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曉煒

昆劇團的陳美賢退休了，前后腳退休的還有老伴黃文清。在劇團時，他們一個是名琴師，一個是名演員，彼此默契配合了幾十年，如今雙雙告別舞臺。雖然當上公司老總的兒子非常孝順，總會抽時間陪他們到各地旅游，可夫妻倆依然悶悶不樂，整日里長吁短嘆。

這一天，市老干部活動中心“夕陽紅”藝術團負責人登門拜訪，誠邀他們參加藝術中心的活動。夫妻倆一聽挺高興，覺得既能排遣晚年寂寞，又能豐富老年人文化生活，便爽快地答應了。那負責人連聲說：“太好了！今年下半年全國‘金色夕陽戲曲大賽將在咱們市舉行，作為東道主，拿不出壓軸的節(jié)目來怎么行呢？現(xiàn)在有你們二位加盟，這個大獎呀，我看是拿定了！”

陳美賢很快就成為“夕陽紅”藝術團的臺柱子，雖然上了年紀，但她功底仍在，豐采依舊，再加上老伴黃文清這個“私人專屬琴師”的配合，每次表演總能博得滿堂彩。陳美賢和黃文清心情好了，身體好了，精神煥發(fā)，仿佛是迎來了第二春。

不久，“夕陽紅”藝術團開始籌備下半年的“金色夕陽”戲曲大賽節(jié)目。不用說，重頭戲就是陳美賢表演的昆曲經(jīng)典劇目《牡丹亭》中《游園》-段，這也是她年輕時的舞臺代表作，那些唱詞早已融入血液中。不過話要說回來，如今她畢竟上了年紀，要絲絲入扣地表現(xiàn)出一個少女的情思，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為了演好這個角色，她對每個動作、每句臺詞都一絲不茍。

一轉眼，戲曲大賽的日期到了。這天，陳美賢一大早就起床了，忙著做演出前的各項準備，洗漱時還反復念叨著臺詞，生怕有什么紕漏?？膳c平日不同的是，老伴黃文清動作卻沒有平日利索，陳美賢關心地問：“老黃，怎么啦？是不舒服嗎？”黃文清說：“沒事，大概有點感冒吧！”她有點擔心：“我看你臉色不太好，要不，我陪你到醫(yī)院去看看？”黃文清笑起來：“你呀！就愛大驚小怪！虧你還是演員！大賽就要開始了，你可別忘了，戲比天大！”

戲曲大賽上，參賽節(jié)目一個比一個精彩。輪到陳美賢上臺了，她扮演的杜麗娘光彩照人，一個轉身，一個顧盼，一甩水袖，活脫脫一個古典美少女！臺下響起了一陣陣叫好聲。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這是《牡丹亭》中《游園》-出中杜麗娘的唱段，此刻的琴聲清雅婉轉，聲聲如訴，觀眾聽得如醉如癡，可臺上的陳美賢卻感覺琴聲有些異樣：原本“奈何天”的過門是輕音，可黃文清今天卻拉得有些“鏗鏘”。老頭這是怎么啦？不過她沒讓自己走神，依舊忘情地往下演，最后完成了表演，臺下的掌聲、歡呼聲響成了一片！

這時，只見黃文清一只手捂著胸口，頭一歪，身子慢慢地倒了下去。后臺頓時亂成了一團！陳美賢抱著老伴大叫：“文清，你怎么啦？你醒醒??！”

急救車到了，陳美賢來不及卸妝，穿著戲服就跟到了醫(yī)院?？蔀闀r已晚黃文清雖經(jīng)醫(yī)院全力搶救，還是因心梗撒手人寰了。陳美賢抱著老伴哭了個天昏地暗。這時，有人在小聲議論：“老人家在臺上拉琴，硬是支撐到最后，真是不可思議！”聽到這話，陳美賢心如刀絞，因為只有她知道，支撐老伴生命意志力的只有四個字——戲比天大！

老伴黃文清走了，陳美賢覺得自己也死了大半個。黃文清的遺像前，左右擺著兩樣東西卜個金光燦燦的獎杯，一把蒙塵的胡琴。相伴幾十年的一對眷侶如今陰陽兩隔，陳美賢陷入深深的回憶和自責中。雖然有孩子相伴，還有昔日的同事好友來看望她，可她依然沉浸在往日的傷痛中難以自拔，人一下子老了很多，每天只要一走進房間，淚水就會止不住地往下流……

