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天行《＜楚辭＞作于漢代考》綜評

鐘興永

(湖南理工學(xué)院期刊社，湖南岳陽 414006)

民國時期，關(guān)于屈原與《楚辭》的歷史存在，便有不同聲音。五四運動前，四川學(xué)者廖季平(1890-1965)便質(zhì)疑屈原的真實性。1922 年，胡適(1891-1962)發(fā)表《讀楚辭》，認為屈原是“箭垛式”人物。屈原只是民間流傳的神話故事和英雄傳說，這是箭?！冻o》屬于集體創(chuàng)作，后人卻將其著作權(quán)歸于“箭垛”屈原。然而，以一部專著的形式，系統(tǒng)地進行文獻考證，否定屈原其人，否定屈原是《楚辭》的作者，要算何天行(1913-1986)了。何天行，字摩什，杭州人。1948 年，中華書局出版了他的《＜楚辭＞作于漢代考》(圖1)，并得到了蔡元培、顧頡剛“二先生勖勉之”。梁啟超看了此著后，認為“疇昔不認為史跡者，今則認之，疇昔認為史跡者，今或不認。舉從前棄置散佚之跡，鉤稽而比觀之，其夙所因襲者，則重加鑒別，以估定其價值，如此則史學(xué)立于真的基礎(chǔ)之上，而推論之功，乃不致枉施也。”［1］序1在該書中，何天行列出了14 個證據(jù)，證明《楚辭》的作者是淮南王劉安，后經(jīng)劉向(約前77-前6 年)、劉歆(前50-公元23年)父子篡改，托名屈原。何天行的結(jié)論是:《楚辭》實為漢代學(xué)者托偽之作，同時也否定《史記·屈原賈生列傳》的真實性，否定賈誼《吊屈原賦》的真實性，否定屈原存在的真實性。

一、關(guān)于《楚辭》的起源

何天行認為，對于《楚辭》意義的闡釋，以宋人黃伯思(1079-1118)說得最好:“屈宋諸騷，皆書楚語，作楚聲，紀楚地，名楚物，故可謂之楚辭。若‘些’‘只’‘羌’‘蹇’‘紛’‘侘傺’者，楚語也;悲壯、頓挫或韻或否者楚聲也;沅、湘江、澧、修門、夏首者，楚地也;‘蘭苣’‘荃蓀’‘蕙若’‘芷蘅’者，楚物也?！笨梢?，“《楚辭》無疑是以楚語、楚聲所構(gòu)成的一種文學(xué)作品。”［1］1“楚辭”的產(chǎn)生和《楚辭》編定成書，是兩回事，即《楚辭》并非成書以后的專稱?！俺o”這個名詞，在班固(公元32-92 年)以前便已成立了。

圖1 何天行著《＜楚辭＞作于漢代考》封面與版權(quán)頁

“楚辭”是秦漢時代楚地一帶的詩歌。當(dāng)西歷紀元前五世紀時，南方的楚人逐漸擴張，開拓了中國南部的疆域，并伸展其勢力于早就由殷人開拓出的長江北部。北方周人的地位，幾乎全被楚人所替代了。至楚人的漢高祖平定中國時，不但長江流域全入楚人的版圖，而且一直擴展到黃河流域。這時期所產(chǎn)生的以楚人的語言文字所寫的詩歌辭賦，就是“楚辭”的起源?！冻o》，其實是漢代辭賦的總稱，決不是春秋戰(zhàn)國時的作品。

何天行認為，西漢是楚聲風(fēng)靡的時期。從秦末項羽(前232-前202)作《垓下歌》，士兵亦好為“楚聲”，已開“楚聲”風(fēng)靡之先。漢初劉邦(前256-前195)還沛時所作《大風(fēng)歌》以及一般卿相的模擬之作，“楚調(diào)歌詩”差不多成為這時期文學(xué)的唯一特點。由于代表楚人的政治勢力的擴張和帝王及貴族的嗜好，策源于江淮流域的楚聲，就隨著流行于黃河流域。不但漢初的詩歌大都屬于楚聲，便是較后的樂府詩歌，亦多屬“楚聲”“楚辭”的范圍?！稘h志》中有“言楚辭徵九江，被公誦讀”。《王褒傳》所載的《甘泉賦》和《洞簫頌》，亦可令后宮誦讀。由此可見，“楚辭”和賦，顯然是一物的異名，并不是指著哪一部編寫的專書。這種在西漢時被“好楚聲”的帝王所“俳優(yōu)畜之”的辭賦家，也便是《漢志》所稱“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的人。

