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是這樣有著自己的一個獨特的情感世界,
這個世界并不離開我們?nèi)粘I畹募氈δ┕?jié),
但是有所超越,朝向那廣“大而深邃的所在。
她是被歷史、歲月、人類世世代代最根本的希望和無法逃避的命運所感動,
這種感動無限滄桑。
我曾用“冷冷的成熟”來形容張愛玲,當時主要是針對浪漫主義那種受不了的假熱乎講的,就是現(xiàn)在我也認為我這看法不無是處。但這只是在一個維度上的“是”,而張愛玲及其作品無疑都是多維度的,所以不免還有些話要說。最近重讀一遍她的散文,字里行間我感到張愛玲原來是很溫暖的一透過“冷冷的成熟”,那是一種“澤及萬世而不為仁”的溫暖。比方《到底是上海人》里這樣的話:
“誰都說上海人壞,可是壞得有分寸。上海人會奉承,會趨炎附勢,會混水里摸魚,然而,因為他們有處世藝術(shù),他們演得不過火。
過去我只由此看見她“透”,現(xiàn)在我想她是透得有人情味。人性的所有弱點她都看在眼里,這是她的深刻之處;同時她知道人性的弱點如同優(yōu)點一樣有局限性,所以一切總歸是能被諒解。她諒解正因為她深刻。張愛玲的確無情,但她是無情而至于有情。我們喜歡用“小奸小壞”來概括張愛玲筆下的人物,這句話也可以表述出她看待人的整個態(tài)度,真的是“奸”是“壞”,不過這些畢竟還是“小”的,這是世人可憐與不容易的地方。“壞得有分寸”,好像這是一種藝術(shù),其實還是出乎不得已:他們在他們賴以生存的小小秩序里小心翼翼、委曲無奈然而又有幾分得意地活著。張愛玲常常被說成不脫俗,不脫市民氣,然而她只是在原宥這俗、原宥這市民氣而已;她理解人性的弱點,但絕不能說她就等于它們。她把根扎在最低處,從這里長高,高到俯視人類的悲哀,卻并不高高在上,她與一切同在。寬容一般都是從認識層面上去把握,實際它更是一種感情,一種有節(jié)制的愛。張愛玲寬容人性的弱點,說到底她還是悲天憫人,還是愛人性的;她作品寫到蕓蕓眾生,嘲諷,刻薄,最后心還是軟了,這都是基于她的這種深藏著的愛。說起來愛與張愛玲好像有虬風馬牛不相及,這是因為我們總是把愛看淺了,看局限了。明白有情之有情容易,明白無情之有情難;體會痛苦容易,體會憐憫難,所以我們就看不大出來。
但是如果僅僅如此,張愛玲也還不是張愛玲。她與一切同在,卻并不同于一切。張愛玲能體諒天下人的情感,這種體諒就是她的情感;而她的情感不限于體諒。在她的作品中我們常??匆娝灿兴袆樱踔谅錅I,但是讀的時候很容易就視而不見,因為她的感動與我們的不大一樣,是被幾乎完全不同的對象所感動。大家容易感動之處,比如兒女情長,乃至生老病死,她對此只是憐憫;她感動則在別人顧不上、達不到或不懂得——也許干脆說就是麻木罷——的地方。比如:
“坐在自行車后面的,十有八九是風姿楚楚的年輕女人,再不然就是兒童,可是前天我看見一個綠衣的郵差騎著車,載著一個小老太太,多半是他的母親吧?此情此景,感人至深?!保ā兜缆芬阅俊罚?/p>
“不知道人家看了《空城計》是否也像我似的只想掉眼淚。為老軍們絕對信仰著的諸葛亮是古今中外罕見的一個完人。在這里,他已經(jīng)將胡子忙了。拋下臥龍岡的自在生涯出來干大事,為為‘先帝爺一點知己之恩的回報,便舍命忘身地替阿斗爭天下,他也背地里覺得不值得么?鑼鼓喧天中,略有點凄寂的況味?!保ā堆笕丝淳﹦〖捌渌罚?/p>
“不論是‘老夫是‘老身,是‘孤王是‘哀家,他們具有同一種的宇宙觀一多么天真純潔的,光整的社會秩序:‘文官執(zhí)筆安天下,武將上馬定乾坤!'思之令人淚落?!保ā墩搶懽鳌罚?/p>
張愛玲是這樣有著自己的一個獨特的情感世界,這個世界并不離開我們?nèi)粘I畹募氈δ┕?jié),但是有所超越,朝向那廣大而深邃的所在。胡蘭成曾引用她的話:“我是個自私的人。我在小處是不自私的,但在大處是非常的自私。”她說的“自私”其實也就是情感投入。她不在“小處”感動而在“大處”感動,大處都是從小處發(fā)現(xiàn)出來。有這份胸襟,難怪她能同情,能諒解,能寬容一切。或許我們可以說在人的種種情感之上還有著一個人類情感,它根植于前者又包容前者;張愛玲是被歷史、歲月、人類世世代代最根本的希望和無法逃避的命運所感動,這種感動無限滄桑。
張愛玲是一個對物質(zhì)世界很熱愛的人
CHIC:有些人在年輕的時候就找到自己熱愛的東西,有些人可能一輩子都找不到,您怎么看熱愛這種情感?
