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田馮太 編輯 | 王芳麗
航拍酉水河 攝影/ 東方IC
像我這樣伴隨著流行音樂長大的人,除了某些特定場合,估計很少有人會刻意聽那些年代久遠的老歌,而我似乎是一個例外。這些年,哪怕在睡夢中,我都會恍惚聽見“一條大河波浪寬,風(fēng)吹稻花香兩岸”的旋律。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條河,而我的這條河,無疑我家鄉(xiāng)的酉水河。
我的整個中學(xué)時代都在酉水河畔度過,不管是初中就讀的接龍中學(xué),還是高中時的來鳳一中,距離酉水河步行都不會超過15分鐘。那時候,人們似乎沒有酉水河這個概念。如果你在縣城里隨便找個人問酉水河在哪里,大部分人會一愣,然后無奈地搖搖頭。但如果你問大河在哪里,他們則會反問你哪個大河。在人們的意識中,大河有兩個,一個是地名,大河鄉(xiāng)(現(xiàn)已更名為大河鎮(zhèn),那里有一條老峽河,是酉水的支流),一個就是酉水河。人們習(xí)慣稱酉水為大河,那是相對它的支流而言的。在縣城附近,有三條河匯入酉水。最上游的叫小河,與酉水交匯的地方叫小河坪;居中的叫龍洞河,與酉水交匯的地方叫河壩梁,是我們游泳的首選之地;最下游的叫藍河,與酉水交匯的地方叫慶鳳山,是一座小山的名字,也有人叫團結(jié)橋,自然是橋梁的名字,我們村就夾在藍河和酉水的另一條支流新峽河之間。
在我的酉水上游北岸老家,人們普遍信命,不怕死。酉水兩岸雜居著土家族、苗族和漢族,我們村就雜居著這三個不同的族群,但在我的印象中,不管哪個族群的人,對死亡的態(tài)度都很坦然,尤其是土家族。按照我們的理解,一個人死了跟他回家了沒什么本質(zhì)上的差別,人死了,就意味著他回到了他來的地方,親人們應(yīng)該高高興興地相送。土家人的葬禮中,有兩個重要的環(huán)節(jié)是很多中原人士難以理解的。一個叫穿花,又名打繞棺,親友們在道士先生的帶領(lǐng)下圍繞著棺材載歌載舞,歡送亡人;另一個叫閉斂,也就是遺體告別,道士先生打開棺材蓋,讓親友們跟死者見最后一面,按說,那場景應(yīng)該是悲傷的、凝重的,土家人則不然,沒有人會哭,人們認為這時候哭,尤其是眼淚掉進了棺材里,是極不吉利的,會給亡人帶來牽掛和負擔(dān)。
鄉(xiāng)親們從不避諱“死”字。我第一次讀魯迅先生的《祝?!?,短工說祥林嫂“老了”,接下來“我”詫異地問:“死了?”讀到這里我感到莫名其妙,曾一度懷疑編課本的人搞錯了。后來弄懂了,更覺得莫名其妙。死了就是死了,為什么要說老了呢?
