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善明
大年初二上午,天灰蒙蒙的,我一個人寂寥地守著電視。院子里稀稀拉拉地響著鞭炮聲,攪得心煩。這臺聯(lián)歡會我已經(jīng)看過三遍了。其實,哪一遍也沒有完整地看下來,整臺晚會也沒記住幾個節(jié)目。不看電視,還能干什么呢?
兒子一家三口年前就旅游去了,留下我來給他們看門。
咚、咚、咚——窗外響起很大的聲音,聽上去像是放禮花。我昏昏沉沉地從沙發(fā)上起來,走到窗前向外張望。走親串友的人興高采烈地說著、笑著;幾個半大小子仰著頭指指點點地往天上看。地上放著一個紙箱子一樣的禮花,一顆顆禮花彈“”地帶著響飛向天空,然后,在空中炸開。由于天亮的緣故,只看到天空中一簇簇的白點,看不出禮花綻放的色彩來。吃飽了撐的,這不是糟蹋錢嘛!我禁不住罵出聲,懶洋洋地坐回到沙發(fā)上看電視。
聽到肚子咕咕地叫了,扭過頭看看墻上的表,已經(jīng)十一點了,突然想起早上飯還沒吃呢。我覺得一點胃口也沒有,不愿意做,也不愿意吃,依然懶懶地坐在沙發(fā)里沒動。
正在這時,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是一個陌生號碼,我猶豫著是接還是不接。最近,經(jīng)常接到融資、理財、賣房子、推銷保健品等等的電話,也不知道他們是從哪里弄到我的號碼。春節(jié)前,電視里還說,現(xiàn)在騙子的手段不斷翻新,有的竟然還打著公安機關(guān)和其他國家機關(guān)的旗號進行詐騙?,F(xiàn)在的騙子怎么這么多呢?
手機不停地響著。我想,大過年的,那些人就不歇班嗎?卻又擔(dān)心真的有什么人找,猶豫間還是接了電話。手機里傳出一個年輕男人的普通話:你好,是李幸福、李老師嗎,我是和平路派出所——我一聽,當(dāng)即關(guān)閉了手機。媽的,說誰來誰。電視里說得真準(zhǔn),還真有打著公安機關(guān)的旗號行騙的,可惡。大過年的,不陪著家人,還到處招搖撞騙,可惡!
我覺得好笑,這個打著派出所旗號行騙的人騙誰不行啊,居然騙我,可真是瞎了狗眼!俺老李走得正,行得端,從沒干過偷雞摸狗、違法亂紀(jì)的事,這一輩子就沒有給公安打過交道!
我原來在紡織廠上班。在這一個工廠、一個車間、一個崗位一口氣干了三十多年,年年被評為廠里的先進。那時候,說是在紡織廠上班,人人見了都伸大拇指——牛!牛了幾十年,最后卻沒得“善終”——企業(yè)破產(chǎn)了。好端端的這么大個國有企業(yè),怎么說不行就不行了呢?
一會兒,手機又響了起來,我一看,還是剛才那個號碼,隨手把手機放到了茶幾上,任憑它叫,讓對方那個小子干著急。
電視里那些年輕人扭著屁股蹦啊、跳啊、唱啊,有什么可值得高興的呢?我毫無理由地心煩起來。突然,我想到了兒子,那電話是不是找兒子的?
