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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時期的造“國民”與造“民族”
      ——由王明珂《民族與國民在邊疆:以歷史語言研究所早期民族考察為例的探討》一文說起

      2020-07-12 07:50:06
      開放時代 2020年1期
      關鍵詞:民族學王明國民

      [內容提要]王明珂《民族與國民在邊疆:以歷史語言研究所早期民族考察為例的探討》一文觸及一個重要議題,即民國時期中國學者最重要、最緊迫的工作是“造民族”還是“造國民”。其所涉1929年黎光明“造國民”與1933年芮逸夫等人“造民族”活動的歷史,值得再作深入探討。兩相對照,不難發(fā)現(xiàn),運用西方民族學知識在中國邊疆地區(qū)識別不同群體的“造民族”是一條便捷的道路,但“民族”意識被催生后所帶來的離心力無法忽視;在各族民眾中構建國家認同,“造國民”是一條艱辛、漫長、曲折,卻仍然必行的道路。

      “19世紀中期以降,中國被迫納入歐洲主導的國際社會,并作為一個弱國處于國際體系的邊緣地位。強國可以塑造國際事態(tài)和外部環(huán)境,而弱國只能被國際事態(tài)所塑造并被動地適應外部環(huán)境?!保ㄍ趿⑿?,2019:2)在與列強對峙的過程中,延續(xù)幾千年“中華天朝”傳統(tǒng)的“大清”被迫轉型,成為與周邊諸國并列且備受欺凌的“清國”,被外力強行“納入‘民族國家’這件緊身衣”(孫隆基,2004:21)。清末民初,中國政治與文化精英最為關切的,就是面臨帝國主義列強咄咄逼人的軍事侵略和外交脅迫,如何能夠把清朝管轄地域和屬民保留下來,避免同胞們成為亡國奴。“英國的大炮破壞了中國皇帝的威權,迫使天朝帝國與地上的世界接觸。與外界完全隔絕曾是保存舊中國的首要條件,而當這種隔絕狀態(tài)在英國的努力之下被暴力所打破的時候,接踵而來的必然是解體的過程。”(馬克思,1961[1853]:111-112)此時中國人所感到的威脅,不僅是“亡國”,而且是“亡天下”?!熬韧鰣D存”的緊迫壓力無疑是“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

      鴉片戰(zhàn)爭后,清朝政府發(fā)現(xiàn)地廣人稀、管轄松散的邊遠屬地極易被列強軍隊強占割讓。在喪失大片領土后,為了防范局勢惡化和國家解體,清廷不得不進行治理體制大調整,把“多重式天下”治理模式和各族聚居地域“多元化行政體制”(王柯,2001)逐步向全國統(tǒng)一的省、府、縣體制轉化,加強中央政權對邊疆地區(qū)的直接行政管轄。具體舉措如東北地區(qū)開禁建省,川、桂、云、貴等地區(qū)加快“改土歸流”,藏區(qū)和外蒙古推行“新政”,內蒙古實行“放墾”和“移民實邊”,新疆加強兵屯并建省,以此應對列強的邊境蠶食和割占領土的緊迫威脅。這些改制措施背后的潛意識,即是希望參照歐洲國家和明治維新后的日本模式,把大清朝逐步改造成為一個中央集權、國民同質的民族國家。而當時實行君主制的沙皇俄國、普魯士德國、日本等歐亞強國,則是清朝統(tǒng)治集團效仿的榜樣。

      與此同時,西方近代工業(yè)化進程中發(fā)展出來的地理知識、政治理論、社會模式、教育制度和學術知識體系的新概念也借助洋槍洋炮和火車輪船的聲勢,經(jīng)由各國外交官、商人、傳教士、探險家和各類學者等傳入中國。晚清及民國各界精英人士及全國城鄉(xiāng)居民,經(jīng)由不同渠道開始接觸到一個個全新的政治理論和概念體系,并以此為基礎來重新解讀與認識國人必須面對的這個由林則徐、魏源分別在《四洲志》和《海國圖志》中介紹的宏大世界,理解和引導這個在外部勢力逼迫下處于急劇變革中的國家。王明珂先生在《西北民族研究》2019年第2期發(fā)表的《民族與國民在邊疆:以歷史語言研究所早期民族考察為例的探討》①,雖然談及的似乎是學術界一件無足輕重的陳年往事,在具體事例討論中向讀者揭示的卻是一個有關中國國家建構的核心議題。

      一、黎光明與傅斯年

      在民國人物當中,無論從哪個方面看,這兩個人都不在一個層次上。

      黎光明絕對不是什么名人。他1901年出生于一個回民家庭,1926年畢業(yè)于中山大學,1928年受聘于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以下簡稱“史語所”),次年前往四川西部少數(shù)族群聚居區(qū)進行田野調查。他與同伴王元輝在此基礎上完成的《川康民俗調查報告》手稿,直至75年后才由王明珂從史語所檔案中“發(fā)掘”出來并得以出版(黎光明、王元輝[著],王明珂[編校],2004)。在王建民的《中國民族學史》上卷中僅簡略記述了這次田野調查。②該書附錄三“20世紀前半期中國民族學家學術簡歷”未列入黎光明,附錄四“中國民族學大事記”(1895—1949年)在1928年只有簡短一句話:“8月,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派黎光明到川邊作民物學調查。”(王建民,1997:422-423)此次調查結束后,黎光明便不再從事學術活動?!八源ㄟ叿祷啬暇┖蟊汶x開歷史語言研究所,轉任于四川之軍政與教育界,如此種種皆證明其在民族考察、研究方面的成績未能讓他立足于主流學術界?!保ㄍ趺麋?,2019:84)1946年他出任靖化縣縣長,同年在與當?shù)貛蜁_突中身亡。無論從學科史還是民國政治史的角度來看,黎光明都是一個完全可以被忽略的“無名之輩”。

      傅斯年則是民國學術史上的一位傳奇人物。他1896年“出生于一個儒學世家兼破落貴族家庭,其祖上傅以漸乃大清開國之后順治朝第一位狀元,……傅門一族家業(yè)興旺,歷代顯赫”(岳南,2008:8)。他1913年入北京大學預科,1916年轉北京大學本科,1918年與羅家倫、毛準等組織新潮社,創(chuàng)辦《新潮》月刊提倡新文化,1919年五四運動期間擔任游行總指揮,為北京大學學生會領袖之一。1921年入倫敦大學心理學專業(yè),1923年轉柏林大學學習比較語言學,1926年回國在中山大學任教,1928年為中央研究院總干事,籌建史語所并任所長。1929年,傅斯年得到中央研究院院長蔡元培的支持,從收藏家手中購得明清內閣檔案6萬公斤,避免了這批珍貴史料落入偽滿洲國之手,此事令史語所“聲威大振,其擔負的歷史研究與中華文明探索的前驅性使命和輝煌成果,令學界同人為之艷羨”(岳南,2008:121)。1934—1937年史語所在殷墟發(fā)掘出土大量文物,舉世震驚??谷諔?zhàn)爭爆發(fā)后,傅斯年出任國民參政會參政員,兼任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教授??箲?zhàn)勝利后,他代理北京大學校長。由于他奮力抨擊,迫使孔祥熙和宋子文兩位行政院長先后于1938年和1947年辭職,從而名聲大噪。1948年他當選中華民國政府立法委員與中央研究院院士。1949年1月他隨史語所遷至臺北,兼任臺灣大學校長。在1950年逝世前,傅斯年在學界和政界一直是具有極大影響的人物。

      傅斯年和黎光明兩人在20世紀20年代后期曾有一段短暫交集。當時傅斯年是史語所所長,黎光明是該所聘任的助理研究員。他們的交往主要圍繞黎光明1929年的川西調查。這一年,傅斯年忙于內閣檔案收購之事,對黎光明的川西考察關注有限。詳細記述傅斯年一生學術活動和個人生活的《陳寅恪與傅斯年》一書完全沒有提及該年黎光明的川西考察??梢?,在民國學術史研究者眼里,黎光明是個可以全然忽略的小人物,他的川西考察也無足輕重。但恰恰就是這樣一個小人物,成為了王明珂這篇文章的主角。那么,引起王明珂重視黎光明川西考察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通過對黎光明川西考查工作不同評價的討論,王明珂在這篇文章中向讀者展示了那個時代的青年人(1929年黎光明28歲,傅斯年33歲)在追求自身政治理想和學術探索方面的基本取向與具體實踐,并通過對二人思想與實踐差異的分析,引導讀者去反思那個年代中國社會轉型過程中面臨的一個最重大的議題:面對民國時期嚴峻的國際環(huán)境,中國學者的首要工作究竟是面對世界努力“造國民”,還是在中國境內“造民族”?黎光明恰恰就是20世紀30年代在川西基層社會“造國民”的一個典型代表。

      二、中國的國家、社會轉型與接受西方學術知識體系

      (一)清末民初中國知識精英面臨兩大任務

      第一個任務是重構中國政治制度和社會秩序,使中國從傳統(tǒng)的“天下”體系中脫胎出來,轉型成為一個符合“現(xiàn)代國際秩序”的新型民族國家(nation state)。這關系到全體中國人的生死存亡和切身利益。面對列強的滲透割占,“深受國族主義感染的中國知識分子”(王明珂,2019:84)全力捍衛(wèi)大清、中華民國在國際體系中的獨立、主權和領土完整(這些都是用來定義一個在外交、貿易中與他國平等交往政治實體的現(xiàn)代西方概念),同時努力整合國內民眾的政治-文化認同,使全體國人轉型為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國民”,防止外部勢力對境內各群體的挑撥分化,維護國家統(tǒng)一。面臨列強提出的領土要求,中國學者應在歷史文獻中尋找相關領土歸屬的證據(jù),抵制外國對中國領土的進一步覬覦。

