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徙南

“假如你吃了個雞蛋覺得不錯，何必認識那下蛋的母雞呢？”

當年錢鍾書的《圍城》被翻譯到海外，外國讀者讀后愛不釋手，想要登門拜訪，結(jié)果錢鍾書在電話里婉拒，說下了這句名言。

最近有一部紀錄片試圖去認識“下蛋的”作家們。《文學的日常》選取了馬原、馬家輝、阿來、麥家等作家，以朋友拜訪的形式敲開作家的日常，對談圍繞著生死、世道、故鄉(xiāng)、青春等話題自由伸展，真實與虛構(gòu)盤根錯節(jié)。

片子里，馬家輝帶著焦元溥在香港穿行，每一個目的地都存放著馬家輝的一段記憶。母親牽著他來典當東西的當鋪，時至如今他仍然記得仰望高高在上的柜臺時的屈辱。

家門口的修頓球場被稱為灣仔之肺，是附近市民活動的好地方，身材單薄的少年馬家輝卻只能在邊緣游離，因為不會打架，連黑社會都不愿意收他。這些不愉快的經(jīng)歷成為養(yǎng)料，被統(tǒng)統(tǒng)收入他的第一本小說《龍頭鳳尾》里。

麥家少年時因家庭成分問題同樣被身邊人排斥，以致格格不入，這成了他多年以來的心病。

消失八年的麥家?guī)е槐尽度松：！分匦禄貧w大眾視野，告別他借以成名的諜戰(zhàn)題材，試圖對故鄉(xiāng)對往事做個交代。就像片中史航對他的評價一樣，對于普通人來說，風吹過是冷，但對神經(jīng)裸露在外的作家來說，風吹過是疼。

因為隱身于作品之后，人們對于作家的日常生活往往充滿不切實際的幻想。作為一個小眾職業(yè)，作家似乎不言自明地指向一種輕盈而優(yōu)雅的生活，從而成為文藝青年們逃離瑣碎庸常的寄托。

以至于導演諾蘭在其第一部長片習作《追隨》中調(diào)侃道：一個二十幾歲、沒有工作的年輕人，多半會把自己想象成一名作家。

但在紀錄片里，作家和朋友如普羅大眾般閑逛、下館子，也被疾病和家事糾纏，甚至難掩面對鏡頭的局促，寫作并未教會他們與生活周旋的奇門遁甲，現(xiàn)實中的困惑與耿耿于懷反而才是寫作生長的地方。

嚴格來說，作家得以成為一個職業(yè)是很晚近的事。依托于大眾化商業(yè)出版的興盛，作家算得上一個正經(jīng)工作。

在這之前，為數(shù)不多的作家都只能靠貴族養(yǎng)著，其創(chuàng)作主要是為了在女主人的沙龍展示一下自己的文藝細菌，莫里哀就曾創(chuàng)作風俗喜劇《可笑的女才子》諷刺法國十七世紀沙龍文學的矯揉造作、無病呻吟。

即使在有作協(xié)制度的中國，有編制的職業(yè)作家仍然是少數(shù)，詩人余秀華成名之后被湖北鐘祥市作協(xié)吸納為副主席，結(jié)果去了才發(fā)現(xiàn)“這就是個民間組織，沒有工資發(fā)，大家開會互相吹捧一下，就回來了”。

作家更為普遍的狀態(tài)是在野，“什么人都能成為作家”的言下之意，其實是作家為了養(yǎng)家糊口什么活兒都干。

出生于猶太商人家庭的卡夫卡自小就對文學創(chuàng)作具有濃厚興趣，卻在父親的干涉下從日耳曼語言文學系轉(zhuǎn)到法學，即使一不小心讀到了法學博士，還是沒能讓卡夫卡對法律日久生情。

不過由于卡夫卡對文學純潔性的偏執(zhí)追求，畢業(yè)后他先是在通用保險公司擔任見習助理，而后因為“996”的福報導致他沒時間寫作，就跳槽去了一個工傷保險機構(gòu)，負責對工人的受傷程度和賠付額度進行調(diào)查與評估。

每天兩點下班后，卡夫卡會睡到晚上11點，然后一直寫作到第二天天亮去上班。專橫的父親，無聊的法律，工人觸目的傷口，卡夫卡把自己變成甲蟲，鉆進這一切庸常里，生活便因此露出荒誕的馬腳。