止庵:那還是以張愛玲為例吧,張愛玲小說里邊有好多處寫到愛情,真的愛情,不是假的愛情。像白流蘇這種都不算真愛情,曹七巧也沒有真愛情,《紅玫瑰與白玫瑰》里的王嬌蕊是真愛情,開始她是和他玩兒,后來當真了,只是這個真愛情沒有好結(jié)果。然后呢,王佳芝那個也是真愛情。其他的,我覺得像葛薇龍跟喬琪喬有那么一點兒真愛情吧,這一點兒真愛情其實是由于她涉世不深,跟王嬌蕊的那個不一樣,這個真愛情早晚會被消磨掉。
CHIC:讀書和旅行是您熱愛的兩件事吧?有幾十年了。
止庵:讀書有幾十年,旅行大概十幾年。我在90年代的旅行,都是利用出差的時間休一個假。
真正的旅行大概是在一零年以后。其實我先去的是兩趟美國,一趟歐洲,然后才去的日本。真正旅行是這十年的事兒。第一次去法國,一個中國人都沒見過,等到了90年代后期再去,每個地鐵車廂里都有中國人。
現(xiàn)在這個疫情,哪兒也不能去了。我覺得今年一年不可能旅行了吧,全世界都不可能實現(xiàn)旅行這事兒了吧。本來今年想去趟美國、歐洲,因為去日本的次數(shù)差不多夠了,所以現(xiàn)在都成了空話?,F(xiàn)在談旅行有點兒奢侈,目前來說是根本遙不可及的事兒。
CHIC:熱愛這個東西是需要慢慢培養(yǎng)出來的,還是逐漸發(fā)現(xiàn)的過程?
止庵:這得區(qū)分,一個是熱愛事情,一個是熱愛人。你要說熱愛的事情呢,首先一個是重視,一個是收藏。熱愛事情呢,窮人也可以熱愛東西;如果熱愛收藏,是有經(jīng)濟基礎(chǔ)了,所以這是兩個不同的程度。有人對于日常生活是熱愛,比方說,張愛玲就是一個特別熱愛日常生活的人,她對民間藝術(shù)、風物這些民間的東西都很在行,她是一個對整個物質(zhì)世界很熱愛的人。
《流言》里面有很多,像上海的蹦蹦戲,當時也是比較低級的藝術(shù),但她也很喜歡。對于喜歡的東西,有人喜歡高雅,有人喜歡低俗,她對生活本身那個很質(zhì)樸的東西非常喜歡,可能看起來相對粗糙、不夠精致的東西。比較高雅的藝術(shù)她其實談得不是特別多,她喜歡的都是沒有經(jīng)過文明矯飾的東西。
她這個人的生活一點都不浪費,所以,你看到她寫了童年的很多事情,她是屬于所有的生活全都有的人。有人活得稀里糊涂,她是活得明明白白的一個人,所有的生活經(jīng)歷都沒浪費。
CHIC:在張愛玲的作品中,哪部最有力量?止庵:力量這個詞不太有意義,如果這個力量是指感染力的話,那就是《色,戒》和《留情》。
止庵
本名王進文,一九五九年生于北京。學者,隨筆、傳記作家,著有《畫見》《惜別》《周作人傳》《樗下讀莊》《老子演義》《神拳考》等近三十種著作,校訂整理周作人、張愛玲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