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維
我從村子里走出來那天清晨,天空下著雪。漫山遍野的雪,漫天遍地的雪,我背著自己的行李,像個逃荒或者要飯的人,沿著我家門前的路,一步步走到四五里路之外的客車站。汽車笛聲響起,我離鄉(xiāng)的路就此拉開序幕。我無法把它描繪得多么豪邁,更別說超凡出塵。這條路知道,我當時的心中,是多么悲傷與無奈。從此后,這世上就少了一個教師,從此后,這世上就少了一個文學青年,從此后,也許只有這條路,才能留住我的腳步。
十一年之后,我送一個老人的骨灰回鄉(xiāng),與他長眠此地的老伴兒合葬。夜里,人散后,一彎新月天如水。我在這條路上獨自徘徊。村子里有兩個巡夜的人從我身邊走過。我們迎面走近,擦肩而過,又過了幾十步,忽然厲聲問我:誰?誰這么晚了跑這遛跶?我沒回答。那人又問:站住,說你呢,你誰?我說:我是誰你也不知道,不然你早認出來了--------這么晚了,你跑這干啥????這聲音已經很不友好了。我說,干啥,走走吧,看看這條路。他們估計以為遇見鬼了,才能有幸聽到我這樣的鬼話。所以他們誰也沒走近我,小跑著走遠了。我的話他們沒聽明白,我的聲音他們也已經不再熟悉,就連我的臉,他們也已經無法辨認。從此后,我就是個沒有故鄉(xiāng)的人了。我再也不是這個村子里大家曾經熟悉的阿貓阿狗了。我將被故鄉(xiāng)遺忘,被這里的人和這片山水遺忘。為什么我會這么說呢,因為我送葬的老人,是我的父親。
上個月末,我寫過這樣的幾句話,抄在這里,算是一種解釋吧——
已是異鄉(xiāng)人,
又踏回鄉(xiāng)路。
萬水千山有盡時,
此恨無歸處。
生死兩茫茫,
愛恨從誰訴。
一杯愁緒祭寒陽,
不忍回眸顧。
其實這條路并不長,也不是古老到什么地步。只不過是我從小時候起,就看到它彎蜒盤旋,通向遠方,所以就把它當作自己的精神寄托而己。那時這條路安靜的很。東西走向,道南是田地,春種秋收,生機無限,道北是松花江,江水向西流淌,日夜不息。為了攔住江水,這條道比平地高處十幾米,其實,它是國堤,我們管它叫大壕、大壩。我家就緊挨著大壩,春夏秋冬,或早或晚,我經常拿著本書,在這條路上邊走邊讀。如果放牛放鵝,經常弄丟了,就會遭到父母的責罵,于是慌了手腳,撇下書本,急忙去找。現在想想,也是一件趣事。這條路很靜,平時沒有人走過,就像沒有人關注這個村莊一樣。鳥雀隨意飛降,牛馬自在而行。我在這條路上走來走去,漸漸長大成人。然而我卻終究押不住自己心中的一股沖動。我開始向往遠方,向往路的盡頭的生活。偶爾的過客,或是闖親走友,或是借路而行,都讓我羨慕不已。一聲汽車的鳴笛,一件鮮艷的衣服,都能引發(fā)我無限的遐想。路的那頭是什么呢?我不經意間問自己。
這條路就這樣刻在我的心上,刻在我的腦海里。日升日落,它靜靜地躺在那里,月明星淡,它靜靜地在那里。人來人往,人生人逝,路依然在,而人卻有了不同的命運。我在這條路上,看出了很多東西。比方說是否有路可走的問題,比方說怎么走的問題。這條路躺在這里,靜默無語。順坡下,順路走,只要順命隨緣,無一不是方向,無一不是風景,總之別撞樹,別摔進溝里,遇到坑坑洼洼就繞一下,遇到車多人擠就停一下,保證沒虧吃,也耽誤不了年成,更談不上無路可走。
說到這里,我忽然想到我一直想的一個問題。不知道你注意到沒有,路沒有盡頭。真的,只要你肯走,只要你能走,那路就沒有盡頭。我對這個問題考慮過很長時間。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這些都未必不可能。但是只要有人在,只要人肯走,那就有路。你我都不是科學家,不需要研究地球是圓是方。你我只需要琢磨好自己怎么活就行,因此,從人的角度看,路就沒有盡頭。這個問題最著名的一斷--段公案,就是有那個叫阮籍的人,走在路上,走著走著,遇見歧路了,怎么走,他不知道了。最終,他大哭而返。阮籍是誰?他是魏晉風流中,竹林七賢之一。很多年后,白居易寫過一首寄唐生的詩,第一句就是“賈誼哭時事,阮籍哭路歧?!闭f的就是這個悲傷的人。有時候我想,他不是沒路可走,而是無法選擇怎么走路,才痛哭流涕。
其實引發(fā)我對路是否有盡頭的問題的思考的,還和另外的幾個人有關,他們是海子,食指,王國維。你知道的,幾百年不過一瞬間而已,但這幾個人是某個時代某個領域的精神象征。不幸得很,這幾個精神領袖不是精神失常,就是自殺了。如果他們還在,如果他們有機緣,看看我家的路,或許會有另外一種選擇。不過同樣是自殺的人,同樣是一代偉大的作家,我或許無法解釋另外一個人,他叫海明威。因為在他的心目中,自殺也是一種勇氣,更是一種圓滿!但我還是相信我自己,應該有勇氣請他看我家看這條沒有盡頭的路。所謂的事到臨頭須放膽,既然不死,那就順命而為,沒有必要把自己逼到死路。你仔細看,中國近現代幾乎很少有大師級別的文人,更別說思想家。其實這個問題的癥結,和土壤有關不假,更主要的,是這些人深深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活著,比什么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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