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晗
晚飯時,我順口說起在微博上看到有天津朋友曬吃皮皮蝦的照片,隨口說了一句——皮皮蝦現(xiàn)在很肥了吧?第二天早上醒來,就覺得家里彌漫著一股蒸煮海鮮的鮮腥之氣。
果然,我媽不到六點就起床去了海鮮市場,只是嫌皮皮蝦太貴,份數(shù)又少,最終買的是海蟹和蛤蜊。她說,回來時失去了方向感,辨不清東西南北,問了三個人才回了家。我媽剛到我們的新家一周,上周末才領(lǐng)她去了附近的海鮮市場,當時她說根本沒記住路。
前段時間的一個晚上我用面包機的預(yù)約功能烤面包,放好了配料,六個小時之后它將自動開始工作。然而吃早飯時我爸端著烤好的面包說,怎么感覺不太熟呀?我湊上去一看,果然是淺淺的面色,揪下來一塊黏糊糊的。一問才知道,爸早上起來就把電源拔了,認為“一宿了,早該好了”,其實還差半個小時才能熟。得知原因后,爸“哦”了一聲,之后也沒說什么,只是放回去重烤。
中午我在客廳沙發(fā)上看電視,卻聽見爸媽在臥室里討論面包機的使用方法。媽小聲地斥責著我爸,又心有戚戚焉怕自己犯類似的錯誤,仿佛兩個學(xué)生在談?wù)撘淮慰荚嚨氖д`之處。
我頓時百感交集。我爸從前似乎不是這樣柔和的,在我更小一點的青春期里,每當指出他做得不夠好,或是試著提一點建議時,他通常會惱怒:我活了這么多年還會不知道?怎么會咸,我只放了一點鹽。怎么會淡,我放了一大把鹽……
現(xiàn)在的他,常笑呵呵地說:“這樣啊,嗯,好。”他會小心翼翼地問:“今天的面條怎么樣?”在得到肯定之后,他會很開心地說:“竟然受到了表揚!”他身上散發(fā)出一種寄人籬下的謙恭感,這樣的表現(xiàn)是這兩年來他過來跟我們一起生活的調(diào)試結(jié)果。
彼此客氣,彬彬有禮,遵守界線。有了孩子之后,我們這五口之家仿佛小商販加入了WTO,一切狹隘壁壘必須消除,要被迫學(xué)會更多的理解、尊重、包容和妥協(xié)。而隨著他的衰老,我們的經(jīng)濟自主權(quán)的提升,他的妥協(xié)要更多些,身段日益柔軟,有時甚至讓我心酸和自省。
我爸會裝作不經(jīng)意地提一句:“怎么電腦上的?;视螒驔]有了?”跟他說前一陣重裝系統(tǒng)后沒再安裝那個軟件,他只是“哦”一聲,并不會主動要求給他下載一個。閑暇時間他通常喜歡在網(wǎng)上玩牌,這算不上什么值得肯定的愛好,但多年來已經(jīng)成為一個頑固的樂趣,雖然庸俗但卻合理。
任何人打發(fā)時光的方式都是值得被尊重的,尤其對于退休之后擁有了大把時間的人來說,下象棋、跳廣場舞、打麻將,都比無所事事要好。但若我不主動去尊重迎合他的這份需要,他竟也壓抑和隱藏起來,唯唯諾諾不肯提。而我,必須小心捕捉他看似無意提起的每一點需要,記在“待辦事項”里,抽時間落實,幫他下載遠航游戲、教他使用智能手機和微信。
這感覺似曾相識,就像,就像我婆婆一樣,她覺得提出任何要求都不太好意思??墒?,他是我爸爸呀,我跟他向來沒有那么客氣拘謹?shù)摹?/p>
婆婆曾經(jīng)給我講了一件事,說村里有老兩口,到城里的兒子兒媳家住了一星期,回來直喊餓,因為兒子家的飯做得太少了。我問,那他們不能自己出去買點吃的?婆婆說,他們兒媳婦說別買太多,吃不了就浪費了,吃得太飽也不健康。但莊稼人飯量大,卻又不好意思說。我不以為然:跟自己的兒子有什么不好意思說的,明明是溝通不暢的問題,偏搞成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似的,最親密的家人不說,卻回來說給全村人聽。
跟朋友說起這故事,意在說明婆媳之間往往曲徑通幽,靠著互相揣摩,很難有話直說。沒想到她卻說,她媽媽來給她伺候月子,回老家后也說吃不飽。我頗為驚訝:難道她當時沒好意思說,回去后就跟你說了?她說不是,是聽姐妹們說的。
我回想起從前,姥姥去給小姨伺候月子,回來后跟我媽抱怨說,飯桌上那么多雞蛋,小姨從來不問她吃不吃。那是個雞蛋還算金貴的年代,姥姥是不好意思主動拿著吃的。盡管如此,我也覺得姥姥太過玻璃心,跟自己的親生女兒何必這么生分卻又滿腹委屈。如今看來,這樣的事情、這般的心理并不少見。
走著走著,原本最親的人卻變得生分、拘謹,不過是因為他們曾經(jīng)掌控一切,而今變得衰弱。而曾經(jīng)年幼柔弱的我們,卻變得強大。慢慢強大起來的人常常不自知,而由強轉(zhuǎn)弱的人卻更為敏感,他們表現(xiàn)得更強勢也好,小心翼翼也好,滿腹牢騷也好,都不過是為了掩飾內(nèi)心深深的自卑感和無力感。
當我們向前走,只留下一個背影時,他們其實多么希望我們能偶爾回一下頭,說一句:我很好,你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