      第二個任務是以“先進的”歐美知識體系和概念話語作為理想模型和表達載體,重建中國的文化與知識體系,使之成為構建中國政治秩序、社會倫理、文教組織、經(jīng)濟體系的理論基礎以及能夠與世界各國平等對話的全新的知識話語體系。在反侵略戰(zhàn)爭和對外交涉中,中國精英們深感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不足以救國,出訪歐美各國后又驚嘆于列強科技與工業(yè)文明之發(fā)達,認為唯有從傳統(tǒng)中華文明知識體系脫胎出來,全盤接受歐美國家的人文、社科、理工、醫(yī)學、農學、生物、地理等知識體系和學科分類,接受現(xiàn)代學校模式的教育制度和知識體系,在此基礎上完成國家“再造”,中國才可避免亡國之禍。“1895年以后的三十年間,中國政治思想經(jīng)歷了西方法國大革命前后二百年的巨變,幾乎所有外來觀念都被納入中國近代傳統(tǒng)的結構,成為中國普遍接受和改造過的現(xiàn)代思想?!保ń鹩^濤、劉青峰,2009:240)

      這個新建的知識體系從基本概念、結構框架到具體內容、觀念術語,盡管借鑒了日文譯法,但是整體上仍是師從歐美國家。以人文、社會科學而言,這個知識體系包括民族學、人類學、語言學、歷史學、社會學、經(jīng)濟學、政治學、法學等專業(yè)。由于時局緊迫,在學科劃分、基本概念、理論體系、研究方法等方面,民國時期的中國學者們崇尚的是“拿來主義”:建立“洋學堂”,參照“洋制度”,請來“洋教習”,學習“洋課本”,照虎畫貓。首先是洋人在其開辦的各類學校系統(tǒng)講授這套知識,隨后留洋歸國的年輕留學生,由于會讀“洋文”并習得這套知識,20多歲就被各新設大學高薪聘為教授③,成為傳播這套新知識體系的主要推手。自1905年“廢科舉,興新學”后,“廢除漢字”的提議一度十分流行,有人甚至說出“線裝書扔茅廁”這樣極端的話(錢穆,1994:912)?!叭P西化”這四個字正是民國初年中國知識界和教育界的生動寫照。

      (二)西方學術體系與知識在中國的引進與應用

      1905年“廢科舉,興新學”后系統(tǒng)引入中國的,是一整套在基督教文明基礎上發(fā)展出來的西方知識體系。新式學校即是傳播和教授這一套知識體系的組織載體。傳入中國的,還有西方列強在世界各地開展田野調查時運用的一套“民族學/人類學”知識體系。西方的“文明人”在調查亞非拉地區(qū)“野蠻人”時,多少借助“進化論”把人類進化歷程劃分為從古猿到現(xiàn)代人的多個階段,因此就像西方學者創(chuàng)建動物學和植物學體系那樣,在體質特征、語言文字、親屬制度、社會組織、文化習俗等領域依次對各地土著人群展開田野調查,相關的研究記錄叫做“ethnography”(現(xiàn)譯為“民族志”)。史祿國教授給費孝通安排的人類學課程,就依照時序分為體質人類學、語言學、社會人類學等幾個階段(張冠生,2000:77)。西方學者的“經(jīng)典民族志”,其結構大致是這樣一個套路。那些在西方大學里學習民族學/人類學知識的中國學者們,很自然地把這套知識看作先進、科學、最優(yōu)并具有“普世性”價值的學術體系,努力將之應用于中國,希望這套知識體系能夠幫助國人理解中國社會乃至世界的發(fā)展歷史與現(xiàn)狀。

      1926年從英國、德國留學歸來的傅斯年之所以在中央研究院組建史語所,就是期望把西方民族學、語言學、歷史學的一套知識拿來,通過中國各地的田野調查,把中國素材納入這套知識體系并獲得西方學術界的承認,使“中國案例”得以加入世界知識體系和學術系統(tǒng),從而讓史語所成為“一個有科學性而能在國際學術界站得住的研究所”(羅家倫語)。朱家驊認為,史語所的學術導向在創(chuàng)始人傅斯年領導下,“處處顯示了域外學術(特別是德國學術)的影響,歷史語言‘同列合稱’,這是根據(jù)德國洪保爾德一派學者的理論,經(jīng)過詳細的考慮而決定的”(朱家驊,1951:1)?!案邓鼓甑摹稓v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一文,是普遍主義史學的進一步強化,它不僅強調了史學研究的客觀性、實證性的(自然)科學方法,而且張揚了史學的非國別性和西方東方學(漢學)的學術正統(tǒng)性?,F(xiàn)代歷史學研究只有在世界的視野里才能找到其自身的新的起點和立足點?!保W陽哲生,2005:127)以西方學術成果作為創(chuàng)建中國學術體系的典范和評價標準,這在當時的中國學術界幾乎無人置疑。

      必須指出的是,在全盤接受西方學術體系和教育制度的同時,中國留洋精英容易忽視的一點,就是西方知識體系里有關“nation”(民族)和“state”(國家)等核心觀念,與中國幾千年文明傳統(tǒng)中的“天下”理念和以“華夷之辨”為內涵的群體觀有著本質的不同,在基督教倫理基礎上構建的西方社會和傳統(tǒng)的中國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思想體系和政治秩序。因此,當中國學者使用西方知識體系來理解并重新梳理中國社會,力圖把中國社會納入“世界性”知識圖譜時,就必須把發(fā)源于西方的民族學、人類學、語言學、歷史學等學科似乎具有普世性意義的重要概念如“nation”、“l(fā)anguage”(語言)、“religion”(宗教)、“kinship”(親屬制度)以及“slavery society”(奴隸社會)、“feudal society”(封建社會)、“empire”(帝國)等譯為漢文,并在中國社會里確定相對應的具體范疇及實體。唯有如此,才能讓中國學者用相同的概念和邏輯與西方學者進行對話,使中國學者的研究成果被接納為世界學術體系的組成部分。但是,西方基督教文明與中華文明這兩個具有完全不同傳統(tǒng)的政治秩序、思想知識體系之間究竟應當如何進行概念對接、術語互譯與邏輯溝通,這個世紀難題一直延續(xù)至今。

      (三)西方“民族學”知識在近代中國的傳播

      在以各學科系統(tǒng)地組合起來的西方知識體系中,有一門學科叫“ethnology”(通常譯為“民族學”)或“anthropology”(人類學)。④梁啟超在1902年的《史學之界說》一文中,曾開列出與歷史學相關的多個學科:地理學、地質學、人種學、人類學、言語學、群學(社會學)、政治學、宗教學、法律學、平準學(經(jīng)濟學)、倫理學、心理學、論理學、文章學(文學)、天文學、物質學(物理學)、化學、生理學等(梁啟超,1989[1902]:10-11)。可見在20世紀初,中國知識界對于西方學術體系已有較全面的了解。這套知識體系在當時已經(jīng)成為中國青年精英熱切學習用以置換中國傳統(tǒng)知識體系,從而得以勵精圖治和救亡圖存的新法寶。

      在民國初年,吳文藻認為,“當時中國的民族學和社會學處于一種全盤洋化的狀態(tài);中國的民族學和社會學最初是外國人用外國文字介紹,例證也多用外國的材料,然后由中國人用外國文字講述,并且多數(shù)是講外國的材料;民族學和社會學在知識文化的市場上,仍然是變相的舶來品”(王建民,1997:128)。吳文藻在1932年提出“文化人類學必須以代表原始人類的現(xiàn)代未開化民族的生活狀況為范圍”,并進一步明確主張:研究漢族的屬于社會學,研究少數(shù)民族的屬于民族學(王建民,1997:134)。這就把中國各少數(shù)族群命名為“少數(shù)民族”,并把他們視為“民族學”的當然研究對象。

      西方“ethnology”的主要研究對象是亞非拉社會中具有不同族源、語言、社會組織、婚姻形式和生活習俗的各群體。在西方研究文獻中,許多群體稱謂(如“tribe”“clan”“horde”被譯為“部落”“氏族”“族類”)被廣泛使用,“nation”(通常譯為“民族”)在近代西方思想史和政治史中是一個核心概念。當國內邊疆地區(qū)各少數(shù)群體被稱作“少數(shù)民族”并把這一概念引入中國學術話語體系后,通過田野調查并從語言、歷史、文化等方面入手“重新認識”尚不為中原精英所熟悉的邊疆地區(qū)各類居民,具體識別并確認(identify)這些“少數(shù)民族”,便成為習得西方民族學知識的海歸學者的一項學術使命,也成為中央研究院史語所的主要研究工作之一。

