)白局長這么一說,把這個老板說的有格局、有情懷,簡直是廟里的菩薩一般,自己私下一想,倒真就是這么回事。

      這個老板一共投資十三個億,他有那么多錢嗎?沒有的。一部分靠投資,一部分靠貸款,一部分靠扶持。亞軍啊,你要知道,做任何事都要包裝自己,爛棉絮用好被面包裝,看起來就富麗堂皇。行政領(lǐng)導(dǎo)要的是政績,要的是能拿得出手的成績。他們是要向上匯報的,是要樹立典型的,你說對不對?白局長翹著二郎腿,語重心長地說。

      聽到這些話,陳亞軍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先前總是一個人在單打獨斗,比如搞礦泉水廠,搞蘋果飲料,都是在做市場,個人的生死也全寄托在市場上。市場不認(rèn)可,那就沒辦法,只能死掉了。做了一段時間房地產(chǎn),也只是參與投資而已,最后也是糊里糊涂地賠了。可生活中有些人,人家并不像自己這樣辛苦,卻照樣搞得轟轟烈烈,有模有樣,成天吃香的喝辣的。缺錢了有貸款,有扶持,還落個好名聲。至于這些事的背后是什么樣的,能不能持久,誰又去管這些事呢?

      這一刻,陳亞軍就有了一種仙人指路,遇到貴人的感覺,覺得能不能翻身就看這個人了。也就在這時,他們夫妻倆與這位白局長的心貼近了許多。老鄉(xiāng)嘛,鄉(xiāng)音本來就是最好的交流工具啊。面前的這個人是局長,氣場大,底氣足,有能耐。

      白局長繼續(xù)說,萬事都是一個理,發(fā)點小財靠市場,要發(fā)大財卻得靠別的。

      靠什么呢?曹幽蘭問。

      你說呢?白局長并不回答,而是轉(zhuǎn)頭盯著曹幽蘭。

      曹幽蘭想來想去,直言道,得有個靠山,是不是?

      白局長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只是扭過頭去抽自己的煙了。

      這些道理其實很淺顯,陳亞軍也明白,只是原來的他沒在這方面下過功夫,從沒有靜下心去細(xì)想過這些事?;蛘呦肓?,也只是蜻蜓點水式的,從沒有過深入細(xì)致的思考?,F(xiàn)在想來,當(dāng)大官當(dāng)然是得有靠山的,發(fā)大財也必須有靠山的,這是個很簡單的道理。比如,同樣的工程,為什么給你而不給他呢?

      自此后,陳亞軍就下定了決心,打算在自己這個四處漏風(fēng)的破院子里好好供奉這尊菩薩。靠著這位白局長拉自己一把,把自己從泥沼中拉出來,邁過眼前這個坎。

      也就從那時起,陳亞軍有事沒事就約白局長打牌,或一起喝個茶什么的。曹幽蘭也很快與白局長的老婆白彩娥成了好朋友。白彩娥長得高高大大,在財政局上班,但說是上班,其實是根本不用到單位去的。她整天閑在家里,曾經(jīng)有一度她說要建個高爾夫球場,并且說這個球場建好后交由曹幽蘭經(jīng)營管理。但這話也只是說說,后來她就告訴曹幽蘭說現(xiàn)在高爾夫球場國家管得嚴(yán),很容易成為眾矢之的,即使自己有這樣的想法,在這樣重要崗位上工作的老公是斷然不會同意的。

      陳亞軍有一度想給白局長送點禮,先找個活做,賺點小錢。但每每打電話,這個白局長總是在外邊,偶爾回家了,也是關(guān)了門,從不在家里接待任何人。他說這是他做人的規(guī)矩,也是他堅守的底線。陳亞軍試過幾次,東西都備好了,但總是找不到一絲突破口。

      這一天,白彩娥突然打電話給曹幽蘭,托曹幽蘭把他們的房子賣掉。曹幽蘭回家后,把這件事給陳亞軍說了。

      陳亞軍問,她要賣多少錢?

      曹幽蘭說,咱又不要,我也沒多問。

      陳亞軍多了個心眼,第二天,他裝成個陌生人打電話給白彩娥,問出售房子的價格。白彩娥在電話中像個普通的農(nóng)家婦女,話頭特別長。她告訴陳亞軍,她這房子是復(fù)式結(jié)構(gòu),上下兩層,地理位置雖然一般,但當(dāng)初裝潢時都用的是好木料,家里的家具也都是從北京運回來的紅木,房子價包括家具在內(nèi)最低價不低于九十五萬。

      陳亞軍當(dāng)然知道這套房子的價格。這個位置離火車站近,離市中心遠(yuǎn),是賣不上價的。像白彩娥這套房子目前頂多也就值七十萬罷了,如果再算上裝修,就是八十萬。這個價,顯然是過高了。不過,她在電話上說得應(yīng)該也是不錯的,她家的房子應(yīng)該是裝潢得挺好的,加起裝潢來,也值。得了這個底兒,陳亞軍就對曹幽蘭說,你不是總嫌咱們的房子小嗎?干脆把白局長這棟樓房買下來得了。

      陳亞軍與曹幽蘭他們兩人住的房子是很小的,是當(dāng)初從縣城到這城市時臨時買的一套修理廠的二手房,兩室一廳,面積也只有八十多平方米。后來兩人一直打算換一套大的,只是錢緊,就沒有換。現(xiàn)在他們這樣的老式房實在太不方便了,上樓沒電梯,廁所沒窗戶,到了夏天一股味兒。

      曹幽蘭聽陳亞軍說了,就發(fā)愁說,哪來的錢啊?董娜娜、小燕她們都等著要利息,我騙她們在海南哩。

      陳亞軍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曹幽蘭說,可咱們沒那么多錢。

      陳亞軍說,先把住的房子賣掉吧。

      曹幽蘭說,這房子頂多也就值四十多萬,還差一大半呢。

      陳亞軍說,唉,實話給你說吧,白局長屢次都說有項目了,可就是不給咱吐口。他又刀槍不入,我思來想去覺得只能另想辦法。反正他這地方,九十萬賣是賣不掉的,不過咱們要了也不虧。給上他一部分,再欠上他一部分,反正等他給了項目,咱們賺了錢再還他。

      曹幽蘭忐忑,這樣能行嗎?

      陳亞軍說,樹挪死,人挪活??偟孟朕k法啊,是不是?

      陳亞軍私下把曹幽蘭說通了,買房子這件事辦起來就順利多了。曹幽蘭先通過白彩娥把房子訂下來,然后把自己的房子掛到網(wǎng)上賣掉了,籌了四十萬一次性給了白彩娥。其余的錢呢,兩家說好先欠一段再說。

      這樣沒過幾天,兩人就搬到了新居。上下兩層,算起來足足有一百多平方米,現(xiàn)在別說是自己兩口子住,就是兒女回來住也挺寬敞的。房子裝飾得很華麗,但就是好長時間不住人,積了厚厚一層灰塵??筷柵_放著幾盆花,都是一些大個的青翠的綠葉植物。曹幽蘭也愛養(yǎng)花,但是這里的好多花卉她都叫不上名,她瞅著葉子的外形,翻了半天手機,才大約知道了一些花卉的名稱。在陽臺的右邊有一盆花,看葉子大約是菊花的一種,但一眼看上去,卻有些特殊,上面有一層淡黃色的絲絲蔓蔓的草一樣的東西纏繞著,像蜘蛛網(wǎng)似的結(jié)了一層,蔓上面還有一些小顆粒狀的東西。曹幽蘭百度了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又仔細(xì)看,才發(fā)現(xiàn)下面的植物的葉子與上面的葉子從大小到葉形都是不一樣的,這些淡黃色的纏繞著的東西其實是一種草,是和下面的植物不一樣的一種草。她再一看,就更驚奇了,上面的這些草原來是沒根的,是吸附在下面的菊科植物上的。她驚奇不已,就對陳亞軍說,快來看,這些草是無根的草。

      陳亞軍來了,用手捏住提了一下,接著觀察了半天,就明白了,說,這叫無根草,我先前聽說過的,也叫寄生草。它們自己沒有根沒有養(yǎng)分,是附著在其他植物上成長的。說著,就要把這株草給清理掉。

      曹幽蘭覺得神奇,不讓陳亞軍清理,而是拍了圖片,發(fā)到微信圈中問大家。不一會兒微信下面就有了回復(fù),有人說這叫菟絲草,是一種真正的寄生草。曹幽蘭來了興趣,再百度了一下,介紹說這種菟絲草是一種寄生在寄主上的草,在古代,這種纏纏綿綿的菟絲子,一直以來都是愛情的象征?!豆旁娛攀住分杏性?,冉冉孤生竹,結(jié)根泰山阿。與君為新婚,菟絲附女蘿。菟絲生有時,夫婦會有宜。這首詩就是說新婚夫婦,就好像是菟絲附著在女蘿上一樣,纏纏綿綿。而婚后的夫妻,更會宜家宜室,朝夕相伴。

      菟絲從長風(fēng),根莖無斷絕。無情尚不離,有情安可別?是說菟絲子順著風(fēng)生長,根與莖完好,沒有斷絕的跡象。無情的菟絲子尚且不分開,有情人又怎么能分離呢?

