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從進
烤火,是鄉(xiāng)村的傳統(tǒng)。對著一堆火,把辛勞一年后變形的身體和拉長的辛苦靠上去,攤開、烘干。
鄉(xiāng)村人客氣,絕不輕易吃拿人家的東西,但面對你家爐膛里的那堆火,卻毫不客氣。一進屋便把屁股粘在凳上,來一個擠一個,再來一個還擠上??净鹬v究伙伴。
灶膛前這堆壯麗的火就是大家貼心的棉,比現(xiàn)在的客廳、茶室要暖和得多??净饠偫铮甙藗€人,一開始嘰嘰哇哇亂哄哄。也有人一進屋就不講話,只默默地盯著火光,烤一會直接睡過去了。講的人講著,睡的人睡著。慢慢地講話的人越來越少,沒聲音了,頭歪著像一只只睡熟的耳朵掛在那里。悄悄地另一種聲音響起:呼—嗞—呼—嗞—越來越密,越來越響。仔細一聽,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都在享受二氧化碳和一氧化炭微微入鼻的暈乎乎的微熏感。
最先入睡的那個人突然醒來,抬起頭,怎么沒人說話了?一看所有的人都睡著了,一個個表情癡呆,臉色醬紫,不知道還叫得醒叫不醒。他添了一把火,悄悄地回家了。慢慢地一個窟窿一個窟窿的人都走光了,直到深夜,最后一個人醒來,匆匆把火滅了,回家。
也有一起退場的。差不多到點了,身也暖了,乏也解了,有些人自動醒來,有些在半醒半夢中看著人家起身了,也跟著起身。拍落身上的灰,再一摸涼涼的后背,才知道背地里烤火一面熱啊。突然有人大喊:“啊呀,我的襪子冒煙了!”“哎,我的鞋底烤個洞了!”在一片大呼小叫和忍俊不禁中散場,明天來得最早的還是這幾個人。
老太婆則成天拿個火籠不離身,還把火籠放到被窩里,常常把被子燒成七個洞八個洞的,也有被燒死的。燒了就燒了,死了就死了,人老了,怎么死不是個死!一種習(xí)慣了的生活,不管帶來的是什么,總覺得天經(jīng)地義。
現(xiàn)在很多山村就像被遺棄的舊農(nóng)具,靜靜地倚在旮旯里。冬日里更是干癟得像木乃伊,幾個干瘦的老人幽靈般出沒,然而烤火的日子依然在,一烤就是一整天。
一、圍爐夜話
早春二月,入夜七點多,后林山腳下一戶人家的側(cè)屋里閃著溫黃的光,正在烤火。這個位置,擱以前是豬欄所在的地方,現(xiàn)在都不養(yǎng)豬了。
小屋里圍坐著七八個人,我在門口晃了一下,被一個老頭熱情地邀進屋。他們先以為我是村里在外的年輕人或是哪家親戚,努力辨認了一番,都不是,也很樂意,來的都是客嘛。
小屋中間一口上滿銹的大鐵鍋里,橫著數(shù)段老木頭,紅紅忽忽的火苗燃燒著,整個房間都暖著亮著,墻角的一把犁已被熏得面目全非。這種老屋小,不密封,卻能裹住一團氣,挨挨擠擠能坐下七八個。老頭說,每年冬天要烤三個月,每晚都烤。
那要燒好多柴??!