那么，用“楚辭”作為專書的名稱者，似乎始于劉向(前77-前6)。王逸《楚辭章句》(約成書于安帝元初四年，公元117 年許)敘云:“逮至劉向，典校經(jīng)書，分《楚辭》為十六卷?！标愓駥O(約公元1183 年-?)《直齊書錄解題》說:“余按《楚辭》，劉向所集，王逸所注?！奔o昀(1724-1805)《四庫題要》:“屈宋諸賦，定名《楚辭》，自劉向始也?！?/p>

二、關(guān)于《楚辭》的傳說

何天行認為，從戰(zhàn)國末年到漢代，凡是這時期的文獻中，既沒有關(guān)于“楚辭”的傳說，也沒有提到《離騷》或《九歌》等篇的記載。至于《招魂》《九辯》以下幾篇，尤都是漢人所作。至東漢時，發(fā)現(xiàn)劉向《新序》和他所集的《楚辭》，又發(fā)現(xiàn)《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于是傳說中的“楚辭”的作者與作品，方才有了系統(tǒng)的連貫。

賈誼(前200-前168 年)《吊屈原賦》，最早見于《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及《前漢書》本傳?！断摹?，最早見于王逸《楚辭章句》。它們之間語句有很多雷同或模擬之處。如均有“所貴圣人之神德兮，遠濁世而自藏書”;“使麒麟可係而羈兮，豈去異夫牛羊?”兩篇中既有全同或雷同的地方，而且又都用“已矣哉”一“誶語”收尾，說明其中有一篇屬蹈襲。

對于《惜誓》，王逸認為作者“或曰賈誼”，又說“疑不能用”。《惜誓》中有一句“惜余年老而日衰兮，歲忽忽而不返。”實際上賈誼死時尚不到32歲，是斷不會說“余年老”的，而且通篇也與屈原的事跡無涉。《惜誓》或許是西漢末年的偽托，這也是楚辭體的《吊屈原賦》中不見有《惜誓》之因。又及，《史記·秦始皇本紀》和《陳涉世家》，都采取賈誼《過秦論》原文?！哆^秦論》見于《賈誼新書》首篇，是書中并沒有屈原故事，但對懷王入秦一事卻記述甚祥，這也正是東漢以前尚無屈原之明證，說明《吊屈原賦》，一定是與《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同時發(fā)現(xiàn)的。

《史記·屈原賈生列傳》系屈原傳說最重要的資料，何天行認為有許多疑點(圖2)。胡適《讀楚辭》說:“史記不很可靠，而《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尤其不可靠。傳末有‘及孝文(前179-前157 年在位)崩，孝武皇帝(前140-前87 年在位)立，舉賈生之孫二人至郡守，而賈嘉最好學(xué)，世其家，與余通書，至孝昭時，列為九卿?！抉R遷(約前145-前90)死于漢武帝征和三年(前90 年)，怎么能知道孝昭(前86-前74 年在位)的謚法?一可疑也;孝文之后為景帝(前156-前141 年在位)，如何說及孝文崩，孝武皇帝立?二可疑?！保?］12說明作者當(dāng)系孝昭后之人，有后人撰續(xù)的可能。如果說是增補的，那么增補者不會不知太史公卒于什么年代。《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為什么還對已死的作者(太史公)說“而賈嘉最好學(xué)……的話了，”并且這段話并無增補的必要。劉知幾《史通·正史篇》說:“《史記》所書年止，漢武太初(前104-前101年)以后，缺而不錄。其后劉向、向子歆……等(十六人)相繼撰續(xù)，迄于哀平間，猶名《史記》?！?/p>

圖2 《史記·屈原賈生列傳》的兩個常識錯誤

何天行認為《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不是太史公所作。

第一，所載楚懷王(?-前296 年)時事與《楚世家》多有不合。而且，既然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記載屈原有這么顯赫的家世和功業(yè)地位，為什么在《史記·楚世家》中避而不談屈原?