      讀著這些介紹,曹幽蘭有了許多感慨。又想到了自己與陳亞軍的感情,是不是正如這菟絲草與女蘿花呢?

      由于陳總買了白局長的房子,兩家人就成了親密朋友。白彩娥與曹幽蘭好得跟親姐妹似的,天天跟著曹幽蘭學(xué)會了許多美容化妝保養(yǎng)的方法?,F(xiàn)在正是挖苦菜、摘杏、撿地軟的時候,曹幽蘭和閨蜜每每出去了,總不會空手,然后回來總會備一份給白彩娥。

      當(dāng)然,這個白局長也沒有辜負(fù)陳亞軍的希望,他給陳亞軍出主意,現(xiàn)在國家?guī)头鲛r(nóng)民,一直扶持農(nóng)產(chǎn)品深加工產(chǎn)業(yè),既然陳亞軍做過實體,那么還是要在這一行一直做下去。他建議陳亞軍考察個農(nóng)產(chǎn)品深加工項目,然后等運轉(zhuǎn)起來,驗收成功了,國家就會有大量補貼的。另外,廠子建起來,還可以用來做質(zhì)押貸款,干更大的事。這個主意不錯,挺合陳亞軍的意,他一下子就同意了。

      陳亞軍考察來考察去,打算做豆類深加工產(chǎn)業(yè)。因為豆類在這個地方產(chǎn)量比較大,原料多,又可以加工成豆腐、豆?jié){等各種豆制品。陳亞軍有的是自己的廠房,自己的工人,目前看來,只差設(shè)備,只要有設(shè)備了,其他的一切都好說。

      陳亞軍意氣風(fēng)發(fā),領(lǐng)著老婆到成都實地考察了一圈,順便再故地重游,到九寨溝等地玩了一把。

      看見陳亞軍這么高興,曹幽蘭有些遲疑,她說,這個深加工項目,只要機器就能生產(chǎn),那些企業(yè)家咋不早上呢?

      陳亞軍說,有些人沒想法,有些人膽子小。凡事總要試一試,我當(dāng)初的礦泉水廠,還有飲料廠,不是一試就成功了嗎?只要能打開市場,賺錢很容易的。再說,咱們還有白局長呢?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先把這個項目報上去,搶個先。

      曹幽蘭說,我認(rèn)識個文人叫侯波,文筆還不錯,就讓他給我們填寫項目申報表吧。

      于是,在接下來的一周時間,我都在給曹幽蘭填這份該死的表。我趴在桌子上又是搔鼻子又是揉眼睛,從網(wǎng)上下載了好多資料,還掏錢買了些文檔,然后把這個表一一給填好了。

      可是,俗話說,好事多磨,就在陳亞軍意氣風(fēng)發(fā)的這一陣,又出現(xiàn)了一個小插曲。白彩娥索要剩余的房款,本來是說好年底再給的,陳亞軍甚至心想著等項目上馬再給他們。但白彩娥對曹幽蘭說,現(xiàn)在新區(qū)正開發(fā)房子,他們便宜買了一套,現(xiàn)在要交錢了。

      曹幽蘭說,那你們可以貸款啊,再等等我們。

      白彩娥說,不瞞你說,我們在西安給娃娃買了一套房,每月都要還錢的,現(xiàn)在是根本無力借賬了。要不,你們占的這套房子我們也不會賣了。

      曹幽蘭聽她說這話,倒顯得自己占便宜了似的,心里就不樂意。到了晚上,就跟陳亞軍說了。

      陳亞軍躊躇了半天,說,現(xiàn)在正在半坡上,寧讓掙死牛,不能退了坡。咱們現(xiàn)在正是求人處,惹不起他們,想辦法給了吧。

      曹幽蘭說,現(xiàn)在欠人賬多了,下一步還要設(shè)備,拿什么給?

      陳亞軍想了半天,就對曹幽蘭說,你問問你交往的那些女人,看誰再有錢,咱們先借上些。

      曹幽蘭說,我和你說實話吧,我后來和她們交往都少了,我這心里總覺得跟她們交往沒有底,總想著會不會有一天被她們榨干了。

      陳亞軍聽到這話非常詫異,只當(dāng)她是心疼錢,就說,莊稼收了,麻雀才能吃幾顆?你不要怕這些。

      曹幽蘭說,比如董娜娜吧,她的利息錢咱們年年清,算起來也有五十萬了。就是去年的利息沒給,她前幾天見了我就給屁股不給臉的。我算是把她們看清楚了,一個個都是認(rèn)錢不認(rèn)人的主。

      陳亞軍見曹幽蘭是真生氣了,就說,咱欠人家錢嘛,人家要錢是對的。

      曹幽蘭一聽就生氣了,說,當(dāng)初咱們生意好的時候,一個個巴結(jié)我,要入股呢。成天塞錢給我,就為吃點兒利息??涩F(xiàn)在,咱們沒錢了,見了我就和見了仇人似的。照我說,他們一個個都是些寄生蟲。

      寄生蟲?陳亞軍問了一句,接著轉(zhuǎn)換話題說道,其他的都是淡事,首要的是把這個廠子弄起來,然后加入到市上的工業(yè)園區(qū)中去,到那時連房租咱們都不用出了。這樣,光景就過順了。

      但愿吧。曹幽蘭扭身往房間里走,一邊走,一邊嘟囔著說,我真是受夠了,天天錢錢錢,外表堂皇,其實活得下賤。有時我想著,干脆喝點老鼠藥死了算了。

      陳亞軍聽老婆忽然就說出這么重的話來,打算安慰幾句,但此時自己情緒也不好,就只好沉默著不說話。

      一會兒房間里傳出了細(xì)細(xì)的啜泣聲。聽見曹幽蘭在哭,陳亞軍就放下手中的活進了門,見曹幽蘭站在床頭,面對著床,一邊整理著衣服,一邊抹著眼淚。陳亞軍望著她,有點心疼,他走上前把手搭在了老婆肩膀上,說,你不要哭,一切不順都會過去的。

      曹幽蘭依舊在哭,陳亞軍從后邊抱住了她。曹幽蘭任由他抱著,只管抹著眼淚。陳亞軍想了半天,也沒找到話,只是說,我有時也覺得累,可這牛在坡上,不得不上啊。

      曹幽蘭說,掙死牛、掙死牛,有一天說不定牛就真掙死了。她從他的環(huán)抱中抽出身來,說,我這一段時間總想著,那時候我教書,你做點小生意,無憂無慮,那才是我們最好的日子。還有我小時候,咱爸咱媽他們兩人在田間地頭干活,我給他們送飯去,他們就停了活,然后把手在身上抹兩把就吃開飯了。飯也是粗茶淡飯,他們也吃得香,吃得歡,活得也真實。哪像我們現(xiàn)在,人前光艷,人后受罪。這個得罪不得,那個得罪不得,咽淚裝歡,這樣的日子何時才是頭?。?/p>

      說著說著,曹幽蘭就又哭了起來??吹剿@樣傷心,陳亞軍是始料不及的。在他心里,是根本不愿意看到曹幽蘭傷心的,哪怕是一點點小情緒,對他來說,都是一種傷害。陳亞軍抬眼看到了窗外的高樓,給她寬心道,唉,不光是我們,這城市有多少光艷,就有多少骯臟。人也是這樣,都具有雙面性,抹淚裝歡的人太多了,只是我們不知道而已。說著拍了拍她的肩,然后轉(zhuǎn)了個話題說,你再問問董娜娜,看她有錢沒?

