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大王
在學校勤工助學欄上看見那張藍色的招聘紙時,怦然心動的感覺來了——“招聘外教人員:要求在校大學生;性格開朗,英語口語好;工作時間靈活,線上工作,不坐班;熟悉使用國外社交軟件者優(yōu)先;每月底薪一千,每單提成兩千……”
我忐忑地發(fā)去了簡歷和自我介紹視頻,很快,電話打了回來:“師妹,這個工作簡直是為你量身定做的!”原來這家公司的老板就是我校的在讀博士,名叫柯文。
我很快成為了一名兼職外教中介,準備磨刀霍霍。誰能想到,僅僅4個月后,我就跟這個行業(yè)徹底決裂。
上崗之后,老板立刻開始分享勵志創(chuàng)業(yè)故事、猛灌雞湯。
柯文農村出身,家里經濟情況不好,于是本科就開始鉆營財路,各種大小兼職都有涉足,直到研究生時發(fā)現(xiàn)了外教中介這座富礦。
中國外教市場需求極大,各種英語培訓機構、幼兒園、小學、初高中甚至大學,對外教都有對不同水平不同層次的需求。加上外教通常工作時長不穩(wěn)定,很難有長期供職的穩(wěn)定教師資源,導致需求源源不斷。
有些學校會自己投放招聘廣告,但更多機構會選擇柯文經營的這類中介,匹配好的雙方只需面試,簽合同,給傭金就行,簡單快捷不勞神。
兼職中介的第二年,柯文成立了自己的公司,找了幾個大學生當馬仔,在臉書小組里發(fā)廣告,經營模式粗獷得掉渣。
見面前,我以為柯文會是那種日啖外文三百篇,一口流利外語的人,見面后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英語用自己的話來說就是“一股碴子味”,跟外教溝通全靠訊飛(翻譯)。
“英語不好,翻譯軟件來湊。廣撒網,多撈魚,放長線?!笨挛墓膭钗?,“好好干,成功一單就給兩千,不成功每個月也照發(fā)工資,就當和外國人聊天,輕松快樂地就把錢賺了?!贝送馑€諄諄教誨,“賺了錢也不要飄,之前一個師弟,成了幾單之后就開始猛打游戲。不要那樣,還是要好好學習?!?/p>
后來我了解到,柯文每單能從學校那兒拿八千。
招外教,最重要的是找到師源,方法有二,其一是自力更生,在臉書小組或者國內外教微信群等平臺大量發(fā)布招聘信息,一邊與發(fā)布求職信息的外教聯(lián)系。
這種方式,既可以為需求明確的校方找能迅速到崗的外教;也可以廣撒網,和有意向來華教書,但暫時沒法到崗的外教取得長期聯(lián)系。
方法二是在已有的外教求職平臺上,付費獲取批量外教信息,省去大海撈針的功夫。但到手的利潤肯定要被分去一部分。
剛開始時,柯文讓我先自己找。但是簡歷收了一沓子,成功的影子卻一點也看不見——要么就是人在國外,到崗日期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要么人已在國內工作,卻同時聯(lián)系了好幾個中介或學校,根本不愁offer,騎驢找馬,一直拖著不肯面試。
我經不住誘惑,注冊了外教信息網站的會員,查看到的第一個外教信息就是:美女、美國人、當過中學老師、想來國內中學當外教——這是優(yōu)質資源??!
