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毓
寒冷的子宮
□陳 毓
子安不吃槐花飯,盡管柯文是那么愛吃。一個被窩里的兩個人,不愛同一樣?xùn)|西,這也不奇怪。
子安不愛槐花飯,直接的理由是槐花散發(fā)的氣味讓她聯(lián)想到精液的氣息,這讓她反感。子安永遠(yuǎn)記得,她和柯文第一次做愛,就差點被那氣息弄嘔吐的尷尬,她驚訝于那么潔凈的柯文竟然會釋放出這樣不潔的氣息。子安覺得那氣味就是橫在她和柯文之間的障礙,難以逾越。她想,婚前要是試一試,她沒準(zhǔn)就不和柯文結(jié)婚了。
但是,別的男人呢?別的男人也是那種氣味嗎?
柯文在子安耳邊喃喃,他說會好的!會好的子安!
往后再和子安親近,柯文都要仔細(xì)清潔身體,他甚至在私處抹子安喜歡的那種帶木香調(diào)的香水,但是沒用,子安仍會用百米沖刺的速度沖進(jìn)洗手間,然后,柯文的耳朵里就是那像秋雨淅瀝連綿的花灑噴淋的水聲。
“你把自己洗得都可以去做祭品了?!笨挛挠幸淮螞_著洗手間大喊。他不確定子安聽清楚了沒有,衛(wèi)生間的水聲停了片刻,又再度響起。
柯文是一個凡事都不喜歡深究的簡單的男人,正如他追求子安,因為子安是自己喜歡的,那子安到底是否喜歡自己?誰喜歡過子安?只要子安最后能嫁給他,他就滿足,就覺得自己勝利了。這一次,當(dāng)子安驚跳起來沖進(jìn)洗手間時,柯文真的覺得無趣和懊惱,但是,他睡著了,卻又在子安的驚呼中清醒過來。子安說:“你竟然不去清洗?你要我一晚上都籠罩在你的那種氣味里?”
“哪種氣味?天下女人有像你這樣的嗎?”柯文不悅,但他太渴望睡覺了,他匆匆去了洗手間,再回來,倒頭就睡,睡得理直氣壯。他用脊背告訴子安:“你是不是太矯情了?”
既然時間都不能治愈子安的病,那就算了,反正那病又不要人的命,柯文想。
槐花飯是柯文最喜歡吃的,但是,自從和子安結(jié)婚后,這種只有在自家廚房才能烹制出來的鮮美味道,在柯文的食譜里消失了,消失了多年后的這個五一節(jié),卻又注定出現(xiàn)在柯文面前。
這個五一節(jié),柯文帶子安去鄰近的小城看姐姐,正是槐花鮮美的時節(jié),姐姐親自去山上采摘了槐花蕾,用心做了槐花飯招待柯文夫婦。
柯文在一盤槐花飯前的表情就像是當(dāng)著妻子的面會見初戀情人,尷尬、緊張、興奮、小心翼翼。
柯文有幾分羞澀地把嘴湊到盤子上,吞了一小口,然后終于控制不住,不管不顧地把臉伏在那盤槐花飯上,左右開弓,直到一大盤槐花飯一粒不剩。
子安看得目瞪口呆,她甚至忘了彌漫整個屋子的淡淡槐花味,她看見柯文眼里的貪婪,子安聯(lián)想到饑餓的狼把羊壓在身子底下,柯文的歡喜在此刻的子安眼里看來近于可恥。
子安再看柯文姐姐,姐姐臉上那份因為柯文的滿足而生出的滿足和幸福,叫子安嫉妒。她想,她這一生大概都不能在柯文那里種植出這樣的一株奇葩。姐弟倆的親情遠(yuǎn)勝于他們的愛情?柯文的口腹之美遠(yuǎn)勝于他們的床笫之歡?子安不由聯(lián)想。
子安覺得一股熱流順著自己的雙腿,不可阻擋地洶涌而出。
竟然在不知道自己懷孕了的狀態(tài)下流產(chǎn)了。這樣的糊涂事情卻在子安這里發(fā)生了。子安覺得自己大概屬于天都不愛的那種人吧。
因為不喜歡那股槐花味,子安和柯文親近時都用杜蕾斯??挛姆纯梗影灿锚毸瘜?。柯文投降。時光流逝的樣子恰像是他們在一起的樣子,溫吞的,說不出不好也說不出好,說不清快還是慢。
直到他們想要孩子的心思冒上心頭,但是,子安卻懷不上孩子了。柯文某次說,大概是子安內(nèi)心對槐花味的抵觸導(dǎo)致了她寒冷的子宮對精子的謀殺。
寒冷的子宮?柯文的聲音縈繞在子安耳邊,如咒。
有哪個胎兒愿意住在寒冷的子宮里呢?子安想。
但是,她和柯文不是一直用杜蕾斯嗎?
現(xiàn)在,是杜蕾斯出賣了她,還是柯文?
現(xiàn)在,這個不想待在寒冷的子宮里的孩子提前出走了,把她、把柯文、把杜蕾斯集體嘲笑了一回。
子安把手搭在腹部,她剛剛準(zhǔn)確知道子宮在身體里的位置。她覺得一股似曾相識的熱流涌出了身體,用手去摸,手心里是一把自己的眼淚。
淚眼模糊的子安看見柯文的臉在房間門口探進(jìn)來,讓她聯(lián)想起那天柯文在姐姐家伏在槐花飯盤上的臉,一股難以壓抑的厭惡從子安心里胃里奔涌而上。
(原載《微型小說月報》2015年第11期 黑龍江姚志德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