      曹幽蘭抹了一把淚,說,我不問,你要問你去問。

      陳亞軍強打精神說,我問就我問。

      兩人說了一通話,盡管曹幽蘭有些傷心,可也阻止不了事情向前發(fā)展。其實,世間的萬事萬物都有自己發(fā)展的邏輯的。

      過了兩天,曹幽蘭就給董娜娜發(fā)信息,扭扭捏捏問她有錢沒有。董娜娜就問她要多少,她說五十個米?,F(xiàn)在這段時間她們都在看抖音,見抖音上把錢說成米了,她們也學(xué)會了這種說法。

      董娜娜一口就答應(yīng)了,說,好啊,我可以借給你五十個米。但你要拿房產(chǎn)證做抵押的。

      曹幽蘭說,我房子都賣了,沒房產(chǎn)證了。

      董娜娜說,那我可管不著。你前邊還有我五十個米,再加上這五十,就一百個米了,沒個抵押,我放心,但我老公他不放心啊。

      其實,陳亞軍的生意要有起色,在曹幽蘭的圈子里是眾所皆知的事。這七八個女人都知道陳亞軍結(jié)識了一位官員,要東山再起了。

      曹幽蘭得了董娜娜的承諾,就對陳亞軍說了,陳亞軍一聽就高興了,說,這也就是個先來后到的事,不礙事的。

      曹幽蘭說,她說是借給咱五十個米,其實這些錢還是咱們給她的利息錢,都是咱的血汗錢。

      陳亞軍說,此一時彼一時,咱們不能說這樣的話。

      就這樣,事情很快就搞定了。陳亞軍拿了董娜娜五十萬,給白彩娥清了房款,然后把房產(chǎn)證換成曹幽蘭的名字,再抵押給了董娜娜。

      給了董娜娜房產(chǎn)證的這一晚,曹幽蘭怎么也睡不著。她一直想著,她的這些閨蜜,個個養(yǎng)尊處優(yōu),什么都不干,可有的吃,有的喝,有的玩。而她和亞軍兩人整天辛辛苦苦,日子卻一天天在沉淪。并且像沉入大海一樣,深不見底。這一晚,她眼睛一閉,就夢見自己的軀體在大海里一直往下沉,沉啊沉,使勁沉,依舊不見底。

      小虎說,我給你擔(dān)保,你公司還不了,不得我還嗎?

      陳亞軍說,我實話告訴你吧,我遇到貴人了。說著就給小虎簡要地說了一下自己開辦農(nóng)產(chǎn)品深加工企業(yè)的事。

      小虎聽了,不以為然,說,出水才看兩腿泥哩,項目扶持要經(jīng)過漫長的時間,要經(jīng)過多種手續(xù)及驗收呢。公家的事,鴨一點,雞一點,到你身邊還不知道能有多少了。

      陳亞軍說,我總還有個地方可以守,只要守著,就有翻身的可能,總比你強吧。

      小虎就眼珠子一轉(zhuǎn)說,那這樣,你吃稠的,我喝稀的。我給你擔(dān)保,你好歹給我抽點成,行不?

      陳亞軍看他真是可憐,甚至可憐得有點下賤,就掏出二千塊錢塞給他說,這總行了吧。

      小虎不滿意地說,還不夠塞牙縫哩。

      陳亞軍說,王小虎,即使我現(xiàn)在死了,我也沒覺得這輩子有什么對不住你的。

      小虎嘟嘟囔囔地把錢塞進兜中,說,和打發(fā)乞丐似的。

      陳亞軍聽得不耐煩,想收拾他幾句,但動了動嘴,還是沒吭聲。

      陳東征被從學(xué)校叫了回來,因為貸款必須是要本人簽字的。陳亞軍見兒子簽字的時候,蒼白著臉,手顫顫悠悠的,有點兒發(fā)抖,忽然就覺得他可憐。他想到了自己像兒子這么大的時候,高中剛畢業(yè),朝氣蓬勃,意氣風(fēng)發(fā),滿心要在社會上闖蕩一番。但看今天的兒子,卻是另一副光景,可憐巴巴的,是不是這么一大筆錢一下子背在他瘦弱的身上,壓垮他了呢?

      曹幽蘭站在兒子身旁,望著兒子高高瘦瘦的身影,忽然想到了那個叫順子的姑娘。等簽字間歇,她順口問道,順子姑娘和你怎么樣了?

      兒子聽見了問話,但沒吭聲,站起了身。一會兒字簽完了,他將筆放下來,將頭扭到了一邊。陳亞軍收拾起那一疊紙給貸款員。曹幽蘭在一旁悄悄地注意著兒子的變化,此時她竟然發(fā)現(xiàn)兒子背過自己在抹淚花兒。她心中驀地一驚,就問兒子,你咋了?兒子不吭聲,只是揉著眼睛。曹幽蘭奇怪,她想拍拍兒子的肩,給他一點安慰,但兒子此時已長得要比她高出了大半個頭來。她就悄悄地戳了戳陳亞軍,示意了一下。陳亞軍正忙著和貸款員說話,只哼了一聲就過去了。

      一會兒,事辦完了,出門時,太陽正直直掛在半天上,燦爛得有些刺眼。三人都有點不適應(yīng),個個將頭低了。陳亞軍一個人在前邊走著,曹幽蘭提個紙袋與兒子兩人默默地跟在身后。三人什么話都不說,一會兒,遇到小商店了,曹幽蘭拐進去給兒子買了一瓶可樂。

      有了錢,機械設(shè)備很快就買回來了。一大堆機器,亂七八糟地堆放在工廠的院子里。廠家派來安裝的師傅說廠房需要改造,于是陳亞軍就重新規(guī)劃,打算新蓋三間廠房,同時又把先前的三間內(nèi)部打通。

      正是冬天,河里結(jié)了冰,順川風(fēng)嗚嗚地吹著,柳樹瑟縮著身子。馬上又要過年了,廠房也罷,機器安裝也罷,看來只能等到明年。到了年關(guān),要賬的人就會特別多,陳亞軍借的錢現(xiàn)在是實實在在清不了,就都給債主們打了欠條,將利息也都結(jié)成了借賬。這樣,他的欠賬就又多了許多。曹幽蘭的閨蜜董娜娜沒有前來討賬,這倒很出乎曹幽蘭的預(yù)料。

      董娜娜四十好幾,風(fēng)韻猶存,她和曹幽蘭是多年的好朋友,當(dāng)然跟陳亞軍也很熟。有一次,在酒席上,一大堆女人亂開陳亞軍的玩笑,董娜娜就站起身來說,你們都別說了,陳總是不會喜歡你們的。大家一時就蒙了,問她,那陳總喜歡誰呀?董娜娜就指著自己的鼻子尖說,陳總就喜歡我這樣的。說得大家都笑了。有著多年的交往,陳亞軍腦子里就多次動過把董娜娜睡了的念頭,至少他曾這么想過,如果有那么一天,有那么個合適機會,他一定能把董娜娜給睡了的。即使她拒絕,自己來個霸王硬上弓,董娜娜估計也只會半推半就哩。

      董娜娜不來要賬,雖然有些出乎意料,不過仔細(xì)想想,也在情理之中。她現(xiàn)在手中拿著房產(chǎn)證,當(dāng)然高枕無憂啊?!獙τ诓苡奶m這個氣質(zhì)美人來說,多年的生活教會了她不操心,丈夫陳亞軍可能有女人,或者對董娜娜有想法,她隱約也能感受得到,不過,她才不操這份心呢。她對陳亞軍還是有信心的,她清楚地知道,他深深愛著她,他那些小心思在她看來頂多就像小時候自己家里放的羊一樣,吃了一天的草,晚上還是會回到圈里的。

      陳亞軍有了靠山,購置了機器,很快就會東山再起了,這些事在圈子里大家都知道。于是所有的債主們也不再難為他,而是緊握著欠條對他充滿了期待。所以,在真正的新年來臨之際,他倒是沒有遇到什么大麻煩。

      臘月二十三這天,曹幽蘭打算把家里整理一下。往年她都是叫清潔工的,但今年悠閑的日子多,況且東西搬過來以后,舊東西都壓在了一起,別人沒法整理。兒子放假和同學(xué)玩去了,女兒還沒放假,曹幽蘭就打電話要她過來幫忙。

