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輝
“豐君(指豐子愷)的畫,我向來不甚贊成,形似學竹久夢二者,但是浮滑膚淺,不懂‘滑稽?!?963年4月4日,在給香港作家鮑耀明的信中,周作人對豐子愷極盡挖苦之能事。
其實,周作人早年曾撰文稱贊豐子愷的漫畫,豐子愷成名,源于文學研究會機關(guān)刊物《文學周報》的最早推重,而周作人正是該會的精神領(lǐng)袖。
周作人不滿,皆因豐子愷曾為《兒童雜事詩》配圖。
1945年12月,周作人以漢奸罪被逮捕,初被判死刑,后改為15年,系于南京老虎橋監(jiān)獄,萬分痛苦中,以寫《兒童雜事詩》自遣。國民黨敗退大陸后,周作人重獲自由,為解生活困難,將這批詩賣與《亦報》,《亦報》請豐子愷配漫畫后刊載,轟動一時。
為周作人的詩配圖,豐子愷冒了不小的政治風險,本有幫襯之意,為何周作人不感恩,反而惡語相向?豐子愷究竟怎么惹著周作人了?
豐子愷,本名豐潤,浙江桐鄉(xiāng)人,生于1898年,自幼好美術(shù),1914年考入浙江第一師范,時李叔同(弘一法師)在此任美術(shù)、音樂教師。
李叔同是日本著名油畫家黑田清輝的弟子,重視西洋素描繪畫的嚴格訓(xùn)練,令豐子愷大開眼界,李叔同極少論人,卻稱贊豐子愷說:“你的畫進步很快!在我所教的學生中,從來沒有見過進步這樣快速的!”
此后兩年,豐子愷幾乎放棄了其他所有學科,專攻繪畫。1919年夏畢業(yè)時,因成績不佳,工作無著,又不愿回故鄉(xiāng)小學任教,豐子愷便跟著學長吳夢非、劉質(zhì)平到上海開了一所美術(shù)學校,教西洋畫。
對這段從教經(jīng)歷,豐子愷自嘲為“賣野人頭”(指用假貨欺騙別人)。隨著大批留日美術(shù)生回國,靠劣質(zhì)翻印品來了解西洋畫的豐子愷自覺難再維持。
一次,豐子愷布置學生畫靜物,以青皮橘子為標本,卻觸發(fā)了他的傷感,“我自己猶似一只半生半熟的橘子,現(xiàn)在帶著青皮賣掉,給人家當作習畫標本了?!彼聸Q心要當“留洋美術(shù)家”。
最終,母親變賣了部分家產(chǎn),加上岳父資助,1921年春,豐子愷終于來到日本。
到了日本,豐子愷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西洋畫,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差得這么多,而好不容易搞來的那點錢,只夠在日本呆10個月。
豐子愷異?;倚?,他說:“后來上午的課(指美術(shù)課)常常閑卻,而把大部分的時光消磨在淺草的opera(歌?。^,神田的舊書店,或銀座的夜攤里了?!?h3>迷茫中遭遇竹久夢二
于迷茫與焦慮中,豐子愷在“神田的舊書店”意外發(fā)現(xiàn)了竹久夢二的畫集。
竹久夢二是一位業(yè)余畫家,擅長用漫畫表達朦朧的傷感,技法洗練,淺白易懂,卻別有一番滋味。竹久夢二不被主流接納,卻深受普通民眾喜愛。
豐子愷看后,感到這是自己今后努力的方向。一方面,竹久夢二式的畫重在創(chuàng)意,對技法要求不高;另一方面,放棄油彩與畫布,轉(zhuǎn)向紙墨,易被東方人接受。