      關于西方民族學學科名稱的西文原文與漢文翻譯,蔡元培1926年提出:“民族學是一種考察各民族的文化而從事記錄或比較的學問。偏于記錄的,名為記錄的民族學,西文大多數(shù)作Ethnographie,而德文又作Beschreibende Volkerkunde。偏于比較的,西文作Ethnologie,而德文又作Vergleichende Volkerkunde。也就是說,通常有民族志、民族學,按德語語法,前者可以被稱為記錄的民族學,后者是比較的民族學?!保ㄞD引自王建民,1997:102-103)國內現(xiàn)在把“ethnology”譯為“民族學”,把“ethnography”譯成“民族志”,很可能就源自蔡元培的這段論述?!癳thnic group”“ethnicity”分別被譯為“族群”“族群性”⑤,正如“nation”被譯為“民族”,“nationality”被譯為“民族屬性/國籍”⑥?!癳thnology”的詞根是“ethno”,所以“ethnology”更確切的譯法應是“族群學”,“ethnography”更確切的譯法應是“族群志”。西方“ethnologists”和“anthropologists”在世界各地開展的田野調查,實際上是對當?shù)亍癳thnic groups”的調查,譯成中文是“族群調查”。因此,參照西方“ethnology”這一套知識體系、基本概念和調查方法(ethnography),在土著群體中開展的研究工作應當是“族群識別”(recognition of ethnic groups)而不是“民族識別”(identification of nations)。即使是當年的西方人類學者,也沒有把“ethnography”看作識別當?shù)亍皀ation(nationality)”的研究工作。

      “族群識別”,即對于地方性群體的族源、語言、社會組織、親屬制度、文化傳統(tǒng)的調查研究,有助于學者更加深入和系統(tǒng)地了解各國內部的族群現(xiàn)象與文化多樣性,在各族的比較研究中認識“自身”與各類“他者”,在族際交往的歷史與現(xiàn)實過程中認識和理解群體文化特征的此消彼長和分化融匯,是具有重要價值且不可替代的學術工作。但是,如果中國學者把“ethnography”稱作“民族學”,把調查的國內地方性群體視為待識別的“民族”,就把“ethnic group”和“nation”這兩類在社會結構中處在不同層面的群體的政治性質完全混淆了,不僅會給學術界乃至社會公眾對本國社會群體結構的理解造成極大障礙,也會在中國從傳統(tǒng)國家向“民族國家”的轉型過程中給全體國民的政治整合造成極大障礙。

      三、“國族”“國民”與“民族”

      (一)“國族”與“國民”

      “nation”在中國通常被譯為“民族”或“國族”,這是伴隨工業(yè)文明首先出現(xiàn)于西歐的一種全新的政治實體形式。在歐洲,“‘國家’、‘民族’(nation)及‘語言’等詞匯的現(xiàn)代意義,要到1884年后才告出現(xiàn)?!?908年之前,‘民族’的意義跟所謂族群單位(the ethnic unit)幾乎是重合的,不過之后愈來愈強調民族‘作為一政治實體及獨立主權的涵義’”(霍布斯鮑姆,2000:17,20-21)⑦。在西歐各國民族主義運動中,依次產(chǎn)生以“民族”為單元的主權國家,“一族一國”成為民族主義運動的理想目標?!白罴训恼伟才诺墨@得是當每一個民族形成了獨立的國家的時候?!保▌P杜里,2002:52)⑧“民族主義首先是一條政治原則,它認為政治的和民族的單元應當是一致的?!保ㄉw爾納,2002:1)⑨

      值得我們注意的是,歐洲人在其殖民地成立的新國家沒有沿用西歐“原發(fā)型”以現(xiàn)代公民權為基礎的“公民模式的民族國家”,也不把殖民地各土著群體和新移民群體視為“民族”(nation)。以美國為例,“美國在法律上所宣稱的平等和其他權利只屬于個人,屬于個體的美國人,而不屬于各個民族。民族居住的地理分布是誘發(fā)民族問題的一個不可回避的地緣因素。從美國憲法和一般性的地方政策,都反對將民族聚落模式地域化,以及任何試圖以民族單元為基礎建立政治實體的努力”(彭池,2015:117)。

      在晚清和民國時期,當歐美政治話語被引入中國這個傳統(tǒng)多族群“天朝大國”,“nation”被譯為“民族”后,“民族”一詞應當被用來稱呼中國的哪些群體,應當被應用在哪個社會組織層面,這在現(xiàn)實中出現(xiàn)了問題。西方人有意或無意地把中國境內具有不同族源、語言及文化的蒙古人、漢人、滿人、藏人等群體稱作“nation”(民族)。在這方面,日本最為積極。最典型的是1896年甲午戰(zhàn)爭期間日軍登陸威海后張貼的中文告示《開誠忠告十八省之豪杰》,把“滿清”稱作“塞外蠻族”,把漢人稱作“貴國民族”,與“日本民族”并列,煽動漢人反滿并以漢人聚居十八行省建立“中華國家”。⑩這篇文告是用“民族”概念分化瓦解中國的典型話語文本。?

      為了維護國家統(tǒng)一,1912年孫中山在《臨時大總統(tǒng)宣言書》中宣稱:“合漢滿蒙回藏諸地為一國,則合漢滿蒙回藏諸族為一人,是曰民族之統(tǒng)一?!保▽O中山,2011[1912]:2)他在隨后修訂的《三民主義》中指出:“中國人的民族主義就是國族主義。”(孫中山,2000[1924]:2)?西方話語體系的“nation”在漢文中最確切的譯法,應是包括全體中國國民的“國族”,而“nationalism”的確切譯法,應當是“國族主義”。?

      (二)“國族”與“國民”概念的引入與傳播

      面臨“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盡管許多國人已經(jīng)意識到原有社會秩序和思想體系不可維持,但是對于這個未來的“中國”究竟應當如何建構,人們意見并不統(tǒng)一。受到日本鼓勵和資助,部分漢人精英一度提出“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和漢人聚居“十八行省建中華”的狹隘漢民族主義建國綱領。而長期保有特殊語言文化傳統(tǒng)與行政體制的蒙古部落、藏人和新疆穆斯林群體,則有部分精英在外國政治勢力鼓勵和資助下提出“民族獨立”政治訴求,如辛亥革命后外蒙古大活佛哲布尊丹巴在沙皇鼓動下的“獨立”運動,十三世達賴宣布西藏“獨立”,新疆出現(xiàn)“東突厥斯坦獨立運動”。在這樣的嚴峻形勢下,新生的中華民國面臨的緊迫任務,就是引導國內各族精英把清朝管轄下的各地區(qū)視為統(tǒng)一的“中國領土”,把清朝統(tǒng)轄下的各族民眾轉化為“中國國民”,并在這樣一個地域和人口范圍內建立一個完整的“中華國族”(a Chinese nation),把“大清臣民”的認同意識轉化為“中華民國國民”,否則“國將不國”,各帝國主義勢力瓜分中國的企圖就有可能得逞。

      由于清廷遲至1905年才“廢科舉,興新學”,能夠進入現(xiàn)代學校的國人極少。辛亥革命后,東部和沿海城市出現(xiàn)對外“開放”的新潮流,新創(chuàng)報刊開始向民眾介紹各類新名詞和新組織。但是,少數(shù)族群聚居的西部偏遠地區(qū)由于與內地人員交流很少,既無現(xiàn)代廣播報刊也沒有新式學校和教師,加之語言隔閡和交通傳播工具簡陋匱乏,各邊疆地區(qū)基層社會精英與民眾對于國內外政治態(tài)勢所知甚少。當時對中國政治形勢有較清醒認識并有“國族”“國民”概念的,只有東部及沿海城鎮(zhèn)的精英人士和留學歸國人員。正如王明珂所言:“梁啟超、嚴復等人,的確在以民主政治啟迪民智上有很大的貢獻。然而,深受其思想、言論及行動影響的社群,主要仍為居于中國政治空間核心及社會上層之主流知識分子?!保ㄍ趺麋?,2019:80)。

      (三)“民族”概念在中國社會內部的傳播

      在晚清到民國的中國社會,由西方引入的“民族”一詞在具體應用時出現(xiàn)于多個層面。在最高層面,“民族”與國族的含義相通,例如,孫中山說“中國人的民族主義就是國族主義”,又如,《義勇軍進行曲》歌詞“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這里的“民族”實質上即是國族。在第二個層面,“民族”可指向中國境內幾大主要群體,如“五族共和”中的漢滿蒙回藏也被稱作“民族”。隨著民族學知識的系統(tǒng)引入,在第三個層面即邊疆地區(qū)一些人口較少但具有獨特語言、習俗的群體,如苗、瑤等也開始被稱作“民族”。中國民族學家在民國時期最為關注的調查對象,即是當時學術界對之了解甚少,人口規(guī)模不大,散居在西南各地區(qū)居于第三層面的“少數(shù)民族”群體。這個層面的群體被廣泛地稱為“民族”并被社會普遍接受,民國時期的民族學家“功不可沒”。

      由于在東部沿海與西部邊疆之間、在繁華城鎮(zhèn)與偏遠鄉(xiāng)村之間存在巨大時空隔膜,“當時深受國族主義感染的中國知識分子,一方面急切期望能認識國族國家邊緣之地與人,另一方面他們也為國族邊緣之人對國族國家的無知感到十分驚訝。此種‘驚訝’,仍因‘國民’概念所蘊含的國民‘同質性’,與他們所見之‘異質性’現(xiàn)實(邊疆國民對國事之無知)之間有很大的差距”(王明珂,2019:84)。那時,許多偏遠地區(qū)的居民只會講本族語言和方言,不通曉漢語漢字,大多數(shù)人不知道此時中華民國總統(tǒng)是誰,不知道國家的首都在哪里,更不知道什么是“三民主義”。中原地區(qū)的學者們也不清楚這些群體之間在體質、語言、社會組織、生活習俗等方面存在哪些差別,以及這些群體究竟應該被歸類為哪個“民族”。