兒子原來和我在一個廠里上班。前些年,辭職和幾個同學(xué)開了一家公司。兒子整天東跑西顛地不顧家,一年到頭也來不了我這里幾趟。不知為什么,這小子經(jīng)常換手機號碼。廠里的那些老同事、他的那些小哥們有事找不到他,有時會把電話打到我這里。
我決定,誰來的電話也不接了,尤其是兒子的,更不接!這個小子,心里從來就沒有別人,想想就來氣。
廠子破產(chǎn)后,我忽然覺得成了沒娘的孩子,心里空落落的。兒子就說,你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散散心。我就去河邊上、公園里溜達。見了那些提著鳥籠子的、牽著狗繩子的、拉閑呱的就煩——老不老小不小的哪來的這般閑情逸致!忍不住了話就多,話多了就跟人家嗆嗆,不但散不了心,還添堵。
兒子說,別出去了,在家看電視唄。電視有啥看頭?盡是些摟摟抱抱、婆媳吵鬧的破事。和廠里的那幫老兄弟們見不著面了,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在家里悶得時間一長,人也瘦了,精神也蔫了。
兒子又說,你那孫子上學(xué)沒人接送,來幫著接送孩子吧。心想:孩子是大事,去就去唄。
接送孩子就像我在廠里干保全工一樣,稍有閃失,就會出問題。小家伙不好好走,總是蹦蹦跶跶的。隨走,嘴里還不閑著,不是問這個,就是問那個,也不知道他那個小腦袋瓜里怎么裝了這么些問題。有時,問得問題稀奇古怪,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問一些他在學(xué)校里的事,小家伙就要掙開我的手,自己跑。路上車多、人多,多危險??!那些騎電動車的、蹬三輪車的,和孫子都是一個脾氣,想怎么走就怎么走,想往哪里走,就往哪里走。
學(xué)校周邊有兩家家庭小飯桌,可兒媳信不過人家的衛(wèi)生,我只好上午、下午地接送。
手機好像和我較上勁了,執(zhí)拗地又響了起來。
是不是找兒子的,是不是真的有什么急事,不然會這么三番五次地打?接還是不接?正猶豫著,卻下意識地摁下了接通鍵。手機里又傳出了那個年輕人的普通話:李老師,你是不是害怕上當(dāng)受騙呀-——年輕人緩和了一下語氣說:我確實是和平路派出所的,想跟你核實一個人。
我沒有說話,想聽聽那個年輕人到底要說什么、想干什么。當(dāng)聽到核實人時,我脫口而出:什么人?年輕人說:你認(rèn)識張振山嗎?張振山?我腦海里迅速地搜索著張振山這個名字。原來我有個同事叫張振山,不過死了已經(jīng)好幾年了。我說,張振山早死了。死了?我聽到那個年輕人好像吃了一驚,馬上他又說,嗯,還有叫張振山的嗎,是他給我們提供的你手機號碼,說是現(xiàn)在和你住在一起。我又在腦海里搜索著,對方可能意識到我對這個名字不熟悉,又說:他說他是個收廢品的。我恍然大悟:你說的是他呀,大高個對嗎?認(rèn)識認(rèn)識,平時都是老張老張地喊著,一下說起大名,突然間想不起來了,我尷尬地笑著說。對方也笑了笑說:你認(rèn)識張小虎嗎?張小虎?我覺得這個名字比較陌生,又問:他是干什么的?對方說,張振山說是他的兒子。我斷然回答,這個人我不認(rèn)識。對方懇求地說,麻煩你到派出所來一趟,我們向你核實一下情況。我腦子有點發(fā)蒙,問:老張犯什么事了?對方說:你來了再說吧。說完,掛斷了電話。
我拿著手機愣在了那里。心想:老張肯定是犯事了,不然不會被抓進派出所的,派出所絕對不會無緣無故地抓人。我覺得后背有些發(fā)涼,大過年的,老張能犯什么事呢?莫非是——我不敢往下想了。
我和老張認(rèn)識不過半年,依我對老張的認(rèn)識——唉,人心隔肚皮,誰能說得清呢?
第一次和老張打交道,他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是個星期天。孫子的學(xué)校里組織親子游活動,要求學(xué)生的家長都參加。早上,兒子對我說,儲藏室里積攢的廢品太多了,讓我處理處理。
那天上午,我清理完家里的衛(wèi)生后,就到小區(qū)外面找收廢品的。剛到小區(qū)門口,就見老張騎著三輪車順著馬路過去了(當(dāng)然那時候還不知道他姓張,更不認(rèn)識他)。老張的三輪車后面用鐵絲懸掛著一塊三合板,三合板上用紅漆歪歪斜斜地寫著“收廢品”三個大字。我習(xí)慣性地?fù)]舞著手臂,朝老張的背影喊:嗨,收廢品的!老張立即停下車,回過頭朝我笑笑,蹬著車過來。
老張身材高大,兩眼發(fā)亮,頭戴一頂破舊的麥秸草帽,上身著白色的發(fā)黃、發(fā)黑的馬甲,脖子里搭一條看不清顏色的油膩膩的毛巾。在我的引導(dǎo)下,老張推著三輪車跟在后面,進了小區(qū)。在離我家不遠的地方,一個戴著眼鏡的小伙子看見跟在我后面推著三輪車的老張,招呼著說:嗨,收廢品的,把這些紙箱子收了。小伙子一邊說,一邊指著單元門口處一堆地面磚的包裝箱。老張顯出難為情的樣子,指著我對小伙子說:這位大哥,他——小伙子瞥了我一眼,對著老張吼道:收誰的不是收,先把我的收了!我心里騰地躥起一股火,心想,還有先來后到嗎?年輕人怎么這么張狂——唉,想想都在一個小區(qū)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我壓了壓火氣,沒好氣地說,先收他的吧!