      陳東月還沒有過來,曹幽蘭就一個人翻箱倒柜。這些東西都是搬家搬過來的,都堆積在一間房子里,有很多都叫不出名來。家里的東西越來越多,她總是舍不得丟,而許多東西,只要一放下就再沒了用處。曹幽蘭亂翻著,有幾幅字畫,都不知是誰寫的了。那是陳亞軍或者她參加一些活動時的收獲,但寫字或畫畫的人是誰,他們早已忘記了。只記得當(dāng)時寫好了,大家都說是名人的字畫,她便小心翼翼地折疊好,保存起來。翻看了一通,她就把這些東西扔到一邊了。還有一箱酒,是別人硬塞給陳亞軍的,她原先準(zhǔn)備給那些文人喝,只有他們是不講究酒的品牌的,只要是酒就喝個不停。但她實實在在地?fù)?dān)心這些酒是假酒,因為賣這個酒的人最后被關(guān)起來了,當(dāng)然他也把欠陳亞軍十多萬的賬給黃了。這人太不地道了,連朋友都坑,所以對他推銷的酒曹幽蘭也就要打個折扣了。又打開一個箱子,里邊竟然是一尊觀音瓷像,這是有一年她到山東威海旅游時在一個商店請的,觀音像大約半米高,是坐在云層上的。她當(dāng)時想著下面是海浪,因為這樣才浪漫。一望無際的大海,慈悲的觀音,正坐著浪花緩緩而來,那多有詩意啊。她當(dāng)時一見到這尊瓷像,就愛上了,當(dāng)下就買了——當(dāng)年的她是那樣喜歡這些小玩藝啊,一出門就買呀買呀買個不停。買回來的好多東西又沒處放,就亂堆放著,或者直接就送給人了。這尊觀音像也是這樣,她當(dāng)時付了錢,后來商家就把東西托運了回來,但等回來之后,她竟然都不記得自己買了什么了。佛像運回來后,這個觀音就原樣在箱子里躺著,一直躺到了今天?,F(xiàn)在她看到了,一時興起,就將佛像取了出來,拿毛巾擦洗干凈了,擺放在了墻角的茶幾上。

      陳亞軍此刻正在房間里忙著玩手機。

      曹幽蘭亂翻著,翻出了一個塑料皮的本子來,是自己當(dāng)年師范畢業(yè)時的留言冊。那時大家快要分手了,都以為將到天涯海角終生不得再見面,于是一個就給一個寫著分別留言。曹幽蘭翻看著,有幾個同學(xué)給她寫得特別有意思,其中有一個叫李海明的,上邊寫了幾行簡短的詩:

      愛的種子

      其實是兩顆

      互換了的心

      一顆是你的

      一顆是我的

      我的,

      在你的心中成長

      你的

      在我的心中壯大

      當(dāng)年在校園,她曾喜歡過詩人李海明。李海明也喜歡她,曾給她寫過無數(shù)的情詩,也曾經(jīng)為了她跟另一個班里的同學(xué)打過架。那次打架以后,她總覺得自己欠李海明的。記得在畢業(yè)的前一夜,李海明和她在校園轉(zhuǎn)悠了半天,然后李海明就抱著她親了一口,兩人的心情難以平靜,身體也在騷動著,都不愿意分開。李海明送她到宿舍里,要上她的床,她沉默著,默許了。李海明上了架子床,兩人擠著躺了下來,悄悄地說著話。也不知是他還是她拉了被子把兩人下半身蓋住了。兩人就那么靜靜躺著,都穿著衣服,只是兩只手緊緊相握著。有那么一忽兒,李海明的手掙脫了,伸進了她的內(nèi)衣,這時她勃然發(fā)怒了,正色道,你再這樣瞎鬧,我就喊同學(xué)了。然后,失望的李海明靜靜地待了一陣兒,就起身回去了?,F(xiàn)在想起這一切,離自己是那樣的遙遠(yuǎn)。李海明現(xiàn)在在哪兒呢?聽說他還在一個基層學(xué)校教學(xué),是個副校長。多年前見到他時,發(fā)際線明顯升高了,額頭一下子寬了許多,她差點都認(rèn)不出了。如果當(dāng)初嫁給李海明會是什么樣子呢?她忽然這樣想了一下,但只是這樣一想,緊接著,她搖了搖頭。說到底,談戀愛畢竟也就只是談戀愛罷了,那些憨男癡女的浪漫故事,從來都是用來回憶的。

      東月發(fā)來了短信,親愛的媽媽,我今天回家,要給你和我爸一個驚喜。一會兒,女兒從門里進來了,同來的還有男朋友。女兒是三本畢業(yè),學(xué)的新聞專業(yè),先前在報社實習(xí)過一段時間,后來報社招人,便到了報社。她新近談了一個對象,在新區(qū)管委會上班。這個小伙子曹幽蘭是見過的,人看起來挺不錯,壯壯實實的,嘴也甜。

      陳亞軍與曹幽蘭在對待兒女上有個觀點非常一致,就是從不干預(yù)兒女的婚事。所以,這個準(zhǔn)女婿只要女兒陳東月愿意,他們倆人是沒意見的。只是女兒時常不回家,說在單位住,但據(jù)說是與男朋友在外邊租了地方住。這是他倆心中所不愿意的,畢竟還沒結(jié)婚么,如果有一天這男的不愿意了或者不和女兒談對象了,那吃虧的豈不是女兒?但這些話,也只是在他們腦子里轉(zhuǎn)轉(zhuǎn)而已,干涉女兒婚姻的話,他們倆是說不出來的。

      女兒與準(zhǔn)女婿兩人來了,便忙著擦玻璃拖地,一刻也不閑著。忙著忙著就到傍晚了,這時陳亞軍似乎記起了什么事兒,就將女兒叫到房間去說了一會兒話,女兒出來后,臉上表情卻有了異樣。準(zhǔn)女婿問了她一聲,但她什么也沒說。曹幽蘭一時也猜不出陳亞軍究竟和女兒說了些什么,她也懶得管這些,也就不再問。

      女兒和準(zhǔn)女婿連飯都沒吃就回去了。儲藏間里還是亂著,還沒收拾利索,眼看天已黑透了,陳亞軍與曹幽蘭出去吃了口飯。再一次回到了家,陳亞軍就拉開桌頭柜的抽屜遞給曹幽蘭一個本子,是一個厚厚的真皮大本子。曹幽蘭接了,知道是賬本,知道是要記賬了,每年在過年這幾天,都要重新記一下賬的。兩人斜倚在床上,一邊想著一邊記。記著記著,曹幽蘭就嚇了一大跳。盡管這些數(shù)字她都是知道的,但還是嚇了一大跳。

      欠這么多賬?。∷f。

      陳亞軍前一段時間眼睛出現(xiàn)了飛蚊癥,到醫(yī)院開了點藥,也沒見效果,新近配了副眼鏡。他接過本子來,翻看了一下,然后把本子扔到了一邊,說,怕什么呢,天塌不下來。

      雖然房子有供暖,但房間里依舊有些寒意,曹幽蘭拉了被子把全身裹起來,說,咱們原來孬好有個房子呢,現(xiàn)在如果再倒灶了的話,就連房子也沒有了,就得和小虎一樣流落街頭了。

      陳亞軍不說話,順手在床頭拿起了本《周易》翻看。這一段時間他迷上了《周易》,總是一有空閑就翻看。

      就在這時,曹幽蘭聞見了一股細(xì)細(xì)的香味,她把鼻子聳了聳說,咋這么香,是不是什么著火了?

      陳亞軍說,安心睡吧,我剛才給觀音上了三炷香。

      曹幽蘭驚奇地說,連你也神神道道了。我前一段到農(nóng)村去,見陜北村村都有廟,我小時就不理解這些,那天我忽然想到了一句話,每個村其實都應(yīng)該有廟的,給那些無助的人或者走投無路的人最后一點希望。

      陳亞軍聽她感嘆人生,琢磨了半天,就說,你是說我的事不算事了?