柴有啊,老屋倒下來,那些柱子啊椽啊正愁沒地方去呢。
看著一根根從老屋上倒下來的舊木條,我很感慨,這是在燒房子啊,燒的是老屋和里面的時間、故事,也是在燒掉烤火者自己的過去。
小時候烤火,柴并不好找。最差的是麥秸稈,很容易燃,“唿”一聲火光四射,轉(zhuǎn)眼就沒了,留火不持久。最難受的是青柴,老是點不著,還冒出滿屋煙,熏得人滿眼淚。棉花稈是比較好的柴料,燒的時候噼噼啪啪,聲音清脆,火也白亮,更重要的是留火持久。深紅的秸稈上火光一痙攣一痙攣的像流動的血管,可以埋個番薯煨個土豆,烤得外焦里嫩,香甜香甜的。最高級的烤火柴當(dāng)是樹疙瘩,在山上挖出一個大樹根,久放干燥,用軟柴點著后,慢慢燃著,火光短簇,白亮,無煙,似燃著似未燃,仿佛永遠燒不完。常聽人感嘆:“山里人,柴根當(dāng)棉襖?!庇袝r一個樹疙瘩可以連燒好幾天,且越燒越好看,慢慢變成一個獅子頭或虎頭,有眼有鼻有嘴巴;外面白白的一層,白須白眉白頭發(fā)。老婆子們還用火鉗不停地剔、敲,讓它越來越像,惟妙惟肖,活著似的。這時候最適合在“獅子頭”上烤一塊麻糍,眼看金黃油亮又軟又香了,一伸手,“啪”,掉火堆里,太燙了!正要哭,奶奶說,沒事沒事,拍拍灰還可以吃的!又含著淚笑了。
這個村子還有些人氣,一個老婦自嘲:“都是些十不全的人,魂已經(jīng)被閻羅王抓走了,殼還在,沒用了?!焙芏鄷r候他們似睡非睡,無喜無悲,任憑火苗忽忽地躥著……可有時候他們又活靈活現(xiàn),侃侃而談,還會咕嘍咕嘍笑。我有空就來坐一會。
第一個晚上,大家從連日的陰雨說起。一個說,天上又沒有水庫,水從哪里來的啊,怎么下不完?另一個說很奇怪,聽說地球還在轉(zhuǎn)的。這一聽,我來勁了,這個我懂??!我大聲地說:“地球非但自己轉(zhuǎn),還要繞著太陽轉(zhuǎn)!”一邊用手不停地畫著圈圈。這時坐在角落里一直沒說話的老婦突然大聲說:“地球要轉(zhuǎn),屋不給它轉(zhuǎn)倒了?真是沒話找話!”哦哦,我嚇一跳,趕緊低頭不語。
第二個晚上,一個在城里當(dāng)過門衛(wèi)的老頭說,最近交通局一個人上吊自殺了,患的憂郁癥。他管憂郁癥叫油厭癥,說得這種病的人都要自負(自殺),一次不成兩次,兩次不成三次,反正就是要尋死,那是吊死鬼在催著,這種邏輯很有意思。一個老婆子又鄙夷地說:“干么要自負,人不做,要去死?真是閑著沒事干,搓繩子上吊!”我一看,就是上次說我“把屋轉(zhuǎn)倒了”的那個。
第三個晚上,一個六十九歲的老頭講了一個蛇故事。葉家村一個抓蛇的人,一天在墳堆里看一條蛇逃到墳洞里,看清了是無毒的油菜花蛇,就伸手進去抓,結(jié)果被咬了一口。再伸手進去,又被咬一口。拔出手一看,腫了黑了,才發(fā)現(xiàn)原來咬他的不是逃進去的那條油菜花蛇,而是呆在墳洞里的蘄蛇。蘄蛇毒性大,最后把整只手截了,才保住性命。因此也找不到老婆,后來勾搭了一個別人的老婆過日子。到六十歲的時候,也是閑著沒事干,自己給自己做了生墳。一日無事,來到墳前轉(zhuǎn)悠,看到一條蛇,覺得是某種暗示,手癢癢把蛇逮回家養(yǎng)了起來。一年后,蛇跑了。他四處找,正好在自己的生墳前找到了,想把它逮回家,結(jié)果被蛇咬死了。這讓人相信冥冥中真有命運安排。
二、微熏的老屋
2019年2月17日,下午,雨,西坑周村。
我在村子里漫無目的地轉(zhuǎn)悠,在一間老屋前站了一會,卻不想里面出來一個人把我叫了進去。