有時候,活著比死去沉重。
除了葬禮,老家人的泛神論還體現(xiàn)在逢年過節(jié)時的家庭祭祀。
老家年豬殺得早。一進冬月,選個黃道吉日,村里陸陸續(xù)續(xù)殺年豬,很少有人家到了臘月才殺的。年豬殺了之后,所有肉都要腌制。一般而言,用鹽腌就可以起到防腐的作用了,我家則要再加入花椒粉和木姜子粉,花椒和木姜子都是自家種的,用擂缽舂成粉末。腌制十天,掛在火塘屋的房梁上,下面點火,開始煙熏。老家人不叫熏,叫炕,炕比熏更能體現(xiàn)時間的延續(xù)性??慌D肉的木料很有講究,大多數(shù)人家用柏樹枝,這種樹燃起來煙里有一股清香,我家則用橘子樹枝,它的煙不僅香,而且微甜。這些調(diào)料的使用因人而異,沒有一定之規(guī),但有一個規(guī)矩是一成不變的:燉(或者鹵)豬頭的時候,一定要讓豬嘴咬住豬尾巴。
小時候我不懂這有何深意,父親解釋說:“時間是一個首尾相連、無限循環(huán)的過程,年尾接年頭,年年年尾接年頭?!币娢覍Υ擞信d趣,父親教會了我干支紀(jì)年法。十天干配十二地支,六十年一個周期。六十一甲子,九轉(zhuǎn)一輪回,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豬頭燉(鹵)好后,人不能立即食用,要先進行一場祭祀,老家人叫敬菩薩。將咬著尾巴的豬頭和兩杯酒裝在一個大盆或托盤里,豬腦門上插一雙筷子,先從“家先”敬起。家先就是神龕上貼著的各種神位,紅紙黑字(或金色的字),中間寫著“天地國親師位”,右邊是“九天司命太乙府君”,左邊是“××堂上歷代祖先”。××堂是堂號,比如我家的是“紫荊堂”,相傳先祖曾救過一位沒落皇帝的性命,將他藏在一棵紫荊樹下才幸免于難,該皇帝賜紫荊堂。敬菩薩的時候,要點兩支蠟燭、三炷香,燒一堆紙錢,紙錢快要燒完的時候,將酒倒在上面,然后磕三個頭,或者作三個揖。家先們吃飽喝足,再端到戶外,依次敬土地、山神,如果附近有河流,還要敬河神,有古樹的敬樹神,有溶洞的敬洞神。敬完這些菩薩,再敬牲口圈,我父親說敬的是姜子牙。
傳說,姜子牙封完神,準(zhǔn)備離開的時候,他的老伴兒馬氏來討要神位,姜子牙不允,馬氏死纏亂打,姜子牙拿出打神鞭,怒吼:“瘟神,還不速速離去!”馬氏不懂姜子牙的方言,不知道瘟神是罵人的話,以為給她封了神,歡天喜地地走了,去人間享受香火。后來她知道了瘟神并不是神,惱羞成怒,你不是說我是瘟神嗎?我就讓牲口遭瘟。一時間,人間的牲口病死無數(shù)。姜子牙得知后,親自守護牲口圈。后來,人們就在牲口圈上貼上“姜子牙在此”的字樣,嚇唬馬氏,保六畜興旺。我家的牲口圈上就一直貼著這樣的字條,跟家先一樣,也是紅底黑字,一貼一年,臘月三十敬菩薩的時候撕下舊的換新的。也有人家為了對姜子牙表示尊敬,貼的是“姜太公在此”。父親說,名字就是用來叫的,神靈并不認為直呼其名有什么不敬之處。
土家族傳統(tǒng)火塘 攝影/ 東方IC
敬完姜子牙,回到廚房,敬灶神。父親說灶神是一家之主,我深表認同。民以食為天嘛,食物需要在灶上進行加工。老家人相信舉頭三尺有神明,也相信神明就隱藏在草木山川之中,他們心存敬畏,心懷感恩。
土家族歷來有趕仗(圍獵)的傳統(tǒng)。冬天農(nóng)閑時節(jié),村里的男人們扛著槍,圍追獵物,等獵物走投無路了再開槍,每次趕仗陣勢很大,收獲甚微。他們并不在乎打了多少獵物,在乎的是協(xié)同作戰(zhàn)的快樂。上世紀(jì)90年代后期,我還跟他們一起打過野豬。后來,國家對槍支的管理更加嚴(yán)格,鄉(xiāng)親們自制的火藥槍全部沒收了,但趕仗的傳統(tǒng)還在,可以去公安局辦理持槍證,用雙管獵槍趕仗。2003年,我離開老家的時候,村里的森林防火宣傳欄上寫著“嚴(yán)禁使用明火槍打獵”。