      曹幽蘭不接他的話,說,前幾天我和她們幾個還逛了個廟會,一個年輕人在廟會上點了一首歌,叫《相信自己》,唱得也不錯,激情飛揚的。我當(dāng)時就想著,他還年輕哩,如果再大幾歲可能就不這樣想了。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年代,屬于我們的時代或者已經(jīng)過去了,或者正在加速離我們而去。

      曹幽蘭愛寫一點文章,所以說起話來總是文縐縐的。

      陳亞軍不吭聲了,仍在翻自己的書。翻著翻著,一邊看著東征房間的燈還在亮著,就叫著說,東征,把燈關(guān)了睡覺。東征應(yīng)了一聲,隨即把燈滅了。夫妻倆這時都不說話,似乎都在小心翼翼地等待東征睡覺。

      一會兒,兩人估摸著東征睡著了,曹幽蘭才壓低聲音說,過了年,我不打算和那幾個閨蜜玩了。年齡大了,這樣老裝著沒意思。跟她們交往,表面高興,心里其實發(fā)愁哩。再說,我覺得城里人的想法跟咱們也不一樣,你看看這白彩娥,以前說得好好的,等咱們有錢了再給她,可沒過兩天就翻臉了。

      陳亞軍書翻了好幾頁,但字卻一個也沒看進去。曹幽蘭的話語,使他想到了小虎。那些年他跟小虎走得那么近,是最知心的朋友,可前一段,自己還不是給了他難堪么。唉,這一切都應(yīng)了一句老話,人與人交往其實是很薄情的,一見錢就翻臉。

      曹幽蘭翻過身,把被子繼續(xù)往上攏了攏,說,等有了錢,我們就先還董娜娜,把房產(chǎn)證要回來,這樣心里踏實些。又接著道,唉,不說了,這些年跟著你到這個陌生城市,把原先賺的一點錢也都弄丟了。眼看什么都沒有了,這要有一天可讓我跟娃娃都咋辦哩。

      陳亞軍抬眼看看曹幽蘭,見她縮在被子里,被子直接拉到了脖子下,把人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軀體倒比平時小了許多。聽她說得這么可憐,心生憐愛,驀地升騰起一種男兒氣來。他靠過來,把手指插進她頭發(fā)里,來回?fù)崦?,說,你記不記得,咱們結(jié)婚時我咋對你承諾的?不怕的,天塌下來有我頂著?,F(xiàn)在我依然是這話,即使公司再倒閉,哪怕我坐了牢,我也會讓你和娃娃在這座山城里有一塊遮風(fēng)避雨之地,有一個安歇之處。

      這話說在此時,有幾分慷慨,又有幾分悲壯,更有許多深情。但此時的曹幽蘭卻并不為之所動,這樣的話她今生曾聽到過多次,盡管每次大同小異,但都會引起她情緒上的波動,只是這一次,她心里異常平靜,沒有一絲波瀾,仿佛這些話是說給別人聽的。不一會兒,她睡熟了,發(fā)出了微微的鼾聲。

      就在這時,東征房間的燈卻再一次亮了,東征出來上廁所。

      怎么還沒睡?陳亞軍問了一句。

      東征含糊地應(yīng)答了一句,上廁所,就回房間睡了。

      曹幽蘭卻被驚醒了,她翻轉(zhuǎn)過身子,悄悄地對陳亞軍說,東征是不是每夜都不睡覺???

      過了年,到了正月初三這一天,女兒東月與準(zhǔn)女婿一同上門來了。兩個人肩并著肩手拉著手一同進的家門,準(zhǔn)女婿姓李,臉色白凈,身體壯實,有著城市人特有的干凈與整潔。今天這個日子,是他們約好的,曹幽蘭在家里做飯,一家人和這個準(zhǔn)女婿吃一頓團圓飯。

      飯一會兒就吃完了,酒場還沒撤,準(zhǔn)女婿陪著陳亞軍一起喝,其他幾個人就閑坐著拉話。曹幽蘭盤算著今年給女兒把婚事辦了,免得夜長夢多。誰知就在這時,準(zhǔn)女婿給陳亞軍倒了一杯酒,說,爸,有句話,我不知當(dāng)說不當(dāng)說。這句話一出,幾個人都一愣,都不知他要說什么。陳亞軍就說,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話隨便說就行。準(zhǔn)女婿就說,爸媽,今后如果再要東月簽字的話,必須經(jīng)得我同意。他說這話時滿臉的嚴(yán)肅,一絲笑意也沒有,一下子就令這個歡悅的飯局冷了場。喝了幾杯酒的陳亞軍一瞬間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臉上的顏色一下子也變了。曹幽蘭想了好半天腦子才轉(zhuǎn)過來,才明白準(zhǔn)女婿這話說的是什么意思。原來年前臘月二十三那一天,東月名下貸的一百萬馬上就要到期,陳亞軍當(dāng)然還不了,就跟銀行商量,銀行提出展期,這就是那天陳亞軍將東月叫到房間說的事。因為東月還沒結(jié)婚,所以就背著準(zhǔn)女婿單獨給東月說了這事。臘月二十四,陳亞軍就領(lǐng)著女兒一同到銀行辦理了展期手續(xù),緩一年再還款。但他從來沒有想到這件事,會在這個飯局間冒出來。就像一面平靜的湖水,怎么也意料不到中間某個地方突然之間就冒出了巨大的泡來。

      氣氛一時有點尷尬,倆人都不知道該怎樣接準(zhǔn)女婿這個話茬。恰好這時,東月從廚房里出來了,她說,咱爸只是暫時周轉(zhuǎn)不開罷了。這不,公司馬上要開張了,你不是看見了,設(shè)備都購了一大攤。一邊說,一邊給準(zhǔn)女婿擠眼睛。

      準(zhǔn)女婿聽了這話,臉色有所緩和,但依舊不茍言笑,繼續(xù)對陳亞軍說,你們是長輩,按理說我說這話不合適,但你們?nèi)绻嵅幌拢膊灰y為自家人了。像我與東月每月才幾千塊錢的工資,東月背個百萬的包袱,你說我們結(jié)了婚得多少年才能還得清啊。

      準(zhǔn)女婿說的倒是實話,但也實實在在是掃興的話,大家就都沒了說話的興趣。東征回來得遲,正蒼白著臉在不斷吃呢,曹幽蘭把一盤菜全部推到他面前,說,你拿到房間去吃吧。此時,兒子的身上也還背著一百萬呢。陳亞軍裝模作樣地咳嗽了兩聲,站起身來裝作尿急去上廁所。衛(wèi)生間里,水在嘩嘩地流著,發(fā)出了很大的聲響。他洗完了手,然后望著洗臉盆上的鏡子里的自己,突然扇了自己一耳光。

      你看看,你他媽的成天都做些什么事啊?這一刻,陳亞軍顏面掃地,他覺得自己就是全世界最窩囊的男人,被一個沒進門的女婿看不起。

      年好過,日子難過。正月剛過,就有了許多要賬的。董娜娜也加入到了要賬的大軍之列,她要賬的理由是他們家給母親買了一套房子,打算讓她搬到市里來住。陳亞軍與曹幽蘭現(xiàn)在哪來的錢啊,要賬人多了陳亞軍嫌煩,索性就換了手機號。先前的那個號也沒作廢,只是每月掏個月租費保留著號碼。曹幽蘭這一段時間盡在給人說好話,工廠就開業(yè),投資大呢,單機械設(shè)備就上百萬,最近都列入市扶持項目了。大家再等等,再等等啊。這些話一直從去年說到了今年。

      日子一天天過,農(nóng)歷二月十八這一天,陳亞軍接到了一個天大的消息,成了壓斷他們家的最后一根稻草。

      陳亞軍的手機換了號,原來的號只有到晚上的時候才打開來看看信息。這天晚上,他一打開手機,就赫然發(fā)現(xiàn)陳東征的班主任老師發(fā)來了一條短信:陳東征家長,給你打了一天的電話都打不通,你兒子出了點事,在學(xué)校生病了,請你盡快過來。但也不要太著急,他現(xiàn)在還安全著。班主任陳明。

      陳亞軍一看這個消息,也顧不得許多,連忙就給班主任回電話。此時已是晚上十一點多,電話一響,陳老師的電話就接通了。陳亞軍就在電話中問東征的事,但班主任說話有些吞吞吐吐的,只說東征生病了,要他們盡快放下手頭的工作來學(xué)校一趟。并且說,如果東征他媽能來的話也請一起來。兩口子在電話中問了半天,也問不出個所以然,猜不到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們仔細(xì)回憶自個的娃娃,長得高高的,只是細(xì)瘦了些,身體不夠壯實。再就是發(fā)現(xiàn)他有點兒憂郁??墒撬降讜檬裁床∧兀?/p>

