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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尋找失敗者(中篇小說)

      2020-07-04 03:34周瑄璞
      作品 2020年6期

      周瑄璞

      第一章 常晚

      走著走著,一個詞跳上心頭:失敗者。

      常晚被這個結(jié)論打蒙了,這三個字像是一顆手榴彈扔在腳下,眼見著嗞嗞冒煙,彈跳了兩下,轟的一聲,將他的世界炸個血肉模糊。

      他在路邊站了一會兒,等待硝煙散去,放眼四望,烈日懸天,酷熱依然,本市人口密度最大的一個十字路口,行人如常,千人千相,各走各的路,各奔各的前程,環(huán)形過街天橋上面擠滿了人,艱難蠕動著,都要擠出自己的位置與出路。常晚突然覺得,是個人都比他強。

      那年夏天,他大概五六歲,跟著奶奶走親戚。奶奶和表大娘坐在院子里說話,他到大門外和村上的小孩玩。幾個孩子將他圍在中間,突然一個抬手打了他一巴掌,還用手指頭一下一下點著他的臉,警告什么。他張嘴大哭。幾十年來他一次次回想,前因后果,全記不起,只有這一巴掌,清脆響亮,讓他驚訝,繼而是羞辱。疼痛倒不重要了。天哪,他并非處處受著疼愛與呵護,原來還會,竟然還會,有人打他。他很快明白過來,這是人家的地盤,不是他們村。

      小小的他,也知道挨打是件丟人的事。他當(dāng)然不敢還擊,也沒有哭著回表大爺家向大人告狀,他從那一群孩子中走出,找到一截土墻,自己哀哀地哭,慢慢整理思路。多年之后,他還記得那種哭泣,是地下的泉眼,溫柔低回,一股一股地涌出,只是為了安撫自己。那一巴掌,是他幼小人生的重大打擊,他怎么會挨打呢?他是爺奶父母姐姐的心肝寶貝。爹媽為了要他,費了老大的勁,上面四個姐姐,分別叫轉(zhuǎn)、換、變、招,他才出場。他爹說,好飯不怕晚,于是他叫了晚。晚在全家人的呵護關(guān)愛下,穿著姐姐們的衣服成長,都是她們弄好了送到眼前,他什么都不用干,只是吃睡玩耍,好好長大,不由得性格里有一些柔弱。他細細碎碎地哭完,徹底平靜下來,走回到表大爺家里,將這件事隱瞞下來。

      那個打他的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他都不知,可能對方也早已忘記這件事。

      長大上學(xué)之后,不好好學(xué)習(xí),調(diào)皮搗蛋,偶有父母姐姐間或拍打一巴掌,不是真正的打。那種正式的明確的來自外界的挨打,再沒有過??墒?,當(dāng)這種失敗感突然襲來,他就像猛挨一掌,突然想起四十多年前,那個在別人村子里哭泣的孩子。

      別人的地盤,別人的舞臺,別人的風(fēng)景。這世界從來沒有真正屬于過他。

      上周,他收到通知,一個畫家的作品展,他是被那種群發(fā)微信通知的,這種消息向來是不會帶著他的名字而來。尤其現(xiàn)在,他剛剛被裁員。敏感的他,應(yīng)該是拒絕的,但他還是去了,人家能想到你,也不錯的。幾年前,他們報紙還存在的時候,他采訪過這位畫家,做了一個整版,他又給另外寫了一個評論,發(fā)表在一家大企業(yè)辦的異常精美的內(nèi)部刊物上,據(jù)說讀者都是高端人士,有收藏古董和字畫的雅好。畫家作為回報送了他一幅小畫。多年來就是這樣,機會合適的時候,得到這些名家的半幅畫、一張字,再有合適機會,轉(zhuǎn)手賣出,換幾個錢。去看個熱鬧總是可以的吧。他告訴自己。

      夏季里最熱的天氣,偏偏展廳里空調(diào)不給力。他來得很早,在門口簽了到,領(lǐng)了裝在袋子里的畫冊,匆匆將展覽看了一遍。無法仔細看,因為裝修材料的氣味嗆人,冷氣蓋不過它們,油漆、涂料、甲醛們便合力占了上風(fēng)。他跑出來,坐在路邊樹蔭下的石條凳上。他看到各方人士一個個到來,有的面孔熟悉,有的似曾相識,有的全然陌生。這個城市文化界的大名人小名人真名人假名人準(zhǔn)名人紛紛涌來,他們只進去一會兒,也都出來了,三三兩兩站在大樹下說話。人們大部分不認(rèn)識他,或者裝作不認(rèn)識。有一位女士的目光掠過他的臉,他也看到了她,就在他們目光差一點對接的時候,她快速移開了,走到一群人里面,跟他們打招呼。她不該記不起他的,因為他們曾在一起吃過一回飯,隔著飯桌還聊了幾個話題。從她那匆匆移開的目光看,她是認(rèn)出了他。為了排遣不自在,他扭動了一下花白的腦袋,就像是活動頸椎,胳膊撐在石條凳上,不小心碰到了旁邊坐著的人,相互看看,也不言語,因為不認(rèn)識。三個人向著不同的方向而坐,都是來參加這個活動的,每個人手里,提著相同的袋子。

      常晚在上個月榮登裁員名單。紙媒不景氣,報社不得不大面積裁員。他之前是這家報紙跑文化的記者。這次辦畫展的畫家知道他被裁了,但還是邀請了他,他是懷著一絲感動來的,卻不知他的到來又是一次自找傷害。如果還是記者,他此刻應(yīng)該跑前跑后采訪的。他后悔不該來,但他沒有立即走開,他還是想坐在樹蔭下,看看他曾經(jīng)出入、忙碌的這些場合。門口進出的人更多了,新來的不明真相,一往無前地擁進去,里面的人奮力向外撤,門外站著的人更多了,大有將盛會引向室外的勁頭。常晚坐在路邊的石凳上,是一個旁觀者,他內(nèi)心里還有一個執(zhí)拗的想法,難道真的沒有一個人主動上來跟我打招呼嗎?

      那些不斷被化學(xué)氣味驅(qū)趕出來的人,報告著里面的進展:開始合影了,大腕講話呢,名家剪彩哩,記者在采訪……再過一會兒,門口那里一陣喧鬧,有大腕離去,后面尾隨了很多人,大腕快步走到自己車前,早有人為他拉開車門,他坐進去,車開了,大腕那紅撲撲的臉膛露在搖下來的玻璃上,向大家揮手道別,帶著勝利者的微笑,為他能從人群包圍中逃脫。汽車從石凳旁邊經(jīng)過,常晚身邊坐著的人趕快起身,拿出手機拍照。那位跟著汽車小跑的記者,因道路不夠用,踏上道沿,趔趄一下,踩到了常晚的腳,追跑兩步,拍到了照片,走回來,對他說聲:對不起,老哥。終于等到了有人跟他說話,于是他起身走了。

      好些年前,他也是那些追著大腕合影或者拍照的人之一,為了工作,也為了虛榮而開心幾天,后來不好意思了,年齡漸大,不愿跟年輕人擠在一起。他早早有了白發(fā),四十出頭就一半白。一開始他也染過,當(dāng)染發(fā)劑挨到頭皮,一陣蜇疼,感覺不妙,從此不愿意染。這灰白色對于功成名就的男人來說,是學(xué)問,是地位,是風(fēng)度,對于他這樣的人,就是潦倒,就是落魄,就是失敗。

      一切是想將他置于不義之地的兇險和嚴(yán)酷,上天派來非凡的酷暑折磨世人,他浸泡在自己的汗水河流里,承受著好像永無盡頭的炎夏轟鳴。高溫已經(jīng)持續(xù)幾十天了,這個城市一到夏天就擺出一副把人往死里熱的架勢,總覺得要出一件大事為熱天買單。他在路邊往家走,竟然忘記了乘公交車。這個世界所有的信息,人們臉上呈現(xiàn)的表情,就連空氣里都飄散著一種味道,正在匯成一股力量,向他無情地宣告,你,是一個失敗者。他像是被太陽曬蔫的樹苗,慢慢萎了下來,腿腳竟然也不靈便了。

      十幾年,一個人竟然可以做出這么多成績,一步步上臺階,跨上了常晚永遠也夠不著的高臺面,而自己呢,忙來忙去,卻原來命運不在自己手中,紙媒的命運,竟然決定了你的命運。技不如人,虛擲光陰,這個事實,必須得承認(rèn)。當(dāng)你被滑落甩脫出去,證明你沒有到了非你不可的地步,離不了你的程度,別人有十張八張牌,大王小王,連牌對牌,挑著打配著出,而你手中只一兩張,還是個4或5。常晚是個善于自省的人,他看著窗外的驕陽,城市被烤得熾熱,人們在地面行走,如螞蟻一般,卻都有自己的方向,而他,迷失了自己。簡直要流下悔恨的淚水。年近半百這把利劍懸在頭頂,他都做了些什么呀?來到城市二十年了,一覺醒來,一事無成。

      煩惱無人可說,母親,妻女,姐姐,七個女人的愛加起來,也彌補不了他現(xiàn)在的痛苦,親情也有走不到夠不著的地方。她們一定會說,平平淡淡才是真,回到咱鎮(zhèn)上繼續(xù)教書,也挺好的呀。

      與其這樣每天在家消沉,煙灰缸里堆滿煙蒂,不如讓這種自卑感徹底放逐現(xiàn)實之中,好好洗滌一回,碾軋一下,煎炒烹炸一番,置之死地而后生。常晚決定,出去走走。到哪里呢?北京,上海,香港,這幾個城市,足夠高大上,是中國人最向往的地方,影視作品里已經(jīng)熟識,最會讓一個有失敗感的中國人更加純粹,更加柔順,或許也會激發(fā)出一丁點奮斗的動力。鑒于他沒有港澳通行證,還是去掉香港吧。

      很多想法一落到實處,就會碰壁。根本不像電影上演的,一個人心情不好,登上飛機去巴黎散心,坐上大巴看著窗外的風(fēng)景,然后行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要么夕陽西下,要么細雨蒙蒙,遠處有一輛綠皮火車緩緩地駛過,還要有音樂或者歌聲相配,導(dǎo)演只是為了將失敗變成美學(xué),別的他可不管。只有失敗的人才知道,失敗其實很殘酷,不是裝扮一番供人欣賞的,而是要獨自承受,壓根沒有詩與遠方、田園情調(diào)那一套。出門需要錢。從前去過北京、上海,都是有活動,參觀采訪呀,培訓(xùn)學(xué)習(xí)呀,跟著名家搞活動呀,充當(dāng)工作人員,拎包隨從之類,公家掏錢,有人贊助,從頭到尾不花自己一分錢的,弄得好了還有一些補貼,車馬費勞務(wù)費啥的。

      首先要為自己的這趟出行籌措資金,并且不想讓妻子知道,還假裝是有業(yè)務(wù)外出。

      要自己掏錢了,就得精打細算,他決定去北京不坐高鐵,還坐從前夕發(fā)朝至那趟直達列車,硬臥二百多元,是高鐵的一半價錢。再者說了,一個心情失落的人,沒有必要趕時間,北京也沒人等你,巨大的北京壓根就不知道誰來了誰走了。從北京到上海,他查了機票,折扣很低,可以飛去。至于住的地方,如家酒店就可。三年前他給一個單位辦接待活動,在如家一次消費了四千多元,人家給辦了一張金卡,住房打八折。他還從來沒有用過。可再優(yōu)惠,也得二百多元,想想還是有點貴,檔次還能再降一點。