      王明珂指出:“廣大的民眾,特別是居于社會底層及中國邊疆的民眾,在民國建立后的30年或更長的時間里,他們仍在學習、摸索與認識‘民族’及‘國民’等概念,也在學習及接受自身成為‘中華民族’或某‘少數(shù)民族’成員以及中國‘國民’的過程中。在這樣的背景下,早年從事邊疆民族考察的學者們扮演了十分微妙的角色。他們的學術專業(yè)被認為具有認識及分辨‘民族’的能力;事實上,此時他們從事的主要工作也便是厘清中國境內究竟有多少‘民族’,以及劃分各‘民族’間的邊界?!保ㄍ趺麋?,2019:80)在民國時期,一批又一批民族學者、人類學者、語言學者來到邊疆地區(qū)進行田野考察,他們所從事的主要工作,就是采用西方民族學知識對當?shù)厝巳哼M行學術意義上的“民族識別”,同時把這套概念及相關知識傳授給當?shù)鼐⑴c民眾。而由國家行政機構在全國范圍內正式開展帶有政治意涵的“民族識別”工作,則是20世紀50年代開啟的。

      四、民國時期的“造民族”與“造國民”

      (一)在一個傳統(tǒng)“多元一體格局”社會體系中“造民族”

      費孝通先生在1989年發(fā)表《中華民族的多元一體格局》一文,回溯了中國歷史演變進程,把中國群體結構特征歸納為“多元一體格局”,“一體”層面是統(tǒng)一的“中華民族”,“多元”層面是56個具有不同族源和文化特征的“民族”(費孝通,1989)。從辛亥革命時期的“五族共和”到1949年后確認的56個“民族”,民國時期在中國社會同時存在“造國民”和“造民族”這兩個層面群體認同意識的創(chuàng)建與演進過程。

      興起于西歐的現(xiàn)代民族國家,其政治特征是:一是擁有清晰、穩(wěn)定并獲得其他國家承認的領土邊界;二是在所轄領土內擁有絕對主權(行政管理、司法、稅收等方面完全獨立);三是全體國民在政治和法律上擁有完全平等的權利即公民權;四是國民擁護共和體制并有愛國情懷。傳統(tǒng)中國則被稱為“文明體國家”,其政治特征是:一是管轄地域根據(jù)各時期國力強弱呈動態(tài)的收縮-拓展態(tài)勢;二是轄地內各群體存在族源、語言、文化、宗教信仰、生活習俗等多方面的多元化現(xiàn)象;三是采用多元化政治認同和權威體系,表現(xiàn)為多層級的等級性-區(qū)域性行政管轄制度(“因俗而治”)。具有這些特征的傳統(tǒng)中國如果向現(xiàn)代“民族國家”轉型,就必須對境內各區(qū)域的行政體制和屬民的政治認同進行全新的整合,首先是治權的一致化和同質化,同時必須對全體屬民的政治觀念與文化認同意識進行“重新塑造”,把接受和擁護這個具有現(xiàn)代形式的新型國家視為國民的核心認同對象,這即是“造國民”。在這一過程中,最大的危險即是因原有“多元一體”體系破裂,導致具有不同族源、語言、文化特征的地方性群體在外來“民族”意識的引導下發(fā)展出各自的“民族主義”運動,從而滑向分裂為多個“民族國家”的方向。

      在《民族與國民在邊疆:以歷史語言研究所早期民族考察為例的探討》這篇文章中,王明珂討論的就是辛亥革命后民國社會面對的核心議題:政府與社會精英的優(yōu)先任務應該是“造國民”還是“造民族”?“造國民”即是把清朝治理下的傳統(tǒng)“臣民”改造為現(xiàn)代國家的“國民”。“‘國民’與‘國族同胞’都指具有‘同質性’的眾人。此同質性的基礎,是國民對于國族國家的共同普遍知識,包括國家疆域(地理)、域內之人的特質(民族文化)及其來源(歷史),以及更重要的國家現(xiàn)況(政治社會)等等的知識。這些都是國民教育的基本內容。”(王明珂,2019:83)而“造民族”則是參照西方的民族學/人類學理論把民國管轄下的各類群體構建成為一個多元民族譜系,根據(jù)族際差異構建出各自不同的“民族”群體。中國學術界的“造民族”活動就是“經(jīng)由學術調查、研究,一個個的民族及其社會文化特色、歷史源流被確認,透過政治實踐,各邊疆人群被分類而成為國族中的少數(shù)民族”(王明珂,2019:94)。

      (二)民國時期我國民族學者的“造民族”考察活動

      民國時期我國民族學者的“造民族”考察活動,是西方學科體系與教育制度被引入中國后,中國學者開展的一個半自發(fā)、半具組織性的系統(tǒng)工程。這一時期,以海歸學者為首的民族學家急于把這套外來知識運用于中國社會?!?0世紀上半葉,‘國民’與‘民族’概念傳播于中國,也隨著民族考察者的腳步進入邊疆;在此造‘國民’與建構‘民族’同時進行?!保ㄍ趺麋?,2019:93)“當時學術研究的重要課題之一,便是透過調查語言、體質、文化之異同,來探求中國國族中究竟有多少‘民族’,各民族間的區(qū)分界線何在,并由考古與歷史學來說明導致這些民族之存在與區(qū)分的歷史過程?!保ㄍ趺麋?,2004:14-15)中國國土遼闊,許多偏遠地區(qū)是西方和日本學者考察足跡尚未抵達的。因此,一些中國學者認為應該抓緊時機,加快開展語言學、歷史學、民族學的田野考察活動,努力以最新調查成果在國際學術界占據(jù)一席之地。傅斯年組織的史語所邊疆考察工作,不過是當時學術界眾多努力之一。

      除了重視歷史文獻與考古發(fā)現(xiàn)外,傅斯年特別關注與“民族”密切相關的語言學研究。他在《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一文中說:“中國境內語言學和歷史學的材料是最多的,歐洲人求之尚難得,我們卻生看他毀壞忘失。我們著實不滿這個狀態(tài),著實不服氣?!彼凇端鶆沼涊d》中寫道:“若果印度支那語系的一行學問也被歐洲人占了先去,乃真是中國人的絕大恥辱??!”(傅斯年,1928:1)他為此十分關心在西南地區(qū)開展的語言學調查,將其視為界定中國境內“民族”群體的重要標志。

      在民國時期,有許多掌握現(xiàn)代民族學知識甚至留學背景的青年學者先后來到西南邊疆地區(qū)進行考察,他們的學術任務就是在當?shù)亍霸烀褡濉薄!吨袊褡鍖W史》介紹了民國時期民族學者在西部地區(qū)開展的主要調查活動:1928年楊成志在川滇交界處的調查,“在鮮有漢人活動的彝族聚居區(qū)調查兩月余。以后用數(shù)月時間分別學習彝族語言和苗族語言”(王建民,1997:116);1928年中央研究院社會科學研究所顏復禮、商承祖在廣西對瑤族語言、族源、分布等的調查(王建民,1997:117);1933年凌純聲、芮逸夫等的湘西苗、瑤調查;1934年凌純聲、陶云逵、勇士衡等人的云南調查,莊學本的康區(qū)調查,李佛一的西雙版納調查;1935年費孝通、王同惠、徐益棠的廣西瑤族調查,方國瑜的滇西調查;1936年胡鑒民的川西羌族調查;1936—1937年楊成志等參與的廣東瑤族調查和海南黎族、苗族調查等(王建民,1997:181-183)??谷諔?zhàn)爭期間的調查有:梁釗韜的粵北瑤民調查(梁釗韜,1994:1-14);陶云逵的滇西獨龍江調查(陶云逵,2012),以及馬長壽、岑家梧、柯象峰、徐益棠、李安宅、馮漢驥、任乃強、林耀華、吳澤霖、江應樑、郭蓮峰、方壯猷、梁甌第等先后在西部各地開展的田野調查(王建民,1997:229-238)。這些學者調查的主要目的就是把自己的“民族學知識”應用于考察當?shù)厝巳?,努力了解與“識別”不同的“民族”。

      在田野調查過程中,民族學家努力了解當?shù)厝巳旱恼Z言、文化、社會組織和生活習俗,而當?shù)鼐⑴c普通民眾也從這些民族學家那里得知“外部世界”的消息,聽到許多他們從不知曉的新概念、新知識?!安粌H是在演講中,在他們與當?shù)刂R分子的社交言談中,‘民族’也經(jīng)常是重要主題……此顯示民族學者及其田野考察工作,在近代中國邊疆人群之‘少數(shù)民族化’過程中的微妙角色與功能……民族學內涵的‘民族’概念與其內涵定義,導引學者們探尋、研究相關人群之語言、文化而讓他們得以認識與識別一個個的‘民族’。”(王明珂,2019:88)例如,“芮逸夫先生川南敘永考察之行的目的在于以人類學田野材料(主要為語言及婚喪禮俗材料)來證明苗族的存在,以此應和語言學家所建立的‘苗語’‘苗傜語’等語言人群范疇”(王明珂,2019:92)。

      當然,這些民族學家并不認為這些“造民族”的學術工作與“造國民”相抵觸,甚至認為這些“民族識別”工作可以“為其根據(jù)語系分類所建立之中華國族架構作一點腳注”(王明珂,2019:92)。如江應樑1937年提出,“對中國領土中全部民族的各個分子均有一個徹底的明瞭認識,方能說得到了解我們自己,方能與說復興中華民族之道”(江應樑,1992:1)。當時,“中華民族”與“中華國族”并用,蒙古、滿、藏等群體已被人們習慣地稱作“民族”,這些學者把“民族”概念應用到西南各地有文化特征的群體時,未必有清楚的政治考量并預見到其可能帶來的社會后果。

