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延旭
殘 痕
白墻慵懶地啃著時間,鼓鼓囊囊。那一塊塊脹裂的紋路,某一天有如頭屑,紛紛碎裂,猝然墜落,不知去向?;蛟S,它不曾預料,時間竟也反噬著它,直到它將自己啃得面黃肌瘦。本該平坦的白墻上,倏地盤踞著無數(shù)坑坑洼洼的時間之蟲——一場早已開始的戰(zhàn)爭,一次次與你交鋒,然而,你何曾好好端詳過這面與你朝夕相伴的墻呢?
多年未歸的人,直到走進門,才驚覺自己是時間之蟲的手下敗將。后知后覺的記憶矯正了你的誤判,此刻你面對的是一面灰頭土臉的墻,你無法從中打撈出任何走失的韶華。
而喜悅早已攀上外婆的臉頰,她在灶前兀自改造著活魚,拾掇著鮮肉,想要補回那些你缺席的日子里,落空的關(guān)懷。一晃二十余載,愛又何曾變質(zhì)呢?可一道道無情的裂縫,卻早已將外婆的臉剜皺。
是的,在你缺席的日子里,時間之蟲一次次將刀口揮向外婆,在外婆的臉上割出一層層支離破碎的深紋。像那面蛻皮的墻,繁衍了滿眼的灰黑,只留下些許暗白的殘痕,恍若要提醒你,這場時間之戰(zhàn),你輸?shù)煤軕K。
可你又該慶幸,即便許多事物面目全非了,甚而走向散場的終章,但你終于驚覺——其實它們又都還在原處,只是走遠的是你自己而已。于是,當你在歲月的湍流里越漂越遠,當你墜向生活無常的漩渦,你會發(fā)現(xiàn),似乎還有什么在岸上竭盡全力地拉你一把。譬如灶前如昨的炊煙,抑或外婆會心的笑靨。
時移世易,或許真正改變的是你,除此之外,一切似乎并未更改。
池 塘
池塘,一塊鮮活的財產(chǎn),你無法猜到,其中蘊蓄了多少寶藏!
春天,一尾尾魚苗被投入其中,去完成它們長肥的使命。來年過年,或是宴請賓客,那些落入網(wǎng)中,又無法從網(wǎng)口逃脫的笨拙的“大胖小子”,便會將自己供奉給餐桌,成為一道道讓人垂涎欲滴的美食。
當然,也有特別的幸運兒,要到三年之后,池塘放水清底了,它們才會大口地吞咽著空氣,將自己“巨無霸”的身體狠狠地撲打進淤泥里。
清底的池塘,泥鰍、田螺反照著明光,甚而還能發(fā)現(xiàn)滑溜的黃鱔——神奇的“蛇魚”。它像是有“縮骨功”,你一次次加大握緊的力度,它卻一次次輕易地掙脫出你的魔掌,不緊不慢地鉆進泥中。它儼然是道行頗深的世外高人,即便最終落入桶中,你也忍不住對它心生欽敬。
午后,一池荷花舉起盛夏的尊嚴。如傘的葉,如佛燈的花,招展在鄉(xiāng)野的熱風里,翩躚美麗,甚而肅穆。泡上一壺荷葉茶,香洌的唇齒間,氤氳著造化的菁華。孩子們更期待秋收的蓮蓬,一束沉甸甸的“光棍花”,握在手里,恍惚自己成了觀音的童子。最喜生剝蓮子,脆響的嚼勁,回甘的滋味,為你健忘的記憶,鐫刻一片纖塵不染的荷塘。
而今,蓮花已沉入夢中。倒是浮萍,有如劫后余生般,子孫成群。整片池塘,終于被炫目的綠給救贖了,不再是天空的奴仆,不再是那面如實倒影的鏡子,它自在飄搖著自己綺麗的裙裾,像一次勝利的戰(zhàn)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