      他聯(lián)系那個姓余的人,那人上次提出購買他手中的一個筆記本。那是他十多年前剛當(dāng)記者時去北京采訪一位大作家,讓大作家在本子的扉頁上給他寫一句鼓勵的話,大作家用顫抖的手寫了,還送給他一本簽名書,認(rèn)真地蓋了兩個章子。不用說大作家已經(jīng)故去。他不賣,因為那上面有自己的名字,他不知道這姓余的又倒賣給誰。現(xiàn)在他一說愿意出讓,姓余的立即說,我半個小時到你家樓下。他將那個筆記本和書拿出來,在簽字處拍了照片,自己留個紀(jì)念。其實有個照片又能怎樣呢?人留這些東西原本無意義,能換成錢才有用,這叫造福于民。他打開那個本子,上面是自己當(dāng)年的工作記錄。

      隨便翻開一頁,藍色圓珠筆的筆跡已經(jīng)被歲月暈染開來,快要化掉的感覺:采訪畫家某某,名人之后,非常低調(diào)平靜。站在梯子上作畫,一手顏料盤一手毛筆,像個泥瓦匠在粉刷墻壁,每一幅要用幾天時間完成,色彩不滿意,在上面重新涂一層。旁邊一座樓上有一套兩室一廳,專門存放畫作。他說他的畫現(xiàn)在還沒有完全得到認(rèn)可,因為他不是美協(xié)主席副主席秘書長,但他相信將來總會得到人們喜愛的,他相信一個民族對一個畫家的認(rèn)可不只用頭銜作為標(biāo)準(zhǔn)。他說他比凡·高幸運多了,起碼衣食無憂,可以每天專心作畫。所以他存了很多畫作。臨走送我一本畫冊,毛筆簽名,硬皮,太大,裝不進包里,一路拿在手中。

      再一頁:采訪書法家,他一邊跟我說話,一邊用毛筆從上到下畫直線,不停地畫。他說訓(xùn)練每天都不能停,一停下來手就生。

      又一頁:采訪歸來,燈火闌珊,公交車太擠,干脆走五站路回家,累,但心情激動,人家能從鄉(xiāng)村奮斗出來,在城市里有一席之地,我為什么不能?

      下一頁:某某的書房,書架里裝滿書,書從地面靠墻摞起來,一人多高。不讀當(dāng)代人的作品,家里也從不保留別人的贈書,而是撕下前面簽名那一頁,書放到賣廢紙的那一堆,每個月有專人拿麻袋來收。

      在一頁格子的下面寫著:藝術(shù)是繁花,生命只是綠葉。這是有一次開會,聽到這句話,覺得很好,趕忙寫在下面空白處。

      最后一頁上,用大大的字體寫著:我要以此為新的起點,更加努力地學(xué)習(xí)文化知識及各種技能,不斷提高充實自己,實現(xiàn)人生價值,向社會及報社奉獻青春。那是進報社第二年,得了一個先進個人獎,讓填寫一張表格,他先在本子上打了草稿。而現(xiàn)在他為之奉獻青春的那家單位,早就沒了。

      電話響起,姓余的說,已到樓下。他合上本子,連同書一起拿下去,要換取說好的七千元。姓余的邊掏錢邊說,哎,把那本書也給我算了,我再給你三千元,湊個整數(shù),咋樣?那本書指的是另一位大作家的簽名本。當(dāng)時他讓大作家抄寫了書中的一段話,那天大作家心情好,抄完后又寫上“受常晚先生囑抄錄”,然后蓋上鮮紅的印章。還調(diào)侃說,你這名字有意思,不是晚一次,是回回都晚。前年大作家去世后,他在朋友圈里發(fā)了照片,姓余的私信他,出價兩千元購買,他沒有賣。他曾經(jīng)問姓余的,你要這些東西干嗎?倒賣嗎?這些只對當(dāng)事人有意義,別人拿去沒用,都是廢紙。姓余的說,哎呀,價值大得很,你現(xiàn)在要是有幾本魯迅的簽名書、巴金的幾張手稿,那就發(fā)大財了。我不倒賣,就是自己收藏。我專門買了一套房子,存放這些東西。常晚仿佛聞到一股子紙張的霉潮味。姓余的說,我自己文化不高,可就是愛好文化,這些年掙的錢,都投到這上了,花了有上百萬元,反正我喜歡的東西,必須得拿到手,晚上做夢都是這些事,你就轉(zhuǎn)讓給我吧,看,這是一萬元。姓余的拿出一整沓錢,用骨節(jié)粗大的手向他遞過來。

      好吧,我上去給你拿。常晚接過錢,轉(zhuǎn)身上樓,想這姓余的到底是不是在倒賣,早知這樣,當(dāng)年不讓大作家寫我常晚名字了,有著自己名字的一本書倒來賣去,畢竟不好。他又能賣給誰呢?誰要這些東西干嗎?紙張不好存放,不是讀書人,卻放一屋子這玩意,有啥意思,不小心著火了,或者水淹了,全部玩完。當(dāng)然,能換成錢,用于生活,也是好的。他又想起兩位作家慈祥的面孔,讓一個失敗者此時感到一絲溫暖,他的這趟出行好像帶著他們的注視和祝福。早知這樣,當(dāng)時買上幾百本,陸續(xù)拿去讓他簽名。

      他拿著那本書下樓。姓余的從坐著的石墩上起身,迎上幾步來,伸出雙手的一瞬間,變形金剛一樣,胳膊和手好像突然變長了,恨不得提早哪怕半秒鐘將東西拿到自己手里,分明是常年做粗活的手,如兩把大鉗將那本書牢牢夾住,一瞬間臉上現(xiàn)出“哈哈歸我了”的滿足和開心。常晚退后半步與他保持一點距離,好像他身上會迸出火星,燒自己一下。

      第二章 迷彩服

      直快列車早上7點到達北京西站。常晚不像別的旅客那么著急,他在車上洗臉?biāo)⒀?,將雙肩包兩個帶子都弄到右邊肩膀上,這樣更像一個閑散的游人而不是目的明確的趕路者。出站后過了天橋在一個豆?jié){店吃了早餐。他還沒有想好要住哪里,其實住一個比如家更便宜的旅館也是可以的,就是晚上睡個覺嘛,白天都在外面閑逛。

      他路過了前年曾經(jīng)住過的大酒店。那是參加一個學(xué)術(shù)會議,他是隨行記者,那幾天從這個大門坦然出入,并不需要知道酒店住一晚多少錢,現(xiàn)在他想進去看看——當(dāng)然他肯定不住,他就是看看。前臺服務(wù)員告訴他,普通標(biāo)間和單間980元,豪華間1580元。他裝模作樣地問,有優(yōu)惠嗎?服務(wù)員告訴他,會員卡打八折,網(wǎng)上訂的話,有更多優(yōu)惠。他假裝要網(wǎng)上訂的樣子,拿出手機退后兩步轉(zhuǎn)身離開。大廳里擺了一排桌子,蓋著綠色桌布,幾個人彎腰站在桌前簽字、領(lǐng)材料。是一個會議的接待處,可并沒有人接待他,有一刻他有所恍惚,我如果走上去報上我的名字,或許就會有呢。為什么會是這樣一群人或那樣一群人在這里開會,為什么會有各種各樣的表格與名單,名單上的人,通過什么樣的路徑,一個一個出現(xiàn)在上面,而他又是被一種什么力量從這種隊伍里推開了?本來可以走旁邊小門的,但他走了中間的旋轉(zhuǎn)門,好像緩緩地轉(zhuǎn)著出去,就會有什么不同。他想,上次的住,不是住在生活里,而今天要用自己的錢住的話,才是真正的住酒店。

      他低著頭,在北京街頭慢慢行走,無數(shù)雙腿從他眼前超過。他看到一雙粗壯的腿,帶著強悍的力量,闖進他的視野。單是粗壯也倒罷了,若是渾渾圓圓,大白蘿卜那種,倒也耐看。卻不是的。小腿肚子陡然鼓出兩個大肉疙瘩,腳腕那里又收得很細。不知怎么想的,偏偏還穿一條半長不長的黑色緊腿褲,也就是現(xiàn)在人們說的打底褲,褲腿邊剛好繃在那兩個結(jié)實而巨大的肉疙瘩上方。隨著走動,右邊的肉疙瘩好像很是憤憤不平,將褲腿邊頂?shù)孟蛏隙褤矶?,所以顯得兩條褲腿不一樣長。命運不知道對一個女人多么兇狠,才賜她一雙這樣的腿。上身注定苗條不了,雄壯的雙腿架起厚實的身軀,薄紗衣服里擠出裹胸的肉肉,隨著行走全方位顫動,很是波瀾壯闊,好像搬運自己的肉身成為一個課題,讓主人不勝其煩,不能保持身心的平衡,右邊肩膀微微向后側(cè)著。這大塊頭的身軀在上班人群中步步巍峨地挪動,將迎面而來的一小群人沖散。那是幾個年輕姑娘,充足的睡眠讓她們臉色發(fā)光,小幅度地說笑打鬧,形成一股清流,突然被巨石劈開,又輕盈地在巨石身后快速圍攏成形,嘩嘩有聲,說笑碰磕而去,一個動人的小場景消失在常晚的身后。北京街頭,有這么多的人,匆匆行走,各有各的事,各有各的去處,而常晚還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住處。所謂合適,當(dāng)然是又便宜又干凈又設(shè)施良好,盡管這樣的地方可能根本就不存在,但人總是希望能夠找到。拐一個彎,他眼前又出現(xiàn)許多新的腿。進入一座大樓,等電梯的時候,他突然又看到剛才那雙腿,褲邊一高一低的情況更加嚴(yán)重了,高的那一邊,凌亂地裹在膝蓋下面。電梯門打開,幾個人走進去,他從鏡子里看到那年輕女子的臉,帶著對這個世界的厭煩和不配合。常晚在潛意識里,可能就是想看到她的臉,才一路跟來,斷定她也是一個失意者。他只是想進到這個有很多公司還有一家小酒店的大樓里看看,這里面的格子間或許也坐著一些失敗者,他能找到自己的同類,相互注視一下,彼此認(rèn)出,那些目光,就像熨衣服一樣,投在他的臉上,使自己成為一個更加柔軟的失敗者,辛酸而又感動地行走在首都的街頭,行走在永不枯竭的人群中,行走在失敗者組成的河流里。他就像那些上班的人一樣,進到大樓里,看到許多格子間,像是現(xiàn)代化養(yǎng)雞場,每人駐守自己一兩平方米的地盤,好讓老板任何時候看過去一目了然。常晚曾經(jīng)忠誠地駐守了好多年,現(xiàn)在,連這樣小小的一塊地方也沒有了。剛才那雙雄壯的腿,不知走向了哪一間,放下自己的雙肩包,雞叨米一樣開始一天的工作。原來人們的所謂奮斗,無非是想得到某個大樓里的某個格子間,這塊小小的格子間,維系著生活前途命運愛情煩惱夢想這些指標(biāo)。

      常晚從電梯里下來,再次出現(xiàn)在大街上。

      走累了,坐在路邊歇會兒,看著許多腿許多鞋從眼前經(jīng)過。行人東張西望的樣子,外地人居多,不知因什么事由而來,好像在北京的大街上走一走,也是好的。沒有人關(guān)心,他這個外地人這樣坐在路邊,到底想干什么。快中午了,他也餓了,在一個飯館吃了一份蓋澆飯,又走幾步找到一家小旅館,覺得不可能再遇到比這個更合適的了。推門進去辦理入住手續(xù)。白床單已經(jīng)發(fā)灰,但畢竟是洗干凈的,散發(fā)著令人安心的氣味。

