暫停與思考
蘇軾的仕途生涯三次被貶.曾經歷長達十二年被迫暫停期,而正是這些經歷改變和塑造了—代巨匠的人文氣質和精神世界,他是貶謫和流放的達者。
我們總是被告知人生需要—往無前.沒有過多機會思考暫停的意義,當要面臨被迫性暫停的時候.或許我們可以把它當作新的開始。
現(xiàn)在來討論“暫停期”這個話題是與我們生活的具體經驗有關,特別是2020年全國集體經歷了新型冠狀病毒的自我隔離(暫停期)以后,再來思考蘇軾他生命中三次被貶的文化記憶于我們自身的反思。
最后的暫停期
在紹圣四年(1097年),年已六十二歲的蘇軾再次被貶到了徼邊荒涼之地,途經雷州時,寫下了著名的《渡海帖》后一葉孤舟艱險地到了海南島(今海南儋州),此段時間里正是蘇軾生命中最后的暫停期。但他卻在這里辦學堂,介學風,以致許多人不遠干里,追至儋州,從蘇軾學。這里有個典故在宋代一百多年里,海南從沒有人進士及第蘇軾被貶儋州期間,弟弟蘇轍被貶到雷州,他們前后為蘇軾的海南弟子一一姜唐佐合作一首詩。蘇東坡非常欣賞這位海南“佳士”,曾在他的扇子上題了兩句詩:“滄海何曾斷地脈?珠崖從此破天荒。”并鼓勵他:“異日登科,當為子成此篇?!苯谱粼谔K東坡北歸后不久,就舉鄉(xiāng)貢,成為海南中舉的第—人??商K東坡沒有等到這一天,便匆匆在常州駕鶴西去。后來,蘇東坡的弟弟蘇轍為姜唐佐續(xù)完了這首詩最后兩句:“錦衣不日人爭看,始信東坡眼力長?!碧K東坡和儋州百姓本是因緣巧合才連接在一起,但后來他都樂不思蜀了J乃至北歸時發(fā)出“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游”的感嘆。海南人再也沒有等回“遠游”的東坡先生,但他在海南儋州的暫停期所播撒的文化種子在當地生根發(fā)芽,枝繁葉茂,他的暫停期成了當地人永不暫停的精神楷模。
如果說經歷了三次暫停期的蘇子瞻與蘇東坡有何區(qū)別,這12年恰恰是做了他真實的自己,依然是那個二十一歲(農歷虛歲),清新灑脫地寫出了進京應試策論《刑賞忠厚之至論》的蘇軾,直率坦誠。
文化“達”者
為什么說蘇東坡是貶謫和流放的“達”者?除了上面所敘述的典故之外,我們隱隱感覺是一種歷史契合:儋州、雷州,在宋朝歷史中,都是被看作流放貶臣罪囚的蠻荒之地,據說放逐海南是僅比滿門抄斬罪輕一等的處罰。唐代楊炎有詩云“一去—萬里,干之干不還。崖州何處在,生度鬼門關?!倍鴱闹袊幕貓D傳播的視角看,在儋州這個文化相對“空白”之地,他毫不吝嗇回報海南以千古風流。而這片所謂缺乏文化的土地上,已經“連接”上當時最優(yōu)秀的文化,文化“達”者,讓文化的高度懸示蠻荒之地。蘇軾晚年曾自嘲:“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這才是天地境界的豁達。
如當代的都市,獨處的時間和空間有限,心境復歸清靜,更是難得。居于城市中,跟自然剝離,卻從內心渴慕“泉石嘯傲”一一這是中國知識分子思想道家的一面,也是蘇軾“放一著、退一步,當下心安”的智慧。儒家入世,道家出世,一張一弛,加上佛家的超越精神,形成中國知識分子人精神面貌的張弛有度,即完滿自足。這樣完滿和自足程度即人之高度,所以說蘇軾是過著一種精神生活。
不合時宜
蘇軾在經歷生死沉靜的人生變故之后,他對于物質生活的厭棄和精神生活的空虛有了諸多感觸。有一日在吃完飯之后,他摸著自己的肚子問侍妾們我這肚子里裝的是什么,朝云作為他的紅粉知己了然其深意,答日“學士一肚皮不合入時宜”,蘇軾贊道:“知我者,唯有朝云也”。
