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展飛

上期回顧

吳朗等人終于救出了唐賽兒，并且殺死了叛教的丁驕陽，但也付出了巨大的代價，白蓮教死傷慘重?；匦新飞希R公公率領(lǐng)錦衣衛(wèi)攔住了吳朗的船只，原來小丟丟的真實身份竟然是惜墨公主。吳朗雖舍不得小丟丟，但也只能讓她跟著賀公公回宮……

第三章 驍勇無敵

聲聲雁鳴，長天一望萬里清。正新得駿騎，鬃揚(yáng)蹄輕，伴我滄浪行。掬山溪洗劍，雪水通似明。道是曾經(jīng)入絕路，方知英雄死處生。攜三世夙愿，求一心歸許，人在便有幸。莫消沉，看鞭梢向處，已見滿天星。

大船又行數(shù)日，這一日中午，終于看到陸地。

方唯興致勃勃，對吳朗說道：“終于要到大金國啦?！?/p>

吳朗雖是“大明叛賊”，對大金國卻并不如何向往，但想到很快便能見到媽媽，也覺得很是歡喜。

船又行了兩個多時辰，到達(dá)陸地，此處海岸陡直，大船駛到，正好接岸，竟是一個天然港口。群豪棄船登陸，數(shù)日苦悶航行，終于踏上陸地，不禁都興奮得又蹦又跳，大呼小叫。

吳朗抬眼而望，只見海岸上是一個漁民村落，其中景色，竟與神仙島有幾分相像。不過眼下已是初冬，海岸多處見雪，浪沫吻處，雪凌依附山石土壘，千姿百態(tài)，簇?fù)碇O村，甚是寧靜安逸。幾條狗見到眾人，吠叫幾聲，又互相追逐而去。正是晚炊時分，多間民居煙囪里冒起飯信，十分引人向往。

方唯道：“吳老弟，這個地方叫青泥洼，今晚咱們在這里歇歇?！保ò矗呵嗄嗤?，即今大連市。）

吳朗聽他對自己的稱呼已由“吳少爺”變?yōu)椤皡抢系堋?，頗感親切，笑道：“方大哥，到了你的地盤啦，你可得想法子給我們弄點好吃好喝的?！?/p>

孫必怒插話道：“這青泥洼還不是金國之地，仍屬大明管轄。不過，天高皇帝遠(yuǎn)，實則還是長鷹幫說了算，方公子便是這片土地的王爺?！?/p>

方唯笑道：“孫老兄，不過是想喝點兒酒，用得著嘴巴抹蜜么？”孫必怒拊掌大笑。

說話間只見村落中走出幾名漁民，當(dāng)真是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雖不過是幾名漁民，卻人人虎背熊腰，身形雄健，與竇老四不相上下。

方唯雙手負(fù)后，意頗倨傲。那幾名漁民到得近前，認(rèn)出方唯，神情間又是吃驚，又是榮幸，一齊躬身行禮。方唯問道：“龍把頭不在嗎？”

一名漁民道：“龍把頭在。張結(jié)巴，你快去叫龍把頭來，迎接方公子！”

張結(jié)巴道：“那……那可……可得……必須的……”嘴頭不利索，所幸腿腳倒快，一溜煙奔回漁村，一邊叫道，“龍……把……把……頭……”

劉殼老、長江四虎也是頭一回來到此處，地生情怯，均道：“不用吧，天這么冷，我們自己過去就成！”

方唯笑道：“假如只有你等來到，也就罷了，不過吳老弟是什么人？斷不能少了禮數(shù)?！鞭D(zhuǎn)頭向余下的三名漁民道，“船上有些行李物品，你們幾個，去幫著搬搬?！?/p>

那三人本來搓手跺腳，不知如何跟貴客搭腔，一聽吩咐，立刻歡天喜地地?fù)屩洗?，將一眾人的物品悉?shù)搬下，更將船只重新固定了。

吳朗心道：明明是你愛擺闊，卻非得打著本少爺?shù)钠焯?。俗話說“初來乍到，莫名其妙”，只能陪著方唯擺出一副“貴客”的樣子來。

只聽得人聲犬吠起處，一個彪形大漢率十余名漁民奔來，到得近前，向方唯納頭便拜。那幾條大狗本來狂吠著一路跟來，一見主人下拜，頓時亂了章程，“汪汪”變成“嚶嚶”，尾巴半搖半夾，狐疑坐立，東張西望，不明所以。

那彪形大漢四十來歲，穿了一件羊皮棉襖，滿臉濃須，須中笑出一口白牙，磕頭站起，上前擁抱方唯。

方唯與他見畢，說道：“這位是吳少爺，龍阿大，你也得向他磕個頭?！?/p>

龍阿大并不多問，轉(zhuǎn)身便要向吳朗下拜。

吳朗連忙搶上扶?。骸翱墒鞘懿黄穑　?/p>

龍阿大執(zhí)意下拜，卻哪里敵得過吳朗手上之力，一壓之下，反被彈起，心中敬佩，說道：“方公子，這位吳少爺好大的力氣！”

吳朗笑道：“也不全是。在下年紀(jì)小，大把頭向我行禮，心里著急，力氣便大。倘若大把頭請我喝酒，那便一推就倒。”

龍阿大一怔之下，哈哈大笑，抬手伸向漁村：“快請，快請！”

一眾人走進(jìn)漁村，徑直到了龍阿大家中。屋里燒著大炕，龍阿大請眾人脫鞋上炕，另騰出西屋來，請?zhí)瀑悆骸浊ь?、葛紅刀與方皎等女眷上炕坐下。

吳朗怕唐賽兒不悅，小聲恤問，唐賽兒笑道：“這有什么？阿朗，你讓他們不要提我的名號，自己不要喝醉，吃完飯后，我在村口那棵樹那兒等你，有話跟你說?！?/p>

吳朗道：“教主姑姑，現(xiàn)在說不成嗎？”

唐賽兒使個眼色，吳朗點頭答應(yīng)，回到東屋。

龍把頭吩咐漁民殺羊燉肉、煎魚熬湯，自不在話下，片刻間整治出兩大桌菜來，請群豪圍坐炕上，自己在炕沿旁坐了張馬凳，來回侍候陪應(yīng)，甚是殷勤?？幌麻T口擠著許多漁民，都籠著袖子，縮著脖子，聽客人說笑。

群豪這些天全在江海之間，肚子里都寡淡得狠了，先急頭白臉嗆了個肚中有底，然后放量喝酒。下酒菜道道上得臺面：切嫩羔、燉羊排、大白菜熬豆腐、煎鯖魚、魚籽醬，龍把頭特別推薦另一道好東西，卻是一盤大貝殼，不過只有一片殼兒，請眾人品嘗。大家入口之后，均覺鮮美異常，紛紛詢問名稱。龍阿大卻賣起了關(guān)子，說道：“各位英雄請猜上一猜?！?/p>

方唯顯然知道，端起酒碗笑道：“誰能猜到，我便喝了這一大碗。要是沒人猜到，大伙兒就要都喝一碗。”這酒乃是當(dāng)?shù)厝擞冒赘吡会劦耐辆?，極是性烈，他拿此作賭，群豪不禁全來了興致。

劉殼老道：“我猜是海虹子?！狈轿ㄎ⑿Σ徽Z，那龍把頭連連搖頭。

姜崗道：“還不就是牡蜊嗎？”又沒對。

竇老大笑道：“我就根本不猜?！?/p>

竇老二對吃喝最是在行，老三、老四本對他寄予厚望，但聽他說這東西是切開的蛤蜊時，也知白押了這一寶。竇老二兀自堅持，連取了幾枚來吃，邊咂滋味邊假裝琢磨：“嗯嗯嗯，哦哦哦，不像嗎？就是吧？”

突然間范麻桿反應(yīng)過來，擋他筷子：“你別沒猜出來，卻都吃了！”

竇老二被揭穿了把戲，訕笑道：“這不還有好幾個嗎？我吃最后一個！”眾人大笑。

龍把頭笑道：“這東西咱還有，大伙兒盡管吃個夠?！狈愿揽荒_蹲著的一名漁民再去烹制。

方唯道：“吳老弟久在海上，知道這東西吧？”

吳朗自幼便常吃這東西，當(dāng)真是絲毫不覺稀奇。但見方唯一副誓要取勝的樣子，便笑道：“小魚小蝦我倒見過不少，這東西卻頭一回吃。”

方唯笑道：“你們都沒猜對，那可得愿賭服輸。來，我陪大家喝一碗，喝了便揭了這謎兒?！?/p>

群豪都喝了一碗。方唯興致勃勃，說道：“古書有句話，叫做‘不入鮑魚之肆，不知其臭，說的就是這玩意?！?/p>

竇老二道：“是嗎？這叫鮑魚？這東西味道不壞呀，怎么‘不知其臭什么的？”說話間又有一枚進(jìn)嘴，而且吞咽得特別起勁，以格外證明其“不臭”。

方唯笑道：“這鮑魚在海底的石頭上踞著，味道雖美，但別的海物卻吃不得它。要弄出它來，碰海的要潛到水下，拿小骨鏟把它從石頭上鏟下來。這東西出水之后，即腥臭至極，所以說不入鮑魚之肆，不知其臭?？膳胫剖炝耍瑓s又特別好吃?！?/p>

那龍把頭及一眾漁民嘖嘖稱是，都道方公子有學(xué)問，比趕海的說的都詳細(xì)。

群豪這才知這鮑魚得之不易，吃在嘴里，倍覺其珍。

方唯問龍阿大：“近來日子好過嗎？”

龍阿大笑道：“謝方公子關(guān)心，好過得很。官府派來鹽使稅官，俺們就跟他們打那招兩手拳法?！?/p>

方唯笑問：“收效怎樣？”