      睡了一會兒午覺,睜開眼睛,怔怔地看著這個小小的房間,一時恍惚,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沒有一個人知道我在哪兒。如果我剛才在睡夢中停止了呼吸,人們會把我怎么辦?旅館老板會報告派出所,派出所來人,從我的身份證上,先聯(lián)系老家那個鎮(zhèn),鎮(zhèn)上的人告訴他們,我二十年前就到省城工作了。不,他們會先看車票,知道我從哪個城市來的,但跟那個城市的誰聯(lián)系呢?他們還會查看我的手機,他們當(dāng)然有能力破解密碼,他們看里面的通話、微信,找到最近的聯(lián)系人。他們一時還找不到我的妻子女兒,因為電話里,存的是她們的名字,而不是老婆、女兒。她們得到我客死北京的消息,定會是晴天霹靂,不只她們,所有認(rèn)識的人都會驚得張大嘴巴。一個默默無聞的人,如果想讓別人對你產(chǎn)生高度關(guān)注,那就是突然死去。啊就是那個常晚嗎我前天還見,啊就是咱報社的常晚嗎怎么會死在北京,啊挺好一個人哪話不多老是謙虛地笑又沒有生病怎么突然沒了呢……人們在格子間里、在電梯里、在電話里、在微信朋友圈里,說著他的名字,傳著他的事跡,搜羅他種種優(yōu)點。常晚快要流出眼淚,靠在床頭,抽了一支煙,喝了一杯茶。再次確認(rèn),他不會死的,他如此熱愛生活,他死也要活著,他只是消沉而已,他只是偶爾想想有關(guān)生死的問題,一個快要五十歲的中年人,不能不想這個問題。因為世界不斷傳來這樣的消息,明星,要人,普通人,好像誰都有可能突然離去,不管你多么熱愛這個世界,可這個世界早晚會推開你。他看看窗戶,感到外面的太陽仍然熱烈地照著,無論成功人士還是失敗落魄者,都被同一個太陽照著。人生在世,畢竟還是有一些公平的。一個沒有腿的人,定會羨慕上午那一雙粗腿。

      應(yīng)該再出去走走。他下到一樓。這種小旅館,只是在一樓有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門面,所有客人,都住在二樓以上。

      一個新來的旅客站在柜臺前辦理入住手續(xù),一名男子推門進來,問住一晚多少錢,服務(wù)員頭也不抬地說,198,男子問,能便宜點嗎?服務(wù)員說,最低180,男人轉(zhuǎn)身出門。常晚有點后悔,怎么中午的時候沒有問一句能便宜點嗎?那男人——說他是老人更合適些——繼續(xù)向前走,抬頭看著路邊的門面。一個“真情商務(wù)酒店”,玻璃門上印著24小時空調(diào)熱水Wi-Fi,他推門進入。常晚操心著這個老人是否能找到滿意價位,便站在路邊假裝東張西望。走過來一個年輕女子,外地長相與口音,向他發(fā)放傳單,一個裝修市場開業(yè)的廣告。常晚伸手接住,向她友好地一笑,如果大家都不要她手里的傳單,她可能就會失業(yè)。酒店旁邊一家小菜店,暫時沒有顧客,店主夫妻倆在說話,自然也是外地口音。路邊走過的人,邊走邊打電話,普通話里夾雜方言,說著自己的產(chǎn)品如何經(jīng)得起市場考驗,賣得很火,一度斷貨。這么多人來北京謀生,在北京尋找自己想要的東西。那個老人又出來了,帶著挺嚴(yán)峻的表情,能不能再省幾十塊錢和想有一個休息地方的矛盾在糾結(jié),他的步態(tài)已經(jīng)顯出疲勞,腰身明顯塌了下來,但他仍然繼續(xù)向前走。常晚跟在后面。那老人背著一個用了好多年的黑色雙肩包,中學(xué)生用過淘汰下來的那種,穿一件洗舊了的迷彩服上衣,是前些年那種質(zhì)量好的厚實的,袖子挽到胳膊肘上面,當(dāng)成短袖穿,下身穿條厚藍料子褲,腳穿一雙黑皮鞋,鞋跟那里磨去很多。常晚前幾年,曾采訪過一個開勞保店的人,說近幾年這種迷彩服料子也薄了差了,不如前些年厚實,含棉量高。這位老人,大約七十歲的樣子,短短的灰白色的濃密頭發(fā)根根直立,面孔白皙,目光有神,對這個世界充滿著審視與探索。從一家又一家旅店出來,他的目光更加嚴(yán)峻,腰身也更松懈,但他依然向前走著。

      去年春天開始,報紙明顯縮版。從前64版、48版、32版,現(xiàn)在經(jīng)常24版、20版,甚至有一天只有16版,越來越薄的報紙拿在手里,有一種不祥的感覺。人們開始傳言,紙媒的嚴(yán)冬就要到來。版面少,用稿量也就少,有時候?qū)懞玫母遄?,排不上版面,見不了報,沒有工分,收入下降,記者們不像從前那么忙了。常晚到書畫一條街去,想看看那里的行情,他家里存放的字畫,能不能換幾個錢。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發(fā)現(xiàn),人們都是想將自己手里的東西變現(xiàn),對于收購,不感興趣。

      他轉(zhuǎn)到另一條街上,到一個小超市買瓶水喝。柜臺后面,擠坐著三個女青年在聊天,不時發(fā)出呵呵的笑聲。

      一個約六十歲的男人推開玻璃門進來,你好,他瀟灑地對三人說。

      三個女子暫時停下正在進行的閑聊,熱烈的臉立時降溫,換上對待顧客應(yīng)有的表情,淡淡敵意與警惕,愛來不來。這種鬧市區(qū)的小超市,生意倍兒好,不必要什么熱情服務(wù),也不寄希望于回頭客,不得不需要一瓶水一盒煙一包衛(wèi)生巾的人,自然會走進來,屈從于你的價格或者條件。小小超市,每天玻璃門推開千百回,涌進來五花八門的社會負能量,見慣了壞人壞事,年輕輕的人需要一身斗爭經(jīng)驗,迅速成長為老江湖才能應(yīng)付。幾位女子冷冷看著來人,等待他說出想買什么或者問路或者咨詢。

      能不能給我兩塊錢?我回家。那人不卑不亢地說。并非乞討,也不解釋,只是直言相告。

      老板不在,他的錢,我們不能動,上面有攝像頭。其中一個,看著門外,業(yè)務(wù)熟練地說,分明是見多識廣,對這種人不必驚訝,也不得罪。另外兩人,低下頭保持沉默,甚至屏住了呼吸。

      那人并不糾纏,甚至清高地微笑了一下,灑脫地轉(zhuǎn)身出門,來到街上,走了幾步,進入另一家門面,過半分鐘,又出來了。他中等身材,腰板挺直,皮膚黝黑,頭發(fā)理個板寸,穿一身迷彩服,腳上白色旅游鞋,洗得很干凈,左手抓著一個紅色塑料袋,卷起來,里面不知裝的什么,步履輕松,看不出剛剛受挫,這樣的事件對他來說小得不能再小。這個年齡的男人,常常因不服老而步態(tài)夸張地輕快,走路似乎帶有表演性質(zhì),為了向世人宣告,他還有能力行使男人的一切權(quán)力與功能。總讓人擔(dān)心他的鞋子會不會甩出去,是因為這個他才穿旅游鞋的嗎?他們不愿意對老年的到來束手就擒,常常眼里放射奪人光彩,目光炯炯,火苗般掃來掃去,掃過年輕女性的臉時,速度放慢下來,回環(huán)往復(fù),讓對方心生厭惡,當(dāng)然,如果他們地位足夠高,錢足夠多的話,情況除外。他再次進入一個門面,不到一分鐘,推門出來,不知是否成功了。仍然用那種毫不在乎的步子,繼續(xù)向前走,扭頭看向路邊的小店,判斷哪一個可以進入。等到他第六次從一家店里出來,常晚站在門口。老哥,抽支煙。常晚故作閑人狀。那人上下打量他,伸手拿過常晚遞來的一支煙和五元錢,煙放嘴唇上,錢裝褲兜里,向他笑了笑。常晚打著火,先給他點上。那人深深吸了一口,有些挑釁似的,向著常晚的臉吐出煙霧,傲慢地問:

      咋?跟蹤我?

      不敢不敢,閑轉(zhuǎn)哩,有點小好奇,想知道老哥是何方高人。

      你哩?哪兒的?弄啥的?他像一個真正的老閑人一樣,扎起架勢反問常晚。

      我,閑人一個,有機會了寫個稿子、訪談啥的。

      你想訪談我?

      要是愿意,就談一下嘛。兩人并肩站在路邊,看著街上來往的行人。煙快要抽完了,常晚問,你這樣,每天能掙多少?

      靠這掙錢?早餓死了。實話跟你說吧,老哥是耍哩,窮開心,權(quán)當(dāng)社會調(diào)查,看看世態(tài)炎涼。那個超市,掙那么多黑心錢,兩塊都不愿給,啥東西嘛,都不怕我晚上拿磚頭把門給他拍了。老哥當(dāng)年滿地拾錢的時候,這些碎慫們,還不知在哪里哩。他用手揮一揮小街上行走的人,似乎這些人都得罪了他。

      那是那是,一看你老哥這勢,肯定有來頭。其實他心里想的是,笨狗扎了個狼狗勢,老城區(qū)這樣的人多了去,從年輕混到年老,越老越壞,成了滾刀肉,人稱老皮。

      來頭不是一般的。被他一夸,更加自得起來,那人在路邊蹲下,常晚將手里的報紙鋪開,在路沿上坐下。

      七年前,本地晚報的社會版有一個整版報道,一名五十多歲的曾因詐騙罪入獄的農(nóng)民,釋放后不思悔改,冒充國家干部,騙取女子的錢色。這個農(nóng)民同時與兩個女人同居,白天夾著公文包去上班,晚上按時回家,每天包里都有文件與合同,稱自己下屬單位的公司有很多生意要談。他平日把房子打掃得干干凈凈,衣服也都是洗凈熨好再整整齊齊放在柜子里,做的飯菜也很可口。在那兩個女人的眼里,他生活講究,挺有情趣,陽臺上種著花花草草,施肥澆水,經(jīng)管得挺好,有時候下班回來會買一束鮮花,每天給花換水。他還時常出差,培訓(xùn),開會,怎么看都是個干部。他給兩個女人都說他離了婚,房子給了前妻,而單位的房子還沒有分下來,只好先租房。他其實每天出門在外賣小商品,維持基本生計,然后,再想浪漫一點,檔次高一點,那么就把從這個女人那兒騙來的錢,花在那個女人身上,他從這個女人那里,出差到另一個女人那兒。這樣兩個女人都覺得他混得挺好,蠻有經(jīng)濟實力。事情敗露在其中一個女人知道了另一個女人,本是想去抓第三者,倆女人見了面,拉開架勢要談判一番,相互說著說著,突然覺得自己莫不是遇到了傳說中的騙子,于是這倆女人分別回去,到男人那里取證,聯(lián)手將男人送進派出所。報紙上還有那個男子的照片,確實一副挺講究的模樣??墒浅M頉]看過那張報紙。