豐子愷原本不太熟悉國畫,但清末畫家曾衍東給他以啟迪,曾衍東一生蹉跎于官場,漂泊困頓,晚年竟以賣畫為生。他喜畫人物,用筆自由,作品飽含幽默。在中國,曾衍東寂寂無名,在日本卻很有名氣。從曾衍東的畫中,豐子愷發(fā)現(xiàn),筆墨不必恪守前人定則。
回國后,豐子愷一邊教書,一邊嘗試竹久夢二式的畫風。1925年,經(jīng)朱自清推薦,豐子愷的畫得到《文學周報》主編鄭振鐸的重視,《文學周報》辟出專欄,定期發(fā)表。1926年,由豐子愷插圖的俞平伯詩集《憶》出版,在文化界引起轟動。
周作人撰文說:“這種插畫在中國也是不常見的……中國有沒有這種漫畫,我們外行人不能亂說,在我卻未曾見到過,因此對于豐君的畫不能不感到多大的興趣了。”文中“多大的興趣”,即“很大的興趣”。
豐子愷與周作人雖無往來,但二人創(chuàng)作理念相近,都重趣味。1932年,林語堂在上海推出《論語》半月刊,豐子愷不僅配圖,還寫了很多隨筆,時有“論語派”八仙之說,即呂洞賓(林語堂)、張果老(周作人)、藍采和(俞平伯)、鐵拐李(老舍)、曹國舅(大華烈士)、漢鐘離(豐子愷)、韓湘子(郁達夫)、何仙姑(姚穎),周、豐被劃入一派。
“抗戰(zhàn)”爆發(fā),周作人附逆,輿論嘩然,攜家南逃的豐子愷卻認為:“周先生附逆不見得確實,不過因為他是個文人,易受攻擊罷了?!?/p>
1939年12月30日,看到豐子愷出版的《漫畫阿Q正傳》,周作人感到很不滿意,認為遠不如蔣兆和畫的阿Q好,便在媒體上發(fā)文批評,說:“豐君的畫從前似出于竹久夢二,后來漸益浮滑?!?/p>
說“浮滑”,因知名度提高后,豐子愷也開始賣畫,為滿足用戶需求,不得不在畫面上添加他并不擅長的山水,且多設(shè)色,與早期相比,此時作品創(chuàng)造力下降,偏向甜俗。
周作人的批評有些道理,但文章發(fā)在敵占區(qū)的媒體上,豐子愷可能沒看到。
1950年2月,《亦報》發(fā)表了周作人的《兒童雜事詩》,署名為“東郭生”,豐子愷此時已甚少作畫,礙于舊情,勉力為之,但他的配圖常背離原詩。
比如“荸薺甘蔗一筐盛,梅子櫻桃赤間青。更有楊梅夸紫艷,輸它嬌美水紅菱”,豐子愷畫的卻是豌豆與櫻桃,并自配白樸詩句“櫻桃豌豆分兒女,草草春風又一年”。
再比如“瓜皮滿地綠沉沉,桂樹中庭有午蔭。躡足低頭忙奔走,捉來幾許活蒼蠅”,詩中明明說的是“桂樹”,豐子愷卻畫成芭蕉。
如事先溝通,這本是小問題,但這個“合作”事先未征求周作人意見,周成名早,長年以文壇領(lǐng)袖自居,此時山窮水盡,對人情冷暖極敏感?!兑鄨蟆钒l(fā)表《兒童雜事詩》時,豐子愷配圖所占面積大,周作人的詩占面積很小,儼然成了周作人在給豐子愷的畫配詩。周作人一直瞧不起“海派”文人,對此難免耿耿于懷。
1950年后,周作人埋頭翻譯,全靠人民文學出版社每月預(yù)支200元稿費生活,因家中開銷大,四處哭窮,后預(yù)支稿費提到400元,仍不夠用,1962年,甚至將個人日記作價1800元賣給魯迅博物館。而1952年后,豐子愷先后擔任上海文史館館員、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上海分會副主席等要職,風光一時。在落差面前,周作人心態(tài)有些失衡。