第二，《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王使屈平為令……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為‘非我莫能為也’。王怒而疏屈平?！边@里，“曰”“以為”意重復(fù)了?！妒酚洝酚米謽O嚴，不至于將二者的對話混而為一，互相矛盾。

第三，梁玉繩(1744-1792)《史記志疑》道:“太史公言《離騷》作于懷王之時也，(屈)原始見疏而作?！峨x騷》之文，斥刺子蘭，宜在懷王末年，頃襄王世。按‘雖流放’至‘豈足福哉’，似疑在頃襄王怒而遷之后?！?/p>

第四，根據(jù)劉知幾《史通·采撰篇》云“馬遷《史記》采《世本》《國語》《戰(zhàn)國策》《楚漢春秋》，至班固《漢書》則全同太史，自太初以后，又雜引劉氏《新序》《說苑·七略》之辭?！睋?jù)核對，《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自“屈平既絀”以下，其后秦欲伐齊，“復(fù)釋去張儀”一大段，完全采取《戰(zhàn)國策》《秦策》與《楚策》的原文，而且詞句上有不少還一字未改。雖然，《戰(zhàn)國策》《楚策》所載秦楚的交涉很詳細，說到了張儀、楚王、陳軫、靳尚，甚至懷王的寵姬鄭袖，但是，從頭到尾卻沒有提及屈原。在這些書中，甚至連屈原的影子都沒有。因此，《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不是太史公的手筆。屈原傳說以及西漢時凡有關(guān)于屈原傳說的楚辭體的作品，大都是在劉向裒集《楚辭》才發(fā)生的。

三、關(guān)于《離騷》的作者

何天行認為，《離騷》的真正作者是西漢淮南王劉安(前179-前122 年)，他是漢高祖劉邦之孫。他一生好讀書，好作文，才思敏捷，作《離騷賦》奉獻漢武帝(前156-前87 年)?！肚皾h書》《史記》本傳載“武帝建元二年(前139 年)，淮南王入朝?！边@時劉安已四十二三歲了，故他在《離騷賦》中說“老冉冉之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可以認為，《離騷》就是這時候的作品。文獻記載主要有:

第一，荀悅(148-209)《前漢紀·孝武皇帝紀》載:元狩元年(前122 年)“十一月，淮南王安，衡山王賜謀反，誅之。安好讀書，招致賓客方術(shù)之士數(shù)千人，作《內(nèi)書》二十一篇，外書甚眾，又有中書八卷，言神仙黃白之事，上以安屬諸父，甚尊重之。初，安朝，上使作《離騷賦》，旦受詔，食時畢上。”劉安當(dāng)廷而作《離騷賦》，可見其才識確有過人之處，亦足見離騷體在當(dāng)時確系文化主流。荀悅系東漢末漢獻帝(181-234)時期人士，是當(dāng)時著名的政論家和史學(xué)家。

第二，《太平御覽》一百五十《皇親部》:“初，安入朝，獻所作《內(nèi)篇》，新出，上愛秘之，使為《離騷賦》，旦受詔，食時上”。

第三，高誘(約公元180 年前后在世)《淮南子敘目》:“淮南王名安，厲王長子也……初，安為辯達，善屬文，皇帝為從父，數(shù)上書，召見，孝武皇帝甚重之，詔使為《離騷賦》，自旦受詔，日早食已，上愛秘之。天下方術(shù)之士，多往歸焉。”［1］21實際上，同樣的古籍記載還有很多，如《前漢書·淮南王劉安傳》等。這些信息反映出一個基本事實，劉安創(chuàng)作了《離騷賦》。司馬光《資治通鑒》之所以不載入屈原的傳說，也不載入《離騷》，說明司馬光亦有所懷疑其真實性。