      迷彩服告訴常晚,他剛來省城時,最羨慕“老閑人”這個稱謂,可他不夠格,他只是個農(nóng)民,也不夠老。不安心在家種地,最愛到處流竄,四處為家。而“閑人”是特指這個城市里的某一種人,那時當(dāng)城市閑人是他的最大理想。他有的是聰明才智,可總是用不到正事上。當(dāng)年想考大學(xué),老是差了幾十分。他媽常給人說,我這兒子,除了學(xué)習(xí)不好,啥都好。那個年代,考不上大學(xué),意味著你走不出農(nóng)村??伤覟槿讼?,遠在鄉(xiāng)下人還沒有大面積涌向城市的時候,他就夾個人造革公文包行走在省城大街上了,吃香喝辣的日子也很是過了一些。跟著幾個沒有固定住處的閑人倒騰“生意”,事情沒弄好,翻把了,判刑了,家里老婆離婚了。

      媽的,就判了兩年半,她都不愿等,拉屁倒,我還自由了呢,徹底不回老家了。我跟那些女人,要說是騙,也不完全屬實。實打?qū)嵾^日子總是真吧,我天天回家總是真吧,晚上摟著睡覺總是真吧,打電話發(fā)短信說著買菜做飯下雨了關(guān)窗子,家長里短家務(wù)收入花銷這一切,都是真吧,她們愛我也是真吧,啥甜言蜜語沒說過。倆女人中,只要有一個幫我瞞下來,保住我,就沒事。命背,都翻臉不認(rèn)人,全都忘了我對她們的好。

      給你說實話吧,我常常都不覺得那是騙,做這一切的時候,我總有一種感覺,這就是我的生活啊,我是如此熱愛生活,愛那些女人,愛她們對我的信任。其中一個總想跟我結(jié)婚,繞著圈往結(jié)婚話題上引,我何嘗不想結(jié)婚。我常常覺得有兩個我,街頭賣小商品的我是我,包里裝著文件下班回家的我也是我,有時候站在政府門外,就想,我怎么就沒有在這里頭上班呢?回家用鑰匙打開門,女人把飯做好端上桌,倆人邊吃飯邊看電視,對著里面的新聞發(fā)發(fā)議論。這不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嗎?我一直小心維護著,想一直這樣過到老,咋會有假呢?有一個,一看愛情劇就靠在我肩上,說她總算找到了真正的愛情。噢,那你說,既然愛情是真的,那咋一說我是騙子,愛也就沒了呢?她愛的到底是不是我這個活生生的人?

      假如我爹媽沒有把我生在農(nóng)村,假如我考上大學(xué)出來了,假如給我一個平臺,這城市有我的一個崗位,啥事業(yè)我干不好,要是我有錢,要是我真的是一個副處級干部,那些女人不是上趕著來嗎?經(jīng)常我都忘了自己是在行騙。都幾年了,平安無事,這不就是我的生活嗎?唉,現(xiàn)在想想,不該貪心,要是指著一個過下去,那不是好好的嗎?啥騙不騙,人生不就是一場騙,哄高興了是愛情,哄不高興那就是騙。我一直認(rèn)為,我并沒有犯罪,是誰把我的生活弄錯了。

      唉,也沒啥,這不是,蹲了幾年,又出來了。給你說,老哥我改造好了,牢獄飯不好吃,那地方再不能去了,年齡大了,死到那里頭就麻煩了。多活幾年,多看看這個花花世界。我現(xiàn)在,就做點小生意,生意不好了逛街,連帶著拾幾個零花錢。我騙了嗎?我啥也沒說,只說我回家,就兩三塊錢,給了給,不給拉屁倒,誰還為這報警立案去。

      就像是眨了個眼,可六十咧,老漢咧。你猜咋,上個禮拜在路上遇到前幾年抓我的警察,問我這幾年再犯事沒,我說沒有,徹底學(xué)好了,現(xiàn)在是守法公民,不信你回去調(diào)我的資料。他就問我想不想把戶口轉(zhuǎn)來,說是要成立直轄市,人口得過一千萬,他們每個人手里都有幾個戶籍指標(biāo),必須完成。先開始規(guī)定的要有大學(xué)文憑,其實,大專也行,高中也行。我老天,還有這等好事!我當(dāng)天就跑回老家,想把戶口遷出來,一夜變成城里人,美成啥咧??墒谴謇锶硕紕裎遥檬履茌喩夏??你戶口一遷走,家里地就沒咧,聽人說,要通高鐵,高鐵站就建在咱村邊,占住誰家的地,給賠好多錢,到時地也值錢,房也值錢。而你到了城里,超過六十了,又不給交養(yǎng)老金,兩下里劃不著。把他家的,這把人難為死。這城市啊,不需要的時候恨不得把你撂遠,又是無業(yè)游民咧,又是盲流咧,啥難聽說啥,需要你來充人數(shù)的時候熱情得很,啥條件都沒咧,就想一下?lián)У綉牙铮犝f幾分鐘就能辦好落戶,當(dāng)年咋敢想能把戶口遷到城里來,現(xiàn)在能遷咧,農(nóng)村戶口可又值錢咧,唉,咱咋啥都趕不上。

      老哥你經(jīng)歷豐富得很,叫我說你也不完全是個壞人,用我們行業(yè)的話說,從你身上折射出改革開放的進程,映照著時代發(fā)展。

      發(fā)展屁哩,背得不像啥咧。那人抽著煙,看著街道景色,眼睛里卻是莫名的欣慰與喜悅。唉,人背不能怪社會,反正遷不遷戶口,我也要老死到這城市里,將來死咧叫警察拉到南郊的火葬場去燒了,灰一撒拉屁倒。不能生到城里,我死到城里,總能成吧?

      常晚的稿子寫好后,卻沒有通過終審,報社領(lǐng)導(dǎo)說,從這個人身上看不到社會正能量,格調(diào)也不高,再怎么說他是一個騙子,法律都定了性的。他給經(jīng)常聯(lián)系的幾家雜志投稿,人家也是不登,說講述一個罪犯的故事,導(dǎo)向有問題。

      此刻,北京街頭這個穿迷彩服的老人,他再次進到一家店里,等了一分鐘,走出來,努力直起腰身,茫然的臉上更添一絲憤懣。

      一個不是軍人而穿著迷彩服的人,差不多就是一個失敗者了。

      老人其間還掏出手機,停下來,可能在回微信,是告訴家人,他快要找到住的地方了嗎?

      常晚觀察了這么長時間,認(rèn)定他不是壞人,壞人一般不會如此心疼錢的,他們常常不惜違法犯罪搞來錢,只是為了一下子揮霍掉。而這個老人,為了省幾十塊錢走了快半個小時,不屈不撓地一家一家這樣問下去。

      常晚突然有一個大膽的想法。那個老人又從一家店里出來,他遞一根煙給他。對方?jīng)]有接,警惕地瞅著他,用中部方言說,我不吸煙。常晚多年的記者生涯,知道怎樣跟陌生人打交道,他笑笑,問,大叔你看我像壞人嗎?

      那人也笑一下,但還是挺緊繃的,眼睛閃出尖銳的光,上下打量他。

      我就住在你早先問過的那個旅館。

      你跟我這么大老遠,想弄啥哩?那人眼里現(xiàn)出一絲憤怒。

      我到這邊辦完事,剛好又看見你。還沒找到合適的旅館?

      對方有點尷尬地笑笑。

      大叔來北京干啥哩?常晚盡量用拉家常的口吻說。

      送孫女上大學(xué),后天回家,想隨便湊合兩夜,實在不行就睡火車站廣場去。他說得有點賭氣,分明他不是那種去睡廣場的人。

      常晚說,我住的標(biāo)間,有兩張床,如果你不嫌棄,晚上可湊合一下??茨氵@樣,睡覺不打呼嚕吧?反正我一個,能有人聊天,也挺好的。那人目光閃亮地看著他,像探照燈一樣想把他照個清楚。兩個男人站在路邊,都有點光腳不怕穿鞋的坦誠,亮出自己局面:你看,我沒啥可丟沒啥可惦記的,你還能把我怎樣呢。

      那,晚飯我負責(zé)管了。那人語氣柔軟下來,四下望望說,剛才好像路過一個慶豐包子鋪,咱晚上吃包子吧。

      行,想必你也累了,可以先回去休息。

      好好,那人立即同意,他急于想有個落腳的地方。

      兩人很快走回旅館,常晚給前臺服務(wù)員說,他等的朋友來了,讓那人拿身份證登記。那人似乎也很愿意這樣做,彼此的防線又消除了一些。他用著守法公民的坦然甚至是小小急切,從包里拿出身份證,交給服務(wù)員。常晚掃了幾眼身份證,沒看真切,上樓的時候,那人遞他手里,又讓他仔細看了看。名叫何新政,比常晚大二十歲,來自一個省會城市。

      何新政倒在床上,將黑色雙肩包和被子枕頭靠在身后,很快睡著了。

      常晚把電視調(diào)到靜音,看了兩集連續(xù)劇。那人還沒有醒,瞅了幾回,他只是如此放心地在一個剛認(rèn)識的人身邊安睡,有些扁平的臉被電視畫面一會兒染成紅色,一會兒又涂滿藍色。他一動不動,雙手交叉扣在肚子上,呼吸均勻,胸口微微起伏,像一個柔軟的雕塑。一個男人可以睡成這樣,就像……就像死去一樣。自己睡著時也是這樣嗎?如此恭順,如此依賴,對世界沒有了一點戒備和抗?fàn)帯Q劭赐砩?點多了,常晚輕輕關(guān)上門,下樓去到剛才他們路過的慶豐包子鋪,買了15個包子、兩杯稀飯,放塑料袋里提著回來。他覺得,兩個不太熟悉的人,面對面坐一起吃飯,畢竟有點不自在,不如靠在床頭,各吃各的。

      房卡開門聲,使何新政驚叫一聲,起身看了看四周,緩過神來,想起自己為何睡在了這里。哎喲,不是說好了晚飯我請嗎?這咋一下子睡了倆仨鐘頭?昨晚火車上沒有睡好。他進到衛(wèi)生間關(guān)上門,一會兒出來,拿出自己包里塑料袋裝著的洗漱用品,進去洗了把臉,說,你等會兒啊,我出去給咱再弄點吃食。

      他拿著手機,以那種攔不住的架勢出去了,雙肩包留在床上,拉鏈還保持開著的狀態(tài)。常晚扒拉一下包里,只有一件破舊的上衣外套、一件長袖T恤。

      十來分鐘后何新政回來,提了兩個涼菜、兩瓶啤酒。說都是給常晚買的,他不喝酒,也不吃涼菜,他胃不好,只吃幾個包子,喝一杯稀飯。

      何新政的孫女今年考上北京的一所重點大學(xué),也是他當(dāng)年就讀的學(xué)校。在兒子兒媳商量著送孩子來開學(xué)的時候,他突然說,他也一起來,到北京看看,大學(xué)畢業(yè)四十多年,再沒有回來過,這次他一起來,看著孫女入學(xué),然后他就自己行動,不再跟兒子兒媳一起走。兒子知道他的脾氣,也就聽了他的,夫妻二人已經(jīng)買好今晚返回的車票。

      何新政年輕時候,應(yīng)該是個長得挺排場的男人。20世紀(jì)70年代,作為工農(nóng)兵學(xué)員,走出農(nóng)村,進了北京城的高等學(xué)府,畢業(yè)后分回家鄉(xiāng)的小城市,后來調(diào)到省城一家企業(yè)。唯一不好的是上大學(xué)前在家就結(jié)婚了,妻子是農(nóng)村戶口,夫妻分居兩地,給他生了一兒一女,后來雖然到城里來了,妻子卻沒工作。兩個孩子還好,都上了大學(xué),有自己的出路,夫妻倆日子過得還算平靜。不想90年代末,企業(yè)破產(chǎn),人員全部下崗回家,工資停發(fā)。一下沒了收入,兒子面臨結(jié)婚、買房,他拿不出錢接濟,兒子也沒錢給他。最困難的時候,他傍晚去菜市場撿爛菜葉子,去兩站路外一個家屬院掃地,還擺過幾天地攤,跟市容人員在街上打架,東西被沒收??喟臼辏钡搅畾q,單位給辦理了退休,才拿到退休金,一個月兩千多塊,夫妻兩個,吃飯倒是夠了,但想有存款,就比較困難。老伴前年腦梗,住了一次醫(yī)院,出院后,人變得呆呆傻傻,連現(xiàn)在是哪一年哪一月都不知道,就只每天做飯,吃飯,拉話,看電視。

      常晚想起奶奶說的話,一分錢難倒英雄漢。現(xiàn)在這個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的男人,只能困守在別人的房間,靠在床頭吃包子,喝稀飯。那么他的自己行動,都是什么項目呢?