屋里亮著一團火光,反而讓角角落落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見,我局促不安,很不習(xí)慣。他們開了燈,遞凳子讓我坐。面對老人的關(guān)愛我很感動也很順從。坐了一會,感覺開著燈反而不舒服了,要求他們關(guān)了燈。于是屋內(nèi)又黑了,廣大的黑暗包裹著一團紅,讓人有一種此時安穩(wěn)的踏實感。人放松下來,被一氧化碳醺著軟綿綿,那感覺,不知天上人間,身在何處了。我想如果就此死去,應(yīng)該是沒有痛苦的?,F(xiàn)在流行的在密封的房間里燒炭自殺,很可能就是從山村烤火中得到的啟發(fā)。
一對老夫妻,男八十五歲,女八十三歲,倆人都不愛說話,老頭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歪著頭享受著一氧化碳的微微熏陶。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婦人和一個六十左右的小老頭陪著他們,基本上是小老頭跟我說著話。
一邊烤火,一邊聽小老頭說起了主人的故事,原來他們是一對當(dāng)年支邊的夫妻。
1959年那場大支邊運動時,他們剛結(jié)婚,還沒孩子,響應(yīng)上頭號召,支邊去了寧夏石嘴山市下面的一個公社農(nóng)村里,他們村去了八個。當(dāng)時大家思想單純,響應(yīng)上頭號召,都以為是好事,也不知道去的是哪里,干什么,怎么樣,就憑一股熱血報了名。問,為什么要去那里?老太婆頓了好一會,不好意思地說了一句話:“當(dāng)時也是高興相嘍?!?/p>
那邊全是茫茫戈壁灘,住的是黃土屋,上面蓋蘆葦稈,大人小孩住一屋,兩代人之間就拉個布簾子。土地不好,種一些麥子玉米。冬天基本沒什么事干,就躺在坑上不出門,吃的全是玉米糊。
太苦,一年后全跑回來了,結(jié)果又被抓回去,有一個人病死在那里。三年后他們?nèi)貋砹恕?/p>
這夫妻倆樸實,一副善相,子女全在寧波,他們也不愿去。老頭腿摔壞了,不好使,但抽煙很厲害,三元錢一包的雄獅煙一天要抽三包,還喝酒,一天一斤,冬天黃酒,夏天白酒。有支氣管炎,醫(yī)生讓不能喝酒抽煙,也戒過,戒不了?,F(xiàn)在這個歲數(shù),也不管了。老太婆也支持他抽。
三年前,政府每個月發(fā)給220元補貼。老太說,很多回來的人都死了,做人很快的。
問他們后來去過寧夏當(dāng)年支邊的地方嗎?說沒有,只聽說現(xiàn)在那邊挺好的。
想不想去看看?想去也去不了了。
我一邊感慨著,被烤得迷迷糊糊,彎著脖子也不想說話,這么的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忽然想起來該走了,走出門外,天已暗了。
老屋的檐下倚著一把犁,沉睡著,被煙一熏,更是面目全非,都不知道今夕何夕,怎么犁地了。
三、村頭故事
徐家村在一片幽深的山坳里,三面環(huán)山,古木掩映,猛一看是一個連空氣都不動一下的古村。
下過雪的晚上,更冷。村口有些破敗,冷意咝咝的。一條路僵臥在村中,一彎一彎地繞。
我慢慢地走著,前面有一棵大樹,是村莊的風(fēng)水樹。村民在下面筑了壇,當(dāng)神一樣供著,逢年過節(jié)來點支蠟燭燒支香。
就在這棵樹的對面路邊亮亮地燃著一堆火,圍了五六多個人,在烤火。這是純野外的烤火,常常是幾個人一起站著聊天,覺得冷了,有人說烤堆火吧,就在空地上堆起一些柴木,圍著烤。我走近,那棵大樟樹下還坐著兩個老婦人,一個手里拿著火籠,見我走過來,小心地問:“這位客做什么,到誰的家里去?”