第四，《淮南子》是西漢非常重要的散文著作，其中諸如“推其志，非能貪富貴之位，不便侈靡之樂”“與日月爭光”“博聞強志，口辯辭給，人智之美也”“被發(fā)優(yōu)游”等名句，均被《史記·屈原賈生列傳》攬入，令屈原顯示出臆造的痕跡?？梢哉f，一部《淮南子》中的歷史和故事神話，正是創(chuàng)作《離騷》的素料。

那么是誰將《離騷賦》的作者替換為屈原的呢?就是劉向抑或劉歆。他為什么要這樣做?

第一，劉向系漢朝宗室，一生屢次“諫忠被饞”，與傳說中楚國的宗室屈原處境相似。《漢書》說:“宣帝時，向拜為郎中，遷散騎諫大夫，元帝時，更生(即劉向)與蕭望之、周堪等‘患外戚許、史在位放縱，議欲罷之，遂為許、史等所譖愬免官’，其年，上復(fù)詔徵更生等，更生使其外親上變事，請退弘恭、石顯等，以章蔽善之罪，恭、顯疑為更生所為，遂逮于獄。是時周堪及張猛大見信用，更生幾已得復(fù)進，乃上書直諫，而為恭、顯等所怨忌……乃著《疾饞》《摘要》《救?！芳啊妒理灐贩舶似琅c古事，悼已及同類也，遂廢十余年”。此亦與屈平相似?！捌浜蟪傻奂次?，顯等伏辜，更生乃復(fù)進用，更名為向，是時外戚專權(quán)，向復(fù)上書直諫，書奏，上甚感其言，而不能縱其計……前后三十余年……卒后十三歲而王氏代漢?！钡鹊扔涊d，均與《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大體相仿。

第二，漢成帝(前51-前7 年)時，劉向校書于天祿閣，內(nèi)藏一切文獻，他均有批改之便，而且當(dāng)時書籍的傳播，多在士大夫與貴族之間。劉向則借機以忠臣屈原作為“讚賢以輔志”的寄托。不過劉向本傳中有“卒后十三歲而王氏代漢”之句，他不可能預(yù)料自己死后的變遷，說明也有劉歆改編的可能。

在劉向所作《說苑》中，有關(guān)于屈原事跡較翔實的記載，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大都采用《說苑》中的消息?；蛘哒f，“其實并沒有屈原這個人，從劉向篡集《說苑》以后，《史記》中才有這一篇《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劉歆則“乘父向既沒，獨任校書，無人知秘府之籍，而得借秘書而行其偽?！保?］27康有為《新學(xué)偽經(jīng)考》卷二說:“《離騷》……蓋戰(zhàn)國多雜說，史遷所謂言不雅馴者，歆入之于《左傳》，并篡之于《史記》耳……但恐歆校詩賦，并《離騷》，亦歆所篡入。”

第三，何天行認為，《九嘆》第十三，實為劉向的作品，《哀時命》第十四、《惜誓》第十五、《大招》第十六、《九思》第十七等作品，“大約是王逸加上的?！薄皠⑾蛟谖鳚h末已死，因疑《楚辭》的匯集成書，亦未必出于劉向之手?！痹僬f，“依王逸的系統(tǒng)而論，將《離騷》列前，《九章》列后，那末，《懷沙》之后，不應(yīng)再《思美人》;《橘頌》之前，亦不應(yīng)先《惜往日》。王逸章句的顛倒錯亂，不但肆逞臆斷，簡直是將《楚辭》的本來面目也抹殺了?！保?］7