      何新政說,天安門廣場、王府井大街看一看,有空的話,再回到母校轉(zhuǎn)轉(zhuǎn),看看孫女。

      故宮想去嗎?

      何新政沉吟一下,說,掏錢的地方,我不去,上大學(xué)時候,去過了。

      一起去吧,我給你買票。六十歲以上是半票,就三十元。

      那多不好意思,讓你掏錢,咱倆萍水相逢,你叫我住在這里,已經(jīng)很感謝你了?,F(xiàn)在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都很緊張,都像防賊一樣防著別人,你沒看電視上,成天說的都是咋樣防人。

      是我請你陪我去,我一個人也怪沒意思的。

      按說你該喊我叔哩,你比我兒子,也就大了不幾歲,可人到了社會上,還是稱兄道弟好一些。當(dāng)年我們上高中時候,搞大串聯(lián),天南海北,都叫革命戰(zhàn)友,現(xiàn)在這樣叫,不合適了。我說小老弟,你是來北京出差跑業(yè)務(wù)?那是每天發(fā)補助的,你住這小旅館,就能省出不少差旅費。我們當(dāng)年出差也是這樣,揀最便宜的旅館住。這樣好,出一趟差,還能掙點錢。

      常晚不得不承認(rèn),他跟著這個人,偷偷觀察他,請他來與自己同住,其實是想找個人說話。這樣一個后天就是陌路的老者,今生永遠也再見不到,可能會是最好的傾聽者。他跑下去買來酒菜,就是為了讓常晚吐露心聲嗎?他堅持喊大叔,而這人稱呼他小老弟。

      電視畫面還在閃爍,帝王偉業(yè)仍在繼續(xù),捉鰲拜,平叛亂,這些跟老百姓遠得猶如天上的事情,人們?yōu)槭裁疵詰?、好奇、激動?說來說去,還是對帝王將相感興趣,普通人,哪怕住在陋巷,吃著菜根,販夫走卒,三餐不保,卻始終心系廟堂,操著國家大事的心,時刻準(zhǔn)備著接到通知,洗把臉換身衣服,出門去過那種似乎能立即進入角色的偉大生活,就像這位老人,說起時政新聞,立即熱情地發(fā)表見解。窗外的北京城快要安靜下來,差不多每個人都回到和將要回到屬于自己的房間。而常晚離開自己的城市,花著自己的錢,坐著火車來到這里,就是帶著迷茫與失落,想在遠方尋找到什么。男人不必時時堅強,也做不到戰(zhàn)無不勝,常晚是一塊被失敗鞣制得溫順厚實的皮革,是生活和好的一團面,已經(jīng)足夠溫柔,但還需要再醒一醒,揉一揉,搟一搟,捏制花樣,變得更加合乎要求,而這鞣制的過程,搟碾的步驟,也包括向另一個混得不怎么樣的男人傾訴吧。甚至,他潛意識里可能還盼望著一些意外,一場事故,這個男人剛才說那些都是編的,他壓根就是一個騙子,一個作案分子,趁夜里他熟睡時拿走他的東西,或者在撕扯中打傷他,派出所的人來,將他帶走,他以一個受害者的身份被人詢問、指證,解釋為什么跑到北京來,為什么將一個陌生人帶回自己房間??傊?,應(yīng)該有個什么事件,不管是好事壞事,進入到他沉寂的生活之中,打破一下目前的局面。

      在故宮里,何新政安靜下來,不再抨擊時政,大概是覺得對于幾百年前的事情,再說什么也沒有用了。他在那些大殿、廊道、花園駐足,似有沉思,凡有文字的地方,他都將自己變成一個認(rèn)真的小學(xué)生,停下來伸著頭仔細地看,小聲念出來,還掏出本子,將一些數(shù)據(jù)記下,好像他要以此為參照回去搞什么工程似的。煞有介事地背著手,用腳步丈量大殿的寬度,口中念念有詞,遇到有人擋住了他的腳步,他用嚴(yán)厲的目光看著人家,生氣人家破壞了他的丈量,走到這頭后,再走回去重新來一遍,拿本子記下來。他臉上認(rèn)真的表情讓人覺得這個地方與他有什么重大的關(guān)系。剛才在天安門西出地鐵站,他一定要走到西華門去看一看。伸著頭,探著身子,腳下不小心踩著了警戒線,門口的警衛(wèi)指揮他,向外走,不許踩線。他后退兩步,站在一邊,用嚴(yán)肅的表情看著警衛(wèi),好像隨時會跟人家上去理論。常晚嚇得拉他快走,他站著不動,說,看一看怕啥哩。靜靜地站了好大一會兒,似乎希望碰巧看到什么隆重畫面,作為此生的重要談資。故宮里的常晚被人流推擁,走著走著,不見了何新政,回頭看去,也望不到人。常晚走回一段路,見何新政站在一個臺階上瞭望,臉上表情是壞了大事的驚慌失措。是他又停下來記錄什么而耽擱了。兩人這才想起,還沒有加微信,趕忙掃了微信,又存了電話號碼,說再走散了,就發(fā)定位,打電話。到了中午,何新政掏出面包片打開來,又給常晚一根火腿腸,兩個人邊走邊吃,吃完喝水。何新政為他這個英明決策很是得意,說,咱吃點東西,就不餓了,可以安心參觀,來一次不容易,好好看看,下午閉館時再出去。

      兩人歸來,天快黑了,都很累,尤其是何新政,畢竟快七十歲的人了,躺在床上長長地出氣。剛才路過慶豐包子鋪,他搶著買了十個包子,還給常晚買了一瓶啤酒、一份花生米。兩人回到房間,先歇息再吃飯。

      吃著包子,繼續(xù)看電視里的帝王偉業(yè),何新政問他,后天飛上海的話,怎么去機場?常晚說,準(zhǔn)備打車去,提前叫好了順風(fēng)車。何新政說,要不這樣吧,我也晚走一天,明天我上親戚小孩那兒去看看,后天我去機場送送你。常晚忙說不用不用,這里離機場很遠,你回來要倒好幾趟地鐵,太麻煩了。何新政說,你聽聽我這安排行不行?后天咱倆一起退房,一起去機場,送走你,我直接去火車站,我回去的火車是晚上的,時間寬裕得很,游游逛逛。我不坐高鐵,沒意思。常晚問他,那你買到臥鋪票了嗎?現(xiàn)在暑期高峰,不好買哩。他說,要啥臥鋪啊,無座票都行,車站隨到隨買。見常晚用疼惜的目光看著他,何新政羞澀地一笑,突然像個孩子,說,我沒有坐過飛機,想去機場看看。

      第三章 勵志姐

      下了飛機,立即感到空氣的濕潤,云層低垂,甜膩的熱。常晚乘地鐵10號線,坐了十幾站,上到地面,在那一帶轉(zhuǎn)悠。他上次來出差,采訪上海書展,就是住在這一帶老城區(qū),還在思南公館聽了一場文化訪談。上海這么大,不可能轉(zhuǎn)遍,到曾經(jīng)來過的地方,會有一種親切感和安全感。

      白天風(fēng)如細綢,夜里燈火溫潤,上海時時處處讓人迷戀,而他懷著一種莫名的感動與酸楚,好像這座城市理解與包容了他的失敗,看著那些歷經(jīng)風(fēng)霜卻仍然呈現(xiàn)尊貴的老建筑,行走在梧桐密密樹蔭里的窄小街道,都是單行道,汽車快速地開過,他竟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是大上海這部電影里的一個臨時客串小角色。一個中年男子,西裝革履,體態(tài)矯健,從一座樓里出來,快速跑過馬路,用手壓著沒有扣扣子的黑西服下擺,使它不至于飄飛起來失了體統(tǒng),他要沖到馬路對面打那輛差點跑掉的出租車。

      常晚有一個惡作劇般的心理,想伸出手指,戳一戳上海,看她有什么反應(yīng)。上海報他以平靜的面容,不怒,不笑,不嗔,不理。在一個路口,他看到一個老人,奮力蹬著三輪車,拉一車破爛東西,細白松弛的面容,因為熱而變得粉紅,淌著汗,掀起衣襟擦一擦,從他身邊經(jīng)過。上海人的長相,有那么幾種類型,而這位老人,像選項填空一樣,堅定不移地選擇了其中的一種。上海也有窮人。他為這個發(fā)現(xiàn)有一絲竊喜。這個讓全國人民眺望的城市,竟然也有失敗者。不但有,還會有一大批,一定的。他們都在哪里呢?這個蹬三輪的老人是嗎?他想攔住他問一問,老人離他很近了,三輪車快要蹭到他身上,是一車斗建筑垃圾。老人用全部力氣和這一車?yán)谳^量,這使得他面呈悲壯。勞作的人,自有一種不可侵犯的莊嚴(yán),叫人不能褻瀆與打擾。

      常晚決定繼續(xù)在街頭尋找。上海人高傲,把外地人不往眼里放,攀談可能性不大,那就默默觀察吧,不需要詢問,不必征求他們的意見,常晚自會看出誰是失敗者。

      很多街道都很窄,顯得樓房更高,他突然想起一首詩,他采訪過的一位詩人寫的:我從上海啥啥酒店二十三層的窗戶望出去/啥啥酒店,啥啥廣場和啥啥展覽館/把時間扭曲在一起/這個早晨悶熱而華麗/我以外來者的眼光/對他漫不經(jīng)心地一瞥/看見了上海的中心地帶/在潮濕的八月里謹(jǐn)慎地涌動/并成為這個時代的腳注……詩里那些酒店名字、廣場名字,常晚都忘記了。顯然,這是一位成功者寫的詩。每個人的人生格局與眼界,其實都在你的詩句里了。黃河之水天上來,千里冰封,萬里雪飄,長城內(nèi)外,一個普通人,斷然寫不出這樣的詩句,如果常晚會寫詩,他頂多寫一寫家鄉(xiāng)的小河、夜晚的燈光、母親勞作的身影、妻子疲倦的眼神,再開闊一些,是吹過樹林的風(fēng),感情無限延伸,把夜色拉長,累了,就停下來,和石頭一起沉默??扇思也唤?jīng)意間,就瞅見了上海的中心地帶,并且就成了時代的腳注。不用說,肯定是住在上海的繁華地段。