火堆邊陸續(xù)有人加入,一會兒就圍了十多個。有人說誰家的媳婦跑啦,家里欠下巨額債務(wù),她不管,扔下老公孩子走了。又有人說誰誰把五六萬元一下子花光了,怎么花的?另一個說,買名牌??!什么名牌?什么名牌穿在你眼頭前你也看不出來?。?/p>
我小心地走過,生怕一個陌生人的闖入,打斷了他們的話題。往前走到山腳,返回時,聽一個女的在大聲地說:“某人又找老公了,我問她的兒子你有幾個爸爸?兩個吧?她的兒子說,沒有,我只有一個爸爸!”大伙兒發(fā)出哄堂大笑,寒冷的空氣開始快活起來。
四、祠堂烤火
2019年2月16日下午,天下雨,想找個山頭聽聽雨。到了下南山,想想還是到村里走一走吧。這個村早年尚武,“下南山老本”名聲在外,現(xiàn)在祠堂里還堆著大刀棍棒等習(xí)武工具。
祠堂是老舊了,門半開著,我走進去,發(fā)現(xiàn)一幫老人正圍著烤火。邊上躺著一條狗,也在烤火,見有生人來,叫了起來。老人們說不咬的,你不用怕。被老人們一訓(xùn)斥,狗剛站起來又重新趴下,不再叫了。我盯著狗,一邊小心地坐到他們邊上烤火。
屋里空空蕩蕩,中間一口大大的舊鐵鍋里橫豎架了三四段朽木,紅紅地燃著,幾處火苗懶懶地躥一下。八角形的長凳上圍坐著老人,默默地看著墻上的大電視,正在播放《水滸傳》。祠堂正中的匾額上是“尚書源流”四個大字,兩邊是“登科”和“文魁”的小匾額。
一共有七八個男的,一個女的,一個個表情木然、似眠似醒,非悲非喜?;鹈绾龊龅剀f著笑著扭向一邊,人的身體彎向另一邊,臉上不停地變幻著顏色,酡紅、醬紫;有的倚著墻,巋然不動,像高僧打坐……看著角落里銹跡斑斑的大刀,我想問又沒有問。
坐了一會,來到一間老屋前,一個老太婆在洗菜,說自己九十歲了。老頭跟她同歲,四五年前還能種點花生、玉米賣點錢,這幾年不會動了,一分錢也賺不來,只天天坐在祠堂里烤火,那幫烤火的人里有一個就是她的老頭。她說這幫人啊,都是十不全的,有病,魂已經(jīng)被閻羅王抓走了,殼還在,沒用了。
村里剩下十多個老人,夏天坐在風(fēng)水場乘涼,冬天就在祠堂里烤火。這堆火整個冬天都不滅的??净鸪闪怂麄兌冗^寒冬的唯一方式,更因為沒有了年輕人和孩子的參與,這種取暖方式變得更加讓人迷醉,更有死亡的氣息。
五、陪佛烤火
西蒲村是個很有歷史的古村。夜九點,我想趁人靜的時候,到村里看看,卻發(fā)現(xiàn)很多人還沒睡,圍著一處路邊的烤火攤烤火呢。
用帳篷在路邊搭了一個亭子,里面沙發(fā)、椅子碼了一圈,挨挨擠擠坐著七八個老太婆,圍著中間那堆火,一個破鐵鍋里燃著紅紅的木頭。亭子邊上還有一個棚,里面放著多座佛像。她們說,里庵正在重修,把佛像移出來,搭了個棚子先放一下。我們就在邊上烤烤火,陪佛說說話;佛在邊上,也可以一起烤烤火暖和暖和。她們禮佛的心非常堅定,已經(jīng)這樣陪著佛烤了一個月火了。一個個面相和善慈祥,許是信了因果,看淡世事了。
六、火堆守望者
春節(jié)前幾天我來到上林村,發(fā)現(xiàn)一個工棚里圍著三個小男孩在烤火。每個人各用細柴棒插著一根火腿腸在烤,說烤起來好吃,香。他們一個讀初中,兩個小學(xué)六年級,放寒假了。
他們不停地把火腿腸伸到火苗上烤。一個頭部都烤彎起來了,一個一頭烤焦了,換成另一頭繼續(xù)烤。
我說都烤成炭了。其中一個嘗了嘗,說真的,烤成炭了,又香又毒!明天咱們不會食物中毒吧?