龍阿大道：“好得沒法說?！?/p>

吳朗聽得奇怪，笑問龍阿大什么是兩手拳法，龍阿大道：“這是方公子教的妙招，專門對付官府的走狗。吳少爺不知道，鹽使稅官強(qiáng)征遼餉、鹽稅、邊捐，以前家家戶戶有點兒值錢的東西，都被他們強(qiáng)征豪奪拿去了。這兩手拳法呢，便是這樣?！鄙斐鰞芍皇謥?，左手?jǐn)傉葡蛱欤沂秩缥盏秳Α?/p>

吳朗大笑，贊道：“好拳法，好拳法！”竇家四霸、長江四虎、飛天蜘蛛都不明所以。

孫必怒道：“少爺，這拳法好在哪里，還請指點?！?/p>

吳朗笑道：“一手掌心向天，這是哭窮要飯；一手拿刀握劍，這是急了拼命。貪官污吏來了，咱先是頭一手，一頓訴苦叫窮。還不管用，那就刀劍說話，這拳法實在是好?！毙南氚咨徑坍?dāng)年早就教導(dǎo)信徒以此拳法對付官府，不過唐教主起的名字叫做太極推手，要旨也是一手陰，一手陽，與兩手拳法這名稱相比，更顯高明一些。

孫必怒贊道：“少爺，老孫真服了你啦。來，敬你一碗！”

當(dāng)夜群豪酒足飯飽，分到幾家漁民家歇宿。吳朗記著唐賽兒的囑咐，待眾人睡下，獨(dú)自出了村莊。他的輕功已十分了得，莫說驚動旁人，便連村里的狗都沒有叫上一聲。

來到村外，卻見那株大樹之下，已經(jīng)站了大小三個人影。吳朗急步奔近，叫道：“教主姑姑、付伯伯、皎皎，你們怎么都來啦？”

雪地如銀，映著天邊的星光，照見三人神情清淡。唐賽兒道：“阿朗，自從我在南京逃出生天，我們一路同行，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眼下已經(jīng)到了遼東，我們也該分開啦。”

吳朗吃了一驚：“為什么……你們?yōu)槭裁匆?？?/p>

突然之間，他眼光似被蜇傷，卻是唐賽兒一頭烏黑似瀑的長發(fā)已經(jīng)不見，頭皮青光，身上仍穿著朱惜墨當(dāng)日給她趕縫的那件衣服，此刻看來，竟原本就是一件緇衣。

唐賽兒笑道：“你再有幾日路程，便到了赫圖阿拉。我們再與你同行，多有不便?！?/p>

唐賽兒與雪山老怪素有舊隙，吳朗知她言下之意，急道：“弟子早就想過這件事，等見到老怪物，弟子接回媽媽，我們幾個便一同返回神仙島。教主姑姑不跟老怪物打照面也就是了，怎么非得走？趕快回去，這里天冷得很，不要凍壞了身子！”

吳朗說著，伸手去拉方皎，方皎遲疑道：“姨娘……”

唐賽兒喝道：“你莫要多嘴！”

方皎不敢違拗，掙脫吳朗手掌。

吳朗急道：“教主姑姑，你……你怎么這么倔？”情急之下，言語失措，一語出口，立知不對，在自己臉上打了一掌，雙手拉住唐賽兒手臂，叫道，“我不準(zhǔn)你們走！”

他天生力大，這些日子屢獲奇緣，神功已有小成，哪知一拉之下，唐賽兒手臂宛如鐵鑄銅澆，竟是紋絲不動。吳朗驚佩之外，更加著急，撲通跪倒在唐賽兒面前：“教主姑姑，請你再想想！”

唐賽兒嘆道：“努爾哈赤野心勃勃，今后便與大明為難。姑姑雖是白蓮教教主，不容于大明，又豈會勾結(jié)異族，奪我漢人江山？”

吳朗吃了一驚，脫口道：“教主姑姑，你是說努爾哈赤將來會攻打大明？”

唐賽兒嘆道：“自古養(yǎng)虎成患，大明皇帝十?dāng)?shù)年不問朝政，天下皆知。努爾哈赤將來若是不來搶大明的江山，那便奇了。我沒辦到的事，他未必辦不到?！?/p>

吳朗畢竟對這等軍國大節(jié)不是十分明白，但想唐賽兒所說必定不錯，知道不能再挽留于她，心想她既不容于大明，也難在中原武林立足，官府追緝，江湖排棄，當(dāng)真是天下雖大，卻無立足之處，不由泣道：“那教主要到哪里去？”

唐賽兒笑道：“阿朗，你記得那位無名大師所說的么？佛母周游天下，豈能囿于一時之困？”

吳朗辯道：“那老和尚……”忽然想到老和尚只見小丟丟一面，便說她貴不可言，沒過兩天，小丟丟就變成了惜墨公主。倘若說那老和尚胡說八道，豈不是說教主姑姑永難脫困、白蓮教再無復(fù)興之望？一時僵在那里，心中感傷，難以自已。

唐賽兒拉他起來，溫聲道：“好孩子，不要哭哭啼啼的。江湖兒女多歧路，何須淚涕損俠名！”

吳朗強(qiáng)笑道：“弟子又不是大俠，想哭就哭?！?/p>

方皎咯地一笑，想到轉(zhuǎn)眼就要與吳朗分別，不由得也落下淚來，說道：“吉哥哥，你不知道，姨娘這幾天常?？淠?，說你俠骨柔腸，聰明能干?！?/p>

唐賽兒笑道：“什么叫俠？自強(qiáng)不息，先人后己，這便是俠了。阿朗，假如本教日后能夠復(fù)興，全賴你在南京營救之恩，這不叫俠，那什么樣的人才能稱得上一個俠字？”

吳朗心中悲傷，點頭道：“多謝教主夸獎。弟子今后到哪里去找教主？”

唐賽兒慨然道：“本教不滅，你總能找到教主。唉，姑姑心中，對你實在是喜愛至極。來去匆匆，真沒什么東西給你，便送你一套劍法當(dāng)個紀(jì)念?！蹦_下一點，人已飛掠而起，右手伸出，截下一段樹枝，輕飄飄落下地來，說道，“你看仔細(xì)了！”手腕輕揚(yáng)，舞出一套劍法來。

武林之中，誰不知白蓮教唐賽兒閃電劍的威名？但多數(shù)人只是聞名，并未親見。當(dāng)日在長江之上，唐賽兒只一亮劍，便驚退雷關(guān)雙俠，此等威風(fēng)，吳朗深刻腦海。此時見她手中只是持了一段樹枝，樹枝上兀自掛著一層冰凌，然而手起劍落，飛縱疾刺，其靈動迅捷，當(dāng)真如同利劍一般。吳朗瞪大眼睛，要將這套閃電劍法牢記心中。

雪地之上，唐賽兒倏進(jìn)忽退，轉(zhuǎn)眼之間，一路劍法已盡。忽然間，她劍指大樹，喝道：“著！”樹枝刺出，竟是直沒入樹干，樹枝從另一端露出。

吳朗驚得半晌才緩過神來，嘆道：“教主神功，弟子佩服得五體投地?！?/p>

唐賽兒道：“這路劍法，你記住了嗎？”

吳朗略微一想，搖頭道：“別說一路劍法了，弟子一招也沒記住?！?/p>

唐賽兒微有一怔，目露贊賞之意，笑道：“你當(dāng)真聰明絕頂。這套劍法，很多人見過，也有很多人想偷學(xué)?？晌冶闶且徽幸皇窖菔境鰜?，卻哪里有人能夠?qū)W去？”

吳朗心中似是開了一竅，想著這路劍法，似是無跡可循，卻又并非雜亂無章。其中真諦，好似已經(jīng)看出，然而仔細(xì)一想，卻又茫然無緒。唐賽兒見他費(fèi)心出神之狀，不由得哈哈一笑，說道：“這路閃電劍法，只有劍意，沒有劍招?？傆幸惶?，你能明白其中的道理。阿朗，此一別之后，不知何年何月重逢。只盼你此去好自為之，不要認(rèn)賊作父。走啦！”她爽快利落，一語落地，人已轉(zhuǎn)身。

吳朗心里微一迷糊：認(rèn)賊作父？教主姑姑說的賊是誰？是老怪物么？我自己有爹，又怎么會認(rèn)別人為父？正自怔怔，忽見方皎回過頭來，奔到他眼前。吳朗心中一跳，卻見她緊抿雙唇，向自己看了兩眼，從懷中拿出一物，舉在兩人中間。吳朗打眼一瞧，便知是一枚佛母免死令牌，正覺奇怪，忽聽喀的一聲，方皎已將令牌一折為二，一半塞進(jìn)吳朗手中，另一半掛回懷中，轉(zhuǎn)身去了。

吳朗又是驚訝，又是迷糊，突然間明白了方皎的心意，不由得便想到朱惜墨，但覺手中那半塊令牌沉重至極。只聽付夢白一曲短笛越來越遠(yuǎn)，終于化進(jìn)遠(yuǎn)處海浪聲響之中。心中默念唐賽兒的那句“江湖兒女多歧路，何須淚涕損俠名”，忽然之間，胸懷悲傷之氣一掃而空，哈哈自笑：“教主姑姑家在江湖，我不讓她回家，豈不是可笑至極？”向那根露出的樹枝看了一眼，大步走回青泥洼。

第二日起來，卻見龍把頭不知從哪里調(diào)到二十幾輛馬車，眾漁民正往車上裝貨物。

吳朗上前，見是一袋袋的都是大鹽，問道：“要這么多咸鹽干什么？”

龍把頭笑道：“是托少爺與方公子獻(xiàn)給國師的?！?/p>

吳朗聽到“國師”二字，心中一跳，問道：“國師要做買賣么？”

方唯從屋子走出，接話道：“吳老弟，你沒到金國去過，不知金國日子多苦。中原常見之物，在那里無不十分金貴。這兩萬斤大鹽，是龍把頭帶鄉(xiāng)親們偷偷曬的，國師要是得知老弟給他帶去了這個見面禮，一定高興得很?！?/p>