槍支管理嚴(yán)格后,村里大部分人用不上雙管獵槍,改用捕獸夾,老家人叫“套”。用套捕獵規(guī)矩也多。不能用小套,要用大的。大套很重,我上初中的時候一個人手腳并用,都沒法將夾子掰開,需要兩個人協(xié)作,一個用腳踩,一個用手掰。但大套有一個好處,小動物踩上去,套不會跳,傷不到它們——老家人把動物踩上捕獸夾,捕獸夾合起來這個動作叫“跳”。
我小時候,山里蛇多,人們走路遇上了,會順手捉了賣錢。但沒人捉小蛇,不足鋤把粗的蛇,即便捉了也必須放生。至于纏在一起的兩條蛇,人們根本不走近就繞道了。捕魚也是。
航拍酉水河上的漁船 攝影/ 東方IC
土家族吊腳樓 攝影/ 東方IC
陶淵明的《桃花源記》開篇寫到:“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yè)?!蔽淞辏褪俏淞晟絽^(qū),包含整個酉水流域。可見,老家捕魚的歷史由來已久。在我們村,除了小孩子沒事兒做徒手捉魚,村里的主要捕魚工具是漁網(wǎng)。漁網(wǎng)必須用大網(wǎng),保證小魚能順利地游走。我有個同學(xué),自己動手將漁網(wǎng)改密,被他爹往死里揍了一回,從此再也不敢了。那時候村里采石場多,雷管炸藥自然就多,有一次我自制了幾個土炸彈去河里炸魚,回來也被我爹狠狠地揍了一頓,他邊揍我邊說:“你還要不要那張臉?魚是用來炸的?小魚都被炸死了,二天(以后)你還想吃魚?”當(dāng)時我覺得很委屈,河水是流動的,我能炸死幾條魚?不過能打一次牙祭罷了。后來想想,我爹是對的,要是每個人都像我這么想,都炸魚,河里的魚恐怕早絕種了。陶淵明之前的歷史姑且不論,從晉太元中到現(xiàn)在,酉水河依然很清,河里依然有很多魚,我想,這跟老家人的這種敬畏之心不無關(guān)系。
以色列學(xué)者尤瓦爾·赫拉利在他的《人類簡史》中寫到:“我們的飲食習(xí)慣、沖突和性欲之所以是現(xiàn)在的模樣,正是因為我們還保留著狩獵采集者的頭腦,但所處的卻是工業(yè)化之后的環(huán)境?!边@句話,適用于我的父老鄉(xiāng)親。老家人保留著一種原始的敬畏。但他們同時也是包容的。武陵山區(qū)的土家族和苗人漢人一起生活了成百上千年,沒有任何資料顯示,因為族別的不同或信仰的差異而發(fā)生大規(guī)模沖突。
航拍酉水河 攝影/ 東方IC
我記得小時候,酉水兩岸的民居都是木房子,條件好一點的家庭會建起兩層的吊腳樓。不管哪種房子,堂屋都不設(shè)大門,只有門框,沒有門板,里面擺著一口大水缸,總是裝滿了水,水上漂著一只瓢。行路人至此,口渴了,自己取水吃,不必征得主人同意。如果碰上了下雨,堂屋的板壁上掛有雨具,以蓑衣和斗笠為主,蓑衣是用棕樹毛編成的,斗笠的框架用細篾編的,里面的填充物是粽粑葉或者毛竹葉,條件好的人家會掛上雨衣甚至雨傘,趕路人自取,待天晴了再還回來,沒有人擔(dān)心被盜。而現(xiàn)在,我們村家家戶戶都裝上了大門,木門和鐵門都有。或許杜拉斯說得對,故鄉(xiāng)是永遠也回不去的地方。