老張從車上拿出繩子,麻利地將紙箱子折疊起來,捆了三捆。小伙子的眼始終沒離開手機。老張在車上拿出一桿長桿秤,把三捆紙箱子分別都稱了,每稱一捆,都給小伙子報個數(shù)。老張稱秤的時候,眼睛并不看秤桿,而是斜著眼瞅著小伙子。我眼睜睜地看見,老張每稱一捆,提著秤桿提系的手都會迅速地向外旋轉(zhuǎn)一下,輕輕地壓到秤桿末端,就在秤桿高高翹起的瞬間,迅速地捏緊秤砣上的繩子,使繩子死死地定在秤桿上,然后,舉著秤桿給小伙子看。小伙子看著高高翹起的秤,在手機上記著老張報出的數(shù)。老張搗鬼的動作,雖然是隱蔽的、瞬間完成的,但是,卻被我看得清清楚楚。
一看老張就是個老江湖,之前還不知道坑了多少人呢!我把對小伙子的怨氣立刻轉(zhuǎn)嫁到老張身上。剛要張口揭穿老張,又想到剛才小伙子的無理,把到嘴邊的話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給小伙子結(jié)清了賬,老張把紙箱一捆一捆地搬上了車。然后,又麻利地從車上拿出笤帚和簸箕,把紙箱里灑落在地上的沙子和水泥清掃得干干凈凈。
在給我稱報紙和紙箱時,我怕老張再給我做手腳,像是漫不經(jīng)心地給老張?zhí)嵝眩撼由系幕钭龊昧耍?/p>
老張像當(dāng)街被人脫光了褲子,唰地漲紅了臉,尷尬地沖我笑笑:剛才那小子不懂規(guī)矩,對你大不敬,我?guī)湍憬逃?xùn)教訓(xùn)他,嘿嘿——
這個老張?zhí)突?,訛了錢,卻向我討好。
我說:如果小伙子要看秤怎么辦?
老張臉上的紅暈消失了,兩眼一骨碌,狡黠地一笑:看了也白看。
看了也白看!我反復(fù)地琢磨著老張的這句話,感覺到哪里不舒服,心里老感覺他肯定也給我做了手腳。但是,我卻找不出破綻。
狡詐!對老張的第一印象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腦海中。
時間不久,我居然與老張陰差陽錯地續(xù)起了“前緣”。
接送、照料孫子我覺得還能勝任,有一件事讓我實在難受。
兒子家的房子是兩室一廳一衛(wèi)的格局。兒子、兒媳住一室,孫子要學(xué)習(xí)、寫作業(yè)占一室,我自然就得睡客廳了。年輕人有年輕人的作息時間,他們忙工作、忙學(xué)習(xí),總是很晚才睡。我天天跟著熬紅眼,時間一長,就熬不住了。兒媳看出了問題,就讓兒子跟我商量,說在附近給我租個地方住,我連想都沒想,一口答應(yīng)下來。
經(jīng)兒子同事的介紹,在孫子學(xué)校北面的城中村租了一個住處。
孫子的學(xué)校與城中村中間隔著一條名叫吉祥路的人行道。
吉祥路以北是大片的城中村。房子高高低低,破破爛爛,蜘蛛網(wǎng)似的線纜,橫七豎八的牌匾,小攤、小店塞滿了街巷。
