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寶”平丘山

不妨，先把“探頭”移至高空！

鳥瞰的效果大致如此：肥肥瘦瘦的房舍，碧水如帶的溝河，形如游蛇的路道，散落在廣袤大地上。除此之外，便是層疊的墨綠，疏疏密密，方方圓圓，濃濃淡淡，深深淺淺。

收縮，拉伸，平視，“探頭”轉(zhuǎn)向綠的腹地：粗粗細細的果樹，高高矮矮的林木，知名不知名的花草，郁郁蔥蔥，蓊郁葳蕤，除了綠，還是綠。

我，卻并非為這漫眼綠色而來。

去年盛夏正濃，我來到這里，尋找讓一個落后鄉(xiāng)村蛻變成綠美小鎮(zhèn)的“法寶”。

冀、魯、豫三省交界，邯黃、京九、邯濟鐵路三線毗鄰，大廣、青蘭高速交錯而過，四千多年歷史沉積下的土地，人疏地闊，天寶物華。

初來乍到，被名字迷惑了一下。

邱縣，古稱平丘山。平丘山卻無山，誠如村名帶“梅”不見梅，好似名中帶“嘎”人卻憨。

《山海經(jīng)》載：“平丘在三桑東，愛有遺玉、青馬、視肉、楊柳、甘粗、甘華、百果所生?！惫?726年，雍正上諭，為避孔丘之諱，加“阝”為邱。邱縣自此得名。

后段寨村同樣沒有山。拋卻密密匝匝的樹林和莊稼的遮掩，視野舉目十里。一望無垠的平原之地，新時代農(nóng)村新貌隨處皆是，千百年破舊、貧瘠的鄉(xiāng)村，在今天，退卻為一種記憶，一種無限想象的空間。于是，便又多了一種好奇：依田而生的后段寨村人，靠著怎樣的“法寶”走進富足與安逸？

車隨路轉(zhuǎn)，幾道彎后，駛?cè)氪迩f。花草樹木裝點下的街道，悠長瘦小，干干凈凈，平平坦坦。八十年代的老房子若歷經(jīng)滄桑的老人，安詳?shù)厥刈o著人們生息繁衍的村莊和土地。街道兩側(cè)，彩色噴繪頻頻抓住眼球，到處都是紅薯的圖像，幅幅相似，卻有不同，帶著泥土的，烤得熟透的，擺上餐桌的……

紅薯，又名山芋、紅芋、甘薯、番薯、番芋、地瓜、線苕等，16世紀末從南洋遠渡入華，而后向長江及黃河流域分散傳播。

和北方其他平原地區(qū)一樣，后段寨村紅薯種植歷史久遠，但無可查證。唯一知道的是，多少年來，這樣的種植多是個體的，零散的，不作為經(jīng)濟收入主要來源。長期以來，這里的人們，春耕秋收，小麥玉米一年兩季，紅薯只不過是零星閑散地塊的附屬作物。

人疏地闊的后段寨村，人不足千，地均三畝?？墒牵惠呌忠惠?，后段寨村人的勤勞，并沒有因為對莊稼的眷顧和敬畏而獲得更多回報。生活依舊清貧，日子照樣寡淡。

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

最先對這個問題開始激烈思考的，是村支書任俊濤。

中等身材，不胖不瘦，黑乎乎的臉膛，稀疏的短發(fā)，剛過不惑之年，任俊濤卻已然有著超乎同齡人的成熟和穩(wěn)重。憑借前些年在外闖蕩的經(jīng)驗，他深深知道：安分守己種地，靠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翻身，已經(jīng)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對村子的狀況還是了解的。雖說這些年依靠苗木副業(yè)帶來了一些效益，但這遠遠不夠。他，想到了不被人們放在眼里的紅薯。

想法不無來由。紅薯種植，成本少，技術(shù)低，家家能種、戶戶會種，適合村里人操作。更重要的原因，紅薯種植見效快，幾個月見收成。時間長了不行，自己等不及，鄉(xiāng)親們也等不及。

想歸想，路子到底行不行？

一段時間，任俊濤“失蹤”了。

他先后輾轉(zhuǎn)河南、山東等地，做考察，搞調(diào)研，最終得出一個結(jié)論：行?？尚械睦碚撚袃牲c，其一，后段寨村土地多，且擁有大面積沙土地和半沙土地，極適合紅薯種植;其二，較小麥玉米而言，紅薯種植易管理，產(chǎn)量高，且這兩年價格比較穩(wěn)定……

