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起
父親88歲,怕是挺不過去了。他住在醫(yī)院里,特別粘人,我陪他閑聊。幾天里,我們從村東說到村西,再從村西說到村東,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有的還顛三倒四。
夜已深,窗外燈火闌珊。我怕他一睡就醒不來了,逗他說幾句,你和我說點兒新鮮的。其實我也不指望他說什么。
他想了一會兒,臉色紅潤,眼睛發(fā)光,下定決心似的說,你媽是小姐,你媽是丫鬟。
真是石破天驚。我想,父親腦子壞了,神經(jīng)錯亂。
他坐起身,喝點水,打開了話匣子。
你外公家是地主,我從小在他家打長工,很小的時候放牛,長大以后耕田插秧,無事不干。我手腳勤快,不討人厭。你媽是大小姐,8歲讀私塾,上學不走,都是我背她,特別是下雨天,我打著赤腳走在泥濘的路上,那年我16歲。有時我放牛,你媽騎在牛背上,讓我牽著牛。在野外,我采野花給她,帶她放風箏。她是小姐,我要讓她開心。
父親自己笑得說不下去了。說的好像是真的,我媽雖沒說過,但我隱約覺得她家世不簡單。記得小時候家里苦,看見蘋果桂圓都想吃,眼睛冒綠光。我聽見媽媽嘆息,說,小時候,我哪一年不是桂圓荔枝都要吃幾麻袋?
我大吃一驚,所以記得特別清楚。幾麻袋,我以為媽媽在望梅止渴,或者是畫餅充饑。媽媽自知說漏了嘴,后來再沒提過。
那后來怎樣了?我有點兒迫不及待。想不到,父親心里還藏著新鮮的故事。
你媽讀書識字,高興時,就在地上教我認幾個字。后來解放了,我揚眉吐氣,貧農都有了土地,我回到自己的家中種田。
你外公曾經(jīng)和國民黨一個校官私交好,跟他后面學了點兒功夫,還學會了唱廬劇。那時流行唱戲,你外公一時興起,在村子上教小戲。想當年我正年輕,你外公原準備培養(yǎng)我唱小生,可是找不到唱花旦的。我那時靈活,眉清目秀,你外公就讓我男扮女裝,唱小姐。你媽在旁邊,笑得彎了腰。
父親開始咳嗽,手指頭在掐算。哦,那一年我26歲。我還記得,唱的第一出戲就是《朱洪武放馬》。他又補充一句,朱洪武在我們家鄉(xiāng)真的放過馬,望馬墩仍在。
你媽當時演的就是我的丫鬟。開始,你外公怎么也不愿意,但是家里就一個大小姐。你外公拗不過你媽,從此,你媽就成了我的丫鬟。
我說,后來呢?父親說,沒有了。再后來,丫鬟跟著小姐跑了。
在我印象里,外公對我很好,卻從沒有看到他對父親笑過。我打斷父親的話,還有這一出戲!你怎么不早告訴我?
父親好像有點兒難堪,今天豁出去了,該講的要講,不該講的也要講。喝一口水,接著說,不然就要藏在棺材里了。戲臺上,你媽是我的丫鬟;實際上,你媽一直是我的小姐。臺上臺下,戲劇人生。
后來我到外地讀書,想家時,就會想起夏夜的一幕。白天農活兒把人累死,傍晚吃過飯,人似乎活過來了,生龍活虎。母親讓我們兄弟坐在涼床上,她給我們扇風趕蚊子,那時還沒有電風扇。父親坐在不遠處的小凳上,時有時無地唱幾句,母親也不時地應幾句,余音繚繞,似乎就掛在樹枝上……我最懷念那些日子,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圓,星光朝我們擠眉弄眼的。唱著唱著,父親就會站起來,走起舞臺步……
父親又喝一口水,還想補充點兒。哦,時間不早了,趕緊給你媽打個電話,讓她明天不要到醫(yī)院來,你看我還是好好的。
父親對子女威嚴,眼睛里如同養(yǎng)著兩只獅子,咆哮著,隨時都可能跳出來。只有面對母親時,他才會收起自己的小獸。母親是真正的大小姐,組建我們家,不知吃了多少苦,父親覺得有愧。但母親也讓著父親,唱戲時,母親是他的丫鬟。
在父親80歲的那年,我們兄弟幾個堅決不同意他種地了。他仍然不服老,開荒種油菜籽。結果賣了300元,看病花了3000元。我們兄弟幾人聯(lián)合,開了一場批斗會,殺死了父親眼中的獅子,父親讓步了,不再種地。父親一下子老了許多。我們兄弟雖是好意,但是說話盛氣凌人。那一次,母親心里很不高興。
久雨天晴,太陽露出笑臉。清晨,母親就到了醫(yī)院,帶來早點。她說,你爸就喜歡吃這種青菜包子。你上班去,這兒的事,我行。
想起父親昨晚的話,我說,您是我爸的丫鬟???
母親一驚,又不露破綻,笑著說,做了一輩子丫鬟了。父親轉過身去,好像已是老淚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