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南
我出生于鄂西北的一個小鎮(zhèn),那里遠離城市,人們仿佛生活在一個狹小的盆子里。
事實上,那里并不狹小,只是四面環(huán)山。山脈既不高聳,也不險峻,連綿起伏,沒有盡頭。
幼時,我總是獨自穿行于山林,山里住著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奶奶。老奶奶養(yǎng)著一條小黑狗,每次看到我就是不停地吠叫。我雙手緊緊地握著小木棍,和它對峙。老奶奶有時會給我糖吃,還會給我講故事。后來,當祖母發(fā)現這件事后,就不再允許我一個人進入山林了。
當我漸漸長大,我總是在和母親爭執(zhí)后,沿著一條無人經過的小徑奔跑,仿佛這樣,那些爭吵、悲傷、懷疑都會被我遠遠地甩在后面。我多次上山,試圖找到那位老奶奶,但每一次的結果都讓我失敗。
我曾一度懷疑自己的身世,懷疑自己是個棄嬰。這種懷疑起源于我四歲那年——母親和父親笑著告訴我,我是從山里撿回來的孩子。那時,年僅四歲的我已經明白什么叫絕望,什么叫難過,為此我絕食兩天。后來,父母再三和我保證只是開玩笑,但懷疑的種子已經種下。青春期的我,不止一次地懷疑當年父母所說的話并非玩笑,而是事實。山里的那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奶奶才是我的親人。這種懷疑總讓我浮想聯翩,深陷于其中無法自拔。
成年后的我,曾多方打聽那個居住在深山的老奶奶,竟然無人知曉。那么這個老奶奶是否真實存在呢?還是我孩童時過于孤獨而幻想出來的一個人?
當我終于沿著那條無人經過的小徑,穿過潺潺溶溶的小溪,翻過連綿起伏的山脈,站在外面的世界,回首打量我的來處時,我懷疑一切是否真實發(fā)生過……
祖母最愛講故事。
深夜,祖母最愛坐在院子里給我講故事。她的故事總是這樣開頭:“很久很久以前,山里住著一位老婆婆,老婆婆養(yǎng)著好多的雞啊、鴨啊、貓啊、狗啊,她每天都一個人坐在院子里等啊等……”
祖母的故事總是那么溫暖,仿佛能治愈世間所有的苦。在我孤獨時,我聽著祖母的故事就不再孤獨。當我受傷時,聽著祖母的故事,我就不再感到疼痛。
祖母最愛講的故事卻是《紅樓夢》,讓我印象尤為深刻的是“尤二姐吞金”,祖母在故事的結尾表達出對尤二姐的羨慕,她認為尤二姐吞金而死是一種極為有福的死法,說到這里時祖母失聲痛哭。我和堂哥手忙腳亂地安慰祖母。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這個慈祥的婦人放聲大哭。我也因此記住了童年中許許多多故事中最為重要的一個,雖然那時我并不知道祖母講的是什么故事。
很多年后,我上了中學,自己買了一套四大名著,讀到《紅樓夢》時,這才知道很多年前祖母講的故事就是《紅樓夢》,可當時祖母已臥病在床,連上廁所都是問題,我哪里敢用這樣的事情打擾祖母休息呢?直到祖母去世,關于《紅樓夢》的疑問我也未能得到證實。
我長大了,不再需要祖母為我織夢,我嘗試著自己做一個織夢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