筆者認為，既然離騷體系西漢主流文體，離騷賦自然不止一個版本，劉安所作《離騷賦》與戰(zhàn)國時期屈原所作《離騷》多異。而且，劉安之所以能在一頓飯的功夫，創(chuàng)作出《離騷賦》，除了他的博聞強記外，或許對早已存在的屈原版《離騷》爛熟于心，略加加工，信手拈來。劉知幾說“《離騷》為自序之祖”;朱可亭、王遜直《楚辭評注》亦說:“《離騷》……先敘世家，遂為千古紀傳之祖。”從意境上考量，劉安所作《離騷賦》，實為最早的對屈原及其《離騷》作高度評價的著作。他也贊譽《離騷》“與日月爭光可也”。故班固《后漢書·藝文志》說:“孝武恢廓道訓(xùn)，使淮南王(劉)安作《離騷經(jīng)章句》?！庇终f:“原死之后，秦果滅楚，其辭為眾賢所悼悲，故傳于后”。南北朝時期梁代文史學(xué)家劉勰《文心雕龍辨·騷篇》說:“不有屈原，豈見《離騷》?”

四、關(guān)于《離騷》的內(nèi)容

何天行認為，從《離騷》的內(nèi)容考察，并非屈原所作。

第一，從《離騷》首段中“惟庚寅吾以降”句可推論，屈原系楚臣，歷法應(yīng)該用殷正，不應(yīng)該用夏正，這與屈原所處時代不合。相反，淮南王所用的歷法，正好是夏正?！皾h按秦建亥為正，皆以夏正言之?！?/p>

第二，《離騷》中有“紛吾既有此內(nèi)美兮，又重之以修能”等句，“篇中曰好修;曰前修;曰修初服;曰信修。修字凡十一見，首尾照應(yīng)，眉目了然?！睘槭裁丛凇峨x騷》中出現(xiàn)這么多次“修”字?高誘《淮南子·敘目》云:“安以父諱長，故其所著，諸長字皆曰修?！保?］36僅有四處只能用“長”字，否則詞不達意，亦不順口。

筆者認為，《離騷》中，“修”字共出現(xiàn)十八次。其中，“修能”“修?！薄靶夼洹薄皬?fù)修”“信修”“蹇修”各一次，“前修”二次，“靈修”三次，“修遠”三次，“好修”四次。說“修”字為諱“長”而更改，甚為牽強。一則，諱字應(yīng)是全篇諱，《離騷》中也有“長”字，“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若為避諱，不用“修”，可用其他字替代啊。二則，篇中許多辭句若用“長”字還原，則更加詞不達意，更加不順口。如“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等等，若“還原”為“長名之不立”，“前長兮”，便覺不妥。三則，《離騷》中用“修”字，各有意韻，有的可理解為修飾;有的可理解為美好、美善;有的可理解為培植、增進;有的可理解為賢人、圣人，“靈修”，便是專指楚地神界的圣者。當(dāng)然也有的可理解為長。

第三，《離騷》中多香草，是因為淮南王好神仙黃白之術(shù)，故凡可制藥成仙的草木如菊、芝、蘭蓀荃、芷苣、杜蘅等，在《離騷》中頻頻出現(xiàn)，當(dāng)然亦非限于香草。這些，是“道家多用來香浴”的?？梢哉f，《離騷》中的香草與美人，并不是指懷王和忠臣，而是對于神仙的憧憬。故魏文帝《與鐘繇書》說:“九月律中無射，言群本百草，無有射地而生，惟芳菊紛然獨榮，非含乾坤之純和，體芳芬之淑氣，孰能如此?故屈平悲冉冉之將老思餐秋菊之落英，輔體延年，莫斯之貴，謹奉一束，以助彭祖之術(shù)?！憋@然，一面求長生，一面決意投水自沉，放在屈原身上，很是矛盾?！峨x騷》中的神仙觀，自有背景。即若從淮南王的背景去考量，便順理成章了。因為對于神仙的思想，戰(zhàn)國時期還只有鄒衍陰陽家的世界觀，即中國之外還有“九州”。戰(zhàn)國以后，經(jīng)過道家方士的渲染，便有了海上神山一類神話。到漢武帝時代則完全變成迷信了?！盎茨贤?，好長生，服食煉氣讀仙經(jīng)……”，便可坐證。再從這些香草的來源考察。郭璞《穆天子傳》卷二有“漢武帝取外國香草美菜，種之中國”之注，(晉)譙國、嵇含《南國草木狀》:“桂出合浦……交趾置桂園……南越交趾，植物有四裔，最為奇。周秦以前無稱焉。自漢武帝開拓封疆，搜救珍異，取其尤者充貢，中州之人，或味其狀?！睆慕煌ㄊ房疾欤掀?、交趾等，至秦漢后始有交通，百粵于秦時被征服，漢武帝時才平定西南夷，印度東岸諸國，至漢時才有往來。桂及茵桂等，正是斯時傳入才“或味其狀”?！峨x騷》中描寫的桂、茵桂與諸多香草，戰(zhàn)國時期是不會這些稱謂的。

