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角導演眼中的中國影視

南方周末記者 李邑蘭

為了給電視劇《少年派》尋找“少年”演員，馮雷團隊去中戲、北電蹲守上萬名藝考生。圖為2019年2月中央戲劇學院話劇影視表演系復試現(xiàn)場。

ICphoto　?圖

★“現(xiàn)在電視劇的主流觀影群體，是偏低齡的年輕女性，所以奶油小生、偏陰柔的男生比較容易火，而偏硬朗的男演員很難火。但是硬朗型的一旦火了，基本上就很難下來，偏陰柔的男性，很容易爆紅，也很容易過氣。”

“選角導演”（casting direc-tor）是“舶來品”。

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中國電影的生產(chǎn)線里并沒有這樣一個工種。早期電影劇組可以說是“草臺班子”，每個人都身兼數(shù)職，選角工作一般由導演、副導演兼任，或者由他們的親朋好友推薦完成，缺少規(guī)范化操作。

2014年，中國電影經(jīng)歷了持續(xù)兩年的爆發(fā)式增長后，全國電影總票房接近300億元，票房過億的影片中，國產(chǎn)影片占了一半以上，整個行業(yè)欣欣向榮，拍片量、制作規(guī)模都在不斷膨脹。上百家選角工作室應運而生，專職挑選演員。它們有自己的一套選角系統(tǒng)，并且資源共享，試圖將好萊塢電影工業(yè)標準搬到中國來。從那時起，中國有了“選角導演”。

選角導演是最早介入一部電影的主創(chuàng)之一。有時劇本還沒完成，只有一個概念或者框架，選角導演就要熟悉故事，了解導演的意向演員，同步了解備選演員的檔期，并海選新人。演員選得好不好，有時事關一部電影的生死，有的電影項目因為找不著合適的演員而流產(chǎn)，有的電影又因為“非他莫屬”，為了等一個演員的檔期遲遲無法開機。一招一式間，考驗的都是選角導演的功力。

“我覺得是中國電影整個體系的提升才有了選角導演，包括選角導演在內的很多部門都越來越專業(yè)，不像以前那么將就?！边x角導演王一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王一所在的選角工作室叫CD home，是目前中國的“頭部”選角工作室之一，“CD”就是“選角導演”的英文縮寫。

作為80后，王一覺得自己趕上了中國電影的好時代：“大家現(xiàn)在都開始追求極致、尋找真實，比如拍電影找一臺車，那臺車是什么年代的，車的輪胎花紋應該是什么樣的，都是以考究的態(tài)度來做，這是現(xiàn)在國產(chǎn)電影的魅力。現(xiàn)在我們的電影市場打開了，國外的很多優(yōu)秀影片引進來了，觀眾自然對國產(chǎn)電影的要求越來越高?！?/p>

“幫導演找到意料之外的主演”

王一從2011年開始做選角工作，那時候他的職位叫“演員副導演”或者“演員統(tǒng)籌”。2014年，隨著選角工作室CD home的成立，他的名片上才正經(jīng)印上了“選角導演”的頭銜。

對王一來說，當選角導演給他帶來的成就感，是能幫導演找到意料之外的主演。“有很多次，導演覺得我們推薦的某個演員不是很合適，但是見了之后，覺得他就是那個角色?！?/p>

2017年，王一為李玉執(zhí)導的犯罪喜劇片《陽光不是劫匪》推薦主演，就是一次“意外”?！蛾柟獠皇墙俜恕分v述了四個奇異青年組成“劫匪”團體，勇闖黑幫奪老虎的傳奇冒險故事，這部影片目前還未上映。

最初，影片想圍繞男女主角的故事展開，女主角很早就定了小宋佳，但男主角的人選，李玉見了很多人，都覺得不合適。眼看就要開機了，大家開會決定，索性把男主角也換成女的，變成雙女主的電影。

另外一個女主角的設定更中性一點。做了一番功課，王一向李玉推薦了馬麗。李玉一聽就說不可能。但是她覺得很刺激，這是她以往文藝片里從沒有出現(xiàn)過的演員類型。王一推薦的理由是，馬麗演喜劇之前，是演舞臺劇的，而且通常是演悲劇，她是在舞臺上吃過苦下過功夫的演員。李玉來了興趣，約馬麗見面，聊完感嘆，“哇塞，真的挺OK的！”最后定下來，主演就是馬麗和小宋佳。