吳朗明白過來，說道：“老怪物對我不壞，我們給他帶點兒禮物，也是應(yīng)當(dāng)?！?/p>

方唯沒聽清前面幾個字：“吳老弟，你說什么？誰對你不壞？”

吳朗哈哈一笑：“便是國師哪?！狈轿ㄎ⑽⒁徽?，旋即一笑不語。

早飯之時，眾人始知唐賽兒已經(jīng)離去，皆怕惹吳朗不愉，誰也不加多言。龍阿大命漁民將鹽車外面堆上干草，冬季在遼東行走，馬兒無處覓食，當(dāng)?shù)厝顺３Ｊ菐е萘?，如此便能瞞過沿途四處出沒的山賊。點了六名精壯漁民，告別青泥洼婦孺，隨群豪一同向赫圖阿拉進(jìn)發(fā)。

此時已進(jìn)入萬歷四十二年。大明萬歷皇帝因為立太子之事，與臣工意見不睦，再加上當(dāng)了數(shù)十年皇帝，荒淫無度，身體健康狀況一日不如一日，索性躲入深宮拒不上朝。史書記載，從萬歷十八年起，朱翊鈞這位大明天子便經(jīng)常托病不上朝，此后越來越嚴(yán)重，從萬歷二十四年之后，幾乎沒有上過一次朝。二十年間，皇帝深居內(nèi)宮，修玄靜養(yǎng)，沒有人知道他都在忙些什么。

大明政權(quán)日漸癰弊腐朽。與此相反，山海關(guān)之外的遼東，一支女真勁旅卻日漸強(qiáng)盛起來。女真人的杰出領(lǐng)袖努爾哈赤自從二十五歲起兵以來，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用了僅僅十年多的時間，便幾乎統(tǒng)一了女真部族，一改女真部族落后零散、相互混戰(zhàn)的局面，建立起一支強(qiáng)大的鐵騎軍團(tuán)——八旗軍。

努爾哈赤雄才大略，雖極想會一會那位遠(yuǎn)在北京城金鑾殿里的大明天子，但自知此時勢力與大明相比，仍然不敵，再加上境內(nèi)屢遇天災(zāi)，只得隱忍不發(fā)，苦待時機(jī)。

這日，努爾哈赤正在赫圖阿拉將軍大衙門里聽事。那將軍大衙門，呈八角之形，并不如何宏偉，甚至有些簡陋。他居中而坐，下面是諸位能征善戰(zhàn)的兒子以及他所喜愛的幾位將領(lǐng)。將軍座之旁，另設(shè)了一張熊皮大椅，坐著一名戴著金銀面具的臃腫老者，被奉為國師。女真各旗悍將，都知這位國師文韜武略，世間第一，國主將他視若父兄，但誰也沒見過他面具底下的真面目。

（按：努爾哈赤自幼熟悉漢人文化，起兵所用的軍事謀略，大多竟是出自《三國演義》。而讓他認(rèn)真讀取《三國演義》的，便是一位神秘國師。努爾哈赤以此為經(jīng)典，勵精圖治，治軍建邦，終于建起了后金政權(quán)。他身后十年，其子皇太極稱帝，改國號大清。又十八年，其孫福臨遷都北京，后來康熙帝曾告誡諸皇子：“一部三國得天下，半部論語治天下。爾等勤勉讀書，不可懈??！”）

然而努爾哈赤這次遇到的難題，卻在三國演義中也找不出解決方法。女真國建自一窮二白的荒僻險惡之地，國力貧窮，今年尤其不順，上半年是各地頻發(fā)水災(zāi)，沖毀民居良田幾達(dá)半數(shù)，下半年接踵而至的便是疫病盛行。各地都有成千上萬的人患了一種皮膚潰爛、腹瀉發(fā)燒的怪病，屢報災(zāi)訊，將這位準(zhǔn)備正式稱汗的女真國主急得寢食不安，嘴角起了一片火燎瘡泡。

他望著座下的諸子諸將：“你們有什么計策，都說一說！”

一人站起身來，大聲道：“可汗阿瑪，這次瘧疾來得兇猛，跟三年前那回不相上下。兒臣以為，這或許因為近幾年我女真國對薩滿教排擠打壓，獨(dú)尊佛教，引得上天責(zé)怪所致?！?/p>

這人三十余歲，一身彪悍之氣，正是努爾哈赤的長子褚英。褚英從十七歲起便能獨(dú)自率兵打仗，十八年來，軍功赫赫，努爾哈赤封他為“阿爾哈圖圖門”，意思是足智多謀；又號“洪巴圖魯”，意為猛將。八旗軍中，稱褚英“廣略貝勒”。

三年之前，努爾哈赤又將他封為嗣子，這便是將來的國君，因此權(quán)勢更比從前大，群領(lǐng)眾兄弟，漸漸變得有些唯我獨(dú)尊。努爾哈赤已有意奪其“嗣子”封號，只是近日來內(nèi)憂外患，還沒顧得上這件事，此時聽褚英又提起“打壓薩滿教引上天責(zé)怪”的老話，不由得皺了皺眉頭。

褚英兀自不覺，又道：“想當(dāng)初阿瑪帶兵征討東海女真，東海東真降服之時，阿瑪曾答應(yīng)過他們，不強(qiáng)迫他們改信佛教……”

突然之間，只聽“啪”的一聲，努爾哈赤重重一掌擊在面前大案上，喝道：“住口！”

褚英一怔，爭道：“佛教是大明國教，薩滿教才是我女真世代信奉的正教！女真崛起，實是薩滿眾神靈保佑之功。阿瑪……”

努爾哈赤又在案上重重一拍，震得一只茶盞傾倒，茶水流了一桌，喝道：“你懂得什么！我讓你多看看佛經(jīng)教義，你看了沒有？”

褚英離坐而起，單膝跪地，辯道：“兒臣看了一些，無非是行善積德，不準(zhǔn)殺生。我女真靠打獵為生，四處征討，不殺生，靠什么活？”

努爾哈赤喝道：“你竟然只看出這些東西來！馬上可以得天下，馬上卻不能治天下！佛教凝聚人心，薩滿教卻讓人各自為政。從前女真各部就像一盤散沙，如今除了烏拉、葉赫二部，無不臣服于我。這是什么緣故？”

褚英道：“這當(dāng)然是可汗阿瑪率兒臣等八旗子弟東征西討的功勞?！?/p>

努爾哈赤強(qiáng)忍怒氣，說道：“你號稱阿爾哈圖圖門，卻是這等見識！自古便是得人心者得天下，征討殺人，只是必須要走的一段路。我女真剛剛建國，倘若不推崇佛教，人心分散，不過幾年，又將像從前一樣，一盤散沙，互相混戰(zhàn)。褚英，這里面道理很多，你仔細(xì)想想再來跟我說話吧！”

褚英心中不悅，卻不敢再頂撞，磕頭回位。

此后半晌無人言語。一個面白微須的壯年男子左右探目，終于忍不住站起身來。他叫代善，是努爾哈赤的二子，說道：“兒臣請教國師，國師說這病是因為民伕長期沒有進(jìn)食大鹽所致?！?/p>

努爾哈赤點了點頭，向熊皮椅上的國師抱拳道：“國師所言極是。”國師不動不言。

努爾哈赤目光轉(zhuǎn)向代善，代善接著道：“兒臣以為，眼下最要緊的，是盡快向大明呈表，討一些大鹽、藥物來，以對付這壞局面。否則，等翻過年到了春天，疫病恐怕更加不好收拾?！?/p>

努爾哈赤嘆道：“是啊，可本座已經(jīng)上了三次請表，大明便是不給我們發(fā)送這些急需之物?？筛惺裁垂苡玫姆ㄗ樱俊?/p>

代善道：“還得上表請求。我們一次比一次急，大明總要理會?！?/p>

努爾哈赤揮了揮手，令他坐回原位，神情陰郁，看來代善所言，并未令他滿意。

坐在最外側(cè)的是一名十八九歲的年輕貝勒，長得天庭飽滿，英氣勃勃，乃是努爾哈赤的八兒子皇太極，起座稟道：“兒臣覺得，二哥說得很有道理。只不過這是軟的一手，我們還要用硬的一手?！?/p>

努爾哈赤微有一愕，雙目中精光一閃：“哦？硬的一手，又是什么？”

皇太極道：“我們女真缺少大鹽糧米，便是因為撫順城不開關(guān)互市的緣故。大明不是不開關(guān)嗎？我們硬搶！兒臣愿意領(lǐng)一千精兵，去撫順城搶他一回！”

努爾哈赤噌的站起身來，雙眉時揚(yáng)時低。眾貝勒、將領(lǐng)都知道，可汗每遇大事難決，便會如此。眾貝勒、將領(lǐng)嗅出將要出征的味道，不由得都興奮緊張起來，好幾人說道：“末將愿隨貝勒前往！”

努爾哈赤向眾人看了一眼，低頭負(fù)手，在座案之后來回踱步，靴聲橐橐，眾人分明聽出了戰(zhàn)鼓之聲。突然間，努爾哈赤站住腳步，問計那位戴著金銀面具、像一塊大磐石般一動也不動的老者：“國師意下如何？”

這位國師正是“雪山老怪”潘笑夫。

努爾哈赤二十三歲那年，曾到撫順城販賣人參鹿茸，被撫順明軍當(dāng)作奸細(xì)擒獲，押到總兵官李成梁處訊問。李成梁對努爾哈赤十分賞識，不僅沒有懲罰他，還送給他許多布匹、茶葉，努爾哈赤感激之余，拜李成梁為義父，隨后帶著義父所贈的財物回返。

不料返回途中，他被野人女真部十余名獵人截?fù)?，隨行的三名同伴都被殺死，努爾哈赤奪路而逃。野人女真搶走貨物，策騎呼哨而去，努爾哈赤望著三位同伴的尸體，又急又悲，捶胸大哭。