這一處烤火攤,白天是村里的老奶奶們烤的,晚上這些小孩們就偷偷跑出來接著烤。
吃完火腿腸后,一個小個子從地上找來一塊番薯,扔到火盆里繼續(xù)烤。又從邊上拿來一些木板,加火。這塊番薯有小半斤的樣子,烤熟估計要好長一會,這時,初中生回去了,又來了一個穿著校服的六年級胖學(xué)生。
小個子說:“剛才回去的那個人,今天去葉家村看望女朋友;他穿著睡衣就去了,走在路上發(fā)現(xiàn)自己很丑,就剝了我的外套去,把他的睡衣給了我;結(jié)果被他女朋友踹了一腳,回來把衣服還給我,腳印都還留在我的衣服上?!?/p>
小個子繼續(xù)打趣邊上的瘦個子說,他是班上最帥的,有半班女同學(xué)都是他女朋友,找他睡覺呢。
瘦個子卻認真地說:“現(xiàn)在不找,到高中時再找,或者初中時,現(xiàn)在寒假還有作業(yè),等暑假小學(xué)畢業(yè)就沒有作業(yè)了,也可以找女朋友了。”
小個子接著說,是啊,有作業(yè),作文要寫五篇。
我說那你們就寫烤火唄。
他說,是啊,就這樣寫:我找了一幫人一起烤火,先把火腿腸烤吃了,很香。再把番薯放在火堆里烤,烤著烤著就烤熟了,然后就把它吃掉了。哈哈。
這時,番薯差不多熟了。兩個人一起把它弄出來。瘦個人雙手捧著,感覺并不太燙的樣子。把一頭的皮剝了,露出紅黃的肉,自己咬了一口,又遞給小個子咬一口,說咱們一人一半吃了吧。胖子則一直在打游戲,并沒有想吃的意思。
兩個人你一口我一口,嘴邊都粘上炭灰了。里面還沒熟,只吃了一小部分說不吃了。瘦個把它扔到田野里去了,說當(dāng)肥料吧。
我說這么大個番薯,烤著費勁,還不如烤那個胖子容易。他們都笑。我又說,胖子烤熟了,叫全村的人來吃,也吃不完。他們又笑。胖子不惱。
番薯吃了,最后這個火堆怎么辦呢?瘦個說撒泡尿吧?小個說,明天老奶奶們來,聞到你的騷臭,罵死你。那用土或沙子吧。想想摻到炭里面也不好。找塊水泥板蓋上吧,也沒有。最后我想到,用石塊砌在火堆上。瘦個說好。用了幾個大石塊,還用小石子把縫隙都塞上了。
然后大家各回各家,在夜色中星散而沒。胖子說,各回各家,各找各媽;瘦個說,各回各家,各找各床;小個說,各回各家,各找各手機。他們說明天還繼續(xù)烤,至少要連烤三晚。我暗下決心也要繼續(xù)來。
回來的路上我突發(fā)奇想,要幫他們寫一篇烤火的文章,為他們減輕一點作業(yè)的負擔(dān)。第二天上午,我在辦公室寫好,還打印了一份。下午就送去了,想看看那幫老奶奶們烤火的樣子。那個火堆旁,果然一幫老奶奶在,我把文章交給其中一個小學(xué)生的奶奶。當(dāng)天晚上因為有事喝了酒沒有來。第二天晚上再來的時候,那堆火熄滅了,黑洞洞的沒有人,孩子們食言了?!我在那堆灰燼里用手機照一照,把手靠上去,感受到一絲絲微涼的余溫。我又連著去了兩個晚上,還是沒有人,也只能照照那堆灰燼,落寞而回。第三個晚上我又去,火堆依然沒亮,卻發(fā)現(xiàn)在火堆旁黑黑冷冷地坐著兩個人在竊竊私語。就是幾天前烤火的兩個小學(xué)生。
我有些興奮,以為他們在等小伙伴一起來再烤,就大聲地問,為什么不烤火了?
