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quán)蓉
女,現(xiàn)居呼和浩特,擅長寫短篇故事,文筆清麗秀美,構(gòu)思別致,有數(shù)百篇文字見于各類報刊。
日子么,就要自得其樂。像蚯蚓給自個兒截成九段,湊兩桌打麻將的,還有一個端茶倒水的。
001
都都兩歲,動輒就來一句“我小時候怎么樣怎么樣”。
我媽笑她:“你小時候也不過是2018年的事情?!?/p>
都都還小,聽不出句子里更深的東西,但懂得笑意里的戲謔,便據(jù)理力爭地吼:“就是我小時候?!?/p>
她吼得越大聲,我媽越是笑得收不住;越是笑得收不住,小孩越是吼得大聲。
多來幾次,我便出聲制止。都都看我,說:“你過去,我和姥姥玩?!?/p>
002
姥姥,是北方的叫法,自都都會叫人時,我媽一直不習(xí)慣。
她不止一次對我說:我們四川老家都是叫外婆的。
我說,那就教著叫“外婆”吧,她想想,又作罷。
我卻突然想到,我是沒有叫過“外婆”這個詞語的,所以,也無從體會這里面的況味。
003
我媽16歲的時候就沒有了媽媽,她的媽媽去世了,所以我小時候就沒有外婆。
為什么是小時候沒有,是因為不能和鄰家小孩顯擺比拼禮物,也不能找被我媽揍后復(fù)仇的靠山。那時大約是最需要外婆的時候:小時候沒有,大一點后自然也就不需要了。
外婆姓敬,我寫作文,敬愛的誰誰誰,用到敬字,她就在那個田字格里。
一筆一畫,是我離外婆最親近的時候,雖然這個詞從未以稱呼在嘴里正式地遞交出去過。
004
“羅面羅,篩面篩,大人吃的白面,娃兒吃的麩子,豬兒餓得清叫喚?!?/p>
……
媽媽抱著都都給她唱川北山里的童謠。
愛人聽不懂,有時我就充當(dāng)翻譯,在這間隙里,我媽會抬頭極為認(rèn)真地問我:這一首你會不會唱?
我細(xì)細(xì)地在記憶里打撈一遍,只能抱歉地說:我記不起來了。
大約外婆就是這樣一個,在媽媽小時候教會她很多歌謠的人吧。
005
這些古老的童謠在我如都都般大小時,肯定在媽媽的懷抱里同樣地聽過,甚至我媽媽小時候,在她的媽媽和外婆的懷抱里也聽到過。只是她記得,而我忘記了,現(xiàn)在,我又重新回到某個年紀(jì),和都都一樣開始學(xué)起。
古老的童謠如果不是因為都都,我大概就再不會記起,現(xiàn)在打撈出來,也不知道它們在時間里埋藏的年限,甚至以后或許會湮滅。
但起碼現(xiàn)在,我們在語言文明這個小鏈條上做了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傳承。
006
這許多年,我似乎都是獨立的、不需要母親看顧的人,媽媽也在人海中沒有任何波瀾;有了都都后,她忽地出現(xiàn)在面前,幫我各種挪騰抵擋。這時,種種日常反倒讓我們相擁著一起往回走。
歲月的枝條也不斷一條條躥回去,走過我的16歲,伸過媽媽的16歲,爬過外婆的16歲,甚至落到媽媽的外婆的16歲——她姓王,從苛待她的、當(dāng)童養(yǎng)媳的家庭里逃出去,跑到敬家落生。
咿呀學(xué)語的都都聽不懂我們聊的這些過往。方言讓愛人也聽不懂,但就在這字字句句里,那些各自缺失的部分好像又以某種形態(tài)到來,并一點一點填滿。
007
我媽回四川,訂了到成都的機票。去了機場,進安檢時刷票進不去。對比才發(fā)現(xiàn),訂票的時候,我把她的名字打錯了。“瓊”字打成了“群”。
致電去改,機務(wù)說這兩個字改不了,偏旁完全不一樣,讀音也不一樣。
雖然我知道,在老家方言里,這兩個字都念“群”。但除了老家的有同樣發(fā)音的人,大概都理解不了這里面的曲折。
008
無果,退票,又重新買了一張。
愛人送機回來,說:你竟然不知道媽叫什么名字?
我一時竟不知道自己到底知不知道,因為已經(jīng)是糾正過的記憶,反倒混亂無解了。
我甚至給所有熟識媽媽的親友發(fā)消息,讓他們給我發(fā)一條念我媽媽名字的語音。
聽他們念的一樣是錯的音,大定。
009
后來媽媽不放心,又回來看都都。
聊天時說起上次她到成都的那趟航班,坐了一個壞人,到雙流機場,飛機停穩(wěn)時不允許乘客下飛機,讓原位置坐著,等警察上來抓走那個人,才讓其他人行動。
自然,有時候她也想起我打錯名字這事,不過不直接提起,只是對都都說:“你媽媽字都寫不對?!?/p>
都都晃著她兩歲的腦袋,很有智商的樣子:“我小時候就會寫。”
切,吹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