竊喜的我馬上給她發(fā)了郵件,Sarah很快回復了:“謝謝你的邀請,但是我已經找到了心儀的工作?!蔽矣悬c氣餒,下一句卻在我意料之外:“如果可以的話,能告訴我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信息和聯(lián)系方式的嗎?我之前并沒有和任何中介聯(lián)系過?!?/p>
我一下子愣住了。這些平臺的信息都是哪里來的,居然連外教本人都不知情?難不成是偷扒了再倒賣給我們的?柯文讓我別管這么多,索性直接根據人名,上社交網站直接聯(lián)系。
于是人肉也成了我中介工作的日常:先從別的網站上扒名字和照片,再去國外社交網絡鎖定這個人,再瀏覽其主頁和參加的小組,判斷他\她是否有求職意愿,有就私信聯(lián)系。
有了師源,下一步就是篩選,然后推給學校面試。
一般與外教取得聯(lián)系后,我們會詢問包括學歷、專業(yè)、所持證書(TEFL英語教師資格證、TESOL對外英語教學證等)、工作經驗、期待薪資與工作城市、簽證情況等信息,然后與柯文手中的客戶需求進行匹配。
與需求匹配的外教,我會將其面試視頻發(fā)給機構,合適的話,雙方進行線上面試或者線下教學演示面試,我全程負責牽線搭橋。
學校最強調的就是國籍和膚色,最優(yōu)的是以英語為母語國家的白種人(下文簡稱“母語白”),英美加澳等國籍最佳;第二是要求教學資質,比如是否有相關工作經歷,從業(yè)時長等等;最末位的是證書,比起前兩者可有可無。
剛上手時,柯文就提醒過我:“盡量找母語白,非母語的話,白也行,成功率高。別的比較難?!币婚_始我還不信邪,幾次安排雙方面試后,“歧視鏈”果真慢慢顯靈。
我嘗試過說服自己:學校青睞母語國家的外教,也有他們自己的考量,畢竟他們比較可能拿到正規(guī)工簽,冒的風險也小。
但隨著時間推移,一條更隱晦的“人種歧視鏈”浮現(xiàn)出來:母語白>非母語白>母語有色>非母語有色。
曾有位來自菲律賓的外教Mallisa,第一次面試時,我就被她一口標準的美音驚艷到了——這口音甚至比我面試的一些澳洲外教還要悅耳(并沒有歧視澳洲口音的意思)。
Mallisa告訴我,她有十幾年英語教學的經驗,先在菲律賓讀了發(fā)展傳播學學士學位,畢業(yè)后當了英語教師。后來又去新加坡一所私立幼兒園教書,邊工作邊進修,取得了幼兒護理的專科證書,各類教師證書也是坐擁在手。
她要求的薪資在1萬左右(北京和深圳),比起一些母語白外教要求的2-3萬月薪性價比高很多;人也幽默風趣,非常有親和力。但就是這樣一位在我看來極其優(yōu)質的幼師外教,卻沒有得到任何一家機構或學校的青睞。后者要么連面試都沒興趣,要么就是面試后各種挑刺。到最后,柯文禁止我再推Mallisa,覺得浪費時間精力,還被機構嫌棄我們的師源不夠好。
除了國籍和膚色以外,顏值也在歧視鏈上占很重要的一環(huán)。我們推薦的外教,甚至收到過“賣相不好”、“長得不夠好看”這種評價反饋,不知道的還以為校方是要招模特。
外教派遣中介,除了進行資源匹配,第三步還得幫外教取得簽證,與學校簽訂合同,待外教穩(wěn)定下來才能拿傭金。
是否擁有簽證,是決定外教能否就職的決定性因素。但Z字簽證(工作簽證)審批手續(xù)復雜,如果學校沒有資質,或者外教資質不達標,都沒法申請Z簽。
其實,國內大部分外教拿的都是商務簽證(M簽)、學生簽證甚至旅游簽證。這些就是所謂的“黑外教”,學校對此往往也睜只眼閉只眼。
M簽屬于短期簽證,最多停留境內三個月,然后得想辦法續(xù)簽或者換簽證。M簽門檻低,手續(xù)少,只要被授權單位出具商貿活動邀請函就行,很多沒有發(fā)邀請函資格的機構,會找簽證中介。
為了達成一單合作,我就幫學校找過簽證中介,后者自稱在全國各地有對應的授權單位,一個月可以發(fā)幾百張邀請函,拿M簽不在話下;還可以幫助外教在其他公司掛名管理類職位,拿管理類Z簽,幾千塊左右就可以搞定大小手續(xù)。這些費用,一般由學校墊付,之后再從外教工資里扣,合同里寫得明明白白。
除了M簽之外,拿學生簽證的外教也有許多。有一些外教本來就是留學生,希望當了外教之后再申請換工簽,這本身是不合規(guī)的。還有一些持學生簽的外教,甚至根本就不是學生,來華之后一天課都沒上過。