吉祥路以南越往南樓越高,越往南路越寬,越往南越整潔,那是繁華的城市中心。
我所租住的院子倒是比較干凈。院子的四周是四層的簡易樓房。從房子的外觀上看,其中的三層是加建上去的,而且加建了兩次。一次是在原有宅基房屋的基礎(chǔ)上,加建了兩層;又一次加建了一層。四層樓的外墻雖然都是用水泥抹成的,但是顏色深淺不同;從房子的門窗上看,一層的門窗是木制的,二三層的門窗是塑鋼的,四層的門窗是鋁合金的。由于四周都是樓房,院子就顯得狹小,站在院子里往上看,是一塊長方形的灰蒙蒙的天。
房東老齊個子不高、精瘦,臉灰土土的,一張嘴,漏出黑乎乎的牙齒??赡苁俏覂鹤雍退麅鹤邮峭碌木壒?,顯得比較熱情。老齊介紹說,在這里住著清凈。租房子的都是創(chuàng)業(yè)的大學(xué)生,他們早上出去,晚上回來;這里也干凈。原來住的都是做生意的,弄得滿院子臟歪歪的。這兩年,市里創(chuàng)建衛(wèi)生城市,做生意的基本上都走了,整個院子里只有兩戶了。
老齊住一樓,靠近大門的一間。大白天屋里開著燈。單人床上鋪一張破涼席,床腳卷曲著黑乎乎的被單。一張三人的沙發(fā)上落滿了灰塵,茶幾上胡亂地擺放著沾滿茶漬的玻璃杯子、插滿煙蒂的煙灰缸、一個還剩半瓶酒的酒瓶子、一根吃了一半的黃瓜擱在黑乎乎的抹布上。墻角處散落著錘子、扳子、螺絲刀等一應(yīng)工具。
老齊從長條桌底下拿出兩只馬扎,像見到親人似的給我說起他的工作:天天跟在屁股后面叮囑那些年輕人出門時切掉電源;檢查電線線路;修理自來水管道的跑冒滴漏;清理院子里和業(yè)戶隨意丟棄的垃圾:收水電費和房租,接待租房者、清算退房者——老齊說,現(xiàn)在的大學(xué)生今天這個走了,明天那個來了,經(jīng)常地?fù)Q人。他一支一支地吸著煙,像祥林嫂似的翻過來覆過去的嘮叨個沒完沒了。我?guī)状蜗氪驍嗨煽偸遣宀簧显?,便心不在焉地看著那臺時而畫面重疊、時而聲音刺刺拉拉的電視。驀地,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招呼我喝水,就在這時,我提出要看看房間。老齊笑笑說,早就準(zhǔn)備好了。
老齊領(lǐng)著我來到三樓一間朝陽的房間,在這里可以看到附近市場上來來往往的人流——賣菜的、賣飯的、賣日用品的,小商店、小飯店、游戲廳店盡收眼底。屋子十三四平方,一張床、一張櫥、一個茶幾,一對沙發(fā),屋子整潔。想想今后不再為睡覺受煎熬,心里一下子釋然了。我突然想,這個屋里住過多少人,住過怎樣的人,曾有什么樣的人睡過這張床,心里別扭起來。問老齊:能不能換一張新床。老齊顯得很尷尬:我——我——我得問問。看到老齊為難,我想,接送孩子還得幾年,也就是說將要在這里住上幾年,就說:我把家里的床拉過來吧。老齊一聽,答應(yīng)得很痛快:行行行!