      娃娃的事是大事,當(dāng)下,陳亞軍就和曹幽蘭兩人連夜開車往寶雞趕。在路上有一陣陳亞軍實在瞌睡得不得了,就將車停到服務(wù)區(qū),趴在方向盤上睡了一陣。到學(xué)校門口時,是早晨六點鐘,天色微明,街上已有了清潔工,兩人把車停在校園門口。好容易等到校園里學(xué)生來來往往了,兩人才進到了學(xué)校,找到了陳老師。在陳老師的引導(dǎo)下兩人在宿舍見到了兒子,而此時兒子的狀況竟然讓他們大吃一驚,兒子還是高高大大的,白皙著臉,但根本認(rèn)不得他倆是誰了。兩人問了兒子一些話,兒子要么不答應(yīng),要么就答非所問。他嘴里不停地嘟噥著,仿佛夢囈似的說著一些話。曹幽蘭一見兒子這般模樣,頓時抱住兒子大哭起來。陳亞軍跟著陳老師一同出來,到了辦公室,班主任又叫了兩名東征宿舍的同學(xué)。問了半天,陳亞軍大致鬧清了緣由,這幾天兒子的精神一直不對勁,班里的同學(xué)大約是一個星期以前就發(fā)現(xiàn)了他這種精神狀況,晚上總是不睡覺,在過道里一個人來回轉(zhuǎn)悠,嘴里不知嘟囔些什么,也不聽同學(xué)的勸告。后來情況越來越嚴(yán)重,宿舍的同學(xué)反映給陳老師,陳老師來看了東征的情況,又領(lǐng)他去看了校醫(yī),開了一點藥,并安排同學(xué)一定要看住東征,別讓他到處亂跑。為了照顧東征,宿舍的幾個同學(xué)天天輪流,小心地看護著他,生怕出什么差錯??词亓藘扇?,沒想到東征的病越來越重了。這天下午,他一個人趁同學(xué)休息的當(dāng)兒,爬上了學(xué)校的后山。同宿舍的同學(xué)怕出意外,便通知了老師,并和幾個同學(xué)去追他。結(jié)果東征一看后邊有人跟著,跑得更快了,最后在長滿灌木的山上一下跑得不見蹤影。班主任當(dāng)下也著了急,覺得這事不能藏著掖著了,就跟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匯報。領(lǐng)導(dǎo)覺得這是個大事啊,當(dāng)下就發(fā)動全校師生圍住后山進行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大搜索,這才在一棵樹下逮到了瑟瑟發(fā)抖的陳東征。班主任這才急急忙忙地打電話給陳亞軍,要他來學(xué)校解決這事。陳亞軍此時聽班主任與同學(xué)說了情況,知道娃娃肯定是受到什么刺激了,就問,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但問來問去,兩個同學(xué)都吞吞吐吐的,說不出個所以然,班主任也推說什么都不知道。

      返回來再見曹幽蘭,她依舊抱著兒子。兒子?xùn)|征的神情似乎安靜了些。一見陳亞軍,曹幽蘭就問,到底咋回事?陳亞軍嘆息了一聲說,事情既然出了,先給兒子看病吧。兩人小聲地說著話,曹幽蘭懷疑兒子學(xué)習(xí)遇到的壓力大,精神崩潰了。但就在這時陳亞軍就驀地想到了那一天兒子簽字貸一百萬的那個事。當(dāng)時兒子蒼白著臉,一直和曹幽蘭低頭走在后邊,有一陣還擦眼淚。到底會不會是因為這個事呢?

      曹幽蘭也想到了這茬,畢竟對于一個二十歲的,有幾分神經(jīng)質(zhì)的娃娃來說,成天考慮一百萬的事,壓力實在是大啊。但此時兩人仿佛有約定似的,誰都沒有提這件事,商量了一陣,就決定,無論如何先給娃娃看病再說。

      兩人在學(xué)校待了兩天,曹幽蘭在心理上不愿意承認(rèn)兒子患了精神病,總想著在自己的陪護下兒子說不定一下子就醒過來了,一下子就陽光燦爛,如同先前。但待了兩天,兒子的病情卻不見有任何好轉(zhuǎn)的跡象。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這時也精疲力盡,便派班主任來找家長談話,建議把東征送到精神病院去,要不怕會耽誤了病情,況且這樣下去也會影響其他同學(xué)學(xué)習(xí)的。陳亞軍曹幽蘭兩口子眼看著沒辦法,就有了到西安看病的心。這時,曹幽蘭就給學(xué)校提出了一個問題,那給東征看病的錢誰出,畢竟東征是在學(xué)校得的病啊。班主任就找校長溝通,校長一口答應(yīng)會負(fù)一定的責(zé)任,平攤藥費。有了這句話,陳亞軍就打電話給小虎,讓他聯(lián)系西安的精神病院。小虎平日里在西安閑著也是閑著,他倒挺熱心,過了沒半天工夫,就把精神病院聯(lián)系好了,并且人也直接坐車趕到寶雞來了。于是三人就帶上東征從寶雞往西安趕。

      三人把陳東征弄上了車,小虎駕著車緩緩駛出了市區(qū),上了高速。小虎開車,陳亞軍兩口子坐在后座,把兒子夾在中間。曹幽蘭一邊走,一邊小心地握著兒子的手,和他不停地說著話。但走到半路上,陳東征忽然狂躁起來,不管不顧的,只要求下車。在高速路上要下車,夫妻兩人當(dāng)然是不能同意的,但兒子的力量此時特別大,他吵鬧著要下車,不讓下車就要跳車,一邊說著一邊左右掙扎叫喊著。有那么一忽兒,他甚至從后座中間擠上來伸手去搶方向盤。陳亞軍實在沒辦法,就和小虎說,干脆停車吧。小虎說,陳總,這可不能停的,高速路上停了車,交警會扣分的。再說如果東征下了車,亂跑亂走,出個事可咋辦哩。于是夫妻倆就更加緊了對東征的看管,死死地逮著他。東征仍舊鬧騰著,前后左右掙扎著,又是喊又是搶方向盤,一刻也不停歇。于是這車就在高速路上像一條蛇一樣扭曲地前行著,小虎更是牢牢握緊了方向盤,以防被東征搶到。正開著,聽到了警報聲,原來有警車從后邊來了。警車一邊走,一邊忽閃著紅綠燈,車上有警員在喊著話。車內(nèi)的人聽不清在喊些什么,也顧不得這些,只管前行。后邊的警車就加大油門直接趕超過來了,兩車相近時,大家聽到車上的警員在喊,前邊的車靠邊停,停下來。但此時車是沒法停的啊,小虎不聽,也不管。警車從后邊趕超過來,直接在路的左側(cè)把車逼停了。車上下來三名交警,手里持著警械,個個嚴(yán)陣以待,喊著讓車停下來。小虎這才猛地把方向打到邊上,靠路邊停了車。

      車停下來了,交警就趕上來查問情況,曹幽蘭與陳亞軍兩人此時都不敢下車。小虎下了車,拿出了證件,然后對警察解釋了一大堆話。陳亞軍也搖開玻璃把實際情況對警察說了,警察不相信,曹幽蘭就掏出東征的身份證和自己的身份證讓他們看。又讓他們給學(xué)校班主任陳老師打電話。警察打電話過去問了一番情況,發(fā)現(xiàn)信息都能對得上,這才真正相信了,嚴(yán)肅地對他們說,你們這樣在高速路上蛇行,是會有安全隱患的。這樣吧,跟著我們警車走吧。

      于是警車在前邊開道,一路拉著警報,小虎緊握方向盤跟在其后。陳東征還在鬧騰,夫妻兩人就嚇唬他,你看警察都來了,都有警報哩,你再鬧騰,就讓他們把你抓起來。東征這才乖了,不折騰了。就這樣他們一行安全地走完了高速路,來到了古城西安。

      到西安城時,天已經(jīng)黑了,此時華燈初上,但陳亞軍與曹幽蘭眼里哪有這些美景啊,就想先登記個住處住下來。雖然小虎已聯(lián)系好了精神病院,但此時夫妻倆還在抱著幻想,想看看兒子的情況再說。遠(yuǎn)離了寶雞那座學(xué)校,說不定兒子的精神能好點兒。一下子就這么把兒子直接送進精神病院,兩人的心理上都過不了這個坎。