老家人尊敬年長的長輩,這是一種基本禮節(jié),是集體無意識。老家有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定,走路時不得從年長的長輩面前經(jīng)過。一桌子吃飯,晚輩起身盛飯,直接從年長的長輩面前過要近得多,但所有晚輩都會選擇繞一圈。其實,年長的長輩們很少有人倚老賣老,老家有一句俗語,叫“要得好,老敬小”,意思是說年長的長輩要懂得尊敬晚輩,這樣才會好。
或許你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我在“長輩”前加上了“年長的”這個限定詞。長輩并不意味著年紀(jì)大,而是輩分高。酉水流域的人家族觀念非常強,“亂親不亂族”,這里的“族”跟《左傳》中“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一樣,都是指家族,而不是民族,而“親”專指姻親。
亂親不亂族,同姓不僅不能通婚,家族內(nèi)尊卑長幼的順序也不能亂。我在村里的輩分大,在正式場合,我的同齡人多半都要叫我滿滿(叔叔),少數(shù)人還得叫我公公(爺爺)。但在非正式場合,我都要求他們叫我的名字。老家還有一句俗語,“同齡叔侄當(dāng)兄弟”,對于年齡相仿佛的長輩,有些禮節(jié)不必太講究,自己心里有數(shù)就行。
酉水河里有多少條魚,它就給過我多少歡樂;有多少只螃蟹,它就給過我多少笑聲。在河壩梁捉魚、翻螃蟹是要講技巧的。湖北這邊水深一些,沒沙灘;湖南那邊則有大片沙灘,從岸上到河里,水深有序遞增。捉魚一般在湖北,鱖魚和角角魚(黃辣?。┫矚g躲在堤岸的石縫和土洞里,小伙伴們集體潛水,圍追堵截,總會有收獲。翻螃蟹則要去湖南,在水淺的地方翻開石板,螃蟹就會落荒而逃,伸手一抓一個準(zhǔn)。如果要論收獲,翻螃蟹明顯要多得多,一個人一只桶,個把小時就能裝滿。我們吃不了那么多螃蟹,就在河邊架起一口大油鍋,炸螃蟹賣,五毛錢一只。每到下午五六點,有些城里人會相約來游泳,我們的螃蟹就會很快售罄。賣螃蟹的錢大家平分,去城里打街機游戲,把錢又還給城里人。這叫取之于城,用之于城。
航拍酉水 攝影/ 東方IC
那時候的城里人不像今天這么嬌貴,他們來游泳,跟我們一樣,要穿過稻田,在田埂上享受稻穗輕撫肌膚的感覺。酉水兩岸都是成片的稻田,這場景的形成大概要追溯到農(nóng)耕文明進入酉水流域的時代,具體哪朝哪代,學(xué)術(shù)界還沒有定論??墒堑搅?000年,湖南那邊的稻田減少了,多出了不少瓜田,于是,偷西瓜就順理成章地被提上了日程。
現(xiàn)在想來,偷西瓜遠沒有買西瓜來得容易。那幾年,來鳳、龍山二縣既沒有鐵路,也沒有高速公路,龍山那邊的西瓜大量滯銷,瓜農(nóng)們騎著三輪摩托車四處叫賣,一塊錢一個,任挑任選。兩只螃蟹就能買一個大西瓜。買西瓜一點技術(shù)含量都沒有,而偷西瓜的快樂則是無與倫比的。
偷西瓜都在晚上進行,不然就太沒儀式感了。夜幕降臨后,穿著褲衩游到對岸,輕手輕腳,半蹲前行,先查看瓜棚里有沒有人,如果有人就得等待時機。其實,偷瓜這件事本身也沒多大技術(shù)含量,難就難在怎么把偷到的瓜運過河。抱在胸口仰泳是不被允許的,必須頂在頭上,踩水過河。有膽偷瓜就得先練踩水。我們一般在白天練踩水,將衣服褲子鞋子頂在頭上。
有一天,對岸的瓜農(nóng)裝了滿滿一三輪摩托車西瓜到了其中一位同學(xué)家門口,二話不說就往屋里搬瓜。我同學(xué)的父母納悶,問他干什么,瓜農(nóng)對我同學(xué)說:“想吃瓜白天去摘,莫(別)大半夜黑燈瞎火地去,把藤子都絆斷了?!睆哪且院螅覀冊僖矝]偷過瓜,但保持著練踩水的習(xí)慣。