李涯當了七年選角導演，在這之前，他干了八年“雜活兒”，從化裝、發(fā)型師到劇務、現(xiàn)場制片。當選角導演久了，李涯什么演員都見過。“一個演員火了以后，好像所有的戲都很適合他，所有的戲、所有的角色都要找他，他可以演任何的角色?！钡绞沁@樣的時刻，讓“腕兒”們和他們身邊的人保持初心就越難。

李涯有時跟這些明星的經(jīng)紀人打電話溝通一部戲，對方不關心角色和故事是什么樣的。“當你熱情似火跟他講角色的時候，他問你預算是多少，分配的是幾號角色。一聽番位不對，馬上說：那不行，我們的粉絲回頭不答應?！崩钛母嬖V南方周末記者，“我說這個演員拍什么樣的戲，由粉絲來決定嗎？　他說是的?！?/p>

曾有一部電影早早就定好男女主演，開機前三天，劇組所有人馬都到拍攝地就位了，男主演卻說不來了。李涯急壞了，打電話問，男星以身體不舒服、頭疼為由推諉。大家只能火線救急，一致敲定去找一位老搭檔，導演多次跟這位男星合作過。凌晨四點半，電話打過去，這位男星恰好有檔期，也不計較“替補”身份，二話沒說就進組了。最后，男星憑借出演該角色，捧走了表演大獎，領獎那晚，李涯感嘆：“原來我們定的那個演員，此時此刻，他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呢？”

讓明星們跳出舒適區(qū)，嘗試其他可能性，也是選角導演的工作。負責選角的“多多工作室”也是2014年成立的。創(chuàng)始人錢多多，與導演馮小剛合伙成立了文化公司“多萌文化”，“多多工作室”是這家公司旗下的一個分支。錢多多以前是圈外人，做過生意，做過工程。影視行業(yè)對挑演員的需求激增，讓他看到了機會，“多多工作室”應運而生。

2020年愛奇藝“迷霧劇場”將要推出的懸疑網(wǎng)劇《沉默的真相》，選角工作就是由錢多多團隊負責的。原本制片方想用的主演是李榮浩，錢多多則推薦了廖凡。在這之前，廖凡已經(jīng)七年沒接過劇了。制片方?jīng)]把握，廖凡是個活躍在電影大銀幕上的演員，會不會拒絕網(wǎng)??？

錢多多把廖凡約出來喝酒聊天，給他好好剖析了一番當前形勢：網(wǎng)劇是大趨勢，尤其是受新冠疫情影響，電影項目能否如期推進還是未知數(shù)。這一年，在沒有更好的電影劇本的情況下，可以同步選擇一些好的網(wǎng)劇。“不管做電影還是做劇，根據(jù)整個環(huán)境的變化，你也得變化?！?/p>

看完劇本，廖凡決定出演。演完《沉默的真相》，廖凡對網(wǎng)劇的印象發(fā)生了變化，網(wǎng)劇早已不是當初的粗制濫造，他專門給錢多多發(fā)微信：“我拍了一個劇，后面還想再拍一部網(wǎng)劇”。

“選一飛機的乘客，必須都是演員”

對于明星、“腕兒”，選角導演一般只推薦，最后由導演、制片人拍板。對新人、群眾演員的選擇，選角導演的話語權則大得多。

在王一印象中，他選角體量最大的一次，是2019年為劉偉強執(zhí)導的電影《中國機長》選群演?！吨袊鴻C長》根據(jù)2018年5月14日四川航空3U8633航班機組成功處置特情的真實事件改編，講述了“中國民航英雄機組”成員與119名乘客遭遇極端險情，在萬米高空直面強風、低溫、座艙釋壓的歷險故事。

劇組需要選一飛機的乘客，從老到小、形形色色的人物都要覆蓋，而且這些“乘客”不能是路人，必須是演員。因為影片要模擬災難發(fā)生時的真實情景，演員需要表演他們在災難發(fā)生時的各種反應，手搖攝影機就架在那，在機艙里搖來搖去，鏡頭對準誰，誰就要在狀態(tài)里，所以需要每個演員都能表演得很到位。

王一團隊為此見了兩千多名演員，經(jīng)過幾輪面試，最終從中選出119人。第一次見面，王一不讓演員們試戲，而是讓他們給自己寫人物小傳——自己設定年齡、職業(yè)、從重慶出發(fā)去拉薩的目的。寫得好的，進入下一輪試戲。