第四，《離騷》“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舊注認為彭咸即彭祖，殷之賢大夫矣，投水而死，故屈原效仿之。但是，《論語》說:“彭祖歷虞夏至商，年七百歲?！薄妒辣尽氛f“彭鏗在夏為守藏吏，在周為柱下吏，年八百歲?！彼械呐f文獻都沒有彭祖投水的指向，這樣就可以反證《離騷》的作者不是投水而死了。陳振孫引林渭起《龍岡楚辭說》道:“其推屈子不死于汨羅……以為《離騷》一篇，辭雖哀痛，而意則宏放，與夫直情徑行，勇于踣河者，不可同日語。其興寄高遠……皆寓言也，世儒乃以為實者，何哉?”［1］40其實《離騷》中一再提及的“巫咸”“彭咸”，只是理想人物，首見于《山海經(jīng)》《淮南子》。如《淮南子·大荒西經(jīng)》:“大荒之中……有靈山，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體、巫抵、巫謝、巫羅，十巫從此升降”;《海外西經(jīng)》:“女子國在巫咸北，女子居，水周之?！边@就說明，《離騷》中所謂的彭咸，原本就是兩個巫神，也非殷代大夫。若站在“好神仙黃白之術(shù)”的淮南王的立場去品讀《離騷》，就不難洞悉這種神游的思想境界了。

據(jù)統(tǒng)計，《離騷》中的傳說與神話，見于《墨子》五條;見于《莊子》十一條;見于《荀子》八條;見于《老子》十一條;見于《管子》九條;見于《韓非子》九條;見于《呂氏春秋》十八條;見于《晏子春秋》二條;見于《山海經(jīng)》二十條;見于《淮南子》三十條;見于《列子》五條;見于《穆天子傳》八條?！峨x騷》中的神話和傳說，大部分都見于秦代以后的文獻。

五、《離騷》與《淮南子》內(nèi)容切合表例

表1 《離騷》與《淮南子》雷同或相似處

從表1 可知，因《淮南子》的總編是淮南王劉安。劉安又作了《離騷賦》，有雷同相似之處，也極有可能。只是因《離騷》是辭賦韻文體，《淮南子》是散文體，在辭句上并未完全吻合。

六、《＜楚辭＞作于漢代考》斷想

何天行《＜楚辭＞作于漢代考》出版后，在學(xué)術(shù)界有一定影響。他列舉的十四項證據(jù)，亦不無道理，說明屈原的故事和《楚辭》，包括《史記·屈原賈生列傳》，確實存在加工或篡改的可能。劉安信鬼神，正合漢武帝胃口。是故，劉安作《離騷賦》，上煉丹術(shù)，帝秘藏書之。然而，僅憑此而坐實屈原不存在，屈原的《楚辭》不存在，賈誼《屈原賦》不存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不存在，尚不足以服眾。

