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國賓

“荊軻刺秦”，是老少咸知的故事。但讀完清代孫星衍校本的《燕丹子》，才發(fā)覺它遠(yuǎn)非一場刺殺未遂事件那么簡單。

這個故事的花絮里浸潤著一種魂魄清揚的貴氣，縈繞著一種牧神巫祝式的清芬，頗可玩味。

【一】

太子丹作為秦國的人質(zhì)，欲回國哀告無果，跟秦王玩賭博。

秦王冷笑著說除非“烏白頭、馬生角”，才放他回國。話音未落，烏冉冉白了頭去，馬咔咔生出角來。

丹，逃走了。

深夜逃至關(guān)隘，引吭來了一聲雞叫，所有的公雞抻長脖子齊聲謳歌，城門徐徐洞開。

丹，回家了。

此仇不報，無顏茍活。麴武獻計，建議徐圖，因為“快于意者虧于行，甘于信者傷于性”，“疾不如徐，走不如坐”——咱慢慢來吧。

可是，丹，等不及了。

田光建議干一票，并且在刺客遴選問題上推行綜藝選秀模式。選秀指導(dǎo)原則方面還發(fā)明了一套血相學(xué)理論：血勇之人，怒而面赤；脈勇之人，怒而面青；骨勇之人，怒而面白。要用就得用南郭子簊那種面無表情的家伙，怒而色不變，此乃“神勇”。

荊軻老兄因此脫穎而出，因為他神情寡淡，酷不可測，乃“神勇之人”。

【二】

荊軻兄很任性，愛與厭皆喜極致。

太子丹乃“不世之器”，高行厲天，美聲盈耳，屬于荊軻愛的那類老大。

反過來，太子丹對荊軻更是傾囊且傾心：

荊軻喜歡在池塘邊拿瓦片砸小烏龜玩，丹哥就端上一大盤金塊，供他砸著玩。玩了一會兒，荊軻停住不玩了，歪斜著眼睛說：“俺不是想給你省金子，是俺胳膊有點累?！?/p>

這倆基友同乘一匹千里馬溜達，荊軻自言自語道：“聽說千里馬的肝很美味……”

殺之！　丹哥讓后廚做成鹽水馬肝奉上。

倆基友喝酒，美女撫琴助興，荊軻不由得贊嘆道：“好琴藝……”

這個美人歸你了！　丹哥迭出豪言加壯語。

荊軻又呵呵一笑說：“其實俺只喜歡她的手……”

太子丹一拍桌子：砍下美人雙手！　送給荊軻兄！　——我暈，荊軻要一雙手掌有啥用？　煳豬蹄兒啊？

明明就是主市仆恩嘛……黃金投龜，千里馬肝，姬人好手，這哪是庸人受得起的？

荊軻心中未嘗不明白，無非是抱定犧牲決心，透支人生任性。

【三】

荊軻要出發(fā)了。易水岸邊的寒風(fēng)里，丹哥一干送行的人皆著“素衣冠”……明擺著是給活人開追悼會。

荊軻帶著助手武陽小弟昂首走過哀悼隊伍時，丹哥一個名叫“夏扶”的門客（即田光所謂的那個“血勇之人”）向荊軻行注目禮。夏扶也不知有啥禮物可歡送的，就自刎掉自家頭顱，歡送一下（本無必要，壯壯聲勢而已）。

倆哥們兒路過陽翟，餓了，去買肉，討價還價時被屠夫侮辱了，助手武陽小弟青筋暴突，要揍他！　荊軻輕輕拉了一下小弟衣角，說：“算了。”

進宮后見到秦王，武陽小弟被王之威儀嚇尿褲子了，荊軻微笑著上前打圓場。

——真夠能裝的。

我算是看明白了，這武陽小弟就是傳統(tǒng)戲曲里所謂跑龍?zhí)椎摹俺粑湫小薄?/p>

【四】

圖窮匕首見后，秦王其實已經(jīng)被荊軻捺住了——秦王此刻卻懇求荊軻允許樂隊奏樂，王希望可以聽著琴聲死去！

……嘖嘖！

荊軻已擄獵物于手，此時卻允了秦王。

王已足夠淡定，荊軻則淡定過了頭，變成詩意了。

唉，這詩意，不僅辜負(fù)了夏扶的人頭，也辜負(fù)了美人的玉手啊。

琴聲悠揚而起，荊軻完全聽不懂，最后終于聽迷糊了……遂被秦王反制。

荊軻醒悟過來后，繞著屏風(fēng)追秦王，結(jié)果給追丟了。

荊軻兩只手被斬。

“倚柱而笑，箕踞而罵”——兩只手腕血淋淋的，卻靠在柱子邊上笑。

……

這些狗血而魔幻的記敘，因其不實，后來在《史記》中被司馬遷統(tǒng)統(tǒng)斧削了去。

【五】

傳統(tǒng)公羊?qū)W中的“大復(fù)仇”，講究一個原則即“復(fù)仇須究分寸”，同時還講究“復(fù)仇不諱言敗”。荊軻慷慨同意秦王死于韶樂，包括秦王之“乞聽琴聲而死”雖為詭計，卻都是坦蕩豪桀、有致有節(jié)的古風(fēng)。在這里，公羊?qū)W復(fù)仇觀念實際上體現(xiàn)了古中國人的尚恥精神。

如果說《穆天子傳》屬史部，《燕丹子》則應(yīng)屬子部。中國文化的光輝，很多隱藏在經(jīng)史子集的“子部”中。褒譽報仇雪恥之舉、詭譎奇崛的“大復(fù)仇”故事，針對的其實是朝綱解紐、殺戮無道的文明亂象，它給絕望的歷史提供生存可能性的同時，昭示著中國文明已經(jīng)從黃金時代走入青銅時代的尾聲——黑鐵時代帷幕拉開了。

秦政開啟了湯蠖之災(zāi)，互嵌式社會（Embedded，麥克法蘭概念）把人們馴化成了“下愚而上詐”的蟲豕，怕死愛錢好面子，很難有清晰的天命與德性。

疏放而有趣的太子丹、荊軻、夏扶、武陽們，從此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