我遇過的一個案例是,某全國大型連鎖語言考試培訓機構,在南寧開了新的分校,急于打出名聲,準備提供大量M簽給外教。師源和校方對接后都很滿意,但發(fā)商務邀請函的授權手續(xù)卻遲遲辦不下來。
眼看這單要黃,我去求救柯文,柯文愣是整出了一套方案:讓外教持旅游簽證入境上崗,等公司取得資格之后再換M簽。于是,我們就這么稀里糊涂地派遣了那名外教,拿了傭金,后來他有沒有換上正規(guī)簽證,我不知道,柯文也從不關心。
雖然產業(yè)鏈完善,但幫外教找簽證中介,其實是在打法律的擦邊球。我后來查到,有三名外教中介公司員工被控犯了“組織他人偷越國境罪”,立刻去問柯文這是不是違法。雖然我的工作還沒到偽造文書的地步,但確實幫外教捏造了與現(xiàn)實不符的入境理由,拿了不合規(guī)簽證,以規(guī)避監(jiān)管。
面對我的疑慮,柯文沒說什么,但從此不再讓我辦簽證的事,只專心面試外教。
外教和學校簽訂合同時,中介會和學校簽署一份雇傭合同,一個母語白外教的派遣費用是8000-10000元,非母語白(包括有色人種)的是4000-6000元。到我這種小辦事員手上的,是三分之一不到的分傭。
一單搞成后,這些資質來路參差不齊的外教就成了學校的招牌,打上“專業(yè)外教、資深外教、明星外教”等標簽,收取300-500元/課時不等的一對一費用。
我發(fā)現(xiàn)身邊朋友對外教的想象,往往是趨于兩級的:
1.認為他們都是金發(fā)碧眼的天使面孔,充滿理想光環(huán),熱愛中國文化,熱愛孩子;
2.受媒體負面報道的影響,覺得這些人都是“洋垃圾”,在國外混不下去,就來中國混日子,荼毒孩子。
其實,這兩種看法都有點偏激,但我也確實都遇到過。比如我曾認識一對新西蘭夫妻Sam和Mona,倆人喜歡中國文化,是火鍋的狂熱粉絲,還自學了中文,兒子上大學之后就盤算著來中國工作居住,還跟我請教了很多旅游建議。后來,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就去了成都一所雙語小學任教。
與之相對的是另一名英國外教James,語言學本科,持高級TEFL證書,在泰國越南等地當過八年英語教師,在東莞也教過一年。他持商務簽證,五官端正,除了年齡稍大(55歲),其他沒什么問題。
當時,我已經準備安排他和佛山一所幼兒園面試,但鬼使神差的,我搜到了他的臉書頁面,就上去逛了逛,然后滿頭黑線:
就在和我聯(lián)系前幾天,他在臉書上發(fā)求助信息,說腿斷了,目前住在一條船上,希望附近有人能夠救助。再往下翻,他大曬特曬各種與不同亞洲女性的親密合照。抱著對他身體狀況和道德作風的疑慮,我最終沒有再聯(lián)系他,把學校那邊的面試給推掉了。
還有一名美國外教Jeff,拿的是十年商務簽,曾有學校為了規(guī)避風險,要求他換了Z簽再上崗,但被他嚴詞拒絕,理由是一旦辦理工簽,他就只能為學校服務,即使學校安排很多工時也無力反抗,只能被壓榨。
一開始我還挺佩服他的維權意識,但后來,深圳一所學校以3萬元月工資聘請他,并要求Z簽時,他動搖了。Jeff偷偷對我說,其實他不是不想換Z簽,而是因為在美國有犯罪記錄,不符合資質。他請求我瞞著學校,先幫他上崗,等過一陣子學校忘了Z簽的事兒,可能就會讓他繼續(xù)教下去了。
這種人我還能怎樣,當然是拉黑啊。至于其他不靠譜的外教,比如簡歷造假,到崗后胡亂應付,校方辭退后再拿著合同找中介賠錢的;或是優(yōu)越感爆棚,一邊貶損中國,一邊又獅子大開口要高額薪水的;還有人還在國外,就對中國情況各種擔憂批評,戲精附體的……也是大有人在,百葩齊放。
干了4個月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每天都面臨著良心上的拷問、三觀上的震蕩、法律上的風險。且不說那些明顯不靠譜的外教,住在船上的James、有前科的Jeff,不會真的成功上崗,去禍害學生了吧?萬事俱備只欠白皮膚的Mallisa,最終能找到心儀的工作嗎?當我遇到更多的James、Jeff和Mallisa后,我還能心無愧疚地工作下去嗎?
沒有質問,沒有爭吵,最后,我靜靜地拉黑了老板柯文,也拉黑了所有客戶,和這個行業(yè)徹底決裂。
(周志達薦自《南都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