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云飛
我家有兩盞煤油燈。
一盞,是一個棕紅色的小瓶子。里面總是裝著小半瓶煤油。瓶口有塊薄薄的圓鐵皮片,中間挖有小孔,裝了帶著螺母的棉燈芯。
燈芯上,浸潤著亮汪汪的煤油。芯頭被燒得焦黑,沒有點燃的時候,用手一捏,大拇指和食指的指腹處就會沾滿帶著黑渣子的煤油。我捏過很多次。捏了后,還喜歡放在鼻子下聞一聞。一股濃烈的煤油氣味。
我家有個黑色的實木箱子,陳舊,笨重,放在大床頭。箱子比床身高出一截,南邊靠著一個存放著麥子的土囤,土囤上方是用高粱稈做成的蓋子,上面堆滿了面粉袋、舊衣服等雜物,有些讓了出來,堆擠在箱子邊上。靠床的那一半箱蓋子空著,棕紅色的煤油燈就在這上面擺放著,這里是我的書桌,我每天晚上讀書的地方。床與箱子之間,有一點空隙,坐在床上,膝頭剛好頂著箱子的木板。
我在讀書時,常會對著煤油燈出神。它那黃豆粒大的燈火,在我一呼一吸的輕微氣流間,微微顫動著,一小團溫?zé)岬臍庀⒒\罩在我的面前,細微的青煙彎曲著向上游動,消失在屋子上方的黑暗中。我看一會兒燈,看一會兒語文課本,或者寫算術(shù)。
有時,我會瞞著我媽,悄悄在書本——大多是語文書本下面放了一本跟同學(xué)借來的課外書。我媽認為只要是看學(xué)校課本以外的書,就是“不好好學(xué)習(xí)”,就要責(zé)罵我。
我媽不識字,但她可以從書本的封皮與厚度,以及我的神情判斷出我是不是在看課外書。她沒跟我說過她判斷的技巧,我是被罵多次后,自己總結(jié)出來的??凑n外書時,我聚精會神,眼睛半天不眨一下,緊緊盯著書本,“一看就不像是在學(xué)習(xí)!”寫作業(yè)或者復(fù)習(xí)功課時,我的神情不是這樣的。是怎么樣的?這個得問我媽。
我把課外書從語文書下方抽出一點,小心翼翼地看,聽到腳步聲,趕緊把它推進去。
我媽圍著圍裙走進來了。她一手拿著葫蘆瓢;另一只手上沾滿水,在煤油燈火的映照下亮晶晶的。她走到土囤那里,嘩嘩啦啦忙一陣。家里用的面粉袋大多是化肥袋子,里面有層塑料紙,一碰就響。在這期間,我如果不是太慌張,就會很鎮(zhèn)定地看兩眼書本,再盯住煤油燈的火焰,裝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如果太慌張,就會問我媽,燈怎么不亮?是不是要加煤油了?要不要用剪子剪一下燈芯?
“煤油燈能有多亮!”我媽留下這么一句,就端著大半瓢面粉出去了。她等著和面,搟面,下面條,沒閑工夫操心煤油燈的事。
另一盞煤油燈,是什么樣的,我怎么也想不起來了。這一盞燈,我媽燒飯時,常將它放在鍋臺上。我們圍著鍋臺吃飯時,就在這盞燈的昏暗火光里。吃完飯,刷了鍋,洗了碗筷。我媽會把它端到院子角落另一間靠著水溝的屋子,那是她和我爸休息的地方,屋子的另一半,還臥著一頭散發(fā)著腥臊熱氣的老黃牛。
我媽端著煤油燈,小心翼翼地走在一條爛磚頭墁成的窄窄小路上,穿過沒有圍墻的院子。她一手作燈罩狀,護著那點燈火。天上有月亮,白蒙蒙的。我媽的臉龐在半明半暗中,顯得特別生動、夢幻。這時,生活中的那些勞碌、辛苦、貧窮,似乎都離我們遠去。只留下溫暖、輕甜的氣息,就在那盞煤油燈溫暖的光暈里。
鄰居們陸續(xù)拉了電時,我家仍然用了一段時間煤油燈。
有一天傍晚,我從學(xué)?;貋怼_h遠看見我家低矮的屋檐下亮了一盞燈,我以為是裝了電燈,很開心地跑回去。原來是我爸把一盞煤油燈固定在那里,臨時照下亮。我的失望僅僅閃現(xiàn)了一下就不見了。我很平靜地坐到木箱子邊,拿出書本,溫習(xí)功課。那昏黃的煤油燈火,還有熟悉的煤油煙味兒,將我整個兒包裹,那是一種讓人溫暖踏實的感覺,那是家的氣息。
燈火跳動,人影幢幢。那些煤油燈下的童年時光仿佛從未遠去,仍在世界的某個角落真實而又生動地發(fā)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