在給鮑耀明的信中,周作人措辭激烈,可能還有一個原因,即二人通信多由曹聚仁代轉(zhuǎn),而曹與豐子愷有矛盾。
曹、豐同為李叔同弟子,原本關(guān)系不錯,抗戰(zhàn)時豐子愷一家逃難經(jīng)浙江蘭溪,遇到曹聚仁,曹請豐子愷吃了一頓飯,聊了些時事。1938年3月5日,曹聚仁發(fā)表《數(shù)月來的繁感》,提到了這次相會。
豐子愷到漢口后,有人對他說“曹聚仁說你的《護生畫集》可以燒毀了”,豐子愷是居士,《護生畫集》體現(xiàn)了他的佛教思想,李叔同在世時,豐以此作為給恩師的壽禮,李叔同圓寂后,豐則以此來紀念恩師。
《護生畫集》本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卻被誤讀為反對戰(zhàn)爭,與“抗戰(zhàn)”大背景不協(xié)調(diào),飽受各方“炮轟”,豐子愷覺得很委屈,聽說曹聚仁也反對,便找來《數(shù)月來的繁感》細讀。
其實,曹的文章只是隱約地表達了不同意見,但豐子愷卻發(fā)現(xiàn)文中有多處誤記,認為曹是故意的,便寫了措辭激烈的《一飯之恩》,挖苦道:“因為一般淺見的人,向來誤解‘藝術(shù),把它看作消閑物,奢侈品。甚至身為大學教授,名為文學作家,而擔任許多大報的戰(zhàn)地通訊員的曹聚仁先生,亦復(fù)如是。”
打豐子愷是為拉曹聚仁
豐子愷的文章中,也有一些誤記,曹聚仁向來鋒芒畢露,讀后立刻寫了《一飯之仇》反擊,稱“子愷先生若要虛構(gòu)這些話,找些幫手來罵我,那我只能佩服他的‘說謊藝術(shù)了”。并宣布,如豐子愷不向他公開道歉,便從此一刀兩斷。
本是一個小誤會,可二人都欠冷靜,終于成了陌路。
1956年,蟄居香港6年的曹聚仁以新加坡《南洋商報》特派員身份回大陸采訪,先后見了溥儀、周作人、齊白石、沈從文等。
曹聚仁當年曾撰文挖苦過周作人,但門庭冷落多年的周對曹的到來極興奮,此時周作人因腦血管硬化已不甚見客,見也只見10分鐘,可他和曹卻聊了1個多小時,1959年,經(jīng)周恩來同意,曹聚仁請一批老文人為自己在海外辦的報紙撰稿,其中就有周作人。
1960年,周作人將《知堂回憶錄》交曹聚仁連載,該書出版時,周作人特別寫道:“對他(指曹聚仁)那種久要不忘的待人的熱心,辦事的毅力,那是不能不表示感佩的?!睂ν磔吶绱宿頁P,可見周作人對這一交往的重視程度,表明自己也反豐子愷,應(yīng)能拉近彼此的親近感。
1961年12月,豐子愷開始翻譯《源氏物語》,這是當時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重點工程,先是交給錢稻孫譯,但錢太慢,只好換成豐子愷,卻讓周作人校記。
對這一安排,周作人當然不服氣,在《源氏物語》上,周曾下過苦功夫,學了古日語,在他看來,只在日本“游學”10個月的豐子愷沒有譯此書的資格。拿到豐的譯稿后,發(fā)現(xiàn)用的是明清小說式的語言,而非文言,周作人表示應(yīng)徹底扔掉,在給鮑耀明的信中,周作人甚至說:“近見豐氏源氏譯稿,乃是茶店說書,似尚不明白源氏是什么書也?!?/p>
為翻譯《源氏物語》,豐子愷曾登門拜訪周作人,雙方一生中直接接觸,似乎只有這一次,顯然未能消除周的偏見。