      五、傅斯年對黎光明川西考察成果的期待與失望

      (一)傅斯年對黎光明川西考察成果的期待與失望

      傅斯年作為一位受到“西學”系統(tǒng)訓練的新式學者,對于“什么是學術”有自己的認知和判斷標準,這就是西方的歷史學、民族學、語言學這一套知識體系,包括基本概念、研究專題、素材形式和敘事邏輯框架。傅斯年曾說:“對于語言學,絕不是從書本上去研究語言學,而是從調查方言、調查語音學著手……要把歷史學、語言學建設得和生物學、地質學等同樣?!保ǘ≈荆?010:17)他在給黎光明的信中專門提到,希望黎光明“學習一種夷語,記其文法上之大略”(黎光明、王元輝[著],王明珂[編校],2004:184)。他所期待于黎光明1929年川西考察的成果,就是應用這套西方學術概念和分類方法來搜集邊疆地區(qū)各類基層社區(qū)與當?shù)厝巳旱摹懊褡鍖W”素材,對人群進行歸類冠名,發(fā)現(xiàn)當?shù)赜心男懊褡濉币约案髯杂心男┪幕c社會特征。

      但是,當黎光明和他的同伴王元輝來到川西后,他們深切感受到“當時中國國民普遍對于邊疆地理及當?shù)亍畤濉臒o知。此種對于國族國家邊疆之認知焦慮”自然反映在他們身上(王明珂,2019:83)。甚至可以說,黎光明和王元輝1929年的川西之行,正是在這樣一種氛圍和焦慮中進行的。他們在川西各地開展的基層探訪活動中,“顯示他們傳播國族新知的強烈企圖:期望此行能以自身作為知識、訊息傳播的橋梁,將國人一向陌生的邊疆情況介紹到國族核心人群中,并將國族核心的情況訊息(特別是科學、進步、革命)帶給國族邊緣之人”(王明珂,2019:82)。

      由于黎光明在田野考察中展示出的個人興趣并不在于開展“民族識別”,因此在傅斯年與他的信函交流中,傅斯年認定黎光明的調查徹底失敗。由于黎光明不僅未能從學術視角在語言、習俗等方面“辨別”當?shù)氐母鞣N族類,反而表示所見居民與漢人“沒有多大差別”,同時在實地調查中把精力集中于給當?shù)孛癖娦v中華民國“各種國情”,“侈談政治大事”,這引起傅斯年的強烈不滿。在黎光明田野考察期間,傅斯年在給他的信函中曾指責說“蓋兄之未預備充分”,在進入田野前“未有足夠的民族學專業(yè)知識”(王明珂,2019:85)。傅斯年在信中一再告誡他,“應盡舍其政治的興味。……少發(fā)生政治的興味。……少群居侈談政治大事”(黎光明、王元輝[著],王明珂[編校],2004:183-184),試圖引導黎光明和王元輝二人回歸“學術正軌”。

      由此可見,傅斯年組織的1929年川西考察可以說是“所托非人”。第一,黎光明、王元輝沒有真正掌握這套西方知識與話語;第二,兩人沒有真正理解傅斯年期待于他們的調查目的。這與他們此前的個人經(jīng)歷有關。盡管黎光明曾考入東南大學史學系,王元輝曾就讀北洋大學,但他們“都是心懷革命之志的青年?!瓋扇硕紖⒓臃窜婇y、反帝國主義學潮,而同樣因此被大學開除”(王明珂,2019:81)。被學校開除后,黎光明進入廣東大學(中山大學前身),王元輝進入黃埔軍校,二人仍是熱心參與政治活動的積極分子。在校期間黎光明對西方學術知識關注有限,并不符合傅斯年研究計劃的人選條件,但是由于20世紀20年代國內文科大學畢業(yè)生很少,傅斯年的選擇范圍十分有限。

      (二)黎光明川西調查過程中的“造國民”

      黎光明之所以在田野考察中把興趣轉向傳播有關現(xiàn)代國家和中華民國的基本知識,而不是開展民族學調查,有兩個原因。第一個原因,是他在交談中發(fā)現(xiàn)當?shù)孛癖娚踔镣了?、僧侶、基層官員都極度缺乏有關這個國家的基礎政治知識,他認為這完全不可接受,這一局面亟需改變。第二個原因,是他并沒有發(fā)現(xiàn)當?shù)孛癖娕c漢人有重要的差異,也沒有認識到需要通過語言學、民族學知識在當?shù)鼐用裰袇^(qū)分不同的“民族”。正是這兩個因素的結合使他的川西考察背離了傅斯年為他設定的“學術軌道”。

      首先,黎光明在村寨調查中發(fā)現(xiàn)當?shù)鼐⒓按迕裢耆痪邆洮F(xiàn)代“國民”的基本知識,他們甚至不知道中國有多大,也不知道首都在哪里。一位大寨土官十分懷念清朝皇帝,說:“大清皇帝出來不出來還不曉得的呵!……大清皇帝真好,他每年要給我二十四兩餉銀;三年去朝貢一次,他還賞我們很多的東西。民國不給我們的餉,我們也不去朝貢了。”(黎光明、王元輝,2004:97)有一位喇嘛雖然知道孫中山和蔣介石,但只知道北京不知道南京,甚至詢問“三民主義和中華民國到底誰個的本事大?”(黎光明、王元輝[著],王明珂[編校],2004:106)當他們和一位喇嘛交談時,“他用西番話問我們,‘宣統(tǒng)皇上這一會還好嗎?’他從不知道有大總統(tǒng)袁世凱,當然更不知道有主席蔣介石。同他談到南京時,他問:‘那是洋人地方不是?’”(黎光明、王元輝[著],王明珂[編校],2004:120)

      受到國際政治態(tài)勢和列強割地賠款的刺激,許多中國精英認為既然中國傳統(tǒng)群體概念和“天下”秩序已經(jīng)完全不堪應用,便希望借用西方列強在界定本國政治秩序和處理國際關系時使用的“國家”觀念來重塑“中國”。西方的現(xiàn)代“主權”“領土”“(民族)國家”“國民”等政治概念及其意涵,便成為中國人需要了解并在本土應用的新知識。沒有一個“造國民”的過程,也就無法塑造一個新型的“民族國家”。哈貝馬斯指出:“只有當國民轉變成為一個由公民組成的民族,并把政治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時候,才會有一種民主的自決權。但是,對‘臣民’的政治動員要求混雜在一起的人民在文化上實現(xiàn)一體化。這一點是必不可少的,有了它,民族觀念也就付諸了實現(xiàn);而借助于民族觀念,國家成員超越了對于村落和家庭、地域和王朝的天生的忠誠,建立起了一種新型的集體認同。”(哈貝馬斯,2002:76)這里所說的“民族”(nation),實際上指的是“國族”,由超越了傳統(tǒng)認同(家庭、村落、族群和王朝)的公民即現(xiàn)代國民所構成,也即是安東尼·史密斯所說的“公民的民族模式”(Smith,1991)。

      雖然黎光明出生在一個回民家庭,但是“國族”認同顯然高于這一群體傳統(tǒng),從他的調查筆記來看,在以豬肉為主要肉食的川西地區(qū),似乎回民的飲食禁忌并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困擾,在他留存的筆記中既沒有涉及自己的回回身份,更不曾討論過“回族”議題?。

      其次,黎光明、王元輝二人并未發(fā)現(xiàn)當?shù)厝后w中有顯著的“民族”差異。

      在那時代的典范民族知識中,一民族是有其特定文化、語言與體質特征的群體,民族學、人類學(含體質學)、語言學便是找尋、判別這些民族文化客觀特征的學問。然而在黎光明和王元輝的報告中,他們常表示無法分辨羌民、土民與西番的習俗差異,以及羌民、土民與漢人的習俗差別。如他們描述一羌民的婚禮,稱:“今天的婚禮,幾乎全和漢人的一樣,新郎也簪花掛紅,新婦也頂蓋頂,也有贊禮的,也要拜客?!彼麄兠枋鲆煌撩竦淖〖议T前的裝設,稱:“這家人的門前也有‘泰山石敢當’,門額上也懸有一個珠砂判?!痹隗w質特征上,他們稱:“西番假如改著漢裝,其容貌沒有幾許顯著的點子與漢人不同?!保ㄍ趺麋?,2019:84-85)

      在他們眼里,當?shù)亍安┇M子的容貌,也和漢人的差不了幾多,不過眼眶比較黑一點”?(黎光明、王元輝[著],王明珂[編校],2004:153)。

      關于汶川瓦寺土司下轄的“土民”(今日之羌族),“因為他們住的地方和純粹住漢人的地方相毗連,所以,大半數(shù)的土民此刻都幾乎完全漢化了。幾十年前,他們就有了漢姓?!猩贁?shù)的土民已經(jīng)認識漢字”(黎光明、王元輝[著],王明珂[編校],2004:157)。在二人的調查筆記中,也曾提到“和坪雖然是四十幾家的一個寨子,但是有兩種民族。有一半是索習之土舍的百姓——土民。另一半是羌民。羌民不是索家(土司)的百姓,只是索家的‘佃客’(即佃戶),耕地納租而已”(黎光明、王元輝[著],王明珂[編校],2004:170)。雖然這里提到“兩種民族”,但是二人沒有依據(jù)民族學的學科知識展開任何進一步的討論,而是在對這兩個群體的觀察中尋找與當?shù)貪h人的共同之處。“他們(指羌民)的漢化程度比土民的還要進步一些,從容貌上全看不出他們和漢人兩樣,他們也是久有了漢人式的姓名?!济窈屯撩褚灿泻芏嗷橥暮圹E,有好些風俗習慣是羌土通有的,究竟不知是誰同化于誰。就衣、食、住三方面的大體言之,羌土都是差不多的?!保ɡ韫饷鳌⑼踉x[著],王明珂[編校],2004:173-174)