與卡夫卡同時代的葡萄牙作家佩索阿則有著堪比康德的老干部生活，他幼年喪父，母親改嫁一位派駐南非的葡萄牙外交官。

佩索阿的童年在南非長大，由于南非當時是英國的殖民地，他一直到17歲回里斯本才開始學習葡萄牙文。此后佩索阿一直住在道雷多斯大街上，一生再未離開。

不善社交、工作認真、按時上下班、坐在辦公室里為外貿(mào)公司翻譯各類商業(yè)書信，這是佩索阿在世時給人留下的全部印象—— 一個每年都能拿全勤獎的“社畜”。

然而，某些人表面上平淡規(guī)律，背地里玩很大。每天回到自己的小房間，佩索阿的心就略大于整個宇宙。

喜歡用多個筆名寫作的作家不少，魯迅當年為了避風頭也取過多個筆名，雖然別人一看文風就知道，別讓周樹人跑了。

同樣使用多個馬甲寫作的佩索阿，卻為每一個筆名創(chuàng)造出一個完整的人生，他們的生活經(jīng)歷、創(chuàng)作手法截然不同。

直到佩索阿去世后，人們整理他的文稿才發(fā)現(xiàn)，他一共創(chuàng)造了75個有獨立人格的筆名，好幾個活躍在葡萄牙文學圈的著名作家都不過是活在他腦袋里的小人。

在那些不為人知的時刻，佩索阿已經(jīng)在平行宇宙里過完了75段人生。

長久以來，對于作家這個職業(yè)，一直存在著神圣化的傾向。作品成為作家的濾鏡，增添道德的弧光。雖然作品也不應(yīng)承受簡單的道德化批評，但作家也不能因其身份就獲得道德豁免權(quán)。

自1901年創(chuàng)設(shè)諾貝爾文學獎以來，已經(jīng)有123位作家獲得過該獎項。即使是這些代表著人類文學最高成就的獲得者，擅長洞察人性的他們也未必能克服人性，懂得許多道理的作家，仍然經(jīng)常過不好一生。

英國《金融時報》曾有評論稱，“如果有諾貝爾粗魯獎的話，奈保爾肯定能獲獎”。即使是面對文學界最著名的《巴黎評論》的記者，奈保爾也絲毫不掩飾他的不耐與攻擊性。

在2001年諾貝爾文學獎的頒獎典禮上，他獲獎感言的第一句就是“感謝那些陪伴我的妓女們”。這并不是奈保爾在開玩笑，在授權(quán)出版的傳記中，他就坦承自己是個冷漠的丈夫、孜孜不倦的嫖客和暴戾的虐待狂。

奈保爾的第一任妻子佩崔夏一直幫助奈保爾編輯書籍和手稿，并在其創(chuàng)作受阻時安撫他的情緒。對于這位工作和生活上的伴侶，奈保爾回報的是長期的肉體和精神上的凌虐。

無論是出入風月場所還是找情人，他都會直接告訴自己的妻子，最終導致佩崔夏患癌早逝，就在第一任妻子去世僅兩個月后，奈保爾就拋棄了情婦，娶了他的第二任妻子。

面對外界的非議，奈保爾不為所動：“別人怎么看我，怎么說我，我完全沒有興趣，根本無所謂，因為我是為這個叫文學的東西服務(wù)?！?/p>

如果說奈保爾是純粹的、毫不遮掩的“渣男”，那么海明威則是為名聲所累的虛偽。即使用今天的眼光來看，海明威依然是一個自我營銷的高手。

海明威生活在一個大眾傳播爆炸的年代，作家可以從作品背后走出來，為自己打造一個清晰的人設(shè)，而海明威給自己的定位，就是硬漢。

我們想起海明威，總是想起那些打獵海釣、赤裸上身的照片，一個不拘小節(jié)的、坦蕩的斗士。但在和著名戰(zhàn)地女記者蓋爾霍恩的婚姻中，海明威只是一個嫉妒的自戀狂。

二戰(zhàn)時，夫妻兩人一起為《科利爾周刊》提供報道，作為著名作家，海明威獲得特許權(quán)，隨軍報道諾曼底登陸，蓋爾霍恩卻只能自己想辦法，藏身一艘醫(yī)療艦的廁所。