“文革”開始后,原本暗中照顧周作人的章士釗自顧不暇,周作人自知難免一死,致書派出所,請求服安眠藥自殺,未獲批準,1967年5月6日,周作人因病去世。
在“文革”中,豐子愷也遭沖擊,多次挨斗,工資停發(fā),一度從事體力勞動,但豐子愷從容以對,不論怎樣攪擾,每日必抽煙一包,飲啤酒兩瓶。1975年9月15日,豐子愷因癌癥去世。
不論周作人豐子愷二人有多少不同,有一點卻是相同的,即:晚年不得不以翻譯為主,創(chuàng)作基本荒廢。
“他(胡適)叫我的內(nèi)子告訴我,教我從此以后千萬不可以再把我的文章給英國人看……我收到內(nèi)子的信后,真想從此停筆,再不可冒冒失失地寫英文出丑?!痹凇栋耸貞洝分校苁揭粚懴逻@段話,當時他剛到英國不久,正準備用英文寫作。
對于熊式一,今人多感陌生,然其實,他當年轟動海外,是極少數(shù)贏得國際聲譽的中國作家,陳寅恪曾寫詩稱“海外林熊各擅場”,林即林語堂,熊即熊式一。
幸虧熊式一沒聽胡適的話,否則便不會有后來風靡歐美的《王寶川》《天橋》等作品,而胡適為何會對熊式一抱如此大的成見,值得玩味。
熊式一生于1902年,江西南昌人,本名熊適逸,因在家族同輩中排行第十一,故諧其音為筆名。
熊式一3歲喪父,寡母將其拉扯成人,1919年考入北京高等師范學校英語部,畢業(yè)后曾在私立大學任教,翻譯了哈代、蕭伯納、巴雷等人的作品,被徐志摩贊為“中國研究英國戲劇第一人”。
1931年,武漢大學文學院院長陳源登門拜訪,欲請熊式一去教歐美近代戲劇,閑聊中,得知熊沒有留學經(jīng)歷,依當時教育部規(guī)定,無洋文憑,便不能在國立大學當正教授。
經(jīng)此刺激,熊式一下決心出洋,此時他與夫人蔡岱梅已有5個孩子。熊式一賣掉剛譯完的《蕭伯納全集》《巴雷全集》版權(quán),得8千大洋,留一半給夫人,自帶一半赴倫敦,瞄準了倫敦大學文學博士學位(后來并沒拿到)。
據(jù)熊式一的好友譚旦冏說,熊出國前特意在江西定制了一批瓷器,上面精繪蕭伯納、巴雷等人肖像及贊美之辭,到英國后,以中文譯者名義,登門饋贈,由此和大作家們建立了聯(lián)系。譚旦冏說:“不能不說他(熊式一)是有計劃的,至少是心機很靈活的一個人?!?/p>
熊式一與蕭伯納交情甚深,桂永清(后曾任“中華民國海軍總司令”)訪英時,熊式一帶他去拜訪蕭伯納,當時蕭伯納年事已高,桂永清卻反復(fù)贊其身體好,并稱贊其牙齒,蕭伯納馬上從嘴中掏出假牙,遞給桂永清,說:“你真贊賞我的牙齒嗎?好吧,你可以接過手去仔細欣賞欣賞?!?h3>王寶釧成了“珍貴河流夫人”
為練習英語,熊式一寫了一出喜劇,名為《財神》,請蕭伯納等人指正,蕭伯納說:“你的英文可喜之至,英國人絕對寫不出這樣好,它比英國人寫的英文高多了,他們的英文常常是笨得糟透了!我們將來一定把你這種英文列為特別一類,應(yīng)該叫它做中國的英文?!?/p>
熊搞不清蕭伯納的話是贊美還是諷刺,只好不了了之。
當時倫敦有位洛克哈德爵士,曾在中國任職40多年,官至香港輔政司(僅次于總督),年已70多歲,為打發(fā)寂寞,常約熊式一、譚旦冏喝下午茶,洛克哈德熱愛中國文化,尤喜京劇,在閑談中,反復(fù)慫恿熊式一將《紅鬃烈馬》譯成英文。
熊式一不愿承攬此事,說到英國是來研究外國戲劇的,不是來介紹中國戲劇的,但譚旦冏勸他說:劍走偏鋒,也許能闖出一條路,不妨試試。
