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川端康成
父母坐在地爐邊,一面盯著古樹上綻放的幾朵梅花,一面不停地爭論著?!白詮哪慵捱^來,這紅梅幾十年都沒有什么變化,最下邊那個枝頭總是最先開花。”父親說。
“我記得不是這樣的。”母親反駁道。這讓父親有些不服氣。
“你嫁進來就沒有閑時間欣賞紅梅。你啊,這些年都是稀里糊涂地活過來的?!闭f完,一想起人的一生甚至比這紅梅還要短暫,父親就不再說話了。
過了一會兒,話題又聊到了正月的點心上。父親回憶他正月初二的時候在風月堂買了一些點心,母親卻堅持沒有那回事。
“怎么沒有,那天你讓車停在明治點心店門口,然后我們又去了風月堂。那兩家點心店我們都買了?!?/p>
“我們是在明治點心店買了,可自從我嫁進來,就沒見你去風月堂買過東西?!?/p>
“你說得太夸張了?!?/p>
“或許你買過,但沒有給過我?!?/p>
“亂說,過年時你不就吃過嗎?我買過!”
“你不害羞嗎,大白天的亂說。”
“難道我……”
女兒此時正在廚房里做午飯,他們的對話她聽得清清楚楚。對于其中的內(nèi)情,她是很清楚的,但她沒有插嘴,只是笑著。
“你確實拿回家了嗎?”母親終于承認父親在風月堂買過點心,“但我真沒見過?!?/p>
“當然拿回來了啊……難道我是忘在車上了?”父親對自己的記憶也有些懷疑了。
“但那是你公司的車,假如真忘在車上了,公司一定會送回來的,司機不可能自己拿走。”
“你說得對?!?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1/03/06/qkimagesetwketwk202006etwk20200607-1-l.jpg"/>
女兒一直聽著,心中有些不安起來。她驚訝的是母親將事情忘得干干凈凈,而父親聽了母親的話竟也懷疑起自己來。正月初二那天,父親確實在風月堂買過點心,而母親也吃了很多。過了一會兒,母親好像記起了什么,突然說:“沒錯,是糯米小餅,你買了這種。”
“就是?!?/p>
“還有黃鶯餅、豆餡烤餅,店里的品種太多了,我們還猶豫了好一會兒呢?!?/p>
“對呀。”
“那粗點心也是在風月堂買的吧?對了,那份粗點心……”
“是在風月堂買的。”
“我想起來了,那份粗點心我是送給誰了,還用紙包著呢。但送給誰了呢?”
“對,確實是送給別人了?!焙孟褚粔K石頭落了地,父親高興地回答。過了一會兒,父親又說:“或許你給了房枝?”
“沒錯啊,我就是給了房枝!我還說不可以給孩子看見,所以是偷偷包給她的?!?/p>
“可不就是房枝嗎,就是她?!?/p>
“是的,就是給了房枝。”
于是,他們的對話結(jié)束了。不管父親還是母親,好像都在為有共同的結(jié)論而感到高興。但是,他們誰都沒有說對,因為點心沒有送給過去的用人房枝,而是給了鄰居家的小孩了。
女兒靜靜等著,看母親是不是還能和剛才一樣記起點心究竟給了誰。可茶室里只傳來一陣水沸騰的聲音。
女兒將午飯端出來。
“孩子,剛剛的話都聽到了嗎?”父親說。
女兒點頭。
“你媽媽總是稀里糊涂的,真讓人擔心。而且她還很固執(zhí)。孩子,以后多幫你媽媽記著點兒。”
“誰糊涂?你還不一樣!今天風月堂的事是我記錯了,但……”女兒原想說房枝的事情,但終究沒說出來。
這件關(guān)于點心的爭論發(fā)生在父親過世的兩年前。自從他得了腦溢血后,便再沒去過公司。父親過世之后,那紅梅最下面的枝頭依舊最先開花。女兒時常想起父母爭論風月堂的事,但從沒和母親提起,或許母親早已忘了那天的事情了吧。
選自《一枝給艾米麗的玫瑰》,浙江教育出版社,2016年1月版
川端康成,日本著名作家,擔任過國際筆會副會長、日本筆會會長等職,曾獲日本政府文化勛章、法國政府文化藝術(shù)勛章等。他一生著有許多作品,包括成名作《伊豆的舞女》(1926),名作《雪國》(1948)、《千只鶴》(1952)和《古都》(1971)等。1968年,川端康成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