這一天，劇團的老團長來看望她，與他同來的還有一個俊俏的女孩。陳美賢呆呆地看著老團長，又看看那個女孩，突然又想起了老伴。正在這時，老團長說話了：“美賢啊，說來真不好意思，別人都是來勸你的，而我今天是來求你的！”老團長的話，倒讓陳美賢感到有些好奇：“求我？求我什么呀？你看看我這樣子，要是老黃在的話……”話沒說完又不由地抽泣起來。

那女孩忙過來說：“陳老師，我們真的是來求您的！我們成立了一個公益性的少年昆劇社，有很多孩子是從全國貧困地區(qū)招來的，其中多名是孤兒。我們的目標一是傳承昆劇，二是培養(yǎng)昆劇人才！可我們愁死了！”

陳美賢聽了這話，便止住了眼淚，說：“這是一件大好事啊，愁什么？”老團長搖搖頭說：“好事是好事，可沒有你相幫，這事做不成啊。”陳美賢更不解了：“這事與我有什么關系？”那女孩子說：“我們是民間公益性劇社，這么多小演員的吃喝拉撒睡，樣樣都需要開支，經(jīng)過熱心人士牽線搭橋，現(xiàn)在有九個熱心社會公益事業(yè)的企業(yè)家成了我們的贊助商，他們愿意慷慨解囊，條件是要您來當孩子們的指導老師。”

這時老團長說話了：“美賢啊，你知道嗎，那些老板都是你的鐵桿粉絲！這些年一直在關注著你！你能不能看在昆劇傳承的份上，看在招來的那些外地孤兒的份上，答應這事呢？”話說到這份上，陳美賢也只好點頭了。這是一件好事，也是一件善事，自己沒有理由拒絕??！看她答應了，那女孩高興得跳了起來。

三天后，企業(yè)家們便來到少兒昆劇社簽訂捐資合約，市文化部門的領導應邀出席。簽約儀式很隆重，捐助的九個企業(yè)家來了八個，還有許多戲迷。簽約儀式結束后，大家強烈要求陳美賢唱上一段。這個提議引來了熱烈的掌聲，陳美賢激動地站起身來說：“謝謝各位領導，謝謝各位朋友，昆曲已有六百多年歷史，被譽為世界戲劇的三大源頭之一，中國戲曲的‘百戲之祖。它是我們的寶貝，為了它，一代又一代的藝人奉獻了自己的一生，我丈夫用生命告訴我們，戲比天大！我想我要從悲痛中走出來，為傳承我們的昆劇做點事！”

話音剛落，悠揚的琴音響了起來，正是黃文清生前的琴聲錄音！陳美賢聽到熟悉的琴音，心潮如涌，不知不覺亮開了嗓音……

從此之后，陳美賢全身心地投入到對少年昆劇的培養(yǎng)中。在她的輔導下，這批孩子顯露出了過人的藝術天賦，不僅捧回了一項項大獎，還經(jīng)常出國巡演！

這天，少年昆劇社巡演歸來。當陳美賢與孩子們下飛機后，市文化部門的負責人，還有那八位企業(yè)家一起來迎接他們。陳美賢激動地說：“我代孩子們謝謝你們！我自己更要謝謝你們，因為是你們讓我從絕望中走出來，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價值，找到了人生的新意義！”

“陳老師，我們要告訴您一個消息。昆劇社的贊助商不是有九位企業(yè)家嗎？這當中捐助最多的那位到目前您還沒見過呢！”說到這事，一直是陳美賢心中的遺憾，她曾多次提出要見見這位企業(yè)家，可對方一直推托，說工作實在太忙了！這時，有位企業(yè)家接過了話頭：“陳老師，其實他也是一位昆曲愛好者，是您的忠實擁護者，他是捐資最多的，也是關注您時間最長的！支持少兒昆劇社，請您出山也是他的意思，您要謝，就謝謝他吧！”陳美賢說：“好的好的，那我一定得登門感謝他！”這時有人朝她身后一指說：“陳老師，您今天就可以見他！您看，第九位捐助者來了！”

陳美賢連忙回頭一看，她呆住了：因為站在身后的是她的兒子——昆城某科技開發(fā)公司老總！看著微笑的兒子，母親淚花閃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