      前年,那位詩人來常晚的城市為新詩集做簽售活動,在詩歌已經(jīng)不景氣的情況下,涌來的讀者,坐滿了書店擺放的凳子外,還站了密密麻麻一圈人。對談之后是簽售,面對排了幾十個人的隊伍,詩人不急不慌,在每一本書上都一筆一畫地簽上對方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還與讀者間或說話。當(dāng)他余光看到有手機拍照時,會適時抬起微笑的面孔,挑戰(zhàn)一下人家的抓拍水平。人群慢慢蠕動,他似乎很享受這個隊伍,每一個筆畫從容不迫。常晚那本簽名書是提前半個小時,在書店樓上貴賓室采訪時簽的,書店提供的書。詩人要乘三個多小時后起飛的航班,但他沒有一點著急的樣子,因為他知道身邊的人都在為他服務(wù),也知道這年頭追詩人的人,畢竟有限,統(tǒng)共也就百十來人。當(dāng)他簽完最后一個字,起身離開,汽車就會在書店門口等他,他的箱子、提包也不用他操心,他那種從容的樣子,讓人覺得飛機也會等他的。

      而常晚怎么也生不出俯視上海的豪邁,他住的是一家小酒店,統(tǒng)共四層,沒有電梯,樓梯上貼的二十年前流行的粉紅色瓷磚,好幾個地方被磕掉一塊,疤疤拉拉的,露出里面的水泥。房間很小,橫長的一扇窗戶,高高地懸在墻的上方,開窗關(guān)窗的時候,要站到床上,并且窗戶外面是另一個樓房的墻體,視線出去幾米就被切斷。酒店有點落寞地待在一條小街上,里里外外到處呈現(xiàn)著為省錢而遷就的局促,當(dāng)然也有著為像他這樣人而守候的貼心與平易。你盡可以出門到街上,去感受現(xiàn)代化的大上海。

      路邊一個小小的敞開的水果店,房頂很低,大個子進入都有點窘迫感,門口小桌上,一次性塑料盒里,西瓜、甜瓜切成塊,放了一個塑料叉子,蒙了塑料薄膜。他問了價,忙碌的店主是個五六十歲的男人,正在給另一個顧客稱桃子,告訴他,十五元一盒??蓧蛸F的,再一想這是上海繁華地段,他好幾天都沒吃水果了,便拿了一盒甜瓜,走進去交錢。店主又要給另一個人打開冰箱拿冷飲,恨不得再長出一只手,先在冰箱旁邊的墻上,扯了個塑料袋要幫他裝好,他說,自己來吧,店主轉(zhuǎn)身開冰箱取東西了,他在一筐桃子上面,用塑料袋裝好那盒甜瓜,將十五元錢放在桃子上,走出了低矮的小屋。店主的聲音突然追出來,哎你把十五元錢給我付在哪里了?微信掃了嗎?他叫得是那么急切、投入,十五元錢是一件至關(guān)重要的事情,比上海自貿(mào)區(qū)建設(shè),比全球石油價格浮動要緊多了。用的是上海普通話,這個地段的人都知道,出沒于此的,多半是外地人。常晚又走回店里,指給他看桃子上的十五元錢。店主拾起錢,立即滿面笑容,連說了兩個對不起,還對他揮揮手道了再見。他很想問問對方,你感到過失敗嗎?甜瓜賣這么貴,挺掙錢的吧?但那人又給另一個顧客稱葡萄去了。上海人務(wù)實,忙著掙鈔票,沒有時間考慮成功或失敗。

      這么大的上海,竟然沒有一個他認(rèn)識的人,他如一粒塵埃飄浮。第二天傍晚,街燈剛剛亮起的時候,他路過一個國際品牌折扣店,站在馬路這邊望向?qū)γ?,富麗的顏色很是迷人,關(guān)鍵國際品牌和折扣兩個元素,很吸引人。他等待幾輛汽車快速駛過之后,過了馬路,進到那家店里,是賣皮鞋和皮包的,價格是挺便宜,但全是仿制品牌,因為有一個女式皮包,他去年聽到報社兩個女孩子議論,從美國代購那里直郵,一千多元,國內(nèi)商場賣兩千元,而這家店里,要價三百二,還能打折。上海人也賣假貨,這個結(jié)論讓常晚再次心中竊喜,又莫名地一暖,大上海多么有人情味啊。他拎起那個包,左右看看,想著要不要給妻子買一個。中年男店員走過來介紹說,這是這個品牌最受歡迎的款式,能直背能斜挎。說著掏出里面的長帶子,從兩邊扣上,提起來給他看,確實很精巧,關(guān)鍵是價格便宜。常晚有點動心。但他面色平靜地問,還有別的樣式嗎?這個稍微有點簡單,我愛人可能不喜歡。再用挑剔的眼光看去,這冒牌貨,不知怎么就顯出一點削薄與貧氣,這種樣子在正品是簡約,在仿品就是簡陋,跟二三百的價格,倒是蠻般配的。常晚聽人說,現(xiàn)在很多女士都背高仿的包包,一般人看不出來,只有自己知道。

      這是經(jīng)典款式吶。那男店員說,你真心要吧?還有別的樣式,旁邊庫房里有的。常晚表示感興趣。男店員叫前面給人拿鞋子的一位女店員說,你帶這位先生去庫房看看好吧?他走過去接替女店員的工作。

      兩人出了店門,到后邊巷子,拐到背面,鑰匙打開門,進一間屋子。女店員路上已經(jīng)問了常晚想要哪一類的。常晚說,皮的,軟的,輕的,能背能挎,能裝東西。他上個月聽妻子說過,她想要一個這樣的包,出門買菜辦事時,能把胳膊和手騰出來。女店員已經(jīng)打開燈,一個包與箱的小世界呈現(xiàn)在眼前,行李箱立了一地,形成一個平臺。女店員揭開簾子,從里間拿出幾個包,嘴里說,軟的,輕的,斜挎的,能裝東西的,立即四五個包出現(xiàn)在平臺上,紅的,黑的,綠的,藍的,給常晚說,你慢慢挑啊,我微信上生意來了。她坐在一張凳子上,低頭看手機。常晚從那幾個中,挑出兩個,比較來去,干脆拍了照片,給妻子發(fā)去,怕她沒有及時看,又打電話,假裝信號不好,走出門外,小聲說,質(zhì)量挺好的,關(guān)鍵是便宜。妻子用著完全信服了上海的口氣說,嗯,兩個都挺好的,你定吧,營業(yè)員是女的吧?讓她幫著參謀一下。

      于是常晚走回來問女店員,她覺得哪個好。白白瘦瘦的女店員,又是上海人的選項填空,甚至再精確些,是嚴(yán)格按照那種徐娘半老,文化不高,極其愛美的上海女人長的,穿件粉紅衣服,稀疏的頭發(fā)吹了蓬松造型,類似于早些年的爆炸頭,尖尖的嘴巴,快速地說話,聲音有些沙?。嚎聪壬愕臉幼?,很儒雅的,愛人一定也有文化,這一個墨綠的蠻好的哩,符合你所有的要求。這女人呈現(xiàn)出十分敬業(yè)的樣子,在她看來,為了賣出一個包包值得說很多話,稍微夸張些的贊美也是允許的。常晚其實已經(jīng)很滿意了,南方人做什么都精細,仿也仿得挺好,他只是在兩個里面拿不定主意,便假裝說,到底是不是真皮的?我看怎么不像。女店員說,啊喲你說這話氣死我啦!但她沒有一點生氣的樣子,倒像是撒嬌,變戲法一樣,手里有了一個打火機,噌地彈出火苗,對著包底燎過去,手法十分輕盈,挨上離開,挨上離開,非??焖伲罱K那火苗根本沒有挨上,倒是嚇了常晚一跳。如果不是皮的,立即就著了呀。她說。

      常晚想,何不兩個都拿上呢,給妻妹一個,那遠在鄉(xiāng)村的娃她姨,背上一個來自上海的皮包,將是一件多美的事?關(guān)鍵是便宜。來一趟上海,若不買東西,回去的路上后悔就來不及了。人在離家的時候,總是會對家人懷著柔情,那么,要不要給女兒也買一個呢?她明年大學(xué)畢業(yè),背上一個來自上海的皮包去找工作,走向社會,多好的。關(guān)鍵是便宜。他將這個孔雀藍的拍照微信發(fā)給女兒,問她喜歡嗎?他想,等兩分鐘不回微信,他就打電話。女兒很快回了,連說幾個喜歡。他做這一切的時候,女店員一直在手機上忙碌。

      他說,三個都要的話,再多打點折吧。

      女店員說,我們打八折的,你要三個的話,給你打七折好了,價都不一樣的,打完都是二百多吧。但常晚知道,這不是最終價。他說,再便宜些,你這都是冒牌貨。那女人說,啊喲你說這話氣死我啦!我們都是正規(guī)的加工企業(yè),得到這些品牌許可的,你看,有執(zhí)照的。她從手機里調(diào)出營業(yè)執(zhí)照的照片給他看。常晚興趣不在執(zhí)照上,被動掃了一眼,也沒看清,那女人也不需要他看清。兩人饒有興致地進行砍價,這女人不時說,稍等我微信生意又來了,低頭對付一下手機,然后說,這一會兒做成三單生意了,我們的貨走得非常好,關(guān)鍵是品質(zhì)好,一會兒掃個微信,你朋友有想要的,我負責(zé)發(fā)貨,快遞費我包了。她輕輕拍拍胸脯,發(fā)出空洞的聲音,顯出一種豪邁,突然又不像上海女人了。常晚覺得,她應(yīng)該叼根煙卷的,對,她一定是抽煙的,不然怎么有打火機,她的嗓子也是啞的。上海人干什么都有一種敬業(yè)精神。他中午在一家小有名氣的餐廳吃一碗陽春面,服務(wù)員是位個頭不高的年輕女子,穿著干凈的黑色緄紅邊統(tǒng)一制服,鴨蛋臉精雕細刻,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等待常晚點餐的時候,她無意識地向窗外看了一眼,沉靜的面孔呈現(xiàn)安心隱忍又不屈不撓。她不該干這個工作,她想隨時走向更精彩的生活,她甚至儲備好了過那種生活的氣質(zhì)與涵養(yǎng),上海女人的一生都為此而磨煉與等待。當(dāng)然如果那種生活不來的話,她還會認(rèn)認(rèn)真真地為顧客端飯,踏實地干好眼前的一切。幾分鐘后,她沉默地為他端來面條,手里拿著餐巾紙裹好的筷子,輕輕地放在他眼前。那女子臉孔無論如何算得上漂亮,盡管沒有化妝,盡管有了細小的皺紋,但仍然有一種令人尊敬的氣質(zhì)。那么阻止她有更好職業(yè)的,一定是身高原因,她穿著統(tǒng)一配置的平底黑布鞋,雙腿短而秀氣,矮得坦坦蕩蕩,矮得楚楚動人。常晚想問問她,你是失敗者嗎?可那女子臉上有一種柔軟的堅硬,不愿多說一句無關(guān)的話,她禮貌,她得體,她尊重你,但這一切與你無關(guān),只是她自己的事情。常晚在身后注視,她又走向另一個桌子,收走顧客吃完的碗盤。而眼前這個賣包包的女人,差不多是可以問的咯,但是她那么忙,微信生意不停地來,根本沒有機會討論失不失敗這個話題。這個話題會讓她莫名其妙,她或許會說,啊喲你說這話氣死我啦!

