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健
摘要:中國古代文學(xué)范疇中,“文”與“質(zhì)”是一對基本概念。本文立足于中國傳統(tǒng)文論和批評史,論證出王維詩中“文”與“質(zhì)”的均衡主要體現(xiàn)在詩中的“麗”與“深”的均衡之美。簡而言之,即同時能做到文辭上的清麗美好,又能做到內(nèi)蘊上的深厚雋永。這是王維詩歌美學(xué)特征的重要來源之一。
關(guān)鍵詞:王維;麗;深;均衡之美
中國古代文學(xué)論范疇中,“文”與“質(zhì)”是一對基本概念。而從辯證法的角度看,幾乎任何事物都存在“文”和“質(zhì)”均衡的問題。中國古典詩歌中,“文”和“質(zhì)”的均衡問題則主要表現(xiàn)為辭采和內(nèi)蘊的矛盾。蘇軾曾認(rèn)為太白詩雖瀟灑不群,卻失于平凡淺顯——是“文”勝于“質(zhì)”。近代學(xué)者胡適則說杜甫的《秋興》是“難懂的詩謎”,(1)也在一定程度上指出,子美詩雖細致精工,卻也有生澀冷僻之嫌——是“質(zhì)”勝于“文”。而作為幾乎同時代的偉大詩人,王維在辭采和內(nèi)蘊這兩方面則更顯均衡,“麗而深”正是其中表現(xiàn)之一。
明代學(xué)者胡應(yīng)麟說王維的詩歌“和平而不累氣,深厚而不傷格,濃麗而不乏情?!保?)清人趙殿成亦評價王維的詩“麗而不失之浮”,(3)這和《詩藪》對王詩“濃麗而不乏情”的評價遙相呼應(yīng)??梢?,文辭方面的“麗”和內(nèi)蘊方面的“浮”“乏情”是相伴相生的。為什么“麗”者易“浮”呢?這也不難理解,詩歌如果在辭采上華麗美好,那么作者就容易因雕飾詞句而忽略注入意義和情感。正因王詩具有“麗”的特征,同時又能“不失于浮”“不乏情”,所以才產(chǎn)生了“麗”與“深”的均衡之美。為了更細致地說明“深”的內(nèi)涵,本文將“深”分為“義”和“情”兩個方面來談。
一、辭麗義深
初唐時期,陳子昂在《修竹篇序》中曾感慨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4)推崇“骨氣端詳,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的“風(fēng)骨”。應(yīng)該注意到,在這段赫赫有名的說辭中,“彩麗”和“興寄”是對立的。而王維的詩恰恰能將這兩個因素調(diào)和均衡,體現(xiàn)出“辭麗義深”的特點,這尤為難得。王詩在環(huán)境、色彩、意象等方面設(shè)置得十分絢麗,但在絢麗中卻透出深深的哲理。李澤厚先生也曾以《辛夷塢》《鳥鳴澗》《鹿柴》三首為例,闡述過王維詩歌中深刻的哲思:“一切都是動的。非常平凡,非常寫實,非常自然。但它所傳達出來的意味,卻是永恒的靜,本體的靜?!闶窃凇畡又械玫降摹o,在實景中得到的虛境,在紛繁現(xiàn)象中獲得的本體,在瞬刻的直感領(lǐng)域中獲得的永恒。自然是多么美啊,它似乎與人世毫不相干,花開花落,鳥鳴春澗,然而就在這對自然的片刻直觀中,你卻感到了那不朽者的存在。運動著的時空景象都似乎只是為了呈現(xiàn)那不朽者——凝凍著的永恒?!保?)從這幾首詩來看,不管是《辛夷塢》中“山中發(fā)紅萼”“紛紛開且落”的辛夷花,還是《鳥鳴澗》中的桂花、明月、山鳥、春澗,抑或是《鹿柴》中的空山、返景、深林、青苔,都體現(xiàn)出文辭的美好。但詩人并沒有止于外在文辭上的秀麗,在內(nèi)在涵義方面也力求做到深刻。
這種深刻如何達到?陳伯海先生的說法給人以啟發(fā):“王維的《鹿柴》《辛夷塢》等,它們著力抓住并突出整個過程中最富于詩意的瞬間和片段,將其余的情事隱沒在詩歌畫面的背后,藝術(shù)表現(xiàn)上達到了更為濃烈、深沉也更具暗示性的境地?!保?)試看《鹿柴》一詩: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fù)照青苔上。
詩中“不見人”寫出山之幽靜,空山之中而偏聞“人語響”,暗示“人”之超逸不俗,此一層;能聞人語卻無法見其人,暗示山林之茂密,此一層;日光射入深林,暗示光斑之細碎,此一層;日已西斜,人語猶響,暗示“人”乃索居山中之隱士,而非游客,此一層;青苔處處,暗示山之空寂,照應(yīng)“空”字,此又是一層。短短一首五絕,文辭清麗,卻利用古典詩歌特有的暗示性,表現(xiàn)出了豐富的涵義?!缎烈膲]》更是如此: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芙蓉花三字以芙蓉作比,寫出辛夷花之形狀,此一層;辛夷花發(fā)出紅萼,它的美好并不因山中無人而有任何改變,它象征著自在自足的品質(zhì)和精神,此一層;山中有澗,澗旁有戶,戶中自然有人居住。此人居于山中,自是隱者,詩外交代人物身份,此一層;隱者居于山中,棲于澗旁,可見其心志之高潔,詩外暗示人物品格,此一層;空山與澗戶呈靜態(tài),紛紛開落的辛夷花呈動態(tài),二者互相襯托,同時體現(xiàn)出山中的寂靜和花開花謝的生機,此一層;辛夷花開,自是美艷動人。如此美麗的事物也有紛紛凋零的一刻,呈現(xiàn)出哀婉的情調(diào),此一層;從宏觀的角度來看,辛夷花開而復(fù)落,落而復(fù)開,是一個無限的循環(huán)。這是有限和永恒之間的矛盾。其中哲思,又是一層。