      晚上四人住在賓館里,陳亞軍曹幽蘭住一間房子,小虎東征一間房子。本來想住套間的,但賓館沒有。四人此時都很疲憊,陳亞軍領(lǐng)東征吃了飯,然后再勸了一下陳東征,話反來覆去地說,東征也就乖乖地答應(yīng)聽話了。陳亞軍與曹幽蘭兩人暫時安了心,然后在房間等著,看東征睡熟了,他們就到自己的房間去了。兩人經(jīng)過這一番折騰,都懶得說話,陳亞軍和衣躺在床上一會兒就發(fā)出了微微的鼾聲。大約晚上一點多鐘,兩人睡得正香,卻傳來了急促的敲門聲。曹幽蘭懵懵懂懂地起身開門,門外是小虎,小虎告訴他們東征半夜跑了,房間里沒人了。

      原來,小虎看東征睡熟了,也就關(guān)了門,將門上鎖,獨自睡了。他先是好長時間睡不著,后來終于睡著了。半夜里,卻驀地驚醒了過來,突然意識到聽不見任何鼾聲。他打開燈一看,東征的被子在床上亂堆放著,衣服也散亂著,但就是不見東征。他趕緊到衛(wèi)生間里看了一圈,結(jié)果也沒有找到。

      三人立刻下到前臺叫醒服務(wù)員問了半天,前臺服務(wù)員睡意蒙眬,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三人出了賓館,街上行人很少,偶爾有人影在人行道上晃蕩。陳亞軍讓三人分頭行動,沿東北西三面方向去找東征,找了有一半個小時,但到處都沒有東征的影子。沒辦法,就從手機上查到了附近的派出所來報警。

      派出所門口的燈光昏黃,拉長了三人的影子。一名警察記錄了他們所說的情況,然后告訴他們說,人員失蹤案件立案時間為二十四小時,讓他們先找找。陳亞軍就說了娃娃精神病的情況,曹幽蘭提出要查看監(jiān)控。派出所的警察告訴她,夜里監(jiān)控里的人影也是黑乎乎的,你們早上八點鐘以后來吧,附近的商店也有監(jiān)控的,我們派個人給你們?nèi)ゲ椤?/p>

      三人沒辦法,只得又回頭找,到了早晨六點,陳亞軍就到前臺調(diào)酒店的監(jiān)控,終于發(fā)現(xiàn)夜里一點多時東征悄悄下了樓,躲躲藏藏的,不斷朝后瞧著,似乎擔(dān)心有人跟蹤。他一個人下了樓,然后從一條大路走了半天,就拐到一個小巷子里去了。小巷是他們昨天晚上都看過的,地形也復(fù)雜,也不知道他哪里去了。當(dāng)下,幾人在附近打印店里打印了幾百張尋人啟示,又雇了兩個村民來,一共五個人都拿著照片,分頭開始尋找。碰見人就問,碰見商店就進,看大家見到過這個叫陳東征的后生沒有。找尋了三四個鐘頭,都沒有線索。中午十二點,五人回到了賓館,把搜索到的線索梳理碰頭,但仍沒有得到有價值的。曹幽蘭在一旁干著急,陳亞軍看著大家,見個個都累得夠嗆,就發(fā)話道,算了吧,咱們都別找了,西安這么大,這樣尋找猶如大海撈針,也不是個辦法。他就讓小虎先把雇來的那兩個人打發(fā)回去了。曹幽蘭說,該不會被人綁架了吧?陳亞軍說,這么大一個后生,身上又沒一分錢,只穿個襯衫,沒有人會對他感興趣的。

      曹幽蘭一聽這話又操心了,娃娃只穿一件單薄的衣服會不會凍著?。空f著,淚就憋滿了眼眶。

      回到房間,陳亞軍把小虎也打發(fā)走了。夫妻兩人各躺一張床,都望著天花板,相互不說話。待了半天,曹幽蘭才說起娃娃的病因來。

      原來,在學(xué)校的這兩天,曹幽蘭也沒閑著,從其他同學(xué)的嘴里,她基本打聽出了東征得病的原因。

      事情其實還得從那個長頭發(fā)的女孩說起。

      東征自從在這里上大學(xué)后,就跟班里的一個女孩關(guān)系好,就是上次過生日時夫妻倆見的那個長發(fā)披肩的農(nóng)村女孩。兩人同出同進的,平時東征也舍得給她花錢,請她吃喝。事情就這么進行著,然后有一天,東征竟然發(fā)現(xiàn)這個女孩一夜沒回宿舍。他才知道了一個令他自己永遠(yuǎn)想不到的情況,這個女孩是跟一個男同學(xué)一起晚上吃的飯,兩人還在賓館開了房,過了夜。陳東征聽說了這件事,先是不相信,后來就私下里問了班里另一位女生,竟然發(fā)現(xiàn)這件事是真的。這個貌似安靜、樸實的長發(fā)農(nóng)村女孩在跟他交往的同時,其實也一直在跟一個高年級的男同學(xué)交往著,并且他們更進了一步,同居了。東征實在接受不了這個現(xiàn)實,受到了打擊,一下子精神出了問題。

      其實,曹幽蘭還問到了一個細(xì)節(jié),只是不愿意跟陳亞軍提起。也是班里的一個女同學(xué)告訴她的,當(dāng)東征去找這個女孩理論時,這個女孩竟然說,你還在我面前裝大款哩,你和你爸都是騙子,名下都欠了幾百萬了。分明自己就是一只貓,還成天充什么大老虎。

      原來,陳東征比較老實,在與女孩交往的時候,就把家里的情況都對她說了,同時也說了爸爸重新辦廠的事,還炫耀似的給女孩說自己假期幫爸爸貸了一百萬。本來是炫耀爸爸有本事,說自己將來也是干大事的料,哪里知道倒成了這個女孩不愿意與他交往的理由。陳亞軍其實也不止一次地想到了娃娃的精神狀態(tài)可能和貸款有關(guān)的,但他還是自欺欺人地不愿相信兒子的發(fā)病是與家庭有關(guān)的。再說了,娃娃在學(xué)校念書,他們可是把錢供得足足的。

      夫妻兩個此時躺在床上,大眼瞪小眼。

      然而,就在這時,陳亞軍電話響了。是區(qū)法院打來的電話,說董娜娜因為債務(wù)糾紛把他告到法院了,法院打電話要他某日去出庭。陳亞軍此時萬念俱灰,一聽說董娜娜告狀,要錢,一胸膛的火就發(fā)出來了。他也不管是不是法院,直接就在電話中大喊道,去他媽的,錢錢錢,要告就告去,要收房子就收房子去。說完砰的一聲掛了電話。過了一陣,他的電話鈴聲又響了,他一看還是先前那個號,就接了電話大聲說,要錢沒有,要命一條,愛咋咋的。說完,他直接關(guān)了機,然后,往床上一躺,不斷地呼哧著喘氣。

      這一刻,是陳亞軍這個家庭有史以來最黑暗的時候。對于陳亞軍,對于曹幽蘭,此刻才知道世事竟這般無奈,根本不是自己能左右的。這兩年來,夫妻倆盡管不說,但時時總會有一種挫敗感襲上心頭,感覺世事無奈,而現(xiàn)在這種感覺更強烈了。賓館的房間里掛著鐘,在滴滴答答地走著。夫妻倆聽著鐘聲,感覺到世界就像一座大山似的,朝他們壓了過來,壓得他們喘不過氣。

      過了大約有一個鐘頭,曹幽蘭的電話鈴聲卻響了,曹幽蘭以為是董娜娜的電話,就打算不接。她心想著,可能是法院又打到她這里了。但手機卻一直固執(zhí)地在響著,曹幽蘭起身瞅了瞅,不是董娜娜的電話,而是一個陌生號碼,地址顯示的是西安。她接了電話,電話中,一個溫和的女聲問她是不是叫曹幽蘭,在問清楚以后,就告訴她說,他們店里來了一位蓬頭垢面的小伙子,餓了要飯吃,看上去神志有些不大清楚,她就多了個心眼,問他大人的電話。結(jié)果這小伙子能說得清母親的電話,并且寫了出來,她就打電話來問問情況。曹幽蘭一聽是兒子的消息,一下子激動地哭了起來。陳亞軍連忙讓她別哭,要她趕緊問清地址。曹幽蘭就哽咽著問清楚了——看來世上還是好人多啊,掛了電話,兩人立刻搭車往那個女人的酒店趕。

      按照女人所說的地址,出租車在一座叫星之源的酒店門口停了車。一進大廳,兩人一眼就瞅見了蓬頭垢面坐在凳子上的東征。曹幽蘭的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她一把抱緊了娃娃,顧不得周圍人多少,就放聲嚎哭了起來。陳亞軍問了女人一些情況,然后說了好些感謝的話,又出門在小賣部里買了兩條煙塞給了女人,然后兩人把兒子給領(lǐng)了出來。