然而，真正把想法落實到行動中，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聽說要大面積種植紅薯，鄉(xiāng)親們樂得合不攏嘴。當然，這不是高興，是嘲諷，是挖苦，更是質(zhì)疑。

第一年，任俊濤苦口婆心做工作，人們嘴上答應(yīng)，身子不動，要么干脆拒絕。這一年，盡管沒能如他想象的那樣“鋪天蓋地”，但“嘗試”帶來的頗為可觀的收益，還是讓他看到了希望。

是的，鄉(xiāng)親們不支持的原因很多，但最重要的，還是擔心。不怕不著調(diào)，就怕瞎胡鬧。窮慣了的鄉(xiāng)親們折騰不起。種那么多紅薯誰要，是個問題;萬一價格不高，賣不了多少錢，耽誤工夫沒效益，同樣是個問題。

任俊濤沒有死心。

第二年，勸說工作持續(xù)發(fā)酵。

動員工作從易入難。先從思想開放的人家著手，再向保守戶延伸。為了打消疑慮，任俊濤率先在村里成立了農(nóng)業(yè)科技公司。公司對土地采取流轉(zhuǎn)式承包，并對紅薯種植戶簽訂保價保銷協(xié)議……

盡管如此，還是有個別人半信半疑。

有一戶，任俊濤不知跑了多少趟，人家就是不同意。任俊濤舍下臉來，軟磨硬泡，一趟不行兩趟，兩趟不行三趟。最終，這戶人家勉強同意，但提出了一個要求：幾畝地不全種，留下一塊地繼續(xù)種莊稼，為的是能換些口糧。要求在情理之中，但同時也表達了懷疑。任俊濤思前想后，覺得這可能也是一次機會——一切用事實說話。

2016年夏忙過后，任俊濤帶領(lǐng)村委會的人買來薯苗，免費發(fā)放給鄉(xiāng)親們。霜降之前，紅薯豐收了。因為時間緊，經(jīng)驗少，這一年的紅薯，后段寨村以每斤四毛錢價格全部售罄，每畝產(chǎn)量四五千斤，算一算收入也得兩千塊。恰巧，那一年玉米價格持續(xù)走低，一塊錢三斤，一畝地收入也就四五百塊。差距出來了，而且十分明顯。那些不愿意種紅薯的農(nóng)戶，一下子被事實折服。

想起當年艱難起步的情景，任俊濤臉上掛滿了笑容：“現(xiàn)在好了，家家戶戶種紅薯，人們真正從中嘗到了甜頭?！?/p>

這兩年，后段寨村已經(jīng)擁有五百多畝紅薯種植面積，品種達20多個，半數(shù)村民從中受益，而且還實現(xiàn)了網(wǎng)上銷售，銷路不愁，價格穩(wěn)定，居高不下……

紅薯小鎮(zhèn)，自此名揚。

為了證實自己的說法，任俊濤帶我來到村里的農(nóng)業(yè)科技有限公司。這兒的總經(jīng)理馬建波是任俊濤的發(fā)小。

40畝地，28個溫室大棚，已經(jīng)建成和正在建設(shè)的儲藏冷庫……這里是紅薯的世界。

接待室，任俊濤讓銷售人員烤了幾塊紅薯?！坝周浻痔?，好吃著呢！”任俊濤說話時，信心滿滿。

此時，一位年齡不大的女孩出現(xiàn)在視野：她在門口推著一輛電動車，車上馱著五六個印有“平丘山”字樣的箱子，正在焦急向馬路上眺望著……

她是公司銷售人員，在等電商取貨。還沒到紅薯收獲季節(jié)，紅薯都是去年儲存下來的，反季銷售，收入又多了不少。

紅薯烤出來，焦皮紅瓤，滿屋子飄著誘人香氣。品烤紅薯的空當，短短不到半個小時，斷斷續(xù)續(xù)有七八輛前來取貨的商車，銷售人員那叫一個忙……

“我們目前種植的是從國外引進的原種紅薯，經(jīng)育苗、脫毒、種植、窖藏等系列標準化作業(yè)，外觀、甜度、糯度、香度都比傳統(tǒng)紅薯高幾倍。普通紅薯市場批發(fā)價不超過一塊錢，打造品牌后，網(wǎng)上能賣20元一公斤，在北京、上海的超市可以賣到五六十元……”馬建波的話里，對未來充滿信心。

