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彩琳
吃走!
吃什么?
大塊羊肉么!
聽到這樣的話,你是什么感覺,是味蕾的富貴汩汩地沸騰,還是快活沒來由地往上涌?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人生在世,吃穿二字,這是定邊人的口頭禪,聽聽,他們把吃排在了第一位,衣食住行,都在吃的后面。人養(yǎng)三頓飯,吃,這門生活學(xué),他們領(lǐng)略到了骨子里。
定邊的早晨,是從大塊羊肉開始的。
灶臺上支著一口大鍋,羊湯在沸騰,羊肉在翻滾,香氣在四溢。一早上的心情因為羊肉的味道便很快活。
一碗羊湯,幾塊羊肉,肥的、瘦的、花的、肋骨、純?nèi)舛际亲约赫驹阱伹斑x好的。肉爛、卻又不綿軟,筋道、入口即香,咀嚼即碎。純瘦肉不膩,厚實,是女人和娃娃的最愛。男人不行,沒有肥肉和油,吃不出羊肉的好和香,這個好和香是什么感覺?真是不好說,舌頭、喉嚨、胃、骨髓和血液,都是這味道,沁得服服帖帖的。鼻尖上冒著汗珠,低著頭,不說話,整個嘴角都是油。骨頭也要啃,咧著嘴,肉用牙一撕就爛,但是聲音和吃法還是要夸張些,最好能發(fā)出吧唧吧唧聲,才能把香氣正確地表達出來。兩只油手,哪一只也騰不開,胡亂扯張紙,在嘴上一抹,紙瞬間是透明的,沾滿了油。做這些動作的時候,腮幫子還鼓鼓地動,嚼肉呢。大塊羊肉的吃相不能文雅,要粗獷、俗氣、蠻實才好,滿臉地流汗最出境界。細(xì)嚼慢咽、櫻桃小口,吃不痛快,也褻瀆了羊肉的香氣。
肉吃好了,還要湯湯水水來一碗面。碗是海碗,湯還是燉肉的清湯,要多,要濃,要燙,熱氣騰騰地冒。面,當(dāng)然是蕎面最好,剁的長條或者抿的小節(jié),都很筋道,很爽口。胃不好,白皮面也不影響味道的純正。油汪汪的湯上,撒上香菜,吸溜吸溜,湯香,面香,湯和面混合生發(fā)的香,香香與共,一下子朝五臟六腑襲來。生活的熱度和幸福就具體在湯水里了,具體在一碗面里了。這種味道,是欲望和回味,還沒吃完這一回,就想著下一回。喝盡最后一口湯,抹一抹嘴,非常地享受,非常地滿足?;钤谑郎希亲永镉忻朗程畛?,就不虧,就知足,就沒白活。達官貴人是怎么個活法,皇帝老子又是怎么個活法,也不一定能在早上太陽的光芒里,享受這一口美味。
回頭客不是吆喝出來的,也不是店鋪選在顯眼的位置就會爆滿的。信譽和口碑是積累下來的,也能口傳心授,但不是寫在紙上,也不是具體在條條框框里,具體在一道一道秘而不宣的工序里,是吃出來的。你一口我一口,你一句我一句,口口相傳,這一句一句的話,比圣旨條文還有威力,比刻在石頭上和甲骨上還能耐得過時間。定邊的幾家館子,無論在繁華熱鬧的街面還是隱蔽的小背巷,都是顧客盈門。換了門臉,移了地址,不要寫通知,也不用發(fā)傳單,吃慣了,聞著味兒就來了。根本不擔(dān)心回頭客會被搶走,吃慣了哪家的就是哪家的,趕也趕不走;不習(xí)慣,吃一回就不來了。這是多少年,手藝和味蕾形成的默契。這種默契,緊密、牢固、恒久。
定邊人愛吃羊肉,大塊羊肉也是定邊才有的吃法。這個傳統(tǒng)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誰也說不清楚?;蛟S是定邊和內(nèi)蒙接壤,受草原文化濡染,是從內(nèi)蒙烤全羊、燉整羊的吃法中沿襲過來的。也或許是貧瘠的土地上,日月艱難,安撫饑寒的腸胃,在煙熏火燎的灶臺上,在一大鍋湯水和油肉的滋養(yǎng)里總結(jié)出來的。
來了客人,定邊人熱情地招呼到羊肉館里。剛坐定,肉端上來了,一口下去,就有了很深的回味和印象,說定邊這個地方好啊,咋會有這么美味的吃食。從此,就記住了。如果在哪里碰見,知道你是定邊人,馬上說定邊的大塊羊肉真是天下一絕呢。人的胃口能背叛家鄉(xiāng)。找到了合胃的吃食,把人安頓住了,把那一顆或遠(yuǎn)或近的心溫軟了,就不慌神了,就安穩(wěn)了。世上的山珍海味再好,也抵不過實實在在的一碗大塊羊肉呢!
定邊的羊、內(nèi)蒙的羊、寧夏的羊和全天下的羊一樣,乖巧、綿軟、柔順,卻終究免不了一刀子的結(jié)局,免不了渾身上下、五臟六腑都成為人腹中餐的宿命。定邊人說,羊就是一盤走動的菜。羊生在定邊,真是又悲苦又無奈。殺羊的時候,這個人拿起刀子,狠狠心,說對不住了,下輩子就轉(zhuǎn)羊吧。是啊,下輩子是下輩子的事,要么變?yōu)榍嗖?,被羊吃,要么變?yōu)檠?,讓吃在肚子里的羊轉(zhuǎn)為人,被他們在脖子上捅一刀,再被他們吃。今生,生在定邊,睡眼惺忪,穿起衣服,能吃上大塊羊肉這無可替代的硬早點,就再無渴念,真就在俗世里圓滿了。你不相信沒關(guān)系,你不認(rèn)可我寫得沒關(guān)系,只要你來定邊,站在這熱氣騰騰的鍋灶前,吃上幾塊肉,喝上一碗湯,再來上幾撮面,你就會說,大塊羊肉的美,你沒寫地道,沒寫入味,沒寫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