試戲這輪，王一團隊讓男演員試演的，是李大為執(zhí)導的愛情喜劇片《走著瞧》中、演員文章罵驢的一段對白；女演員則試演韓延執(zhí)導的《滾蛋吧，腫瘤君！》中身患癌癥的女主角熊頓（白百何飾）去世前的一段獨白。此外，還有規(guī)定情景的即興表演考試。

《中國機長》呈現(xiàn)的是發(fā)生在萬米高空二十多分鐘內的故事，為了這二十多分鐘的驚心動魄，劇組拍了三個多月。正式開機前，王一打印了一百多份劇本，群演人手一份。他反復告訴大家，要把劇本吃透，把握好自己的情緒。剛剛起飛、剛剛遇到顛簸到后面飛機開始下墜，乘客的緊張害怕應該是遞增的?！半娪罢娴氖切枰w配合，如果有一個人表現(xiàn)不到位，哪怕飛機顛簸的特效做得再好，觀眾也不相信這個災難真的發(fā)生了?！蓖跻徽f。

王一的同事馮雷，也是一名選角導演，他印象深刻的一次選角，是為張嘉譯、閆妮主演的電視劇《少年派》尋找“少年們”?；I備這部戲時正趕上藝考，他就帶著兩個助手，每天早上5點40分起床，去中戲、北電觀察上萬名藝考生。中戲校園在兩個胡同之間，馮雷和助手們分三個點蹲守，出來一名考生，他們就攔住，看他長什么樣，給他們自我介紹、留電話，持續(xù)這樣做了一個多月。

“90后”選角導演黃鑫，2012年入行，參與過《戰(zhàn)長沙》《北平無戰(zhàn)事》《瑯邪榜》《偽裝者》《飛馳人生》等熱播影視劇的選角。他介紹，選新人，他們主要去各大藝術院校找，現(xiàn)在不少藝術院校會和選角工作室合作，長期接待選角導演來選演員。還有一些經(jīng)紀公司，會網(wǎng)羅抖音等短視頻平臺上的網(wǎng)絡紅人，遇到劇組籌備項目招募演員時，經(jīng)紀公司會將他們旗下的網(wǎng)絡紅人推薦過來。

馮雷收到過很多經(jīng)紀公司送來的新人資料，但他不太相信紙上的簡歷和照片，尤其是女演員的。他會要求演員們拍純素顏的視頻，先通過外形來判斷這個人的形象氣質符不符合他們要找的角色，如果符合，就會叫來見面，長時間聊天，通過聊天，觀察演員潛藏的一面，最后再通過反復試戲，確定能不能作為備選。

在王一看來，像周冬雨、王寶強那樣從大街上“撿來的天才”是可遇不可求的，他一直試圖找到像最初的王寶強那樣，不像演員的演員，但至今還沒成功過?！拔乙惨恢痹趪L試打破一些思維定式，比如要找一個人演警察，可能大家腦海里的形象就是雙眼皮、瓜子臉，一身正氣，但其實生活中的警察，哪里個個都像電視里看到的那樣？再比如找一個人演殺人犯，難道必須尖嘴猴腮、臉上有刀疤、寸頭？”王一最近參與的一部電影，里面有三個警察，他嘗試改變套路，“選出來的演員都不像警察”。

“很容易爆紅，也很容易過氣”

運營了幾年選角工作室，錢多多對這個行業(yè)里哪種類型的演員“吃香”，摸得門清。

“現(xiàn)在電視劇的主流觀影群體，是偏低齡的年輕女性，所以奶油小生、偏陰柔的男生比較容易火，而偏硬朗的男演員很難火。但是硬朗型的一旦火了，基本上就很難下來，偏陰柔的男性，很容易爆紅，也很容易過氣?！卞X多多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女演員的流行長相，也隨觀眾的口味、主流觀影人群的變化而變化。錢多多觀察，五年前男性觀眾多，受歡迎的女演員就以長相唯美為主；近幾年女性觀眾群體崛起，“接地氣”的女演員也有了走紅的機會，比如新版《流星花園》里“杉菜”的飾演者沈月。“沈月如果放在大馬路上，其實跟普通人沒有多大區(qū)別，但是觀眾就很有代入感，小女生在看這部戲的時候，會覺得，她都可以跟道明寺戀愛，我為什么不可以？如果是迪麗熱巴、古力娜扎，觀眾就沒有代入感，因為她們太美了，王子公主的愛情，現(xiàn)在的觀眾來看，就會覺得太假了?！彼f。