      “在‘民族’概念下,透過歷史、語言、民族等多學科之研究,最終是要證實一民族的客觀存在,并以語言、文化等客觀特征來劃分各民族間的界線。但如前所言,黎、王所見不僅‘羌民’、‘土民’生活習俗沒有多大差別,他們與漢人在生活習俗上也十分相似?!保ㄍ趺麋?,2019:85)曾被他們二人稱為“兩種民族”但感到并無多少差別的“土民”和“羌民”,今天都已被歸類于羌族。

      黎光明和王元輝進入川西地區(qū)基層社區(qū)后,看不出居民中的“民族”差異,卻對當?shù)鼐用駠乐厝笔КF(xiàn)代的“(民族)國家”觀這一現(xiàn)象十分焦慮,因而在與當?shù)毓賳T、僧侶和民眾的交談中轉而積極普及“國民知識”,極力宣傳“中華民國”政治建構和現(xiàn)代“國民”身份及其含義。王明珂將黎光明的這些活動生動地稱之為“造國民”行動,這些工作顯然不在傅斯年預期的學術研究計劃之中。傅斯年將“造國民”視為份外的“政治活動”,而“造民族”則是份內的“學術活動”。黎光明、王元輝并沒有按照傅斯年的預期在川西邊疆基層社區(qū)考察中努力把當?shù)夭煌懊褡濉钡恼Z言特征、文化傳統(tǒng)特色歸納出來,沒有完成在各色人群當中“造民族”的任務,因此黎光明川西“政治宣講之行”的記錄日志,即他與同伴王元輝在田野訪談基礎上完成的《川康民俗調查報告》手稿,自然被傅斯年視為“非學術活動記錄”,不僅此后數(shù)十年得不到出版機會,而且黎光明返回后很快就離開中央研究院史語所,回歸到他所熱愛的政治活動中。

      六、凌純聲、芮逸夫等人在西南地區(qū)的民族學考察

      (一)凌純聲、芮逸夫等人在西南考察中的“造民族”

      通過對芮逸夫等人在川南苗鄉(xiāng)調查的介紹,王明珂文章的第二部分生動地為讀者勾畫出內地學者在邊疆田野調查中如何把西方民族學知識(語言、血緣、體質、社會組織、生活習俗的差異)作為“民族識別”重要維度,并把人們原有的、比較漠視的群體差異提升到“民族差異”的高度。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學者們在關注“異”時忽略了“同”,并且忽視了當?shù)厣鐣拔易澹ㄈ海薄八澹ㄈ海钡膫鹘y(tǒng)劃分標準、族群結構和族屬的非政治屬性。

      1933年,中央研究院史語所的人類學者凌純聲、芮逸夫等至湘西考察。他們此行的目的是希望厘清中國民族中在“漢、滿、蒙、回、藏”五族之外,是否南方還有“苗”及其他民族。他們深入一些漢化程度較低的村落,以找尋本地的非漢文化因素(王明珂,2014:28)。

      芮逸夫在這約半年的調查采訪中,在鄉(xiāng)間勤于學習及記錄苗語,采訪及觀察苗民婚喪禮儀,記錄當?shù)厝说慕?jīng)濟生活與老習俗。(王明珂,2019:87)

      不僅是在演講中,在他們與當?shù)刂R分子的社交言談中,“民族”也經(jīng)常是重要主題……此顯示民族學者及其田野考察工作,在近代中國邊疆人群之“少數(shù)民族化”過程中的微妙角色與功能——不僅民族學內蘊的“民族”概念與其內涵定義,導引學者們探索、研究相關人群之語言、文化而讓他們得以認識與識別一個個的“民族”……(王明珂,2019:88)

      這些調查者在田野考察中向當?shù)孛癖姟捌占啊蔽鞣矫褡鍖W知識時,客觀上在當?shù)鼐⒅小霸臁背隽诵碌摹懊褡濉币庾R和新的族群邊界。王明珂稱之為“造民族”。例如通過羌族的建構,“民族史與民族學知識,造成民族識別、分類下的‘羌族’此一社會現(xiàn)實;有關羌族之歷史與文化常識,影響漢、羌、藏、彝各民族間的互動,并產(chǎn)生各種的社會文化表征”(王明珂,2004:21)。而這一“民族分類”在學理上符合西方民族學的學術標準與知識體系,完全能夠與西方學術界對話,這大概也正是史語所創(chuàng)建的研究宗旨。

      (二)民族學家不僅“造民族”,也在培養(yǎng)“民族領袖”

      這些民族學家與當?shù)鼐⒑推胀癖娪写罅拷徽?,這必然是一個信息互通、知識共享、觀念彼此影響的文化交流。我們不可忽視的一個重要現(xiàn)象,就是這些深受西方民族學知識影響的學者們,在熱心追求“知識應用”并創(chuàng)建“中國民族學”學科的過程中,客觀上卻在基層社會傳播“民族學”知識,并在他們足跡所到之處推動“造民族”。“在邊疆田野考察中經(jīng)由與本地人的緊密接觸互動,民族學者們也對本地人群,特別是其知識分子,介紹、傳播及強化民族、少數(shù)民族、中華民族等概念,并與他們在本‘典范的歷史與民族文化知識’上彼此溝通、相互影響。當然,此對于邊疆人群之‘少數(shù)民族化’造成多大的影響,是因人、因情況而異的?!保ㄍ趺麋妫?019:88)

      首先,他們在考察報告和田野筆記中對各“民族”的語言與文化特點進行歸納;其次,他們努力區(qū)分不同的“民族”的人口邊界與聚居地域;第三,他們在隨同和協(xié)助他們調查的當?shù)刂之斨袀鞑ミ@些民族學知識,從而啟發(fā)這些土著精英(如石啟貴)的自我“民族”意識,在“識別”過程中也在“培養(yǎng)”“民族”代表人物。這些人隨后成為新生民族的“民族領袖”。王明珂指出:“在與邊疆本土知識分子的接觸中,民族考察者本身成為民族知識的傳播者;被考察的本土知識分子,在習得民族知識后則成為本‘民族’之建構者?!保ㄍ趺麋妫?019:80)

      王明珂提及石啟貴(1896—1959年)的個案。凌純聲、芮逸夫1933年調查湘西時,“作為他們助手的本土知識分子石啟貴,因受兩位先生之啟發(fā),投身于本民族文化之調查、保存與傳揚。后來他多次上書國民政府各黨政機構,附以其考察成果之專著(《湘西土著民族考察報告書》),來證明本地‘土著民族’為一有特定文化的民族,呼吁國民大會中應有南方‘土著民族’代表的席位。1947年,他終于成為第一屆國民代表大會之土著民族湖南代表”(王明珂,2019:88)?!笆瘑①F之一生事業(yè)的轉折,便是很好的例子。他于大學畢業(yè)后,變賣家產(chǎn)購織襪機、紡紗機、照相機及新品種水稻種子等返鄉(xiāng),投身于教育及農業(yè)改革等多項新事業(yè),組織‘乾城苗民文化經(jīng)濟改進委員會’。然而在1933年協(xié)助凌、芮從事苗族文化考察后,他將大部分心力放在苗族文化、語言資料的搜集上,后來成為第一屆國民大會之‘土著民族’代表——此為湘西‘土著民族’得到國家認可的表征?!保ㄍ趺麋?,2019:89)?從凌純聲、芮逸夫那里獲得的“民族學”知識,無疑是催生石啟貴“民族意識”的主要媒介。

      但也有一些少數(shù)民族精英感到社會整體進步要比構建自身“民族”更為重要,如王明珂文章中提到另一位曾為芮逸夫調查助手的古元生。芮逸夫1943年返回史語所駐地李莊后,古元生受邀來到李莊,他“原來想趁此機會讀書、學習,以從事民族研究,但后來仍決定返鄉(xiāng)投入共產(chǎn)黨之革命活動。古元生放棄民族研究而選擇另一條道路,也是一種追求‘進步’的努力”(王明珂,2019:89)。換言之,也有一些少數(shù)族群精英認為,“包括全體國民的國家”的進步比自身所屬的“民族”被政府識別并獲得承認更為重要。

      與民族學者接觸和合作的地方精英此后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斑@是很奇特的合作、互惠。一般而言,這些力圖以教育文化與經(jīng)濟實業(yè)來讓本民族‘進步’的地方知識分子,對于苗鄉(xiāng)‘舊習俗’是不感興趣的,甚至認為它們是應被革除的對象。……受民族主義熏染的苗疆知識分子也因此可略分為兩類:一類以實業(yè)、教育來促成本地社會之‘進步’,一類通過考察及宣揚本民族固有文化來促成民族‘團結’,以及證明及宣稱本民族的存在。”(王明珂,2019:89)中國西南地區(qū)的“造民族”活動,可以被視為由外來民族學家與吸收了民族學知識的本地精英的合作所共同推動的。

      七、民國時期中國學者與中國社會現(xiàn)實運動的距離

      在民國時期的政治動蕩與社會革命中,中國學者(或者更廣義角度的讀書人)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呢?當時中國社會面臨兩大基本議題。