熊式一更喜歡《玉堂春》,可轉(zhuǎn)念一想,玉堂春是妓女,劇中有奸情和謀殺親夫等情節(jié),怕別人罵他辱國,且《玉堂春》情節(jié)近似《灰闌記》,后者被英國導(dǎo)演搬上舞臺,反響極差。于是,熊用6個星期將《紅鬃烈馬》改寫成一個喜劇,名為《王寶川》,不用“釧”,因劇本英文名為《Lady Precious Stream》(《珍貴河流夫人》),而釧字很難譯成英文。
第一個為該劇點贊的,是幫熊式一謄稿的打字員,在她的鼓勵下,熊將稿子交給劇本代理人,很快便有人對此產(chǎn)生興趣,但要求大量修改,熊式一不同意,只好收回原稿,一家家劇院去碰,看誰愿意演出,結(jié)果碰了一圈釘子,毫無成果。
就在熊式一絕望時,瀕臨倒閉的麥勛書局表示愿意出版《王寶川》,并一口氣簽下熊今后5本書的版權(quán)。
為舞臺表演而寫的劇本,未必適合閱讀,熊式一請英國著名詩人亞柏康貝作序,出乎意料的是,《王寶川》轟動一時,很快便有一家小劇院老板來信,表示愿將其搬上舞臺。
初排《王寶川》時遇到意外情況,女主角來了一天,便辭職而去,另換一人,也是一天就走,一連四天,都是如此。劇院老板對熊式一說:“這些情形,你都看到了,明天我們再試一次,假如第五位女主角仍然如此,我們只好停演,你也不能怪我?!?/p>
原來,當時英人頗歧視東方人,女主角不愿聽命于熊式一的導(dǎo)演,加上熊式一身材矮小,略高于1.5米,穿上西裝后,更顯袖珍,無法鎮(zhèn)住演員。
恰在此時,有高人問熊式一,是否有中式長袍,因當年李鴻章訪英,一身長袍極為威風,讓英人肅然起敬,此法可以一試。熊第二天換了長袍,果然留住了第五位女主角。自此以后,熊在海外一直以長袍示人。
《王寶川》上演后,引起巨大轟動,連演3年,計900余場,當時英國皇后先后8次到場觀看,該劇還被搬上荷蘭、匈牙利等國舞臺,但荷蘭人將“珍貴河流夫人”改名為“珍珠河”,因珍珠更貴,捷克人則改為“王春泉”,匈牙利人則改為“王鉆川”。
影星蝴蝶在倫敦曾看過《王寶川》,讓她驚訝的是,演員著裝古怪、不中不西,建議熊式一從中國訂購京劇服裝,熊無可奈何地說:洋人迷信,必須穿初次演出時的服裝,否則視為不吉。
1935年10月30日,熊式一受邀到美國紐約,準備將《王寶川》搬上百老匯,他請名媛唐瑛來演女主角,唐英語極佳,在上海曾演過《王寶川》,被認為優(yōu)于倫敦版,但唐瑛正患病,錯過此機會。當時中國媒體極感遺憾,說:唐瑛若去,作用不下于20位大使。
為了讓美國觀眾看懂劇情,《王寶川》上演時特意設(shè)置了“報告人”角色,此法為當年梅蘭芳訪美時首創(chuàng),即每一幕前安排解說員用英語介紹劇情、藝術(shù)特色等,熊請當時中國駐美大使施肇基的女兒施美美來擔綱。
《王寶川》在美國取得巨大成功,連演一百多場,美國總統(tǒng)羅斯福的夫人亦到場觀看,熊式一忙讓夫人到華人街買點心贈送,但夫人蔡岱梅匆忙間忘了包裝,閉幕接見時,羅斯福夫人只好用手托著那些點心。
1936年,熊式一短期回國,卻遭田漢、洪深等人圍攻,在《辱國的王寶川》中,洪深斥責《王寶川》并非一出中國戲,而是一部模仿外國人所寫的惡劣中國戲,在當時中國水深火熱的情況下,文藝應(yīng)反映現(xiàn)實,不應(yīng)翻譯古戲。后來張恨水在《日本人數(shù)典忘祖》中,在諷刺日本人時,也順手痛斥《王寶川》取悅外國觀眾,有損中國文化形象。