我2003年離開老家到昆明求學(xué),離開前,我對酉水的認識并不深,活動范圍僅限于仙佛寺到鯉魚壕,也就十來公里的路程。酉水的支流我也只熟悉藍河從三胡鄉(xiāng)到慶鳳山一段、老峽河馬家壩一帶以及新峽河將軍巖到排沙溝水電站一段,加一塊估計也不會超過20公里長。那時候,我誤認為酉水一直是湖南湖北的界河,其實不是,來鳳縣城附近的酉水是兩湖的省界,河水流過鯉魚壕后,只有幾公里是界河,然后全部流到湖南,再然后又成了界河,接下來全在湖北流淌,離開來鳳縣的百福司鎮(zhèn)后,流到重慶的酉陽縣,再拐進湖南,匯入沅江。沅江是長江流域洞庭湖支流,酉水是沅江的最大支流。我熟悉的酉水,僅限于酉水的上游。如今,來鳳和龍山兩座縣城已經(jīng)連成一片了。
在百福司鎮(zhèn),酉水這條發(fā)源于湖北省宣恩縣的河流,走完了它在湖北境內(nèi)的最后一程。我們習(xí)慣稱百福司鎮(zhèn)為卯洞。卯洞是鎮(zhèn)內(nèi)一座大型溶洞,酉水灌進去,成了一條陰河(地下河)。我只去過一次卯洞,但記憶深刻。那是我讀大一時的寒假,去一個同學(xué)家玩兒,他媽做了一桌子菜,基本都是肉食,紅燒肉切得大坨大坨的。在他們看來,只有切得大才能彰顯熱情好客,而我卻實在難以下咽。卯洞人不僅保留著傳統(tǒng)的飲食習(xí)慣,有一部分人至今還在使用土家語。在CCTV12還叫西部頻道的時候,曾播出過一部名叫《拯救土家語言》的紀(jì)錄片,拍攝地就在卯洞。更有意思的是,他們在說漢語方言時,用的竟然是土家語的語法,句子結(jié)構(gòu)為“主賓謂”,而不是“主謂賓”,吃飯說成飯吃。聽我同學(xué)說,他們那兒的女子出嫁,還要唱哭嫁歌,哭得死去活來,唱得肝腸寸斷。這符合酉水的氣質(zhì),她離開湖北娘家,進入重慶時,也不安靜,水流湍急、險灘頻生。
酉水河跳水的孩子,重慶酉陽縣溪口鎮(zhèn)。 攝影/ ht /FOTOE
關(guān)于鯉魚壕,還有一點需要補充。鯉魚壕位于來鳳縣活水鄉(xiāng)(現(xiàn)已并入翔鳳鎮(zhèn))境內(nèi),對岸是龍山縣的白羊鄉(xiāng)。以前鯉魚壕附近沒有橋,過河主要靠渡船。撐船的是河對岸的湖南人,跟我四叔同村,據(jù)說他們家世代擺渡,子承父業(yè)已經(jīng)數(shù)百年了。乘坐渡船是免費的,吆喝一聲就行。到了春節(jié)期間,船家就會拿著麻布口袋在兩岸挨家挨戶收糧食,給多給少主人家自己看著辦。有一年收到我家,正好我在家,父親讓我多給一點。船家走后,我對父親說,我們家已經(jīng)很多年沒坐過他家的渡船了——去四叔家都是騎車過團結(jié)橋,雖然繞一點,但更方便——為什么還要給他多裝一點?父親磕了磕他的煙鍋頭,說:“我們種田,出門的時候曉得能回來。他不一樣,熱天發(fā)大水,他們倆爺兒的命就漂在河里的?!崩霞胰瞬徽f爺兒倆,說倆爺兒。先父的這句話對我這個后來的人生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
離開老家后,無論是求學(xué)還是工作,我都處處碰壁,總覺得自己跟城市格格不入。城市里的太多規(guī)則讓我感到不可思議。按照赫拉利的理論,這大概是因為我身在后工業(yè)社會,卻保留著狩獵與農(nóng)耕并存的民族的頭腦吧。而這種頭腦,在我熟知的酉水流域還在傳承,就像酉水至今沒有斷流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