再次見到老張,讓我吃了一驚。
那天,我提著幾件換洗的衣服過來,還沒進大門,就見一個人騎著三輪車從院子里出來。三輪車把手下牽掛著一個牌子,牌子上用紅漆歪歪斜斜地寫著“收廢品”。騎車人戴著一頂破舊的麥秸草帽,上身著白色的發(fā)黃、發(fā)黑的馬甲,脖子上搭一條看不清顏色的油膩膩的毛巾。騎車人額頭和臉的右半邊有大塊的紅色傷疤——這不是那個收廢品的嗎?臉上怎么有傷呢?不由得讓我想起上次收廢品時他壓秤時的動作,莫非是老毛病犯了,讓人家給——再看那騎車人,已經(jīng)跑遠了。
我快步走進院子,向老齊了解情況。
老齊說:老張這個人可不是一句兩句話能說清楚的。我立即追問,為什么?老齊說:他身上有很多謎。一個是,他是個在這個院子里住的時間最長的,已經(jīng)四年了。剛來時,他整天眉飛色舞的,見誰都嚷嚷:兒子研究生要畢業(yè)了,那樣子,就像他要當(dāng)縣長一樣;沒過多長時間,他又說:兒子留校當(dāng)老師了,苦日子要熬出頭了;以后又說:兒子要買房子結(jié)婚了。再以后,就壓根不再提兒子的事了,就跟沒這事一樣。這四年,我都沒見過他兒子。每年過年過節(jié),他都是一個人,也不回鄉(xiāng)下老家。前幾年,派出所查暫住人口,起初,我對他也有所懷疑??梢徊椋蠌垰v史清楚,沒有干過違法亂紀(jì)的事。村里人說,他出來收廢品已經(jīng)七八年了。他早年喪妻,兒子確實上過大學(xué),但是,也已經(jīng)很多年沒回去過了;二個是,他兒子即使不是大學(xué)老師,一個研究生總能找個好工作吧,也犯不著他整天跟驢似的沒白天、沒黑夜地拉磨吧。他不僅是收廢品,什么活都干——清運垃圾、運送貨物、拆房子扒屋、工地上當(dāng)小工——臉上的傷,是前幾天一個裝修砸墻的活,干了三天三夜,活干完了,暈倒了摔的。
老齊一臉的無奈,好像又很心疼,把手里的煙蒂彈出了屋外。
一會兒,老齊繼續(xù)說道:說起來這個人也是個好人,在這里住的人,需要拉東西、搬東西,只要說到了,沒有個不行;冬天下雪,幫我掃雪;夏天下大雨,幫我疏通下水道,你說不好能行嗎!老齊又點上煙,深深地吸一口,然后,把胸腔里的煙吐了個干凈,好像把心底里的事都吐出來一樣:我一直琢磨著老張,說兒子留校當(dāng)老師,四年不見他爹?一個老師能這么忙嗎?平時忙,暑假、寒假也忙嗎,過年過節(jié)也忙嗎?解釋不通嘛;說兒子買房子結(jié)婚——把話說大了!剛畢業(yè)的學(xué)生就能在城里買房子、娶媳婦,你信嗎?即使是老張再拼命地干活,也買不起房嘛!解釋不通嘛。老齊說得滿嘴里冒白沫子。最后,他疑惑地看著我說:你幫我理理頭緒!
我一臉惘然。
老齊嘴長,把我要搬床的事給老張說了。
那天,老張看見我嘿嘿地笑著說:老熟人了,多大的事呀!說完,推起三輪車就催著我走。
老張的車上,鉗子、扳手、螺絲刀、錘子、秤,什么工具都有。這讓我一下子想起老齊說的老張什么活都干的事來。
我想趁這個機會解開老張這個謎。
保險起見,我沒有單刀直入,而是從上次收廢品的事情入手。就問老張:上次收廢品時你給我說,那個小伙子看了你的秤也是白看,怎么就看了也白看呢?
老張哈哈大笑:那秤不就是應(yīng)景的物件嘛,真正的秤是在心里。
我一時沒有明白他的話,又問:應(yīng)景?怎么會是應(yīng)景呢?你壓得秤桿子高高的,明明是人家吃虧嘛!如果人家用其他的稱重工具再稱一遍,和你說的數(shù)對不上怎么辦?
老張回過頭狡黠地說:怎么不是應(yīng)景呢,年輕人認(rèn)得那秤嗎?懂得高和低是什么意思嗎?就為這點廢品,他會用其他的秤稱嗎?你會嗎!
我“咝”地吸了一口氣,恍然大悟:這種秤多少年都不用了,年輕人都不一定見過這種秤!我說,你個老家伙,我琢磨了這么長時間的問題,你兩句話就把我打發(fā)了!
老張洋洋自得,指指腦袋說:咱這也叫與時俱進!