……

紅薯產(chǎn)業(yè)富農(nóng)，只是這里農(nóng)業(yè)改革發(fā)展的一個縮影。

談聊間，三個七八歲年紀的孩童把著門框向里張望。任俊濤看見，喚他們進來。他們手里各拎一個塑料袋，里面塞滿了垃圾袋和飲料瓶。他們調(diào)皮地笑笑，羞澀，可愛，滿滿的單純和稚嫩。任俊濤接過袋子，掂了掂，放到一旁。他轉(zhuǎn)過身，從桌上的蛋托里取出幾個雞蛋，遞給孩子們，每人兩個。孩子們接過雞蛋，緊緊攥在手心，笑得燦爛會心，像盛開的向日葵。

廢品換雞蛋，是后段寨村治理垃圾的一個妙招。開始是村里自己掏錢買雞蛋，后來縣上專門設(shè)立了垃圾處理專項資金……

個把小時里，斷斷續(xù)續(xù)有村民送垃圾過來。一位年過七旬的老大娘，拿著一大袋子廢棄的塑料袋換了十二個雞蛋。她咧著少了門牙的嘴，把手在衣服上抹了抹，撩起上衣做成包袱樣。任俊濤一邊把雞蛋放進去，一邊說：“這些雞蛋，夠您吃兩天了……”老人小心翼翼裹住，看著新鮮的雞蛋，臉上掛滿說不出的表情，幸福，激動，溫暖，感謝……

是的，廢物利用，讓每個人參與進來，提高的不僅僅是愛護家園的意識，更是一種團結(jié)人心、凝聚力量的精神。

這，是后段寨村走向美麗鄉(xiāng)村的另一個“法寶”。

這些年，我采訪過數(shù)百個大大小小的各級美麗鄉(xiāng)村，豐饒的燕趙大地，造就著不同區(qū)域、不同地理優(yōu)勢上的村莊。然而，諸如后段寨村這樣憑借樸實、簡單的改造列入省級美麗鄉(xiāng)村的地方，卻不多見。宣傳欄，村史館，圖書室，娛樂廣場，電商門臉……所有的這些都是原來廢棄的危房或臟亂臭的坑塘改造得來，既不浪費資源，又整潔了環(huán)境，簡單而有效。它保留著歷史的滄桑，保留著原始的鄉(xiāng)村味道，鄉(xiāng)村更像鄉(xiāng)村，卻又不是落后的樣子，農(nóng)民更像農(nóng)民，卻又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形象。

向西，村口，幾位年邁的大娘正坐在弓形小橋邊拉家常。她們身后是直入云霄的鉆天楊林，眼前是一洼荷塘。碧水清清，魚蝦悠閑，荷葉正盛，盛開的，半開的荷花，羞答答躲藏在荷葉下，像一個個害羞的少女。遠遠的，老人就打招呼。任俊濤擺著手，一一回應(yīng)。

“俺們書記可不簡單哩，幾年時間就把村子建成了這樣，好?。　庇欣先藳_著我翹起了大拇指。

閑拉家常的老人們齊刷刷把話題全都聚集到了任俊濤身上，一時間弄得他有些不好意思。他趕緊扯開話題：“環(huán)境好了，心情就好，有樹，有花，又有水的地方，養(yǎng)人哩，你們都能活到一百歲！”

“可不敢，可不敢啊，活到九十九就行了，一百歲那可是水里的玩意兒！”說完，在場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多么可愛的人們！多么美麗的村莊！擁有一個百姓信賴的帶頭人，何嘗不是村莊蛻變的又一個“法寶”？

臨別之時，天上飄下了濛濛細雨。雨絲落到臉上，輕輕的，涼涼的，柔柔的，深吸一口這混合著泥土和花草清香的空氣，頓覺精神抖擻，滿滿的能量。雨絲飄落到花花草草的葉子上，飄落到長勢正好的紅薯地里，花更艷了，葉更綠了……

（黃軍峰，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報告文學藝委會秘書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散文學會會員，至今已在各級報刊發(fā)表文字近百萬字，著有長篇報告文學5部，有作品入選國家、省級重點扶持項目。）

編輯：安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