這一肚子不合時宜其實就是蘇軾—直秉持著一個文人(知識分子)的眼光在審視著當時的時政,蘇軾至此是既不能容于新黨,又不能見諒于舊黨;無論是上書談論新法的弊病,對新法與新任宰相王安石政見不合,出京任職,被授為杭州通判。看到新興勢力拼命壓制王安石集團的人物及盡廢新法后,認為其與所謂“王黨”不過一丘之貉,再次向朝廷提出諫議。他對舊黨執(zhí)政后,暴露出的腐敗現(xiàn)象進行了抨擊,由此,他又引起了保守勢力的極力反對,于是又遭誣告陷害,因而再度自求外調。這就是蘇軾自己認為的不合時宜。
一日三省吾身
人生成長的道路,我們似乎一直被告知需要“不斷前進”,甚至是一往無前,然而一個人的自我精神是在反復感知和思慮中確立起來的,暫停期的作用或許真正是給了我們一個進行自我確認的契機。
做事坦蕩蕩,心中無芥蒂,慢慢體味生活,這是一種高級的智慧。而人的欲念、激情很多時候會使我們心靈蒙塵而不自知,所以,需要靜坐自省,靜坐,慢慢體悟生命的詩意。對日?,嵥橹叙B(yǎng)成的思維惰性和麻木保持警覺,對人的生存和尊嚴懷有溫情和敬意。對活潑生活保持敏感和詩意,對社會的良知和個人的價值保持清醒的認知。孔子所謂的“一日三省吾身”,常拂拭心靈,讓他保持澄明。很多人到臨死回首往事,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所不堪重負的很多事情,其實不過過眼煙云而已。佛說,死生之外無大事,這是一種高瞻遠矚的豁達態(tài)度。
現(xiàn)在這個世界正經歷著前所未有的高速變化,焦慮是我們切之真實的感受,“暫停”的同時又不得不面對內心的焦慮,這是個體面臨的普遍問題,它也只是人生燦爛星空中并不起眼的一顆。面對人生的問題,要像尼采說的那樣,把自己推遠,把問題推遠,俯視它。向死而生就是站在人生的最頂端俯視自己以及所遇到的問題。這一種豁達大度,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般的悠閑、淡雅和自然,是一種超然的返璞歸真,是對人生透徹理解后的放下。生活的味道,本應悠長而雋永,散發(fā)淡淡的詩意,也能折射點關于它處在的時空的真實處境。
超越未見
恰如從古至今的遠見卓識者看到的那樣,暫停的反思過程就是展開自我心靈訓煉的過程,在這樣的過程中,最終得出的結論對錯是次要的,關鍵在于,我們是否切切實實地磨練了自己的理解力和對問題的解決能力一一當然,這里的“解決”已經有了本質上的不同,其確切的所指是“合于事”、“合于道”,而非“合于我”、“合于名”。如歷史學家許倬云所說:“要有一個遠見超越你的未見?!?/p>
我們從自身經驗和對個人的文化記憶和經驗出發(fā),對中國文化,從有跡可循的源頭開始探索,追問到我們當下:帶著我們當下的問題意識,從最繁雜于空白處追尋??瞻滋幷归_的思考能更深入理解生命的反思。個人思想的自足、豐富、細膩和敏銳,這不正是我們作為人的價值,過著有意義的生活所需要的品質么?對價值的判斷是傳承的基礎,而將其有效地承接和發(fā)揚,則需要我們于暫停期一一展開探索和心靈的訓練。
奠堪安作家、藝術家、主持建筑師
CCA漢字建筑事務所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
莫堪安長期關注中國大都市轉型中的社會和文化問題,倡導把城市的密度、功能和漢字、書學的源流結合起來,通過重構建立人與自然的內在關系,實踐范圍集中于城市、建筑和空間,傳達出具批判性的場所精神。2017年出版?zhèn)€人書集《反山空間》、《回山》、《書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