我看老張高興了,便試探性地問:老張,你有幾個孩子?老張像是沒有聽見我說的話,騎著車帶著我繼續(xù)前行。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說:老張,你在城里收廢品干幾年了?老張仍然不接我的話茬。我正想著再說什么來引導(dǎo)他,老張說話了:老李,還是你命好啊,有兒子、有孫子;老了、病了,還有共產(chǎn)黨管著,天倫之樂,幸福??!我一時無語。突然,老張唱起了臧天朔的《朋友》:
朋友啊,朋友
你可曾想起了我
如果你正享受幸福
請你忘記我
……
應(yīng)該說,老張不是唱,是喊——扯著嗓子喊。翻來覆去地就這幾句,喊著喊著,我卻聽出了哭腔。
看來,老張這個謎我一時半會兒是解不開了。
太陽升起來落下去,落下去又升起來,像個調(diào)皮的孩子,一會兒這個樣,一會兒又那個樣。日子也就一天一天地過去。
老齊樓上樓下地給自來水管道穿“保暖服”,天天忙得腳不沾地。
這天晚上,我回來得很晚。剛進院門,就看見老齊像打了敗仗的日本兵,頭上纏著繃帶,在昏暗的燈光下杵著。還沒等我開口,老齊一把把我拽進屋里。
你這是——我看老齊不但沒有一點痛苦的表情,反而像撿了金元寶似的樂開了花:不小心摔的。
原來,老齊下午在給自來水管道安裝保溫層時,不小心從二樓上摔了下來。被賣韭菜盒子的女人發(fā)現(xiàn)后,攙扶著去了衛(wèi)生室。
老齊扭捏起來,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朵根,支支吾吾地流露出央求般的神色:你——你給牽個線吧。
牽個線?和誰呀?
老齊兩只手揉搓著:那個——那個賣韭菜盒子的。
我聽兒子說過,老齊的老婆三年前去世了,兩個兒子十多年前在城里買了房子,只留下老齊在這里給他們看著房子、收著租金。
我問:人家有沒有家室呀,就給你牽線?
沒有。老齊斬釘截鐵地說。派出所查暫住戶口時查過,她離婚好多年了,帶著個女孩,老家人都不知道她現(xiàn)在在哪里,也不知道她干什么。
老齊好像又想起了什么,說,我見過她那個閨女,長得挺漂亮。才在這里住的那一年,那閨女來過兩三回。每次來,頭發(fā)不是染成黃的、就是染成紅的。每次來,娘兒倆都關(guān)上門大吵。這兩年,那閨女再也沒來過。她就一個人住在這里。
我不知道,老齊怎么突然有了這么個想法,問:就是因為她幫了你的忙?
老齊眼皮耷拉下來,傷感地說:一天到晚,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頭痛感冒、有病有災(zāi)的連個燒水做飯的人都沒有。說著,眼里噙滿了淚花。
我突然意識到,在一個院子里住了這么長的時間,還真沒見過老齊的家人來過,也沒聽他說過。
之前,我還真沒有過多地注意過這個女人,甚至沒有給她說過一句話。只是見她每天上午在街口賣韭菜盒子;下午靜靜地坐在門前擇著韭菜。見了面,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這個女人就像一片樹葉,靜靜地在那里掛著。
不知什么原因,我心里開始老想著這個女人。
每天早晨天不亮,賣韭菜盒子的女人就悄無聲息地推著三輪車去街上賣韭菜盒子。她頭戴一頂護士那樣的白色小帽,用夾頭發(fā)的夾子把帽子和頭發(fā)緊緊地夾在一起;兩只胳膊上分別套著白色的套袖;腰間系一條白色的圍裙。菜餡和面都是頭天晚上準(zhǔn)備好的。女人一邊與客人說笑,一邊忙活著手里的活。搟皮、裝餡、再搟、下鍋,女人的眼睛始終在客人的臉上笑著,從不低頭看手里的活。炸好的韭菜盒子黃里透著綠,客人嘖嘖稱贊。客人們自己在放錢的鞋盒子里找了零錢,高興而去——女人與在院子里簡直判若兩人。
恍惚中,我看到老齊灰土土的臉上含著黑乎乎牙齒的那張嘴,緊緊地貼上女人那張白皙的臉,猛不丁,心里哆嗦了一下。