以上兩首詩,文辭上清麗動人,而在內(nèi)涵意義層次也非常多。這與前文中陳伯海先生的“詩意”“深沉”“暗示性”等說法相合。應(yīng)該注意到,《鹿柴》《辛夷塢》等詩只是冰山一角,王維的其它山水田園詩、甚至送別詩、應(yīng)制詩都呈現(xiàn)出“辭麗義深”的特點。
二、辭麗情深
王維的詩句除了在涵義上深刻之外,其中也透露出深邃的情感。劉勰《文心雕龍·情采》中已體現(xiàn)出“情”和“質(zhì)”的同一性。郭紹虞先生在《中國歷代文論選》中更是認(rèn)為:“情即質(zhì),采即文?!保?)雖然從嚴(yán)謹(jǐn)縝密的學(xué)術(shù)視角來看,不好將“情”和“質(zhì)”完全等同,但將“情”納入到“質(zhì)”的范疇內(nèi),應(yīng)該是沒有問題的。不妨略舉幾例,先看《蓮花塢》:
日日采蓮去,洲長多暮歸。弄篙莫濺水,畏濕紅蓮衣。
詩中有女子、有紅蓮、有暮色、有小舟、有河水,文辭上綺麗精致,但其中的情韻卻很深。這種“情韻”一方面是詩人對采蓮女的愛憐——“日日”二字以疊字開篇,雋永綿長,是詩人對采蓮女勤勞的贊許,“洲長多暮歸”寫出其日日晚歸之狀,暗含對采蓮女的憐惜之情;另一方面,這種“情韻”也包含對紅蓮的喜愛——撐蒿時不要濺起水花,以免沾濕紅蓮,這樣就會減損紅蓮的美好了——愛蓮之情通過近乎不合常理的囑托體現(xiàn)出來,更顯得一往情深?!芭菽獮R水”一句沒有主語,可以認(rèn)為是采蓮女的心理活動,體現(xiàn)出采蓮女的細膩多情;也可以認(rèn)為是作者的吩咐,體現(xiàn)出詩人的一片詩心。楊文生先生評價此詩道:“清新明麗,淡淡有情,比南朝《采蓮曲》更有遠韻?!保?)原因即在于此。
再看著名的《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
霍松林先生說:“詩人把送別的場景寫得如此明麗,蘊含著安慰、鼓勵和祝愿的深情?!保?)點出了此詩“辭麗情深”的特點。前兩句中的朝雨、輕塵、客舍、楊柳共同構(gòu)成明麗之景。對這兩句,清人高士奇在《三體唐詩》中指出:“首句藏行塵,次句藏折柳,兩面皆畫出,妙不露骨?!保?)的確,清晨時分哪來的煙塵呢?根據(jù)詩意不難判斷,這是遠征之人的馬匹踏起的飛塵。而詩人加一“輕”字,則說明馬匹行進速度很慢。在清晨為何緩行?原因自然是行者與詩人依依不舍了。第二句中,“柳色新”三個字給讀者帶來了“折柳”行為的聯(lián)想。至于是真的“折柳”相送還是“借典”抒情其實并不重要,關(guān)鍵是詩人暗用“折柳”事典,寫出二人之間的惜別之情。所以馬茂元先生評此詩道:“浥輕塵,柳色新,以明麗之景,反襯下面的離別之恨?!保?)其中奧妙,正在于此。后兩句把深深的離情寄托在“更盡一杯酒”的請求之中——喝一杯酒只能將分別延遲片刻,但離分別越近便越在意這片刻的光陰,這是源于深厚的友情;喝一杯酒只能再澆滅一點點離愁,但離分別越近便越關(guān)心友人細微的愁緒,這也是源于深厚的友情;喝一杯酒只能再互訴幾句衷腸,但離分別越近便越不舍這難得的知己,這還是源于深厚的友情。
王維此類作品極多。如《欹湖》前兩句“吹簫凌極浦,日暮送夫君”有流水夕陽,亦有簫聲相伴,可謂“辭麗”,細細品味,為何詩人在日暮時分才送別友人?必是因為二人感情深摯,相言甚歡,故而不肯早別;又為何吹簫相送?想來多半由于二人已是伯牙與子期般的知音,故可以樂音傳情。又如《山中送別》后兩句“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芳草萋萋固是綺麗,而其中情味亦深。今年未去,詩人便念及明年此時友人是否再來。獨處之時心中牽掛對方已是一層情味,對“歸”的期望又是一層情味,而對“不歸”的擔(dān)憂更是一層情味。再如《雜詩》中“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兩句,表面看來只有綺麗的窗戶、傲雪的梅花,但透過這些美麗的意象,隱藏著的是詩人對家鄉(xiāng)每一個細節(jié)的關(guān)注。不管是窗戶的外形還是梅花開花的日期,都是深深鄉(xiāng)情留在作者頭腦中的烙印罷了。另如《渭川田家》《歸嵩山作》《白石灘》及大多送別題材作品都呈現(xiàn)出“辭麗情深”的特征。
三、結(jié)語
關(guān)于王詩“麗而深”的特點,古今學(xué)者都有論述。例如清人李因培在《唐詩觀瀾集》中評價王詩:“秀色外腴,浩氣內(nèi)充?!保?)當(dāng)代學(xué)者章培恒、駱玉明主編的《中國文學(xué)史》也認(rèn)為王詩“既有明麗的色彩,又有深長雋永的情味”。(4)對這個問題加深認(rèn)識,可以讓讀者更充分地體會到王維詩中的妙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