這時林中出來一個老者，須發(fā)半白，高大英俊，雖是天寒地凍，他卻兀自穿著單薄的華貴衣袍，面帶笑容，看著努爾哈赤。努爾哈赤何時見過這等人物，幾乎疑是神仙臨世，莫名地便起了崇敬之心，向老者磕頭。

那老者哈哈大笑，說道：“你這膽小無能之人，不敢給同伴報仇，在這里哭哭啼啼，也配向我磕頭？”

努爾哈赤道：“老人家，他們有十幾個人，我只剩下孤身一人，怎么和他們斗？”

那老者冷笑道：“你隨我來！”牽了努爾哈赤手腕，在雪地中奔行如飛，片刻便將十幾名野人女真獵人追上。

眾獵人大聲呼嘯，馳馬揮刀向他們沖到，那老者飛掠而起，掌劈足踢，須臾之間，便將一十三名獵人斃于掌下。努爾哈赤目瞪口呆，當(dāng)即便要拜師。這老者便是潘笑夫，被老對頭雷六鼎追趕得無處藏身，從中原一路逃到遼東。這日正在樹林中打坐練功，卻遇到了努爾哈赤。隨手殺了十三名野人女真流民，胸中邪氣稍平，當(dāng)下用雪擦洗去血污，頓時變得溫文爾雅，搜出人家的酒肉，與努爾哈赤席地而坐，推杯換盞。

努爾哈赤雙手一抬，笑道：“快快請起！”在人群中微一撒目，只見后排一名少年身軀雄偉英武，容貌俊美明朗，雖在一班英豪之中，也照樣顯得鶴立雞群，卓爾不俗，隱隱有幾分國師當(dāng)年的風(fēng)采，氣質(zhì)從容淡定，甚至更有過之，心中暗贊，邁步下階，徑直到了吳朗面前。

吳朗早聽說過努爾哈赤的英雄事跡，此時見這位女真國主長手長腳，頰瘦目凹，不怒而威，心中也頗是敬仰，見他站在自己面前，卻比自己顯得矮了半頭，連忙躬身抱拳道：“你好！”

努爾哈赤目光炯炯，笑道：“我很好。你站直身子，讓本座好好瞧瞧?！?/p>

吳朗心道：老天給我的大個子，那可怪不得了。當(dāng)下昂首而立，面露微笑，與努爾哈赤四目相視，毫無餒懼之意。

努爾哈赤圍著他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到他面前，伸出右手，沿著自己頭頂比了一比，掌緣伸到吳朗耳邊。女真眾貝勒、猛將見國主與這位新來的少年比起個子高低來，又明顯比輸了，不由面面相覷。

猛聽努爾哈赤哈哈大笑道：“好！真好！果然了得！”

吳朗高大俊美，常引人矚目，已不覺稀奇。但這位女真國主對自己也如此青睞，也不禁很是高興，說道：“在下久聞可汗英名，今日得睹真顏，也是這句話要回贈可汗：好！真好！果然了得！”

努爾哈赤自起兵之后，帳下眾將對他敬佩之外，復(fù)加懼怕，稱頌時多是“將軍英明、可汗神武”等話，他對眾人微有夸獎之語，那人也便以“蒙主錯愛、肝腦涂地、在所不辭”表謝，已有多年沒聽到這樣的親近之語，不由一怔，而后哈哈大笑，伸手拉住吳朗，走到鹽車前看了一圈，說道：“賢侄帶來的這兩萬斤大鹽，當(dāng)真是雪中送炭，解了我女真之困。賢侄大功，卻讓我這個窮可汗怎么獎賞才好？”

眾女真貝勒將領(lǐng)聽努爾哈赤竟稱吳朗為“賢侄”，一時如墜霧中。孫必怒、竇老大等知道雪山神君與吳朗之間的關(guān)系，均相互瞧瞧，眼光中閃著黠喜。吳朗自己卻并不知情，心想這位國君倒不擺架子，看他年紀(jì)已有五十歲左右，稱自己一聲賢侄，似也在情理之中，說道：“這個可不是我的功勞。方公子、孫天王他們早已安排好，這幾位叔叔大伯曬好了這些大鹽，我只不過來的路上當(dāng)了回車夫。他們幾人的功勞，可汗喜歡怎么賞都成，在下么，只要賞一碗熱飯便成，這幾天只吃冷干糧，肚子里寡淡得可是狠啦！”

吳朗此子，見尊不怯，見卑不欺，與女真國主談笑自如，便如多年朋友。這等脾性，一來得自天成，二來也是在島上多年與老弱病殘親密攀談練就，只聽得努爾哈赤心下大悅，笑道：“好辦，好辦！”對褚英道，“傳令下去，殺牛宰羊，赫圖阿拉五十里之內(nèi)，所有牛錄長以上將領(lǐng)，都來大衙門會宴，為國師父子慶功！”

褚英道：“得令！”轉(zhuǎn)身通報汗令，只聽得號角連連，一波波延綿吹出，駿騎奔突，傳令兵分頭而去。

吳朗雙眉卻皺了起來，奇道：“可汗剛才說什么？為國師父子慶功，誰是國師父子？”

努爾哈赤大笑聲中，攜著吳朗來到雪山老怪面前。神秘國師看不出神情，但兩只眼睛卻射出悠然暖意，向吳朗道：“好孩子，他們還沒告訴你。嗯，我給你帶去的那張肖像，你沒有見么？”

吳朗伸手入懷，取出竇老大帶給他的那張畫，狐疑道：“是這張畫么？”

雪山老怪呵呵笑道：“不錯，便是這張。孩子，你明白了吧？”

吳朗奇道：“明白什么？你畫的我，是有些像?？僧嫷哪昙o(jì)稍大了點兒。本少爺不到二十歲，你畫的這人起碼有四十……”突然之間，他腦中閃過一念，雪山老怪、雷六鼎，以及爹爹曾對他說的那些話浮現(xiàn)出來。

“我從前的樣子，只比你好看一千倍一萬倍！”“好呀，他教了你武功！你這狼崽子，長本事啦……你聽著，狼，再養(yǎng)也是狼！了結(jié)吧！”“他媽的，那個王八蛋有你這么個好兒子，老夫真是眼紅啦?！?/p>

幾人曾經(jīng)說過的話在他腦中沖撞激蕩，便似是刀光劍影，激烈爭斗，直將他震得雙耳轟響，頭暈眼花，神智錯亂。他望著雪山老怪的金銀面具，再看看這張畫像，眼神慢慢呆傻絕望，嘴巴張開，忽然間，嘿嘿笑了兩聲，自語道：“我怎么這么笨，竟一直沒想到，竇老大、孫必怒，這些人物對我巴結(jié)；雷阿姨、關(guān)叔叔、我爹爹，這些人對我痛恨。原來……竟是這樣！”

雪山老怪喜道：“孩子，你明白了吧？”

突然之間，啪的一聲，吳朗一拳擊在他的面具之上。正是父子相認(rèn)的激動時刻，雪山老怪護(hù)體神功自然放松，焉有防備？吳朗內(nèi)力外力都已十分了得，這一拳全力擊出，足可開碑裂石，雪山老怪再也吃不消，面具塌陷下去，眼窩四周頓時涌出鮮血，像一尊泡了水的丑陋泥塑，慢慢委頓倒地。

努爾哈赤做夢都沒想到會有這等結(jié)果，一時怔在那里，頭腦一片空白。只見吳朗看了看自己的拳頭，雙目血紅，眼神游離，十分駭人，突然目中精光暴漲，大叫道：“死！你去死！大家都去死！”撲了上去，發(fā)足向雪山老怪猛踢。

努爾哈赤反應(yīng)過來，上前一步，右手五指箕張，抓住吳朗后心，向外猛力一拉。他雖是勇猛力大，但吳朗此時神功已成，受到外力，自然間左臂肘捶撞出，仍向雪山老怪撲上。努爾哈赤手掌被撞得十分疼痛，但他對國師感情真摯，豈能容吳朗再加傷害，猛地一沖，抱住吳朗后腰，使一招倒蹬順騎，此乃女真人搏擊絕招，吳朗一心只想將滿腔怒意泄于雪山老怪之身，未料努爾哈赤這招十分厲害，腳下一虛，被掀翻在地。

他狂怒之下，斗志如火，手臂在地上一撐，身子一擰已然翻起，努爾哈赤反被他甩到一側(cè)。吳朗長臂探出，將努爾哈赤胸口一提，喝道：“你要多管什么閑事？”

努爾哈赤被他提得兩腳離地，胸口大穴受制，竟是半分力氣也使不出來，叫道：“護(hù)駕，護(hù)駕！”氣息不暢，叫了兩聲，已出聲艱難。

從吳朗出拳打倒國師，到制住女真國主，其間快得令人眼花繚亂，再加上奇峰迭起，都在一眨眼的工夫便猝然驚變，眾將士俱都驚得目瞪口呆，聽努爾哈赤叫“護(hù)駕”，這才激靈醒悟，二貝勒代善、大將扈爾漢、費(fèi)英東拔出腰刀，一眾親兵也均腰刀出鞘，呼喝聲中，向吳朗沖上。

吳朗手臂一舉，高聲叫道：“誰敢上來，我就摔死他！”

眾人大驚失色，代善、扈爾漢齊聲道：“退后！”

眾親兵停住腳步，后面來的卻一層層跟上，霎時間圍得水泄不通。

褚英越眾而出，厲聲道：“大膽奴才，趕緊放開可汗！”

吳朗本來神智略醒，知道自己闖下大禍，心中忐忑，聽褚英一語，不由得惡氣橫生，哈哈笑道：“睜開你的狗眼，看看誰是奴才？現(xiàn)在你們的國主在我手上，你想要他死，只管再叫本少爺一聲奴才，本少爺保你稱心如意便是！”