從發(fā)回的報道來看，蓋爾霍恩的報道細致入微，揭露著戰(zhàn)爭的殘忍，海明威則在通篇自夸其對于諾曼底登陸成功的重大意義，盡管他根本就沒有上岸。

但是海明威的報道成為長達六頁的封面故事，而蓋爾霍恩的報道在同期雜志中只刊出了簡寫版，且被放在了最后，在簡寫版中，完全看不出她只身混入軍隊，在戰(zhàn)火中登陸諾曼底。直到六周后，才刊出了她的完整報道。

謎底在多年后才得以揭曉，蓋爾霍恩當時將完整版和簡寫版兩篇稿件交給海明威幫忙用電報發(fā)回編輯部，從電報記錄來看，海明威的長文和蓋爾霍恩的簡寫版都是從倫敦由電報發(fā)回的。

為了避免風頭被女人蓋過，海明威竟然雞賊地把蓋爾霍恩的完整版長篇報道用平郵寄回美國。還好，他倆的婚姻沒有持續(xù)到二戰(zhàn)結(jié)束。

張愛玲說出名要趁早，但不是所有作家都能早早出版代表作，年少成名。

作家，歸根結(jié)底還是一份工作，占據(jù)作家日常生活最多的時刻，不是那些靈光一閃的瞬間，而是和編輯斗智斗勇。

從退稿一步步走到理直氣壯地拖稿，就是一個成熟作家的自我修養(yǎng)。

普魯斯特生前想出版《追憶逝水年華》，卻被頻頻退稿。其中有一封退稿信這樣寫道：“乖乖，我從頸部以上的部分可能都已經(jīng)死掉了，所以我絞盡腦汁也想不通，一個男子漢怎會需要用三十頁的篇幅來描寫他入睡之前如何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p>

作為一個體弱多病、每天只能在床上躺著的人來說，普魯斯特真的有被冒犯到。

同樣使用意識流創(chuàng)作的詹姆斯·喬伊斯，也沒討到什么好話，他的《一個青年藝術(shù)家的肖像》被編輯認為：“太不著邊際，缺乏形式，沒有限制。喬伊斯又毫不遮掩地描繪丑陋的事物，使用臟話;有時候它們就這樣赤裸裸地被故意擺在讀者面前，實在很沒必要。小說的結(jié)尾極度凌亂：作者的文字與思想就像潮濕無用的石頭，碎成一片一片，散落一地?！?/p>

可能因為當乙方時受夠了編輯的刻薄言語，一旦成名，作家就會開始報復性拖稿，只要拖不死，就往死里拖。

前文提到海明威就是文學界著名“拖拉機”，1948年，由于二戰(zhàn)的結(jié)束，社會上洋溢著對未來的憧憬情緒。

當時美國《世界主義者》雜志想做一本專刊，叫《一切的未來》，邀請各界名人來做白日夢。其中“美術(shù)的未來”交給了畢加索，“汽車的未來”交給了福特，編輯霍奇納把“文學的未來”托付給了海明威，這可能是他一生中最后悔的決定。

盡管那時候的海明威還未拿到普利策獎和諾貝爾獎，但也已頗有名氣。霍奇納親自去古巴找海明威，海明威先是拉著編輯一頓吃喝玩樂搞好關(guān)系，然后才開始談價錢。最終海明威拿到了1.5萬美元的預(yù)支稿費，還不忘跟編輯說，人在古巴，記得免稅。

轉(zhuǎn)身，海明威就拿著稿費去玩了，六個月過后，文學還是看不到未來。

面對編輯的催稿，海明威這時候才說，評論文章不是自己的專長，不如寫兩本小說抵給你們，不過我小說比較貴，得加錢。雜志社同意了，不過這次給海明威定了個期限，兩年之內(nèi)，必須交稿。

劃水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轉(zhuǎn)眼快到截稿日期，海明威還一個字沒動，于是開始跟編輯賣慘，說自己打獵把腿摔斷了。實在拖不下去了，海明威才開始動筆。

最終就完成了一篇《過河入林》，雖然這篇小說出版后反響很差，但當時他堅持這是自己寫的最好的書，還得加錢。這篇敗筆最后以5.5萬美元成交。這不禁讓人懷疑，海明威發(fā)的那些扛槍猛男照，說不定是專門給編輯看的！

作家都有另一面，有的作家藏在作品背后的面目，未必符合讀者的期待。但是，了解這些側(cè)面，也許更能讓我們了解他們的創(chuàng)作——不管我們喜不喜歡、認不認同這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