      一個議題是捍衛(wèi)國家獨立、主權和領土完整,將一個傳統(tǒng)的帝制國家轉變?yōu)楝F(xiàn)代民族國家,把清朝臣民轉變?yōu)楝F(xiàn)代“國民”。在這一動蕩的歷史時期,中國的社會精英,除了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曾出現(xiàn)極少數(shù)漢奸分子外,許多人是愛國并積極投身社會運動的,其中部分青年“投筆從戎”,依據(jù)各自政見分別投身黃埔軍校和延安的抗日軍政大學。這部分青年學生實際上直接投入“國家再造”和“造國民”運動,在政治舞臺和社會運動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另一個議題是以“先進的”歐美知識體系和概念話語作為理想模型和表達載體,重建中國的文化與知識體系。中國學者特別是留洋歸國人員積極參與新式學校和研究院的創(chuàng)建,仿造西方模式建立中國的學科體系和學術隊伍。這些“象牙塔”中的學術活動與中國幾億底層民眾的生活命運、與多種政治勢力之間開展的“幾種命運的決戰(zhàn)”又有什么關系呢?在民國時期,中國在抵抗帝國主義武裝侵略的同時面臨推翻“三座大山”的深刻的社會革命。但是,大學校園和研究院里學者的學術活動和個人生活相對遠離社會革命運動和普通民眾的命運。錢鍾書的小說《圍城》可以視為20世紀三四十年代大學教授們日常生活的寫照。

      (一)民國時期中國民族學者與中國社會革命的距離

      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前,中國民族學、社會學界多數(shù)學者對學術研究是否可應用于中國社會改造并無共識,一些人甚至對此比較淡漠。各高校的社會學系、民族學系在課堂上都將重點放在介紹西方學科理論、方法和經(jīng)典案例上,多數(shù)研究工作是努力模仿西方學界的傳統(tǒng)論題進行理論分析,讀者不多,社會影響很小?!翱谷諔?zhàn)爭爆發(fā)后,日本策劃滿蒙獨立,中國邊疆危機。加強對少數(shù)民族和邊疆地區(qū)的研究,已成為救亡抗日的需要。加上當時東部沿海各省相繼淪陷,高等院校大規(guī)模向西部和邊疆地區(qū)轉移,邊政學一時興起,使得民族學社會學家們也隨之將研究的重點轉向西部邊疆和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以至當時有人說,人類學民族學在西方是研究異域的‘蠻族學’,在中國則是研究邊疆少數(shù)民族的學問??!撕?,中國的民族學更多地卷入了邊疆和少數(shù)民族問題的研究,研究領域的這種偏重從此形成了傳統(tǒng),這個傳統(tǒng)在中國民族學界沿襲下來并一直保持至今?!保钍ッ?,2018:13)

      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中國邊疆地區(qū),國民政府和像黎光明這樣的熱血青年在努力造“國民”?!败且莘蛟诖蠑⒂烂缛肃l(xiāng)民家中所見的《國民政治讀本》,可以說,也是當時國民政府‘造國民’工程的一種工具與表征。”(王明珂,2019:94)但是學者“造民族”的學術工作也在同步進行?!败且莘蚣巴瑫r代之民族學者所從事的邊疆調查研究,以及改正傳統(tǒng)上漢人對異族有污蔑意味之族稱,其主要意義便在于此:造民族?!保ㄍ趺麋?,2019:93-94)“在另一方面,黎光明、王元輝之田野考察報告中流露的卻是他們對于邊疆民眾缺乏‘國民’知識及素養(yǎng)深懷憂慮,感覺邊民作為‘國民’有些資格不夠(如王元輝之語)。隨著此種對邊疆‘國民’無知于國家、民族之事的憂慮而生的期許及呼吁便是以教育(邊民教育)來改造邊民,也就是‘造國民’?!保ㄍ趺麋妫?019:94)

      (二)民國時代終結時一些中國學者如何評價自己的研究

      清朝晚期即有不少學者關注和學習西方知識體系和學術體系。民國建立后,陸續(xù)有許多青年留學海外學習人文和社會科學諸學科,進入國際著名學府,師從國際學術大師,許多人回國后在大學、研究所和政府部門就職,享受高薪及其他優(yōu)厚待遇。不可否認的是,他們在各學科領域對中國的知識結構和教育體系帶來了顛覆性變化。與此同時,中國社會劇烈動蕩。辛亥革命后緊隨著北伐戰(zhàn)爭、外蒙古和西藏“獨立”風潮、各省軍閥混戰(zhàn)、東北易幟、“中東路事件”、圍剿紅軍、偽滿洲國成立、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內蒙古自治、汪偽政府成立、伊寧事變、日本投降、外蒙古正式獨立、國共內戰(zhàn)。這些事件或者關系到國家統(tǒng)一和領土完整,或者關系億萬國民的生命和政治經(jīng)濟生活。可是,自1919年五四運動后,除了極個別學者(李大釗、陳獨秀等)投身政治運動外,那些留學海外,出身于名師名校,擁有教授頭銜,弟子成群的頂尖人文與社會科學大師,對中國社會的巨大變革可曾做出過任何具有社會影響力的行動?

      國共內戰(zhàn)形勢明朗后,許多著名學者如梅貽琦、胡適、傅斯年、李濟、凌純聲、芮逸夫等前往臺灣,同時也有一批學者如陳達、吳澤霖、費孝通、林耀華等選擇留在大陸。這些留在大陸的著名學者是如何評價自己的學術活動的?1949年6月10日在燕京大學舉辦了當時北平十一位著名民族學家、社會學家參加的座談會??!蹲剷o要》指出:“由于客觀環(huán)境限制,一受反動政權的壓迫,二受社會學者本身訓練階級出身的影響,社會學者不敢反抗舊統(tǒng)治者,以小資產(chǎn)階級立場研究中國社會。研究結果既不為勞動大眾服務,亦未為統(tǒng)治者所重視,雖有求‘客觀’之名,但盡‘逃避現(xiàn)實’或‘直接間接為統(tǒng)治者培養(yǎng)人才’之實。以至數(shù)十年來社會學未能擔當發(fā)揮其應有之職能,對于中國社會之實際的貢獻極少?!保钍ッ?,2018:10)。

      民國時期中國精英面臨兩大任務:一個是通過社會運動(必要時發(fā)動社會革命和武裝斗爭)把當時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轉型為一個獨立和擁有主權的現(xiàn)代國家,另一個是吸收西方工業(yè)文明和知識體系來重建中國文化與知識體系。這兩大任務彼此交織,缺一不可。以民族學這個學科來說,第一個急迫的任務是國家建構與“造國民”,唯有全體中國人建立起對這個國家的政治與文化認同,國家才能保持統(tǒng)一和發(fā)展。中國是個有幾千年統(tǒng)一歷史并發(fā)展出獨特社會秩序、群體認同的文明體系,中華文明的基本特質是非無神論的世俗性,與西方基督教文明、伊斯蘭教文明等有一神教傳統(tǒng)的文明存在本質的不同(馬戎,2018)。文明之間需要相互學習,在理工科等專業(yè)技術方面,中國需要系統(tǒng)地學習西方的自然科學和工程技術。而在醫(yī)學方面,西醫(yī)和中醫(yī)各成系統(tǒng),我們不能以西方的“科學性”來簡單地否定中醫(yī)藥。在西方基督教土壤中生長出來的西方人文學科(如民族學)和社會科學(如社會學、政治學)的概念與知識體系,如果簡單地照搬到中國來,就很可能出現(xiàn)“水土不服”。民國時期的一些中國學者特別是留學歸國的學者,盡管有一腔愛國熱情,但是癡迷于西方學術體系的“科學性”(與自身在國外學習經(jīng)歷有關)而在民族學考察中推動“造民族”,同時完全“不接地氣”,置身于全國性偉大社會革命運動之外。

      進入21世紀后,中國學者要繼續(xù)關注西方學術界發(fā)展動態(tài),及時了解其新概念和新理論,沒有人否定這一點,但是我們絕對不能將這些視為“具有普世的科學性”而簡單地套用于中國社會。林耀華等老一代社會學家、民族學家在1949年對自身學術工作所做的評價,今天仍然應當作為我們的警鐘。

      八、結語

      中國的人文學科和社會科學體系無疑需要充分借鑒其他文明的知識傳統(tǒng),充分吸收人類社會創(chuàng)造出來的全部精神財富與智慧,與來自不同文明體系(歐美、南亞、中東、拉美、非洲等)的學者進行對話。但是,中華文明對于世界的想象(自然界、天下觀)、社會秩序(權力結構與合法性來源)、群體認同要素(以倫理文化為分界)、歷史演變(包括“蠻夷入主”形式的朝代更替)的基本理念畢竟是與其他文明全然不同的體系,因此中國學者在拓展視野的同時必須扎根本土,努力走出一條自己的路,而不能簡單地把西方的一套概念術語和話語體系搬到中國來。

      民族學家和人類學家非常關注人類文明在歷史進程中發(fā)展出來的文化多樣性。西方學者在世界各地的田野調查中寫下大量精彩的“ethnography”(族群志),生動而詳盡地記錄與描述了各地土著族群的社會與文化活動的方方面面,是人類了解與“識別”各地“ethnic groups”“tribes”(族群、部落等)的重要學術探討。民國時期在中國邊疆地區(qū)開展這項工作,對于中外學術界了解中國各族群也是十分必要的學術研究。但是不幸的是,由于基本觀念(如“nation”)的錯譯與誤導,這項工作被實踐為“造民族”活動,并為民國時期的民族學者在1949年后十分自然地轉向斯大林式的“造民族”工程奠定了基礎。這恐怕是傅斯年等人在創(chuàng)辦史語所并大力推動民族學調查時所始料未及的。