胖子說,大人不讓烤了。
我大失所望,又照了照那堆灰燼,他們都湊過來,一起撥拉著那堆灰,沒有火星,只有一絲兒余溫。我問:那就這樣坐著不冷嗎?
不冷。
我無奈地走了,回頭看了一眼,火堆旁是一星手機的熒光和兩個黑影,頗有些守望者的味道。
七、湖底光焰
大明山上有大明寺,大明寺下有個大明水庫。
冬夜來此。獨立寺外,松柏森森,寺內(nèi)燈火淡淡,有誦經(jīng)聲。
忽聽得隔岸人聲從密林中穿來,疑是山下村莊傳來,又覺太遠。再一看,下面的大明水庫里有隱隱火光。信步往下,透過路邊的樹葉,覓見火光,一粒粒閃隱閃現(xiàn)。又聞人語,初覺一男一女,又覺二男一女,又覺數(shù)男數(shù)女。撥開樹葉細看,只見干涸的湖底一堆黑黑的人圍著一團火,還照出邊上臨時搭的棚屋?;鸸廛f出一個個黑黑的剪影,聚集、炙烤又飛花似的分解著一串串聲音,把這硬冷的黑夜變得溫軟如床,帶著某種致命的誘惑。
水庫什么時候干了呀。我來到庫底,有大型的挖土機和其他工具,原來是一幫外地人在此施工,修補水庫,就地筑窩生活呢。
一個六十左右的老頭先跟我打了招呼,然后我就混入他們中間,成他們的一員了。這堆火就燃在地上,四五段木頭相互架著,忽忽忽地燃燒,一段倒下了,又摁上一段,由于中空,火勢更旺,火星四濺飛舞,炎炎的有些五彩的顏色。
一共有六人,兩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一個老頭,兩個中年人。一個四十不到一點的女人,是其中一個中年人的妻子,替他們做飯的。
天是真冷啊,大家圍著烤火,有坐在石頭上,坐在木段上,也有蹲著抽煙翻手機的。一個人烘著進了水的長統(tǒng)靴,褲子也濕了,就這么坐著一邊抽煙一邊烤。
工棚有四間,一間安了四張床,幾乎連走路的過道都沒有了。另一間是做飯的,放了很多鍋盆碗筷。
老頭說,我們老家啊,深山,窮,一輩子不出山的。孩子多,我就生了六個,五個女兒,最后生了一個小兒子,那是債主,報仇來了,哈哈!
他們來自云南鎮(zhèn)雄,在此承包了修建大明水庫的工程,就這樣臨時組成了一個小社會大家庭。外出打工者往往聚集在一些旮旯里過著臨時的集體生活,就像這個水庫底。我忽然想到一個詞叫湖底生活,很能說明他們的生存狀況。
問快過年了,回不回家?說不回。問工期,說不知道,由不得他們,他們的工作要等別人的活先干完了才能干。生活于他們來說,或者從來沒有主動過。
我要走時,他們反復(fù)說,有空再來玩。
一直惦記著,前幾天下雪的時候想去卻沒去。今天暖和一點,晚飯后去了,一看,沒有篝火沒有燈沒有人。棚屋的門關(guān)著,里面堆著東西,兩頭的廚房門開著,碗筷瓢盆一應(yīng)俱在。門前還留下那堆篝火的灰燼和一段未燃完的大枯木。
他們并沒有留下來,而是全走了?;蛟S上陣子下雪,天實在太冷了;又或許是工期有變,他們無奈先回去了。一些大型工具也運走了,那是很費勁的。
不知年后他們還來不來?我忽然很懷念那團湖底的光焰。
八、廟里“嗶啵”聲
王加山村由四個自然村組成,幾個村之間的山洞口,有一座新修的小廟,孤零零的。那天,下著雨,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伯站在門口。問他干什么?說:“嬉嬉啊,看雨唄?!鄙揭袄锖苌俾牭竭@樣有閑情逸趣的話,讓我對他刮目相看。我正要跟他細聊時,他卻往另一條路上走了。