褚英叫道：“大膽……”猛然間想到此人似已瘋狂，說不定當(dāng)真說做便做，“奴才”二字竟不敢再出口。

吳朗笑道：“不錯，本少爺是大膽，奴才兩個字，你自己留著吧！”提著努爾哈赤，腳下轉(zhuǎn)動，每向一面，那面的親兵便退后一步。努爾哈赤馳騁沙場數(shù)十年，今日這樣被人提在手里，毫無反抗之力，實屬未有。他想開口說話，無奈胸口大穴被抓，氣息滯悶，竟是發(fā)不出聲來。

眾貝勒、臺吉、將領(lǐng)人人緊張得毛發(fā)倒豎。褚英見到努爾哈赤目光向自己射來，嚴(yán)苛悛厲，想起近來聽到的種種消息，可汗已下了決心要罷去自己的“嗣子”之位，突然之間，惡上心頭，喝道：“我便是要叫你大膽奴才！大膽奴才，趕緊放下可汗！”挺刀上前，照著吳朗頭頂便落。吳朗將努爾哈赤往前一送。這法子乃投鼠忌器，向來妙用無失。

哪知褚英長刀一展，又快又狠，挾著一股勁風(fēng)，竟毫無停滯，照落不誤。倘若這一刀下來，吳朗自必?zé)o幸，努爾哈赤也難保性命。褚英英勇威猛，在當(dāng)時女真國中，乃是第一，眾貝勒、臺吉長年懼其威棱，凡是他所行事，無人敢有異議，然而這時人人心膽皆裂，竟是紛紛驚呼：“不可！”

吳朗再也未料到褚英竟會如此，只見長刀斜劈而至，倘若自己一撤，努爾哈赤便要身首異處；但倘若將努爾哈赤推開，自己又不免膛開腸出。他猛覺身上汗毛倒豎，說時遲，那時快，右手探出，已拔出努爾哈赤腰間佩劍，叮的一聲，刀劍相擊，激出一串火星，緊貼著努爾哈赤眼鼻。眾人無不目瞪口呆，有如癡傻。

褚英斜退一步，長刀一擺，刺向吳朗左肋。吳朗揮劍架開。褚英唰唰唰一連三招，砍削抹刺，似是救人情切，只想將吳朗斬于刀下，實則已毫不顧忌努爾哈赤。他刀法凌厲，不知斬殺過多少猛將悍兵，長刀奇招迭出，無不狠準(zhǔn)勁疾。本是為救國主，這時反成了吳朗要保護(hù)國主免傷刀下，只聽得丁丁當(dāng)當(dāng)，刀劍相擊，有如爆豆。

眾女真兵將看得驚心動魄，但此時敵我混淆，人人懼怕可汗、貝勒突發(fā)意外，哪敢上前援手？驀然間褚英見數(shù)刀無功，一刀竟向努爾哈赤前心直刺。吳朗急忙擰身出劍架擋，鏘的一聲，長刀貼著努爾哈赤前胸刺過，吳朗左肩一痛，被刀尖刺入數(shù)分。努爾哈赤驚叫一聲，吳朗霎時出了一身冷汗，他心念極快，已知雖挾帶著努爾哈赤這個“寶器”，可對方已不忌“投鼠毀器”，所持反而變成了所累，當(dāng)下左手一振，將努爾哈赤輕輕送出，右手寶劍舞動，與褚英戰(zhàn)作一團(tuán)。

眾將搶上扶住努爾哈赤，努爾哈赤驚魂未定，雙目大睜，連連喘息。國主已安，眾將再無顧忌，揮刀沖上，要助褚英拿下吳朗。猛聽努爾哈赤叫道：“都不用動！他們兩個，誰殺了誰都好！”

努爾哈赤推開眾親兵，喚道：“國師，你怎樣？”急步上前，彎腰扶起雪山老怪，早有親兵趕上托住。

雪山老怪已然醒轉(zhuǎn)，說道：“我兒……我兒……”

努爾哈赤道：“你兒子不好，我兒子更不好。哼！本座決不放過這兩個畜生！”無論女真人還是漢人，無不將“孝”字看得大過天，吳朗一拳將雪山老怪擊成重傷，褚英絲毫不顧努爾哈赤死活，甚至有意加害，已令這位女真國主震驚之余，生出殺意，當(dāng)下便要拔劍下令，將二人格斃當(dāng)場。右手一伸，卻摸了個空，這才醒悟佩劍已被吳朗借去。

努爾哈赤這柄佩劍乃是至利至鋒兵器，名曰天威，是二十五歲時起兵攻破土倫城，滅了宿敵尼堪外蘭時所得，吹毛立斷，削鐵如泥，已隨身二十余年。這時手上摸空，心中也是一空，想起方才吳朗拔劍擋住褚英那一刀的驚險，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后怕至極。

只聽雪山老怪道：“可汗！可汗！”發(fā)聲艱難，但聽來十分急切。

努爾哈赤俯身問道：“國師請講?！?/p>

雪山老怪道：“我兒……我兒……”右手抬起，語聲難繼。

努爾哈赤心念一轉(zhuǎn)：“國師可是不讓我傷他？”

雪山老怪道：“是……”又暈了過去。

努爾哈赤一摸雪山老怪胸口，只覺心跳十分微弱，急令親兵抬進(jìn)靜室，召隨軍郎中診治。這邊安排停當(dāng)，回看場中，只見褚英與吳朗一刀一劍，正自翻翻滾滾惡斗。八旗親兵圍成一個數(shù)丈的大圈子，刀出鞘，矛挺立，只待可汗一聲令下，便指誰殺誰，有進(jìn)無退。

褚英乃是女真國第一勇士，十七歲時隨父出征，向來沒有敗績，所持長刀名為月邊，飲血無數(shù)，斷首如麻，已經(jīng)殺氣砭人。他刀法本就了得，多年戰(zhàn)爭拼殺經(jīng)驗更比吳朗多過數(shù)十上百倍；吳朗卻是第一次手握兵器，雖然已領(lǐng)悟到唐賽兒所傳的劍意，畢竟未加磨煉，再加上左肩受傷，鮮血迸濺，若不是手上這柄寶劍令褚英忌憚，說不定二十招之內(nèi)，便要落敗亡命。

但二十招之后，吳朗已然明白了唐賽兒所講的劍意何在，見招拆招，封堵住褚英數(shù)輪攻勢。褚英只覺他劍上勁力綿綿不絕，一招招劍法使出，都是沒有見過的，有時一招很是繁復(fù)，有時一招又極為短暫，一忽兒如悠悠池波，一忽兒又似驚濤駭浪，那柄天威寶劍時重時輕，突疾倏慢，竟將他的月邊刀牢牢纏住，不得脫困。

褚英遇到勁敵，卻無人上前解救，百忙中兩眼余光瞧去，代善、扈爾漢、費(fèi)英東、皇太極率領(lǐng)親兵圍在四周，人人的眼神虎視眈眈。霎時間想到自己平時對他們訓(xùn)斥懲治、威壓欺凌，他們表面諾諾唯唯，實則個個懷恨在心。方才可汗一句“他們兩個，誰殺了誰都好”，已經(jīng)對他露出殺機(jī)，代善、皇太極等弟弟焉會聽不出？突然之間，褚英這位廣略貝勒計窮智竭、心膽皆寒，自知方才一時急躁，已經(jīng)跌入懸崖，想要勒馬的機(jī)會再也不會有了。

兩名高手劇斗之時，焉能容他神分心悸，此時吳朗的劍意已比初時通暢甚多，驀地寶劍架住長刀，翻腕一壓，順勢一挑，褚英手腕中劍，長刀拿捏不住，被吳朗劍上內(nèi)力絞得脫手飛出。吳朗進(jìn)前一劍，褚英急忙后退，卻不料吳朗打斗之時最擅用智，跟上伸足一勾他腳跟，褚英仰面倒地。待要爬起，寒氣一逼，被吳朗持劍指定眉心。

褚英“從未失敗”的神話竟被打破，努爾哈赤也是一驚，他畢竟父子連心，一見兒子受制，不由得便上前一步。兵將不待吩咐，槍矛刀劍，一齊上前，指定吳朗全身上下。只消努爾哈赤再有一言，吳朗饒是三頭六臂，也必定刀槍加體，慘死當(dāng)場。

孫必怒、方唯、竇老大、姜崗等人無不魂飛膽裂。然而軍威面前，誰敢稍有異動？只見努爾哈赤雙眉一揚(yáng)一低，兩只眼睛射出薄刃似的厲光，除此之外，將軍大衙門之前，人如塑，刀如冰，槍如植，沒有一絲一毫的動靜。

便在這驚人的沉寂中間，忽聽一人大聲叫道：“不要，可汗，大王，不要??！”

哭腔號叫的人，便是竇老四。他一語出口，腚上又挨了一腳。然而這一腳卻沒踢住他的話頭，只見他奔前幾步，“砰”地跪倒在努爾哈赤眼前，磕頭道：“我竇老四跟著少爺大老遠(yuǎn)來到遼東投奔可汗，這個……可汗大王，一個字：肝腦涂地……少爺英雄仗義……啊喲……我也說不明白……總而言之，不要……不能殺我家少爺……”他雖然經(jīng)常在“一個字”之后說上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字，但眼下這般咕噥上一串子實屬平生未有。

努爾哈赤眉頭微皺，一使眼色，四名親兵搶上，將竇老四拖了下去。

忽聽吳朗哈哈大笑，大笑聲中，卻盡是慘然悲怨，面前的刀槍劍戟、國主親兵，在他眼中，全都光怪陸離，但他已毫不在乎。他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來到這個人間？活著有什么好？死有什么不好？

他隱隱想起有個老島民對他講過春秋時伍子胥曾有言：“大丈夫立于天地，生而何歡？死而何懼？”突然之間，他當(dāng)真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將寶劍往地上一插，揚(yáng)臂向天，大聲叫道：“生而何歡，死而何懼？生而何歡，死而何懼？都給我讓開！不要擋著我！”轉(zhuǎn)身迎著刀劍大步便走。眾親兵不敢妄動，跟著急忙后撤，刀鋒矛刃離他周身始終尺余，隨著他的腳步一起移動。