      砍價幾個來回,常晚終于亮出底牌,三個一共五百。那女人說,啊喲不行的,沒有這么低的價,都是全牛皮的哩。頭搖得花枝亂顫,臉上的粉也快要掉落下來。常晚咬定五百元,那女人說最低六百,一會兒又說,五百五好了。常晚說,五百,來,微信支付,我掃你。那女人說,好吧,難為情,但是你給我現(xiàn)金,我微信上錢好多了。常晚掏出五百元現(xiàn)金,放在她面前的箱子上。那女人收起錢來,給他將三個包分別裝上,再拿一個大塑料袋裝在一起。她鎖好門,在夜色中跟常晚道了再見。

      常晚毫無目的地游逛兩天,每天走路超過兩萬步,將自己走得很累,腳底板疼。再次被上海的燈光溫柔地照拂著,他停下腳步仰視那些老建筑,大門里曾經(jīng)進出的人,都是怎樣的成功者與失敗者。注視路邊一個個狹窄得胖子都不好進去的小門,每一個門口,規(guī)范尺寸掛著門牌號碼,不論建筑的大小與門的寬窄。他伸出手,輕輕撫摸了一下那個鐵皮門牌。每個弄堂門口有一個玻璃亭子間,亮著燈光,有的里面有人,有的沒有人。他拐進一個亭子間里沒有人的弄堂,向里面走,一個門突然開了,出來一個男人,與他迎面走過。他并沒有受到盤問。他輕輕走在影視作品和書中無數(shù)次描寫過的地方。他看見那些小小的窗子,拉著窗簾,里面亮著燈光。他看到小小的窗臺上,擺放著一個個小花盆,那些花盆似乎都擦得干干凈凈,不,是因為空氣濕潤,根本沒有塵土落上花盆,里面不知名的花,在燈光里,靜靜地呈現(xiàn)開放的姿態(tài)。他身邊經(jīng)過一個女人,用嗲聲嗲氣的上海普通話在打電話,叫北方人聽了,不由得要起雞皮疙瘩,覺得這不應(yīng)該是她的真實狀態(tài),可那女人確實在說著辦公室呀,開會呀,文件呀之類的事情。

      他懷著被上海人總體看作鄉(xiāng)下人的那種滿足與獲得,那種失落與憂傷,那種類似于奮進、妥帖的心情,決定回家。他來的那天就在手機上買好了明天下午三點從浦東機場起飛的飛機,這樣將兩個機場都經(jīng)過了,由西到東,他的行蹤穿越了大半個上海。

      他提前四小時進入出發(fā)狀態(tài),退了房,來到馬路對面的一家大餛飩小館子吃了飯,坐地鐵,換乘一次,來到機場,將一個個程序走完,來到登機口,離登機還有半個多小時。坐了一會兒,聽到晚點的通知,飛機從前站還沒有起飛。

      一個身材嬌小的女人,手端相機,站在玻璃幕墻那里,抓拍飛機滑行的畫面。那飛機像一只大胖魚,緩緩地由停機坪上過來,向旁邊的登機口靠攏,朝著伸出的廊橋上依偎過來,艙門對準(zhǔn)廊橋。仿佛直到這一刻,這個鋼鐵制造的家伙,才回到現(xiàn)實生活,而之前在天上飛行時,只是一種魔幻狀態(tài)。有時候常晚看到天上移動的那個小白點,夜晚時候,它們是一閃一閃的小紅點。常晚家的院子上空是飛機航線,每過幾分鐘,就有一個小紅點閃爍前進,實在不能想象一個小點承載著那么多人,還裝著行李,裝著吃喝用度,裝著情感,裝著思念,裝著焦慮,裝著成功與失敗,裝著一樣都不能少的人間萬象,莫不是有一種神秘的力量,超度著這一切,使他們暫時脫離地面?這個女人,可能也時常產(chǎn)生著類似的胡思亂想,因為她拍完照了,相機拿在手里,還是專注地站在大玻璃跟前,注視著那架飛機。它靜靜地停著,與那只廊橋嚴(yán)絲合縫地對接在一起,廊橋就像是飛機長出來的一部分。乘客們魚貫而出,經(jīng)由這個管道,將自己輸送到各個出口,由這個大樓排泄出去,奔向自己的生活。那女人穿著造型有點夸張的A字形絲綢連衣長裙,湖藍色與白色過渡,下擺快要拖到地面,顯出一點稍嫌造作的文藝范兒。剛才她走向玻璃幕墻的時候,絲綢翻卷出浩蕩的波濤,此刻它們恭順地下垂,安靜得讓人擔(dān)心,好像要出什么事情。沒有人知道,已經(jīng)不年輕的女人,里面穿著一條緊身褲,抵御公共場所的空調(diào)。她們的包里,一定還有一條披肩,隨時會拿出來,護住容易受涼的肩膀。外人看到她們光鮮亮堂,稍一接觸,就知道從頭到腳,全身都是小毛病。

      那女人走回來,坐在常晚旁邊的座位上,確實不年輕了,臉比背影至少大了二十歲。她伸著胳膊,把相機拿得挺遠,回放剛才拍到的畫面,一看就是眼睛花了。當(dāng)她感到常晚也轉(zhuǎn)過臉在看時,她將相機移一點過來,細手指摁著,一張張閃現(xiàn)在兩人眼前,然后她說,再好的相機,也拍不出真實發(fā)生著的畫面,眼睛看到的,是那么生動立體,一拍下來,就成了死板的平面。她輕輕嘆了一聲。

      這是一個黑黑瘦瘦的女人,腦袋尖尖,頭發(fā)長長,眉眼間有一股柔軟而憂郁的氣質(zhì),拿那么大的相機仿佛力不勝任。她將相機上的圖片倒到手機上,然后發(fā)微信群。她說她在辦一個攝影培訓(xùn)班,群里已經(jīng)有近百名學(xué)員,在線為學(xué)員們傳授攝影知識,而這知識也是她自學(xué)來的。她主動提出加常晚的微信,開玩笑說,放心吧,不會硬拉你進群的,也不會兜售廣告。這個年齡的女人,總是話多,每個話題都是一個線團,扯起頭就沒完,任什么也擋不住她們說話的欲望,不但說話,還開玩笑,還仰頭張嘴大笑。

      可常晚感到,這個女人,她的大笑和夸張的語調(diào),都是為了掩飾某種情緒。有一種人敏感細微,如昆蟲的羽翼蝴蝶的翅膀,接收到最細小的振動與聲波,長久遭受絲絲縷縷的打磨及浸潤,靜水深流,他們的追求和理想,在現(xiàn)實中找不到答案與共鳴,不免心灰意懶,疲憊而憂傷。這個女人呢,要不斷提醒自己,才能保持在喜樂狀態(tài),一不小心,就會跌入深流之下,所以她不時大笑兩聲,以排遣某種尷尬。

      四十年前,她是省體操隊的隊員。當(dāng)年挑選她時,教練希望她將來個子矮一些,最好不要超過一米五八。為此專門到她家看了她父母的身材,估計她不會長太高。果真,十三歲后,她的個頭不再長了,小巧玲瓏,四肢修美,很符合一個體操運動員的身材。那時有一部電影《乳燕飛》,她看了好多遍,激動得快要落淚,認(rèn)為自己就是娜仁花演的那個幸運兒,訓(xùn)練的時候,覺得自己終將飛翔而起。然而,并不是每個運動員都能出成績,順利地走向大型比賽場,讓人們看到她在電視直播里翻杠,跳馬,旋轉(zhuǎn),落地。每一個那樣的人后面,是千百個失敗者的身影。完美的個頭并不能決定著她脫穎而出,十五歲被定論為再沒有前途,終結(jié)了體操生涯。

      三十年前,高中畢業(yè)待了兩年業(yè)的她,參加公交公司的乘務(wù)員招工考試。文化課通過后,發(fā)放一個表格,到指定醫(yī)院檢查身體。除了查健康情況外,公司對身高有著要求,男一米六,女一米五五。因為這些人賣幾年票之后,都是要開公交車的,身高不夠的話,踩油門夠不著,不利于安全。

      秤臺上鋪了一張報紙,每個人脫掉鞋子站上去,頗有點刀下見菜,不容含糊的意思。搭眼一看個頭夠標(biāo)準(zhǔn)的,那位女護士也就不太認(rèn)真看,隨便地說,一米六二,一米七三,讓人覺得她會對每一個人,都這樣隨意一報似的。她走上身高體重秤,心里很是緊張,她的體重遠遠超了,因為停止高強度訓(xùn)練后,她很快發(fā)胖,又處于一生中最容易健壯的二十歲,沉重的肉身,再也飛升不起來,根本看不出她曾經(jīng)靈巧地運動。但人家對體重沒要求,只在意身高。她想踮一下腳尖,那個負責(zé)看秤的女人按了一下她的肩膀,湊上去看她頭頂,報給填表格的人,一米五三。

      一周后,公布錄取名單,紅榜貼在院子里傳達室的墻上。匆匆看一遍,沒有自己的名字,再仔細看一遍,還是沒有。旁邊的人走了幾輪,到樓上去拿到招工表格離開了,她還站在那里,將那寫有三十多個名字的紅榜看了好幾遍。社會給她上了人生又一課,世間最悲慘的事情,莫過于某個名單里沒有你的名字。她記得那個叫王麗娟的,并沒有比她高,她當(dāng)時在醫(yī)院里的玻璃門前跟她站在一起,用余光看了的。因為知道有身高的要求,所以幾個個頭比較低的女孩子相互暗自打量??涩F(xiàn)在紅紙黑字的錄取名單上,卻有王麗娟的名字。是不是搞錯了,把我名字漏寫了?她去到樓上人事處辦公室,一名戴眼鏡的黑瘦男人,正在辦理發(fā)放招工表格,還給每人一個蓋了章子的淡藍色小卡片,說,從今天起,憑這個卡,免費乘坐市內(nèi)所有公交車,等到手續(xù)辦完,用這個換工作證。她問人家是不是漏了她的名字。人家說不可能,名單都過了幾回,一個個對呢。那人從身后另一沓表格里翻到她說,有傳染病和身高不夠的不錄取。她說,我文化考試挺靠前的,我將來不開車,我賣一輩子票,還可以干別的工作,調(diào)度員,修理工,哪怕打掃衛(wèi)生也行。那人說,可我們招工都是按照駕駛員身高招的,這叫行業(yè)標(biāo)準(zhǔn),知道不?說完揮揮手,那意思是讓她走開,不要妨礙后面的人。有一對父女,來給女兒領(lǐng)取招工表格,那女孩刻意穿著一雙醬黃色人造革高跟鞋,鞋跟和底子是一次成型的黑色橡膠,那個烘托她身高的鞋跟大約三四厘米,襯得她嬌小的身材也婀娜起來。20世紀(jì)80年代末,高跟鞋還很少見,一般姑娘家能穿一雙方口平底黑色皮鞋,已經(jīng)很不錯了,而她的這一對后跟,就有了明顯優(yōu)勢。顯然人家是有備而來。她又來到樓下,再次站到名單前,好像這名單在她離開的幾分鐘內(nèi)就會有變化,傳達室那位大爺變戲法似的又貼出一張正式的,剛才那個,只是預(yù)演,考驗一下你們的應(yīng)變能力。那對父女走下樓來,沒有立即離開,似乎要欣賞一下女兒將要成為其中一員的這個大單位的機關(guān)院子。盡管經(jīng)過培訓(xùn)學(xué)習(xí)之后,會被就近分在下面分公司里的某一個,被固定在某一輛車上,與這個院子其實非常遙遠,但這個綠樹成蔭的小院,對他們來說是那么溫情可愛。那對父女站在樹下,默默看了一會兒她的背影,父親給女兒低聲說,并不比你低,你看,頭頂還尖尖的,好像還能長高。那個穿高跟鞋的女孩子,收回了笑容,走到她身邊,因為之前的報名、考試,都見過面,相互也算認(rèn)識,只是不知道名字罷了。那女孩與她并肩站在一起,默默地看著名單,也是很想讓名單上有她的名字。其實很想給她說,當(dāng)時給量身高的護士十塊錢,她就不會按你,直接給你報一米五五。她肯定會轉(zhuǎn)過頭,用譴責(zé)的目光看著高跟鞋女孩,或者她會直接說,你那天為什么不跟我說?那女孩會說,當(dāng)時你沒跟我們走在一起。張少鴿男朋友的表姐是那個醫(yī)院的護士,提前給量身高的人說了,本來只是答應(yīng)給她一個人幫忙,但張少鴿好心,又給我和王麗娟說了,所以我們幾個等到最后,大家都量完,才過去的。最后我們主動湊了五十塊錢,讓張少鴿交給量身高那人了。高跟鞋女孩思忖著,能不能說,敢不敢說,如果不說對不起這個見了幾回面的女孩,如果說了會不會有風(fēng)險,而且也于事無補。她們是如此單純,猶如一粒水滴,而將要面對的社會復(fù)雜如大海,女孩咬一咬嘴唇,父親在大門口叫她。那女孩最后看了她一眼,走到父親那里,兩人消失在大門外。