      20世紀50年代,“造民族”成為政府主導的“社會工程”,出現(xiàn)了“頂層設計”,1953年普查時自報的400多個“民族”必須大幅縮減到幾十個(黃光學[主編]、施聯(lián)珠[副主編],1995:148),中國境內可以被“識別”為“民族”的群體總數(shù)被設定了上限,此時開展民族調查的學者不得不服從政府制定的整體框架?!吨袊拿褡遄R別》一書列舉大量案例,介紹在實地調查中記述的許多自認為是獨立“民族”且具有語言與文化獨特性的群體最終是如何被政府在這些學者的協(xié)助下歸類進某些人口較多“民族”中的(黃光學[主編]、施聯(lián)珠[副主編],1995:174-323)。

      毫無疑問,這種“民族歸并”帶來的后果之一,就是在政府推動的“民族文化發(fā)展建設”后續(xù)工作中,各地自然形成的群體文化多樣性必然會以“民族”為單元進行再整合,從而導致以政府官員和學者歸納出來的各“民族”具代表性的語言和文化形式對本族全體成員進行“文化再造”。王明珂對川西各族“戴頭帕”習俗演變的描述,即呈現(xiàn)了這一文化整合在現(xiàn)實社會中復雜多向的生動演變過程,其結果是削弱乃至消滅了傳統(tǒng)上各地區(qū)和各群體存在的文化多樣性。這樣的文化演變進程很可能是那些欣賞群體文化多樣性,但是積極參與“民族識別”工作的民族學家未曾想到的。不可否認,隨著交通通信設施的普及與改善,隨著跨地域遷移與就業(yè)規(guī)模的擴大,群體的文化多樣性必然在全球化大潮中逐漸弱化,各族群交往、交流、交融是歷史發(fā)展大趨勢。與“民族識別”相聯(lián)系的各“民族”“文化特征”在固化后會出現(xiàn)怎樣的歷史走向,政府的“民族文化政策”將如何加以引導,對此我們只能拭目以待。

      在告別帝制后的民國初年,推動“造國民”是關系到國家如何重構的最重要的任務,而參照西方民族學知識開展的“造民族”工作以及后續(xù)的“民族識別”工作,客觀上并不利于中華國族的構建。這便是王明珂這篇文章的主題。在傅斯年批評黎光明“造國民”活動的90年后,王明珂的這篇文章再次把辛亥革命后中國社會同時出現(xiàn)的“造國民”和“造民族”兩個社會運動的政治與社會文化含義生動地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聯(lián)想到進入21世紀后中國民族關系出現(xiàn)的嚴峻態(tài)勢與港臺地區(qū)出現(xiàn)的認同危機,對于這一學術反思的重要意義,無論怎樣肯定都不為過。

      回顧傅斯年與黎光明的思路差異,我們也不得不介紹一下黎光明后續(xù)的社會與政治活動。他在1946年就任靖化縣縣長,“建立及鞏固國民政府對川康邊區(qū)的掌控,……直接面對的敵人,則是其勢力在此盤根錯節(jié)的袍哥煙匪頭領們。在黎光明就任靖化縣長兩個多月后,他設宴刺殺本地袍哥頭領杜鐵樵,自己也在袍哥黨徒的報復性攻擊中遇害身亡。可以說,從青年時代開始,黎終其一生都在從事‘國民革命’”(王明珂,2019:85-86)。在這些行動中,黎光明肯定十分清醒地預計到自己的命運,他的一生也算是“求仁得仁”。

      王明珂指出:

      成為“民族”并非近代民族主義及民族國家建構下邊疆之人的唯一選擇,也并非最好的選擇。在20世紀上半葉,“國民”(citizen)與“民族”概念同時進入中國,也隨著邊疆地理與民族考察而進入中國邊疆——造“國民”與建構“民族”同時進行。無論如何,相對于造“國民”,建構“民族”簡單得多;經(jīng)由學術研究與政治安排,一個個“民族”群體被認定、識別而加入國族之中,并以國家之民族政策來彌補邊疆少數(shù)民族的政治經(jīng)濟弱勢地位。然而在“民族”群體認同中,及以“民族”為單位爭取群體在國家內的地位與利益之情況下,常讓個人失去其作為“國民”之反思性與行動力;在民族文化與民族宗教之大纛下,更常讓民族內的性別、階級、世代、圣俗間之剝削與不平等被遮掩??磥恚袊褡鍑医嬘幸晃淳怪?,那便是造“國民(或公民)”。(王明珂,2014:30)

      當年中國政學界精英們共同走的是一條便捷的道路,也就是造“民族”,以此構建多元一體之中國。而造“國民”的工作,……無疑這是一條艱辛、漫長、曲折卻仍必行的道路。(王明珂,2019:94)

      近些年來,加強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這一命題被提上日程,彰顯出當前國內外形勢下加快推進“造國民”工作的時代緊迫性。進入21世紀后,在中華大地上“造國民”的“政治任務”仍未完成,以至于在今天,這仍然是中國學者不得不面對和反思的重大議題。

      注釋:

      ①2019年4月1日,王明珂在北京大學第七屆費孝通紀念講座做了題為《民族與國民在邊疆:以歷史語言研究所早期民族考察為例的探討》的學術演講,發(fā)表在《西北民族研究》2019年第2期。

      ②黎光明于1928年“8月自上海出發(fā),12月再由成都西行,經(jīng)灌縣、汶川、理番、茂縣,對于沿途之羌民土民及雜谷人等,均有調查?!文?月又到松潘,以其地為中心點,四出調查西番及博玀子等之民情風俗,6月初調查結束,返回成都”(王建民,1997:117)。

      ③許多二十來歲留學歸來的年輕學者被聘為新式大學的教授、院長和研究所所長。吳宓就讀哈佛大學本科生期間,1919年僅24歲即受聘北京高等師范學校教授。1923年李濟在哈佛大學獲得博士學位,年僅27歲即受聘為南開大學教授。胡適1917年通過哥倫比亞大學博士資格考試,同年26歲回國任北京大學教授,10年后才答辯正式取得博士學位。吳文藻1928年獲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學位,次年28歲受聘為燕京大學教授。錢鍾書1937年獲牛津大學學士學位,次年27歲受聘清華大學教授。

      ④關于“民族學”與“人類學”相互之間的關系,可參見《中國民族學史》上卷的討論(王建民,1997:35)。

      ⑤例如,F(xiàn)redrik Barth(弗雷德里克·巴斯)的Ethnic Groups and Boundaries:The Social Organization of Cul-ture Difference(Waveland Press,1969)被譯為《族群與邊界——文化差異下的社會組織》(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

      ⑥美國護照的“nationality”一欄填寫“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中國護照的“nationality”一欄填寫“中國CHINA”。

      ⑦原文為“The Dictionary of the Royal Spanish Academy…does not use the terminology of state,nation and language in the modern manner before its edition of 1884.…in its modern and basically political sense the concept nation is historically very young.Indeed,this is underlined by another linguistic monument,the New English Dictionary which pointed out in 1908,that the old meaning of the word envisaged mainly the ethnic unit,but recent usage rather stressed‘the notion of political unity and independence’”(Hobsbawm,1990:14,18)。

      ⑧原文為“The best political arrangement obtains when each nation forms a state on its own”(Kedourie,1961:58)。

      ⑨原文為“Nationalism is primarily a political principle,which holds that the political and the national unit should be congruent”(Gellner,1983:1)。

      ⑩《日清戰(zhàn)爭實記》,東京:日本博文館1894年版。

      ? 清末中國反滿人士或組織大多獲得日本政府或民間人士贊助、保護。形成強烈反差的是,日本在極力利用“民族”概念分裂中國的同時,卻對它侵占的琉球、蝦夷地(今北海道)的琉球人、阿伊努人強制推行語言與認同意識的同化政策,堅稱“日本是單一民族國家”。直至2008年,日本國會才承認阿伊努人為日本北方“原住民”。這是典型的內外“雙重標準”。

      ? “英文中民族的名詞是哪遜。哪遜這一個字有兩種解釋:一是民族,一是國家。”(孫中山,2000[1924]:2)

      ? 關于國內現(xiàn)行民族概念和術語的調整,學界已有討論與建議(馬戎,2000:135)。

      ? 他卻因為有回民身份,死后尸身得以安葬?!啊栋沃葜尽酚钟涊d,黎遇害后無人敢為其收尸。后來還是當?shù)鼗孛耖L老出面說情,袍哥才許將之掩埋?!薄暗珜柘壬@樣奮志于世的人而言,一介軀殼又何足道哉?!保ㄍ趺麋妫?004:7,9)

      ? “博玀子”是“漢人對川南滇北部分非漢族群的辱稱;他們的后代今多被識別為彝族”。(黎光明、王元輝[著],王明珂[編校],2004:140,腳注5)

      ? 另一位成為第一屆國民大會之湖南“土著民族”代表的朱煥章,是由英籍傳教士所辦教會學校培養(yǎng)出來的苗鄉(xiāng)精英(王明珂,2019:89)。

      ? 馬長壽:《人類學在我國邊政上的應用》,載《邊政公論》第6卷第3期(1947年)。

      ? 出席者:費孝通、吳景超、陳達、李有義、蘇汝江、吳澤霖(以上來自清華大學);趙承信、林耀華、嚴景耀、雷潔瓊、陳永齡(以上來自燕京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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