吳朗視若不見，好像這些閃著寒光的兵刃不過是樹椏草穗，他徑直走過去，便會撞開。假如撞不開，他也不在乎，最好是刀劍一齊入體，將自己撕成碎片，一了百了，永無煩惱。

他似是聽到努爾哈赤喊了一聲“放他走”，眼前的遮攔頓時便散去，露出一條路來。他不由得大步奔跑，道路兩旁的幾間屋子、士兵、車馬恍惚之中，已都在身后。他邊奔邊叫，只想這樣永不停歇地跑下去，要逃離一切有人的地方。他聽到自己的叫聲似是狼嚎，又如鬼哭，不知跑了多久，胸腑間一團(tuán)塊壘越堵越大，再也支持不住，一頭栽倒下去。

他再清醒過來，只見四野雪丘茫茫，樹木零零，百草盡蔽。眼前一條河水緩緩流淌，深邃墨黑，聲若嗚咽，卻是已來到赫圖阿拉城外的蘇子河邊。

所謂境由心生，當(dāng)年蘇軾被貶海南島，情緒低落，自以為到了天至極處，海之邊緣，名之為天涯海角。后來天涯海角之名傳遍天下，游人來此，享受著陽光沙灘、椰影搖風(fēng)，哪里還能覺出東坡先生當(dāng)年蕭瑟世外、苦離人間之情？

此時吳朗對此靜穆天地，頓感此處便是人生盡頭，黑水阻隔，前路無渡，再也沒有想去的地方。他想起一個個叫做“親人”的那些人，“老伙計”心胸狹隘，說變就變，從來沒對他說過任何心里話，見面便要取他的性命；“老怪物”相貌丑陋，窮兇極惡，雖對他看似不錯，實則大奸大惡，自己怎么會接受他忽然成了生身之父？便連他的媽媽，竟然將這樣的秘密埋在心底十?dāng)?shù)年，不但瞞過自己，甚至瞞過老伙計，聯(lián)想到她與老怪物、老伙計之間的種種恩怨，今日自己的痛苦，實則便因為她的欺瞞哄騙而起。

吳朗放聲大哭。他以前同情小丟丟，然而小丟丟找到了自己的父母，已是貴為公主。他討厭關(guān)青青，然而關(guān)青青來歷清白，出自名門。他看不起穆仰鵲，可穆仰鵲乃是江南穆家嫡系傳人，將來懸壺濟(jì)世，比他強(qiáng)了何止百倍千倍？

他趴在河邊，水面映出一張熟悉的面容。從前他常常自負(fù)相貌，從十一二歲起，便習(xí)慣了嬸嬸大娘的夸贊，后來踏入江湖，遇到少婦小姐偷望，更是忍不住端姿擺派，表面若無其事，其實洋洋得意。河水緩流，水中的那張俊面躍動不定，看來何等淺薄可笑！他忍不住哈哈大笑，那倒影更顯得邪異扭曲，與雪山老怪贈送的那張自畫像何其相似！

吳朗一掌擊出，河水嘩的一聲，那影子頓時化作片片怪影遁去。但轉(zhuǎn)眼之間，重新聚合，仍然閃爍晃動，可恨可笑。他為什么要來到這個世上？為什么？

吳朗大聲號叫，雙手伸出，叉向那倒影的脖子。

“撲通”一聲，他落入了蘇子河。河水冰冷，刺骨生疼，吳朗心里一個聲音道：“死了也好！”在水中不動，不過片刻浮出水面，順流向下游漂去。他怕自己死不了，索性閉住呼吸。不知漂了多遠(yuǎn)，只感四肢百骸凍得著實難受，忍不住雙手分水向?qū)Π队稳?。他水性了得，那蘇子河正是冬季枯水季節(jié)，只有四十余丈寬，不過片刻，他便濕淋淋地上了對面河岸。衣裳片刻間凍成冰片，饒是他內(nèi)功已深有火候，也不由凍得雙齒打顫，慘笑起來：“吳朗啊吳朗，你自命不凡，卻是連死的勇氣都沒有?！?/p>

長風(fēng)吹到，愈發(fā)寒冷難忍，吳朗站起身來，身上衣裳吱吱作響。那件隱身衣經(jīng)冬日一照，七彩晶瑩，很是好看。吳朗童心上來，拉動指間控環(huán)，然而隱身衣上的細(xì)微機(jī)關(guān)已結(jié)了冰，失去變幻之能，任他如何操控，仍舊不聽使喚。吳朗只得作罷，呵呵傻笑，望望四周，眼見南邊有一座山峰，信步走去。

他走了一程，手腳關(guān)節(jié)酸痛不已，左肩傷處更是痛得鉆心，反而激起他的自拼自斗之氣，邁開大步，施展輕功，向那山頂狂奔。山上積雪溜滑，雪下埋藏著尖石，然而他的武功已經(jīng)毫無阻滯，雪峰之間，狂嘯疾馳。

那山峰并不甚高，不一刻便到了峰頂，他臨高一看，眼前卻又有一座山峰出現(xiàn)，白雪皚皚，比腳下這座更高。當(dāng)下喘一口氣，疾奔而下，又向那座山峰掠去。如此見山便上，一連翻過四座山峰，站在峰頂，極望對面，卻忽覺天色已經(jīng)黑了下來，對面隱隱約約的，卻還像有座山峰。他只感長風(fēng)陣陣吹來，身上卻已不覺得冷。原來這番狂奔疾馳，勁風(fēng)疾刮，內(nèi)力激蕩，早將衣服蒸得干了。

他想再探對面山峰，卻沒了力氣，隨便在雪林中一坐，喘了一陣，又笑了一場，倚著一株老樹沉沉睡去。

一覺醒來，只聽林濤陣陣，冷刀擊面，卻是下起了大雪。吳朗坐了一陣，頭腦漸漸清醒，抬頭望著頭頂?shù)臉涔冢L(fēng)雪，毫無懼意，心想：連樹都這么頑強(qiáng)！來年春天，化雪之后，它自然又會發(fā)出新芽，郁郁蔥蔥遮蔽一大片陰涼。眼下它在這里遭受風(fēng)雪，卻還給我一塊倚靠之處。想到自己前面一死百了的念頭，不由得好生慚愧，當(dāng)下另尋了一處淺凹山洞避風(fēng)。

他這時饑寒交迫，可這是風(fēng)雪之夜，無名峰頂，想找一點東西充饑，那是毫無可能，只得強(qiáng)忍著，受不了時，就練功相抗。他內(nèi)力火候漸深，那先天形意功運(yùn)轉(zhuǎn)一周所耗時光大為縮短，他練了一遍又一遍，便在練功之間，自己的種種離奇經(jīng)歷仍是在腦中斷斷續(xù)續(xù)顯現(xiàn)，口中自言自語，什么“想不通，就不想”，什么“弄明白又能怎樣”，忽而嘆息，忽而失笑，都融進(jìn)茫茫風(fēng)雪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他睜開眼睛，只見不知何時風(fēng)雪已停，對面山峰上已見陽光照耀。他走出山洞，原來太陽已經(jīng)躍出山峰，只見周圍山峰連綿起伏，陽處銀白，陰處暗青，雄偉壯麗。突然撲嘞嘞一聲，一只小松鼠驚起躥上樹去，樹枝震動，一枚松球跌入積雪中。

吳朗剎那間腦中一亮，心想這只小松鼠，可知誰是它的父母？剛才掉落的松球，明年春天便會成出一棵小苗，它又會問誰是它的爹娘？爹娘是丑是俊，是好是壞，又有什么關(guān)系？跟著想到這山峰間的森林，森林中的生靈，天上的飛鳥，水中的游魚，哪一樣不是如此？生命如此奇異，何必自尋煩惱？忍不住縱聲長嘯，大聲道：“便是如此，不用問了！”

在雪地中展臂踢腿，沖拳出掌，只覺圓潤如意，更勝往昔。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先天形意功是雷六鼎四十歲之后參悟天地正道所創(chuàng)，其間深藏武學(xué)師法自然的至理，與心胸歷練息息相關(guān)，吳朗雖則年輕，然而經(jīng)此直面生死考驗，一夜風(fēng)雪洗禮，心中境界已遠(yuǎn)非昨日可比，武功自然相應(yīng)激增。

他腦中愈發(fā)明澄，唯覺饑腸轆轆，難以忍耐。四處眺望，可林海莽原，哪里有人家可去？稍有犯愁，接著搖頭一笑，心想老話向來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自己在海上時會捕魚，到了山上難道便不能打獵么？

遼東山中，盡是寶貝，吳朗打獵的念頭一動，便見到三四十丈外竟有一物與他不謀而合，也想打獵。那是一只小狐貍，正躲躲閃閃地接近一群雪雞。而雪雞兀自未覺，嗄嘎啦啦叫著，刨啄巖縫間的草根果籽。

吳朗手指略動，將隱身衣變成一片雪白，悄悄掩上前去，要瞧一瞧那小狐貍?cè)绾潍C雞。只見那小狐貍走幾步便伏下，如此停停走走，離雪雞群越來越近，到了丈余之處，竟全然伏下去，身子慢慢挪動，鉆進(jìn)雪中，僅露出一點尾巴尖，輕輕搖動。一只雪雞忽地看見那尾尖，看來是疑作一條什么蟲子，歡快地嘎嘎叫起來，奔上去啄食。驀地雪霧騰濺，尾尖變成了尖嘴，小狐貍已咬住雪雞的脖子。其余雪雞驚叫著跑開數(shù)丈，竟又開始自顧啄食起來。那被咬住的雪雞驚叫掙扎，終是無濟(jì)于事，撲棱一陣，沒了聲息。小狐貍抬起頭來，四處瞄了一眼，又叼起雪雞，跑到一處巖石之后，消失不見。