“抗戰(zhàn)”爆發(fā)后,熊式一與郭沫若、宋慶齡等被推舉為“全國戰(zhàn)地文人工作團”主席團成員,并被派回英國宣傳抗戰(zhàn)。
因名氣大,熊式一被邀請到英國廣播電臺講座,并為《觀察家報》、《紐約時報》、BBC等撰稿,成為傳播中國文化的重鎮(zhèn)。
1943年,熊式一的諷刺小說《天橋》問世,再度引發(fā)轟動,被譯成法、德、西班牙、瑞典、捷克、荷蘭等多國文字,與林語堂的《京華煙云》齊名。
在《天橋》中文版的序中,熊式一寫下這段話:“近來還有一位老牌的女作家,用了她同行冤家的筆名,為一部英文的自傳,除以殺頭為開場之外,還說她父親有六個姨太太,她自己便是姨太太生的?!?/p>
熊式一民族情結(jié)強烈,非常反感華人作家自曝中國丑陋的一面,但這位“老牌的女作家”究竟是誰?考當時背景,只有凌叔華用英語出了自傳小說《古韻》,且署名“SuHua”,與她死敵蘇雪林的原名蘇梅近似。
出于對凌叔華的不滿,熊式一決定“要寫一本以歷史事實、社會背景為重的小說,把中國人表現(xiàn)得入情入理”。
鑒于熊式一在英語世界的影響,蔣介石派人找到他,請他為蔣寫一本英語傳記,熊長期在海外,不了解國內(nèi)情況,加上他內(nèi)心確實崇拜蔣,便答應(yīng)了下來,而此前蔣也找過老舍,老舍予以拒絕。
熊式一拖拖拉拉,《蔣介石傳》直到1948年才出版,可第二年蔣便敗走大陸。
新中國成立后,熊式一給正在美國的老舍寫了一封長信,請他到英國來,老舍卻寫信要他一起回大陸,晚年熊式一提起這件事,曾開玩笑說:“差點被老舍給騙了?!?/p>
20世紀50年代,熊式一曾想回大陸,卻因?qū)戇^《蔣介石傳》而被拒,只好輾轉(zhuǎn)于港臺等地教書,據(jù)舒乙說,熊晚年極富,在富人區(qū)的山上有別墅,海景盡收眼底,一只手上戴三個玉鐲,抬手時響聲清脆,但很寂寞。
1991年8月,89歲的熊式一回到北京,9月15日,因白血病在京去世。
熊式一走向了世界,卻失去了故鄉(xiāng),他為中國文化贏得國際榮譽,可幾乎所有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都沒提到他的名字。究其原因,當西方將東方視為“他者”時,東方也將西方視為“他者”,在不自覺中對西方文化采取仰視態(tài)度,從而在判斷上喪失了平常心。
熊式一的英語確實不太標準,臺灣學者蔡永琪指出,《天橋》雖是英語寫作,卻有明顯的中譯英痕跡。
胡適曾當面對熊式一說,“他的學生所作的《還鄉(xiāng)》,十全十美,我(熊式一)的文筆,百無一是?!毙苁揭怀鰢埃感S⑽南抵魅紊虿街薜弥芊g了巴雷的《可敬的克萊登》,便勸告說:只翻譯這一部已足夠了,再也不可多翻下去,以免后來受人指摘。
與此相反,蕭伯納、巴雷、亞柏康貝等大家卻都稱贊熊式一英語好。
一邊是怕丟面子、嚴防差錯,而另一邊是包容異己、鼓勵創(chuàng)造,這或者就決定了,熊式一這樣的人才在本土被忽略,在異域卻煥發(fā)光彩。
(選自《名士·斯文風雅》/蔡輝 著/北京美術(shù)攝影出版社/ 2019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