      當(dāng)時高中畢業(yè)的女孩子,最大理想就是進國營企業(yè),有個正式工作。對于她來說,進星級大酒店不可能,人家除了身高外,還對身材、相貌、氣質(zhì)有著要求,所以她很向往公交公司這樣一個大單位,這是一個永遠不會讓你失業(yè)的地方,城市不斷擴展,公交車總是不夠用。

      其實,她的理想是考公務(wù)員,因為她家樓下一個姑娘,考上了公務(wù)員,進入市政府工作,她媽整天拿這說事??晒珓?wù)員考試要大專以上文憑,那么,就一邊干臨時工一邊參加自學(xué)考試吧。

      她還參加各種招工考試,假肢廠,糖果廠,紡織廠,玻璃廠,還考過報社、雜志社……她才知道社會分工如此之細,各行各業(yè),各有門道,社會這個轟轟運轉(zhuǎn)的大機器,半個零件都不能少,每個機構(gòu)進人,都有著自己的條件與標(biāo)準(zhǔn)。只要沾上國營二字,她都去考,反正就是一門心思要投入體制的懷抱,先有個正式單位,將來有好地方可以調(diào)動,這是她和父母的一致思路。最后她考上了市織襪二廠,一聽名字就是個小單位,但總算是國營企業(yè),進入了“正常人”行列,接下來才能考慮婚戀問題。工作單位與性質(zhì)也是介紹對象的重要砝碼,國營,大集體,臨時工,這是當(dāng)時青年工人的三個檔次,容不得含糊。

      成人自學(xué)考試規(guī)定的課程,春季、秋季各考一次,每門考試及格后,發(fā)一個成績單,考不過的,明年再考,全部課程合格,拿上成績單去換取畢業(yè)證書。還差兩門課,全部都在秋季,該進考場了,她媽突然心臟病發(fā)作,進醫(yī)院急救,她只好放棄考試。第二年秋天,過了一門,另一門差兩分沒有及格。第三年,她懷孕,要生孩子??荚嚾掌谠谠伦永铮置魇强疾怀闪?。好在孩子早生了十來天,考試的日子,是她滿月之后。她升起一絲希望,拿起書本復(fù)習(xí),抱著孩子一邊喂奶一邊看書。這次如果考不過,還得等到明年秋天。她陷入焦慮之中,從而明白,所有的痛苦來自于你有追求有理想,而目前能力畢竟欠缺,手中這本薄薄的書,所考內(nèi)容都在里面,如果都能領(lǐng)會了,背下了,怎么能考不過呢?好在月子里有的是時間,翻來覆去看書就是。

      她冒著生產(chǎn)后的虛汗,走進考場。

      那一次,你考過了嗎?常晚問。

      過了,六十二分,挺驚險的。后來我明白,像我這樣的人,是拿著自己并不過硬的現(xiàn)有條件,想在這社會上謀到想要的東西,那就比較困難。

      接下來,她著手考公務(wù)員??刹皇悄敲春每嫉?,千千萬萬人都想進入公務(wù)員行列,錄取的只是有限的幾個。她都快考疲了,很想放棄,但已經(jīng)考了幾年,干嗎不再試試呢?終于第五年,考上了公務(wù)員,她已經(jīng)三十出頭,由將要倒閉的織襪廠調(diào)到了區(qū)糧食局工作。真是人生處處有驚險。

      姐你還是挺厲害的。常晚由衷地說。

      唉,失敗者,失敗者。那女人自嘲地笑笑。

      進入公務(wù)員隊伍,就是人生最大的勝利,怎么能是失敗者?

      有一種說法叫越成功越失敗,因為你走上一個臺階,看到更大的世界,感到更大的落差。公務(wù)員干了快十年,覺得這樣日子也挺無聊的,每天干同樣的事情,現(xiàn)在就知道你將來的結(jié)局,并不是每個公務(wù)員都能混上個一官半職,實現(xiàn)人生抱負人生理想啥的。那么人生價值到底在哪里?我常想這個問題。還沒等我想明白,事情就起了變化。前些年不是喊叫著轉(zhuǎn)企改制嗎?號召政府部門和事業(yè)單位轉(zhuǎn)成企業(yè)。好多單位是光說不動,只有我們領(lǐng)導(dǎo),要給上級表現(xiàn),率先將我們區(qū)糧食局改成了糧食公司,轉(zhuǎn)眼之間,我又成了企業(yè)職工,而他改革有成績,提拔走了。那些面臨退休的人,退休金是公務(wù)員的一半,天天咒他罵他。可人家活得好好的,去年又升官了。

      就這樣把我們推向市場,很快不行了,工資都成問題。我呢,就在單位辦了停薪留職,開了個茶文化公司,咳,其實就是賣茶,想說得好聽一些,整個什么文化。

      姐,你的人生經(jīng)歷,是很勵志的。那你說,什么是成功?什么是失敗?

      成功沒有標(biāo)準(zhǔn),失敗也沒有標(biāo)準(zhǔn)。就像是同樣說沒錢,有的人沒錢吃飯,有的人沒錢買飛機,有的人一個月掙五千元高興得很,有的人會因此跳樓。二十多年前,我月子里抱著孩子看書復(fù)習(xí)那會兒,焦慮和痛苦,現(xiàn)在還記得。那時年輕,那種奮斗精神,蠻可貴的?,F(xiàn)在常常失去那種斗志,有時候就想拉倒算了,什么也不要做了,單位里已經(jīng)辦了內(nèi)退,孩子也大學(xué)畢業(yè)有工作了。但人總是要有夢想,有期待。你可能笑我哩,五十多了還做夢。人不能沒有夢想,有夢想就會痛苦,會不安,一天不做事情,好像自己有罪似的,陷入焦慮自責(zé)之中。

      “那你還好,有事情做,而我呢,是個徹底的失敗者。”常晚說。

      有失敗感證明你對生活還有期許,我就是常常在失敗中看到希望,激發(fā)起永不服輸?shù)膭蓬^。

      語音播報不斷響起,一聽到他們的航班號之后是“我們抱歉地通知您”,就知道持續(xù)晚點。乘客們也是無奈,低頭看手機,閉眼打瞌睡。已經(jīng)晚了兩個多小時,但二人因為談得投入,并不覺得煩惱,好像機場有意安排的這一切,為常晚這趟為期幾天的出走奏響一段別有意味的尾聲。

      那女人有著非凡的傾訴欲:什么都不好做的,我也常受失敗的打擊,去年夏天銷路出現(xiàn)問題,借出去的錢收不回來,連房租都沒錢交,差一點被趕走了。我明白了一個道理,要想成多大的事,就得受多大的麻煩,上天創(chuàng)造了我就是因為愛我,讓我來這世上走一遭,流盡汗水與眼淚,經(jīng)歷失敗與打擊,然后我小心翼翼地伸出舌頭,品嘗到荊棘上蜂蜜的甜美。女人處于一種神經(jīng)質(zhì)的激動,嘴唇上開放一朵唾液小白花,自己意識到了,拿出餐巾紙擦一擦,再次露出細手腕上一只厚實的小口徑白玉鐲,玉的盈潤襯出手腕的枯黃,好像不是為了好看,只是為向人表明她買得起,也只有她的手能夠戴進去。那種自認(rèn)為沾了點文化氣兒的女人,常會戴上一只這樣的鐲子。她又順勢擦了眼睛,不好意思地說,請原諒中年婦女,容易激動,話又太多。老弟,回去后我要請你吃飯啊,還請你到我的茶樓來喝茶。這次出來好幾天,沒有人跟我說說話,感謝飛機晚點,讓我一次說個夠。請不必擔(dān)心,也不用多想,我不會勾引你的,我已經(jīng)對男人失去興趣,從四十五歲之后就告誡自己,我將再也不會主動跟男人怎么著。當(dāng)然,年輕時候也沒有主動過,現(xiàn)在更沒有必要了。她粲然一笑,黑瘦的臉布滿皺紋,突然間挺可愛的樣子。

      常晚產(chǎn)生了一種類似于崇拜的感覺,在這個嬌弱的女人面前自己反而很小,他手足無措般的,將袋子里的包拿出來看。女人說這包真好看,問了價錢,拿過來看一看,從包帶子的邊緣接縫處,仔細摳一下,斷定不是真皮。常晚也像她一樣摳一下接縫那里,現(xiàn)出過分的彈性與柔韌,果然是人造革。他驚嘆南方人仿制手段如此高明,怎么看都像是皮子,卻竟然不是。

      “假如你無法斷定真假的話,價格就是最好的判斷,真東西不會是這個價位。”女人說。

      常晚心中小小的失落,但一想,價格實在可愛,樣子款式也都好,不是真皮,又能怎樣呢?畢竟是在上海買的。

      突然有人驚呼:來了,來了!他們轉(zhuǎn)頭看向停機坪,那架晚了三個多小時的飛機,張著雙臂,懷著急切與歉疚,滑行而來,靠近一直伸出去的廊橋。啊,終于來接我們了!有幾個人撲向玻璃幕墻,要目睹飛機走近的場景。正說話的女人也拿著相機,跑了過去。而那座廊橋,張大嘴巴,苦苦等待幾個小時,它已望穿雙眼,時刻準(zhǔn)備著,嗷地一口咬住,來個長長的熱吻。

      飛機緩緩?fù)O?,對?zhǔn),似乎又向著大樓的方向擠了擠身子,與廊橋緊緊吸附,兩相依偎成一體。

      等飛機上的乘客下完,待空中乘務(wù)員收拾一下機艙,很快,他們,就可以登機了。

      責(zé)編: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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