吳朗看得分明，只對那小狐貍又是喜愛又是佩服，回看雪雞個個肥胖蠢笨，嘆道：“合該你們倒霉，走了騙子，又來了強(qiáng)盜?！蔽諏嵰粓F(tuán)雪隨手?jǐn)S出，不偏不倚將一只大雞打得一聲未叫倒地。余者竟毫無反應(yīng)，直待吳朗站起走上前，方叫了幾聲移開幾步。

這山林中有的是干草枯枝，只不過火石火絨受了潮氣，好半天才取到火。當(dāng)下火上加薪，燃起熊熊的一團(tuán)，拔毛去雜，燒烤雞肉。

他當(dāng)真餓得狠了，這餐野味肥而不膩、酥而不焦，吃到嘴中，忍不住自語：“香，真他媽的香！”美中不足是味道略淡，想起昨日給赫圖阿拉送鹽，眾女真人興高采烈之狀，心想原來咸鹽確實是好東西。

片刻間一只燒雞進(jìn)了腹中，雖分量小了些，可好歹有了六七成飽。正自意猶未足，忽聽身后微響，轉(zhuǎn)頭一瞧，一個影子一晃沒入石頭之后，正是那只小狐貍。

吳朗忽感對這小東西別樣喜愛，起身躍上那塊石頭。小狐貍正瞪著兩只小眼觀察，忽見他來到，轉(zhuǎn)身便跑。別人瞎鬧騰是吃飽了撐得沒事干，吳朗這會兒只能算沒吃飽也瞎鬧騰，口中唿哨，追趕那小狐貍。那物四爪輕盈，一路向山下急逃。吳朗緊追不舍，小狐貍?cè)绾伪鹊眠^他的高明輕功，只逃出二十余丈便被追上。那小狐貍吱地一叫，鉆進(jìn)積雪，只見雪地里一道雪壟時斷時續(xù)向前延伸。吳朗飛掠上前，等在雪壟前的一塊石頭邊。

小狐貍鉆出頭來，上到巖石。吳朗身著隱身衣，小狐貍竟未發(fā)現(xiàn)，半伏在裸石上，四處張望。吳朗突然伸手，擒住它后頸，提了起來。

那小狐貍吱地一叫，突然間四腿一蹬，眼睛一翻，就此不動，耷拉了尾巴。吳朗萬沒料到它竟然會突然死了，接著想到它被自己追趕，連累帶嚇，猛然被擒，可不就死了怎么地？將它輕輕放下，嘆道：“對不住，本來只想跟你玩玩，真沒想到累得你送了性命?！边@小狐貍通體雪白，模樣機(jī)靈可愛，吳朗實是無意害它，不由得心中好生難過。

他正自嘆息，突然之間，那小狐貍翻身而起，一溜煙逃走。吳朗又驚又喜，叫道：“好家伙，跟我玩這套把戲！”跳起又追。

小白狐跑到一處隆丘之后，鉆進(jìn)一個洞中，就此不見。吳朗沒了良伴，茫然若失，心思又回到自身上來，一步步向山下走去。

他只覺心中許多事難以決斷。老怪物不知傷得如何？老伙計還算不算爹爹？媽媽的病情又怎么樣了？他極力讓自己不想這些問題，可腦子有時全然不聽話，越勸自己不想，竟越是心中糾纏。終于頹然一嘆，拖著腿一步步下山。

不知不覺之中，他走到了天黑，猛然一驚，卻見又回到了蘇子河邊。那墨黑的河水橫亙眼前，好像告訴他，他已經(jīng)不能回到昨天去了。

吳朗自問：“是就此一去不回，做個無父無母的人呢，還是與老怪物相認(rèn)，一家三口團(tuán)圓？我們一家三口團(tuán)圓了，老伙計可怎么辦？”不由得又感到昨日那般痛苦難斷，心中狂躁起來，過了半晌，終于略有頭緒，“這事再怎么著，也得先見見媽媽。我問問她是什么主意？”心中雖苦，但知必須面對，自己給自己打氣，“無論如何，我總算知道了老伙計為何一見面便想殺我了。我日后自會跟他說明白，他以前是我爹，以后也是我爹。我自己不能選，要是能夠選，我寧愿他才是我的生身之父?！?/p>

要回到赫圖阿拉，便要過這條蘇子河。吳朗沿岸來回走了數(shù)里，終于知道此河無橋可通，也無船可渡。當(dāng)下脫得赤條條的，把衣物卷成一個小包裹，舉在手上，泅水過河。他雖是水性了得，卻也免不了又受了一番罪，上得岸時，不但牙關(guān)打顫，身上也是陣陣發(fā)抖，急忙穿好衣服，練了一趟先天形意功，身體發(fā)暖，冷意消退。心想老師父當(dāng)初創(chuàng)這門非得又蹦又跳才能練成的內(nèi)功法門，真是大有道理。

這里收功之后，肚里卻又餓了起來，只得抄起一團(tuán)雪聊以充饑，向赫圖阿拉城走去。

他來到城墻邊時，不由得一怔，昨天怎么過的城墻，竟是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赫圖阿拉雖是女真國都城，但并不如何雄偉，城墻只不過是石塊干壘而起，許多破損處，以木柵填充。吳朗輕輕便躍入城中，向努爾哈赤的威武將軍大衙門探去。

將到那衙門前的大校場，只見一隊隊的衛(wèi)士四處巡邏。吳朗有隱身衣，此時武功精進(jìn)，落地?zé)o聲，想摸進(jìn)去自然不是難事。正要行動，忽聽夜中有衣袂破風(fēng)之聲傳來。吳朗的耳力已遠(yuǎn)甚于常人，循聲一瞧，卻見兩道人影掠到一片木柵之后，都是身穿夜行衣。雖是驚鴻一瞥，卻看得出身手十分矯健。

吳朗心下大奇：這里是努爾哈赤的營地，兵將如虎，守衛(wèi)森嚴(yán)，來者是什么人，敢夜闖禁地城池，又是為什么而來？他凝運(yùn)目力，要看個究竟。過了片刻，卻不見那兩人出來，正感疑惑，忽然離原處十余丈的一株樹后一片衣角閃動，兩人冒出，貓著腰躲過一隊巡邏衛(wèi)士，消失在大衙門前的一間小屋之后。

吳朗微一沉吟，當(dāng)下悄悄跟上。他輕功運(yùn)轉(zhuǎn)如意，何況還有藏身寶衣，雖已踏入險地，但真似是進(jìn)了無人之境。別說巡邏兵卒，就算是那兩名夜行之人，都不知吳朗已來到身后三丈之內(nèi)。

那兩人都是黑巾蒙面，只露出一雙眼睛，左右一瞧，躡手躡腳閃到那大衙門之后的一棵樹旁。這里已是努爾哈赤起居重地，守衛(wèi)兵士有十幾人，肅立大門兩旁。另有四名衛(wèi)士沿樓基來回巡邏。八角樓屋檐上，每個角掛著一盞大燈籠，照得四周一覽無遺。只見樓上窗戶也都透出燈光來，想來努爾哈赤并未歇息。

兩名夜行人相互比畫手勢交談，商議如何進(jìn)入樓中，看來是一時不得良策，只偶爾一晃，映出袖底藏著的利刃。

吳朗瞧得明白，心里好笑：又是兩個想打獵的小狐貍。不過，女真國的可汗不是雪雞，你們倒要當(dāng)心遇到大雕，反而被獵了腦袋去?？辞逯茉馍?，將隱身衣頭罩套上，手指微控，衣裳變幻成紅磚板飾條紋，趁衛(wèi)士巡邏稍移，一晃貼到了那大衙門后墻上。這隱身衣妙用無窮，只要熟練掌握其中技巧，色彩光亮便能瞬間更改。莫說是燈光之下，就算是青天白日，也能隨時變化，融進(jìn)周遭環(huán)境。

他貼著墻壁慢慢移動，守衛(wèi)離他不足一丈，卻偏偏視而不見。吳朗移到窗下，只聽里面一人不時嘆息一聲，嘆息聲中，夾著木勺磕碰瓦罐的響動。吳朗好奇至極，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窗子，觸手一詫一喜：女真國可真是窮得很哪，連皇帝家的窗戶，糊的都是窗紙。他當(dāng)初在江南客棧中，見上房里的窗戶貼的都是明絲密綢，既能擋風(fēng)雨，又不避光照。

剛才心想努爾哈赤居所，窗戶上裝的自當(dāng)比明絲密綢還好，江湖上慣用的蘸唾沫捅窗紙的手段未必能派上用場。哪知遼東窮苦，可汗用物也十分簡陋，這時不由有了盡在把握之感，當(dāng)下捅破窗紙，貼上眼睛去看。

卻見里面空空蕩蕩，只有一個人坐在東首一角，正是努爾哈赤。他面前的小幾上架著一具火炭火爐，爐上是一個藥罐，努爾哈赤一邊攪動藥汁，一邊長吁短嘆。吳朗暗道：他是女真國的皇帝，還有什么煩惱？他怎么還用自己熬藥？嗯，聽說皇帝擔(dān)心別人害死他，看來他對別人不放心，只好自己動手。過了片刻，努爾哈赤聞聞藥罐，又舀了一小勺嘗了一嘗，將藥汁箅進(jìn)一個紫木金絲碗里，蓋上蓋子，再放進(jìn)一個錦盒，提著向大門走出。

吳朗急忙離開窗戶，潛到門后，卻見八名親兵立即跟上努爾哈赤，向北走去。吳朗尋思：那兩只小狐貍要打獵的話，大約會選擇在此刻動手。倘若他們打獵，我救不救這只雪雞？凝神戒備，卻見努爾哈赤走出好遠(yuǎn)，那兩名夜行人仍未有所行動。