“多多工作室”成立近六年，接的大多是電視劇、網(wǎng)劇的選角工作，電影一般是錢多多憑著與導演們的私交，私下推薦合適的演員。在錢多多看來，為電視劇做選角和為電影做選角，難度不一樣?！半娨晞⊙輪T比較多，所以你的選擇就比較多；而拍電影的演員，或者說真正能扛得起票房的演員，選擇很少，大家都在搶，所以很難挑到真正合適的演員。”

王一則更享受為電影選角?！半娪笆且詫а轂橹行牡膭?chuàng)作，電視劇其實是以制片人、制作公司為中心。電影會給你創(chuàng)作空間，我們前期開籌備會、跟導演定劇本，我覺得有不對的，可以舉手跟導演提，這種一起創(chuàng)作的過程是我非常享受的?！彼f。

王一也承認，在商業(yè)電影里，市場留給選角的空間很窄，一定要看流量，看各種數(shù)據(jù)，這樣后期宣傳才有賣點，沒有人敢去搏票房的險。黃鑫回憶，在他參與的不少商業(yè)電影項目里，就遇到過這樣的情況，“同期很多項目，就那么幾個演員，大家都想搶，而且非他不行。那就等，等著等著，演員檔期實在調不出來，有的項目直接就波折沒了?！?/p>

相對的選擇“自由”在文藝片上，“我們會有很大的空間去找一個最合適的人，哪怕他不會演戲?！蓖跻徽f。

“給你這么多錢，你不能都花完”

周昆是北京“黑衣人選角工作室”的選角導演，這家工作室共有七位選角導演。之所以起名“黑衣人”，是他們覺得，選角導演屬于服務行業(yè)，周昆的微信頭像也是西裝革履的黑衣人形象，他說，這就像影視劇里看到的，黑西裝，白手套，是服務人員的符號。

周昆大學是學表演的，他入行原本是奔著做演員去的，但現(xiàn)實很“骨感”，有三年時間，他四處跑劇組，也只做到了跟組演員，演些不咸不淡的小角色?！跋氘斞輪T的人太多了，我的形象不是特別突出，接到的戲不多，養(yǎng)活不了自己。但我還是喜歡這個行業(yè)，那就做一些跟這個行業(yè)有關的工作，轉幕后了?！彼麑ψ约河星逍训恼J知。在師傅帶領下，周昆從副導演助理做起，又做了三年，2016年成了一名選角導演，參與過網(wǎng)劇《顫抖吧！　阿部》和楊子姍、陳曉主演的民國諜戰(zhàn)劇《紅薔薇》等劇的選角。

在周昆眼里，選角導演是一個在夾縫中生存的群體，他們常常夾在制片人和導演之間，處境尷尬——導演把控演員，制片人把控預算，導演想要好的演員，制片方這邊卻沒有預算，選角導演夾在中間壓力很大。有時為了替劇組節(jié)省預算，周昆還會自己頂上，義務在劇里演一些小角色。

周昆經(jīng)歷過做選角導演最難熬的一段時間。那是2018年，經(jīng)朋友介紹，他去天津參與一部電視劇的選角工作?！澳遣縿☆A算特別低，制片人是山西煤老板，不太懂藝術，合作起來就特別累。他所看重的只是你能給我省多少錢，而不是說你請來的演員能給我這部劇出多少彩，能幫我這部劇獲得多少收視率。他只會想我給你這么多錢，你不能把這個錢花完?！敝芾ジ嬖V南方周末記者。

但即便是這樣，他依然不敢輕易拒絕掉什么影視項目。近兩年影視寒冬，因為接不到戲，很多選角導演紛紛轉行。但留下來的人還是很多，競爭依然很激烈，“大環(huán)境下，是不允許你有挑選的，你不做，總有人愿意做，你挑的話，可能你就在這個行業(yè)生存不下去了。找過來的劇，我們一般都會接，除非是那種爛得不能再爛的劇?！?/p>

王一很享受做選角導演，或者說，他享受做一切跟電影相關的事，并不覺得苦?！傲钠痣娪拔揖屯２幌聛恚X得很幸福。借用我們制片人的一句話，拍電影就是把一群志同道合的人聚在一起，完成一個作品，這個作品我們是希望能經(jīng)得住時間考驗，留下來的。”他說。

在李涯看來，選角導演這個職業(yè)給他帶來的成就感，是“被認可”。片子播出后，得到觀眾了認可，說這個演員用得好、選得好，“就這幾個字，多苦都值得”。

（應受訪者要求，李涯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