人往往會這樣,越是急于弄清某件事情或得到某樣?xùn)|西,常常付出很大努力,結(jié)果卻事與愿違;有時卻在有意無意之間輕而易舉地會把事情弄清楚,想要的東西也能得到。
我就是在無意之間,發(fā)現(xiàn)了老張的一個秘密。
那天,孫子過生日。晚上,兒子招呼一家人,找了個不錯的飯店,給孫子慶賀了一下。
吃完飯,與兒子三口分手后,我獨自回出租屋。城中村大大小小的街巷被店鋪擠得“哎喲哎喲”地歪七扭八。賣燒烤的、賣水果的、賣日用百貨的、賣土產(chǎn)雜品的——地攤見縫插針塞滿了街巷的角角落落。喝酒的,三五人圍一張小桌,你推我勸,談天說地。喝著喝著,尋個背影,一轉(zhuǎn)身,酣暢淋漓地尿個痛快;叫買叫賣聲與顧客討價還價聲、你擁我撞的叫罵聲與店鋪里的音樂播放聲交織在一起;燒烤、餐館排出來的油煙、尿臊與人體排出的汗臭混合在一處,裊裊娜娜地穿過蜘蛛網(wǎng)似的線纜,在空中飄著。
我拐進一條小巷,小巷里安靜許多。忽然,我發(fā)現(xiàn)了一輛熟悉的三輪車停在一處垃圾箱前。三輪車前后牌子都用紅漆歪歪斜斜地寫著“收廢品”三個字,車廂里放著一頂破舊的麥秸草帽。我斷定:這是老張的車。
小巷里有小餐館、煙酒店、成人用品店、燒餅店、美發(fā)店,這些店鋪都是租用的民宅,價格要比大街上的便宜。
我猜想,老張一定是在哪個餐館或者煙酒店。這家伙拿著每一分錢都當(dāng)銅盆,從不妄花。我想等著與老張一起回去,眼睛在餐館和煙酒店之間來回掃視。
等了一會兒,不見老張回來,就去尋他。剛走出幾步,猛然間看到老張從美發(fā)店里出來,美發(fā)店里粉紅色的燈光打在老張的后背上。這種巷子里的美發(fā)店是干什么的,你應(yīng)該知道,那是做皮肉生意的。里面的小姐多數(shù)是大酒店和洗浴中心的“退役人員”,主要是為打工者和城市里的老年人服務(wù)的。
老張從美發(fā)店出來,又去了燒餅店。看著老張捏著燒餅走過來,我一轉(zhuǎn)身躲進了黑影里。
看上去老張很興奮。他旋即蹬上三輪車,嘴里哼唱著什么,順著巷子走了。
我想起老齊說的,老張身上有很多謎。他到底還有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呢?
樹上的葉子快掉光了,掉下來的葉子被東北風(fēng)裹挾著漫無目的地飄來飄去,像無處安身的游魂。
老齊像中了魔。讓我?guī)退麪烤€后的幾天里,天天跟在屁股后面不停地催。
這幾天,老齊一早都會把賣韭菜盒子的女人門前打掃得干干凈凈。掃完了,再用水沖,直到?jīng)_刷得纖塵不染。每天早上九點左右,他都會出現(xiàn)在女人的攤位上?;彝镣恋哪樝耖_敗了的野菊花,一個勁兒地往女人跟前湊。他雙手扎煞著,像要幫女人做點什么,卻又插不上手,只好站在一邊焦急地看著。有顧客來了,他又雙手并用地給顧客比比劃劃,像是在夸女人做的韭菜盒子。
每次去,老齊都買兩個韭菜盒子。
那天,我看見老齊往盛錢盒子里放了一張大鈔。女人看見了,她連說帶比劃地讓老齊找零,老齊像逃也似的跑開了。
當(dāng)天下午,女人提著兩瓶酒進了老齊的房間,我的心“咯噔”一下涼了下來。
不大工夫,女人走了出來。
我沖下樓去,直奔老齊的房間。
老齊在沙發(fā)上發(fā)呆,灰土土的臉上堆滿了憂傷。我有點幸災(zāi)樂禍:“喜相會”了!老齊木呆呆的臉上擠出一絲冷笑:人家在等閨女,說閨女回來了就一起回鄉(xiāng)下。
從那以后,老齊就不再給女人沖刷地面了,也不再去買韭菜盒子了。
女人還是每天一早出去賣韭菜盒子;下午,端坐在門前仔細(xì)地?fù)裰虏?。像掛在樹上的一片葉子,常常被人忽略了她的存在。
幾天后,我看見老張?zhí)嶂虏?、粉條,和賣韭菜盒子的女人從外面回來。老張說著什么,賣韭菜盒子的女人用手掩著嘴笑。老張又是唱的哪一出呢?