何天行自幼熟讀古文，背誦詩詞，曾就讀于復(fù)旦大學(xué)中文系，有開闊的文學(xué)視野，他對考古有極大興趣，曾發(fā)表了很有影響的考古學(xué)論文。但是，他在歷史學(xué)領(lǐng)域并無大建樹。所以，《＜楚辭＞作于漢代考》僅停留于文獻思考和文學(xué)臆斷。不見有考古成果，不見有歷史分析。只是通過《楚辭》的字面比對，列出十四條理由，否定屈原的存在，否定《楚辭》屬于屈原，確失偏頗。例如，他認為秦漢前對于神仙的思想，戰(zhàn)國時期還只有鄒衍陰陽家的世界觀，即中國之外還有“九州”。殊不知800年楚國，對神的信仰，早已根深蒂固。古代絕大部分神話故事，實際上都產(chǎn)生于楚域。特別是對于巫術(shù)，早已在民間安家落戶。秦統(tǒng)一后，曾上過方術(shù)士當(dāng)?shù)氖蓟实郏铝顨⒎绞咳?，燒方士書，說明中國的神仙風(fēng)俗由來已久，泛濫成災(zāi)，以至威脅國家，怎么能說春秋戰(zhàn)國沒有神仙思想呢?與何天行同時代的學(xué)者沈德鴻《楚辭選讀》(該書1937 年由商務(wù)印書館出版，1947 年再版)卻有相異的觀點:“中華古國，神話也曾為文學(xué)的源泉，從幾個天才的手里發(fā)展成了純文藝作品，而為后人所楷式，這便是數(shù)千年來艷稱的《楚辭》了?！薄冻o》的來源，“卻非北方文學(xué)的《詩經(jīng)》，而是中國的神話?！薄昂我灾袊裨挭毘蔀橹袊戏轿膶W(xué)的源泉呢?依我看來，可有兩種解釋:一是北中國并沒有產(chǎn)生偉大美麗的神話;二是北方人太過‘崇實’，對于神話不感深厚的興味，故一入歷史時期，原始信仰失墜以后，神話亦即銷(消)歇，而性質(zhì)迥異的南方人，則保存古來的神話，直至戰(zhàn)國而成為文學(xué)的源泉。只看現(xiàn)在我們所有的包含神話材料最豐富的古籍，都是南方人的著作，便可恍然?！?/p>

又如，何天行列舉的證據(jù)，是以《楚辭》非屈原所作為前提去搜尋的，而對于適合戰(zhàn)國國情民俗的辭句，卻避而不論。以稱謂論，《楚辭》中的“朕”字，屈原可以自稱，切合了戰(zhàn)國的政治氣候，而漢以后，卻不行了，就是大逆不道。

要承認，在先秦典籍中，還沒有發(fā)現(xiàn)屈原存在的蛛絲馬跡，也沒有發(fā)現(xiàn)《楚辭》的蛛絲馬跡，確實還需要新的考古和文獻發(fā)現(xiàn)。其原因，一是屈原其人，在楚國即將滅亡時期，是作為楚國政壇反面人物流放的，故不載于史。特別是在戰(zhàn)亂中，像記載魯國編年體《左傳》的楚式“左傳”，流失殆盡，只留下了口耳相傳的屈原和《楚辭》等碎片史料于民間。劉安雖長期生活在長安，卻對楚史有極大興趣，對“楚辭”有極大興趣，也切合了漢代“尚楚”的文化心態(tài)，他能寫出《離騷賦》，亦就順理成章了。如果要有結(jié)論的話，那就是，劉安記憶了《楚辭》，加工流傳了《楚辭》，專利是屈原的。二是，秦楚長期交惡，秦統(tǒng)一后，有“去楚化”的文化氛圍，大量的方士書、文化典籍被焚燒，且楚書尤甚。屈原曾系堅定抗秦派。所以，秦“去屈原化”，亦是順理成章的。這就是秦漢后不見屈原痕跡的歷史致因。

秦亡漢興，痛恨暴秦和“去秦化”的文化氛圍隨之而起。漢人樹抗秦英雄屈原為立楚代言人，系漢楚文化自信的體現(xiàn)。應(yīng)該說，撿拾口耳相傳的屈原故事，整理《楚辭》，都是在漢代完成的。所以，屈原故事和《楚辭》，有漢代文化痕跡，也就不足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