等我從山里回頭再經(jīng)過此處時,廟里不時發(fā)出“嗶嗶啵啵”“嘭嘭”的響聲,聲音很大,放鞭炮似的。我很好奇,倒回車,進去一看,原來就是那老頭,一個人在廟里烤火。用一個放香火的破鐵鍋,燃著幾根竹竿,那響聲就是竹節(jié)爆裂發(fā)出來的。見我進來,不停跟我聊,說村莊的往事,說自己早年走南闖北的豪情,說自己現(xiàn)在養(yǎng)著幾頭羊。
我忽然懷疑他是一個鄉(xiāng)村里居無定所的流浪漢。
九、野地一團火
寒冷的夜晚,在林家洋與板樟山兩村之間的垃圾場旁的一塊空地上亮著一堆火,圓圓紅紅的一圈,像個精致的鳥窩,一閃一閃地發(fā)著通紅的光。
這堆火發(fā)著光,發(fā)出了溫暖,燃燒已經(jīng)結(jié)束,但火光并沒有滅。幾根已成灰燼的草莖像被通了電流一樣一遍一遍地從這頭紅到那頭,又像是火的血管一張一縮地紅著,發(fā)出吱吱啦啦的響聲,隱藏著一種壯麗、古老的力量。
它就是一堆純粹的火,像一個新生的嬰兒,對這個世界作著無意志的靜觀;又像行將就木而奄奄一息的老人,在收獲以后的土地上搜索著殘余的生趣。
這團火已經(jīng)被生活優(yōu)裕的人類拋棄,如此寒冷的天,它遠離人間,獨自在野外嘆息,不想熄滅,被一塊古老的土地當(dāng)作最后的火種拼命地護住。嚴寒襲來,萬物憂傷。大風(fēng)竟然吹不散它,也吹不滅它,寒冷也凍不死它。歇息的田園上,野火的光焰一直在,在非人世的景況下獨自生存。
它很讓我感動,我蹲在它的邊上久久凝視,伸手取暖。
這堆火是哪里來的?它是地火,卻不會是大地深處生出來的火,應(yīng)該是一個老農(nóng)把周圍的作物殘部收拾起來,堆起來用火燃燒了,燒完他就走了。他沒有想到最后留下那么一堆野火,不肯熄滅,在這野外溫暖著大地,更溫暖了來此散步的我。
忽然在黑暗中走來一個衣衫襤褸的人,嚇我一跳,原來是板樟山村的一個傻子。他也不跟我說話,直接趴在火堆旁撥拉著,火堆里埋著一塊番薯。他很可能在寒冷的冬天里,經(jīng)常在此烤火,煨食物吃。
黑夜過于廣大,這團火是一支憂傷的歌,溫暖著大地,溫暖著傻子,溫暖著來此散步的我。
十、一堆沒有人烤的火
大山深處的淡竹村。山里冬天冷,烤火是取暖的常規(guī)。每戶人家的門口都放著一口鐵鍋,鍋里一堆灰燼。下面是一個架子,有鐵架也有木架。我問這個木架子不會被烤得著起來嗎,說不會的。路上靠山的一排房子里,也沒住什么人了,但傍晚五點左右,門口的鐵鍋里就燃起了火。紅紅忽忽的,很艷,可是沒人烤。村里都是這樣的,晚上時間一到,先烤起來,讓火燃起來,火焰高高低低,飄飄忽忽地布滿了村莊的上空。吃完晚飯,大伙就會東一堆西一堆地聚攏來,這就是山村夜晚的沙龍,檐下就是客廳。以前都是放在房子里的,現(xiàn)在樓房里不好烤了,有些木質(zhì)老屋也不敢烤,還有政府管得嚴,就放在門口。一個阿婆說,烤烤火,講講白話,八九點鐘困覺。
去年我在貴州凱里的一個山村里,看到一個七十多歲的老農(nóng),大白天一個人坐在屋里。屋子中間放著一個烤火盆,他坐在一條小矮凳上,雙腳踩在烤火盆的邊沿,抽著煙看電視。那是夏天,他說這個烤火盆就放著不動的,冬天烤火,夏天盛煙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