快過年了,街上的商家把貨物擺放出來,招攬著南來北往的行人;院子里的年輕人也開始大包小包地陸陸續(xù)續(xù)地回家過年。
這天上午,老張蹬著三輪車從街上飛快地回來。他跳下車,朝著還沒停下的車屁股猛地就是一腳,三輪車憑著慣性加速前行,“咚”地一頭撞在了墻上。
老張蹲在地上,雙手抱著頭,身子抖動著。一會兒,猛地站起身,仰面朝天,哇哇哇地大喊大叫。我突然意識到,老張遇上大事了,就著急地問。老張像瘋了一樣,光哇哇哇地大喊大叫,不回答我的問話。
等他情緒稍稍穩(wěn)定,我焦急地追問:出什么事了?老張又一下子蹲在地上,放聲哭了起來,邊哭邊說:這里要拆遷了。
原來,老張照例早早地出去??墒?,剛出街口,就看見一撥一撥的人圍攏在一起議論著什么。老張看見滿大街上都貼著拆遷公告,還有人在墻上寫著大大的“拆”字。老張被那個“拆”字刺傷了眼,他扔下三輪車滿大街發(fā)了瘋似的跑。他把這一片的城中村都跑遍了,這一片城中村的墻上都被寫上了“拆”字。老張的心被這個“拆”字堵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憋得喘不過氣來。
我知道,再怎么勸,對老張來說,都無濟于事。如果這一片拆遷了,他還能干什么呢?
我放心不下老張,晚上去了老張的出租屋。見老張直挺挺地躺在冰冷的屋子里,眼直勾勾地盯著房頂。桌子上放著一碗涼了的白開水和兩個韭菜盒子。
在家里猶豫了很長時間,我想著與老張交往的點點滴滴。又想到,電話里那個小伙子提到的老張的兒子,莫非是他兒子犯了——想到老張之前的支支吾吾,我興奮了——謎底終于要解開了!
我立即換上衣服,直奔派出所。
在派出所里,我基本上弄清楚了老張為何到了派出所的來龍去脈:老張家?guī)啄昵芭f村改造,他沒有要安置房,把補償?shù)腻X和幾年來掙的錢全部給了兒子,讓他買了房子娶了媳婦;兒子結(jié)婚已經(jīng)兩年了。兩年來,老張卻沒再見到過兒子,也從來沒有見過兒媳婦;本來兒子說過年來看他,可始終沒有來。上午,老張去了兒子所在的大學(xué),經(jīng)過打聽,找到了兒子的家。他反復(fù)拍打兒子的家門,鄰居說,他兒子和媳婦年前就出國旅游去了。老張聽后,發(fā)瘋似的一邊破口大罵著兒子,一邊用腳狠狠地踹著兒子的門。后來,鄰居撥打了報警電話。在派出所里,警察根據(jù)老張?zhí)峁┑摹皟鹤印笔謾C號碼撥打過去,對方始終關(guān)機。一時無法確認(rèn)老張的身份,也無法確定老張與“兒子”的關(guān)系,又根據(jù)老張?zhí)峁┑氖謾C號碼,才找到了我。
從派出所出來,我的心像是被石頭壓著,壓得喘不過氣來。
晚上,天空中飄起了雪花。漫天的雪花在禮花五彩繽紛的光影里掙扎著、盤旋著。
我一直牽掛著老張,去了出租屋。
整個院子里一片漆黑。老張屋門上掛著鎖。只有賣韭菜盒子的女人伴著昏暗的燈光,在冰冷的屋子里木然地坐著。
第二天一早,我又去了出租屋。
老張的屋門上仍然掛著鎖。透過窗戶,看到床上的被褥和凌亂地擺放著的衣物沒有了。我吃了一驚。突發(fā)奇想地來到賣韭菜盒子的女人門前,見屋門上也掛著鎖。透過窗戶,看到床上光光的,衣物也沒有了。驀然間,我發(fā)現(xiàn)兩個房門的鎖孔里都插著鑰匙。
我快步找到房東老齊,老齊正睡眼惺忪地打著哈欠。等我說明情況,老齊大張著嘴:怎么可能?那個女的——他倆都還有兩個月的房租呢!
院子里空蕩蕩的。只有老張收廢品的三輪車和賣韭菜盒子的女人的三輪車安靜地、并排地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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