吳朗悄悄跟上努爾哈赤，只見他急步前行，從大衙門前八間小屋中間走過，拐向右側(cè)，又走了兩里許，到了一幢大屋之前。這幢大屋風(fēng)格顯然與其余不同，倒是中原常見的前后兩進(jìn)，灰瓦粉墻。大屋門樓上掛著兩只燈籠，守著四名衛(wèi)士，一見努爾哈赤，全行頷首之禮。原來努爾哈赤規(guī)定，當(dāng)值守衛(wèi)的親兵見了可汗、臺吉、貝勒一律不行跪拜之禮，以免刺客有機(jī)可乘。

（按：赫圖阿拉是努爾哈赤稱汗時的國都。那威武將軍大衙門，便在赫圖阿拉中心。這座八角八柱建筑物，象征著后金國的八旗制度，每一旗乃一座擎天巨柱。大衙門六前廣場上排著左右各四共八間小屋，供八旗旗主為稟事、待召時歇腳所用。這些建筑至今猶在，只不過經(jīng)過后世粉飾裝修，精美已遠(yuǎn)勝于吳朗所見。）

努爾哈赤捧著藥盒，進(jìn)了院中，急步趨向后屋，走了進(jìn)去。

吳朗越墻而入，也跟到了后窗之下，故伎重演，透過窗洞瞧去，不禁后背起了一層寒芒。只見雪山老怪倚在床上，未戴面具，露出瘆人的一張丑面，敷著藥粉，血漬半干，更比當(dāng)初在神仙島時所見丑了十倍。床下站著孫必怒、劉殼老、白千顏三人，聽到親兵通報，急忙拜見努爾哈赤。努爾哈赤揮揮手，趨近雪山老怪榻前，說道：“我熬了這罐十味熊膽湯，這會兒正溫，國師請用藥?！?/p>

雪山老怪笑道：“你是一國之主，正是忙于建國之時，怎么還要親手做這些事？”

努爾哈赤道：“國師于我是再生之父，倘無國師，便無努爾哈赤。稍盡人子之道，我也略略心安?！卑阉幒写蜷_，白千顏急忙端出藥碗，努爾哈赤持湯匙親自給雪山老怪喂服。

雪山老怪不再客氣，喝了幾匙嫌慢，坐起身來，奪過藥碗張嘴便喝，片刻一碗見底，說道：“好藥，好力道?！?/p>

努爾哈赤見他精神頗好，心下大慰，說道：“國師覺得如何？”

雪山老怪笑道：“老夫運(yùn)功遼傷，又有可汗的良藥，已無大礙，明日朝會，老夫諒來可到。”

努爾哈赤道：“國師神功蓋世，不過這次受的傷著實不輕，可不敢掉以輕心?！?/p>

雪山老怪吸了一口氣，喟然道：“那小子竟有這般力道，我在他這個年紀(jì)時，便沒這個能耐。他娘的，臭小子這一拳之力，便是一頭牛也打死了。唉！唉！嘿！嘿！”又是嘆息，又是發(fā)笑，好像既很惋惜，又很得意。

吳朗心下一震：這老怪物，我把他打成這個樣子，他對我竟然一點也不記恨。倘若仍然不知道雪山老怪是自己生身之父，不知會如何感動了。可這時見雪山老怪的模樣，心想：這便是面目可憎。吳朗啊吳朗，你的老伙計一生中受此人折磨，到頭來連兒子也要給這人搶去，你且不忙著感激他吧！

努爾哈赤道：“本是國師父子相認(rèn)的喜事，都怪我不會辦事，才弄成這般模樣。國師反復(fù)告誡，這事要慢慢來，我便是急性子，我……我……當(dāng)真對不住國師！”說到這里，重重一嘆。

雪山老怪笑道：“國主不用自責(zé)。老夫從前從來沒有對他稍盡人父之責(zé)，這一拳頭，挨得正合適。呵呵，我自己沒覺什么，國主這樣說話，倒沒體會老夫的心意。”

努爾哈赤道：“是，我畢竟見識不及?！?/p>

吳朗聽得又是意外又是憤怒，心道：你既然這樣賤皮，少爺就天天揍你一頓好了！卻接著想他畢竟是自己生身之父，此事已無可更改，上天這樣安排，真是毫不講理?？捎帜茉鯓樱磕怀烧婺芴焯齑蛩活D？眼光透過窗洞，再看到雪山老怪臉上的血痂腫塊，竟有一點隱隱的心疼之感。

努爾哈赤道：“昨日那般情形之下，本座沒敢用強(qiáng)把他留下。國師不怪我吧？”

雪山老怪道：“不要緊，早晚能再找到他。倘若……倘若……他再不回來，老夫也十分欣慰，畢竟老夫在這世上有了后人。”

努爾哈赤道：“國師真是胸懷寬廣?！?/p>

雪山老怪道：“你說的不對。并非老夫胸懷寬廣，實是因為老夫能明白我兒的心思。你想想，他以前從來不知此中真相，一直認(rèn)為那賤物就是他父親，猛然揭破，哪能受得了？老夫料定他那一拳之力，三成因為痛恨老夫，七成卻是要替那賤物出氣。”

吳朗大驚：這老怪物真是我的知己。但親耳聽他將老伙計稱為賤物，忍不住又想上去打他一拳。

劉殼老、孫必怒本都在一旁候示，此時忍不住插言：“神君猜的應(yīng)該不錯。小的與少爺一見之下，佩服得五體投地。他聰明過人，有膽有識，小的……唉！”

雪山老怪悠悠道：“這孩子至孝。他對那賤物尚且如此情急，假以時日，對我這親生父親豈會差得了？你們說說，是不是？”

孫必怒、劉殼老都道：“神君所言極是！”

劉殼老的聲音尤為響亮，孫必怒卻似有些應(yīng)承附會之意。雪山老怪目中精光向他一閃，孫必怒忙道：“神君明察秋毫，屬下佩服！”

雪山老怪呵呵一笑：“稱我是神君，我難道就當(dāng)真是神仙了？明察秋毫，那是難得很哪。”孫必怒竟不自禁打了個哆嗦。

這一切難逃吳朗眼底，心想：這個孫天王，只怕脖子上的腦袋不大牢靠了。但老怪物為何對他不滿意？瞧著他挺忠心耿耿的模樣哪。深感老怪物著實不簡單，讓人討厭之外，不得不佩服害怕。

努爾哈赤竟不插言，一直待雪山老怪轉(zhuǎn)回臉來，才道：“國師，本座還有一事，難以決斷?！弊笥已酃庖粧?。

雪山老怪呵呵一笑，揮手道：“你們都下去吧?！睂O必怒、劉殼老、白千顏都退了出去。跟努爾哈赤進(jìn)屋的兩名親兵也走出去，掩上房門。

雪山老怪道：“讓國主為難之人，想必是褚英吧？”

努爾哈赤動容道：“正是。此子著實可恨！我已將他押了起來，可下一步怎么辦？真是頭疼死啦！”

雪山老怪往床頭一倚，嘆道：“有道是疏不間親，這是國主的家事，何必問計于外人？”

努爾哈赤說道：“這既是家事，也是國事。我不問國師，還能找誰問？”右拳輕捶額頭，看來著實是煩惱至極。

雪山老怪看著他，好半天一語不發(fā)。努爾哈赤焦急起來，拜倒說道：“請國師指點一條明路！”吳朗見努爾哈赤竟向老怪物下拜，驚訝、意外之余，竟忽感有些自豪，一時間百般滋味，一齊涌上心頭。

他卻不知，努爾哈赤此舉并不新鮮。不當(dāng)著外人面時，這位女真國主常向雪山老怪行拜師大禮。

雪山老怪揚(yáng)手讓努爾哈赤起來，低聲道：“我若是你，必殺褚英。”

努爾哈赤一抖，促聲道：“請國師詳示！”

雪山老怪眼光望著墻壁上掛著的一面山水瓷畫，聲音也跟那瓷畫一樣平整而冰冷：“褚英勇猛，女真國無人出其右，他對你已萌殺機(jī)，有隙必再，不殺之寢食難安，此其一也；眾貝勒、臺吉對他畏若虎豹，不殺之國主必定大權(quán)旁落，此其二也；法禁不嚴(yán)，惡草必生。倘若不殺之，效仿者必越來越多，此其三也。國主細(xì)思?！?/p>

努爾哈赤額頭見汗，顫聲道：“那……殺之又如何？”

雪山老怪眼光未動半分：“嗣子之說，本就為時過早。女真國還未完全一統(tǒng)，國主雄心壯志，實現(xiàn)者也不過十之二三。眾子皆是勇猛之輩，獨(dú)立一子為嗣，內(nèi)則引得眾子虎視眈眈，蕭墻起禍；外則引得大明戒備警惕，說不定便要發(fā)兵征討，著實是一個大大的敗筆。褚英驕縱，以至有今日，實與國主立其為嗣干系莫大?！?/p>

努爾哈赤呼吸漸重，忽然點頭道：“我懂了。女真之福，全賴國師。告辭了！”聲音像是鋼鐵相刮。雪山老怪點了點頭，揮了揮手。努爾哈赤起身而出。

吳朗直聽得喘不過氣來，心想：這事本是我惹出來的，老怪物對我絲毫不怪，卻挑唆別人殺自己的兒子。努爾哈赤莫非是個傻瓜，聽了這些話也不反駁？

只見孫必怒、劉殼老、白千顏三人恭送努爾哈赤出門，返回雪山老怪榻前。雪山老怪道：“都回去歇息吧?！?/p>

三人齊聲頌道：“神君萬安！”躬身行禮，相繼退出。

雪山老怪獨(dú)自臥于榻上，閉目養(yǎng)神，有時嘆，有時啞笑，偶爾冒出“這小子”、“我兒”幾個字，一聲聲輕嘆，一聲聲啞笑，蒼涼而歡樂，寂寞而溫暖。吳朗眼眶微濕，鼻管發(fā)酸，剛剛放下的痛恨糾纏又被引起，變成了無端惆悵，心飛神馳，難以自已，不禁也跟著輕輕一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