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還年輕時,好拳腳,三更燈火五更雞的,奈風兮雨兮卻也終是個初段位,多少也就嘆了氣。
老李經(jīng)過青風口,就見一姑娘追一小伙,口里喊,抓住他!老李一腳就把小伙踹倒。小伙掙扎,他一二三,三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一頓亂拳揍得人眉青臉腫,口鼻竄血。老李說,得罪人姑娘家家的,就不是好人!
捋清事由,老李說,追什么追,留人留不住心!姑娘撲上去打小伙,小伙躲避,姑娘就嚶嚶哭了。老李很氣憤,拍著胸膛沖姑娘說,來,打我,打我呀!
彼時老李,正是颯爽年壯,那青風口的姑娘一愣之后,真的就舉起粉拳捶老李胸口,被老李深情地捧住雙手,成就了一樁讓人眉開眼笑的好姻緣。
老李先后有兩任妻子。
第一任就是青風口的姑娘。據(jù)人說,青風口的姑娘是老李在人生低谷時娶來的,發(fā)達后,所到之處皆是鶯鶯燕燕,自然而然地便一日復一日地瞧不上她了,離了。第二任是老李在最風光時比照最高標準選擇的,不過,還沒稀罕夠,新人卻嫌他一日復一日地老去、一日復一日地庸俗,也離了。老李棄過人,如今又被人棄,五十歲不到,他就生了白發(fā),配了幾副老花鏡,床頭擱一個,車上擱一個,包里擱一個。
老李無所事事,他甚至對著天空吹幾聲口哨,來應和四聲杜鵑精神飽滿地咕咕鳴叫。在那只杜鵑還年輕的時候,老李想……老李想它的羽毛應當像銀子一樣閃光,在這個可愛的午后,老李感覺自己年輕了許多。
他一個原地跳躍,以振當年英武之風,但雙腳離地不過二寸許,已讓他心慌慌氣喘吁吁,二十年光陰虛度都付于塵和土,羞煞人了。
想當年青風口英雄出場,夕陽西下,俠客背刀騎快馬而過,快意恩仇。
老李再一次去青風口。
青風口其實是一個泄洪閘。橋頭遠眺,青山隱隱。
他就想起了他留在山中的老屋。
老屋初衷是為博第二任妻子歡喜特地輾轉(zhuǎn)淘換來的,新人與他夜話要在山中種蓮種花種風月,老李當時歡喜得全身麻酥牙都快掉了,自然新人說什么就是什么,老命拿去給新人一半也是舍得的。
新人既成過往,他便再也沒有去過。
老李突然就有了一股沖動,去山中老屋搭亭建臺,學古人的樣子,潭上酌,林下棋,臥對鸕鶿,閑憶汝。憶誰?當然不是憶新人,他要邀那些與他年歲相當情投意合的狐朋狗友來天天笙歌夜夜醉。
老李隨即驅(qū)車前往。
輕車熟路,卻越走越心情沉重。一路上莫不是新人的淺語盈盈,吹過她額前的微風在一棵棵老海棠樹下跳舞,執(zhí)葉如執(zhí)紅綾扇。新人晶瑩鮮艷,老李的眼前,秋天的色彩漸漸模糊。
老李迷路了。
導航指揮他東竄一頭西竄一頭,過了河底隧道,轉(zhuǎn)了兩次跨河立交橋,老李越發(fā)地理不出頭緒。右手邊出現(xiàn)了一個停車場標志,老李就去停了車想想清楚。
這是一個雕塑園。
老李信步走去。
園子很大,很靜,游人很少,就在老李背手仰臉看那個名為《湯匙上的櫻桃》的雕塑時,有人跟他打招呼——
嘿!
老李駐目瞧去,一時間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說,你,你?
打招呼的人說,小心別踩了你腳邊的花。
你看它們的花瓣像不像蝴蝶?。?/p>
老李說,啊,??!
老李回過神來,說,像,像極了。
二枚淡淡紫,二枚淡淡白,那是垂花水竹芋呢。那人繼續(xù)打理著池塘邊的美人蕉。
老李有些口吃地問,你,你,怎么會在這里?
她答非所問地說,明年春里來,你會看到大片的藤蔓月季開花。
老李定定地望著她。
她說,怎么了,跟傻了一樣?
老李說,當年,當年,除了爭吵,除了置氣,你可從來沒對我說過這些寬敞話兒。
那人難為情地笑了,因為羞澀,她甚至捂上了自己的眼睛,她說,不許提,不許提了。
老李醞釀半天說,恨我嗎?
恨過的,可是,現(xiàn)在不恨了。我那時也不好,整天待在家里,眼界窄,心眼兒小。
老李說,終是、終是我……對不起你。
你看你、你看你,都過去了呢……你看,這些花草,這些白蠟樹,這些五角楓,這些老槐樹,都是我的好朋友……對了,我還夢到過你呢,你變成了這園子里白蠟樹下的一匹小馬……
說這話時,那個人,當年青風口的姑娘、老李的前妻——現(xiàn)在的雕塑園林的一名園藝師,坐在了一棵白蠟樹下散置的黃石上小憩。老李的眼中,時值佳秋,白蠟樹一輪羽葉橙黃,于她的頭上,展開金頂。
【作者簡介】高滄海,原名劉秀玲,山東臨沂人。作品散見《山西文學》《小小說選刊》等報刊,并入選各類年度選本及省市級高中聯(lián)考試題。小小說金麻雀獎獲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