      坐在車上,兩人就問兒子情況,逐漸從兒子話中理清了過程。咋晚兒子跑走了,四處亂走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到天明了,他覺得餓了,看到路上有一位掃大街的清潔工,便幫他打掃了一段衛(wèi)生,這位清潔工就請他吃了一頓早餐。然后他又亂跑,到了中午他又餓了,進了一家食堂,要了一碗飯吃了,可是吃完飯身上卻沒有錢,結(jié)果被人家打了一頓,從飯店里推了出來?,F(xiàn)在兒子?xùn)|征兩頰的地方就有著輕微的擦破皮的傷口。又到了下午,他實在餓得走不動了,就進到一個酒店里,然而人家不給她吃,覺得他精神不正常,問了他一些情況,并要他把家人的電話寫出來,這才找到了爸和媽。聽著這些話,曹幽蘭看到東征離家一天,頭發(fā)蓬亂著,臉頰和眼角周圍還有一些擦傷,不由得又痛哭起來,她抱著兒子看一陣,哭一陣,心中無限的恓惶。

      回到酒店,陳亞軍夫妻特意要了一個三人間,把兒子嚴(yán)加看管起來,然后打電話給小虎說娃娃找到了。小虎反正閑著也沒事,就又趕過來了。

      三人這天晚上背著陳東征商量了大半夜,都覺得再沒有其他辦法了,還是先把兒子送到精神病院吧。照這個樣子領(lǐng)回家,誰知道還會出什么亂子呢?聽說要把兒子送精神病院,曹幽蘭心理上依舊接受不了,又哭了一陣。但也沒有其他辦法啊,于是,第二天早上,陳總與曹幽蘭給兒子買了幾件衣服,又買了許多吃的喝的,然后提著東西與小虎一起將陳東征送到了精神病院。

      唉。

      而陳亞軍倒霉的事遠(yuǎn)不止如此,在東征住院的這段時間,他焦慮不安地在西安與這個小城市來回穿梭著。這中間,他聽到了一個意外的消息,白局長被雙規(guī)了。雙規(guī)的原因是白局長與白彩娥一直只有一個女兒,后來白局長養(yǎng)了一個相好的,那個女人就又給他生了一個女兒。白局長嫌生的又是個女兒,不想要,悄悄地給了這個女人一筆錢,這些錢包括孩子的撫養(yǎng)費與買房子的錢。哪里想到,女人拿了錢,卻翻了臉。她越想越后悔,覺得自己年齡大了,被白局長耽誤了多年,僅僅這點錢,還得養(yǎng)個娃娃,實在是太不劃算了。就成天與白局長吵鬧,非要他離婚,還跑到市委組織部與市紀(jì)監(jiān)委去告狀。市紀(jì)監(jiān)委一查,發(fā)現(xiàn)白局長還有經(jīng)濟問題,在海南、西安都有房子。自然,他就被雙規(guī)了。而對于陳亞軍來說,那個項目當(dāng)然就先擱置下來了。

      陳亞軍開始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并沒有多少驚訝。因為在他心里,他早就有一種預(yù)感,盡管這位局長老是標(biāo)榜自己清廉,但他總感覺到他說不定哪天就會出事的。至于個人的生意,先放下來再說吧,沒辦法的事。再說了,兒子的病才是最要緊的,這關(guān)系到東征的前途,也關(guān)系到他們整個家庭的前途。所以,這段時間,夫妻兩人有事沒事就往精神病院跑。

      兒子在精神病院住了三四個月,終于恢復(fù)得差不多了,兩人就將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兒子接了回來。

      而這一段時間董娜娜告陳亞軍債務(wù)糾紛一事,也在一直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事情也很快沒了懸念,判決書下來了。

      這一天,曹幽蘭忽然給我打電話要我到她家里去一趟。我抽空去了,她坐在房間的沙發(fā)上,在繡著十字繡。這讓我大吃一驚,在我看來,她這樣的不食人間煙火的女人竟然還繡十字繡?她依然是那么優(yōu)雅,那么充滿了氣質(zhì)。她告訴我說,老公領(lǐng)兒子?xùn)|征散心去了,就她一個人在家里。一起坐著,她沒有多少話,我也沒有多少話。我發(fā)現(xiàn)她更美了,這種成熟女人特有的韻味把我給徹底征服了。我一句話不說地坐著,讓自己沉浸在這種氛圍中,生怕有一絲響動就會打破這一切。就在這時,她的電話響了,是董娜娜打來的,她說她現(xiàn)在要過來。我不知道她倆有什么事,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很快,門外就傳來了董娜娜的敲門聲,她一進屋就從皮包中掏出一張法院的限期搬房通知書。此時的她公事公辦地對曹幽蘭說,法院判決書下來了,早就通知給你們了,可你們不騰房,這是法院限期最后的搬房通知書,我給你們拿來了,你把字簽了吧。曹幽蘭似乎早就料到這一切了,她把那張紙接了,瞅了一眼,扔到了茶幾上。董娜娜坐了下來,接著兩人開始說起了話,我這才了解道,兩人原來是初中最要好的同學(xué),曹幽蘭當(dāng)年考上了師范學(xué)院,而董娜娜則考到了省藝校。董娜娜嘮嘮叨叨地說了一大堆話,大都是談自己的委屈,說因為這些錢要不回來,想在新區(qū)買套房子沒錢交首付,結(jié)果被別人搶走了。老公也天天跟她生氣,有一個多月兩人已不說話了。并且由于這件事老公還和她打了一架,把她鼻子都打流血了。自己和老公也只是工薪階層啊,掙點錢是真不容易。她說著說著就啜泣了起來。

      曹幽蘭心態(tài)很平靜,她簡單地應(yīng)付了幾句,然后把字簽了,把她送走了。在送走董娜娜的時候,曹幽蘭跟她說,你跟咱們那些朋友都說一聲吧,誰要錢,就趕緊起訴,早早結(jié)束這一切。

      董娜娜走了,陳亞軍從外邊回來了,依舊拉著陳東征的手。曹幽蘭就簡單地對他說了董娜娜來的事。我在一旁坐著,發(fā)現(xiàn)東征真是胖了,皮膚也白了許多,但一眼看去卻是一種虛胖,眼神也有幾分游離。房間里有人說話時,他就像兔子一樣豎起耳朵聽。

      陳亞軍跟我打了聲招呼,就把東征領(lǐng)到房間里去了。客廳里重新剩下我與曹幽蘭兩個人。我有些忐忑不安地期待著曹幽蘭此時能夠?qū)ξ艺f點什么,但她依舊沉默著,在繡自己的十字繡。

      我百無聊賴地站起身,看見她的陽臺上有多盆花卉,最左邊是一盆菊花,葉子枯黃,上邊依舊有一些黃色的絲絲蔓蔓的草在纏繞著,濃濃地罩了一層。我看了半天,忽然記起她的那篇散文《寄生草》來,就說,這就是你寫的那盆花吧。

      她回答說,你原來說的缺乏生活經(jīng)歷,作品就寫不深刻,我現(xiàn)在算是徹底明白了。那些寫得好的思想深刻的女人其實都是受過傷的女人,她們的寫作就像是狼一樣在舔自己流血的傷口。

      我想說,恭喜你,寫作終于可以上一個層次了。但這句話憋了半天,還是覺得不合時宜,最終動了好半天嘴唇也沒有說出來。

      冬去春來,新的一年,市作協(xié)安排我到工業(yè)園區(qū)做個采訪。在這個新建的處處生機的園區(qū)內(nèi),我意外地見到了曹幽蘭。她依舊那么漂亮,長長的頭發(fā)半遮著額頭??吹搅宋?,她怔了一下,隨即告訴我說,小虎把煤礦賣掉了,然后和老公合伙開了這個豆類制品加工廠。這個公司也得到了市里的扶持,搬進了工業(yè)園區(qū),前兩天剛開業(yè),正忙得很呢。

      我忽然想起她的那些閨蜜來,就問她,你還和她們往來嗎?她愣了一下,不以為然地說,當(dāng)然啊,在這個城市里我就認(rèn)識這么幾個人,不和她們往來,和誰往來呢?

      說完,她就去忙自己的事了。

      責(zé)任編輯許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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