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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花紅,李花白(短篇小說)

      2020-07-14 08:28李海
      椰城 2020年7期
      關(guān)鍵詞:火塘阿婆爺爺奶奶

      李海

      那是一個晴朗的冬日,大年三十的前三天。太陽像個慈愛的母親溫柔地?fù)崦蟮?。這個貧窮的小村莊也洋溢著溫暖和快樂。這天下午,我在村外的小河溝邊挖野菜。弟弟和幾個孩子在我身后的公路上玩耍。一輛白色皮卡車從村外駛來,不一會兒從我們身邊駛過,揚(yáng)起一團(tuán)團(tuán)黃灰。盡管車子沒停下來,但我看得清,車廂里拉著柜子、沙發(fā)和一些裝得鼓鼓的袋子。是哪家買了家具呢?我睜大眼睛好奇地盯著車廂。幾個孩子不約而同地緊隨車后,在陽光下的黃灰中你追我趕。我提著菜籃跟在后面。

      這段日子,村里平日外出打工的人陸陸續(xù)續(xù)都回來了。我爸也回來了。他給弟弟買了一套過年的新衣服,也給我買了一件棉衣,淡紫色的,是我喜歡的顏色??晌覅s高興不起來。我一直覺得是爸爸沒出息,媽媽才會跟別人跑了。

      一陣風(fēng)把車子卷起的黃灰吹散了。皮卡車似乎放慢了速度,或許是司機(jī)看到幾個孩子在后邊追趕,故意放慢了速度。

      車子居然停在我家門前!

      從車上下來兩個男子。其中一個,穿著灰色夾克,戴著眼鏡,看上去很年輕,像個大學(xué)生。另一個,穿黑色大衣,個子高大。是他?對!是那個人!

      一個月前,他來過我家。

      那天,小雨淅淅瀝瀝,天空灰蒙蒙一片,地上到處濕漉漉的,整個村莊浸在乳白色的雨霧中,空氣中帶著一股逼人的寒氣。我和弟弟已經(jīng)放寒假。爺爺奶奶也因為下雨沒有上山。我們一起圍坐在火塘邊烤火。

      爺爺說:“窮人怕過冬,這天要是再不晴,恐怕這堆柴不夠我們過冬了?!?/p>

      連續(xù)幾日陰雨不見陽光,家里的每一個角落都是冰冷的,只有蹲坐在火塘邊聞著火的味道,尚可讓人感受到一絲溫暖。這些天,火塘里的柴火就沒有熄過。這些柴都是爺爺平日去放牛時從山上撿回來的干枝。村里早就規(guī)定不能砍樹,爺爺拾柴也只能到林中撿一些地上的干枝。其實(shí),村里好多人家早就不燒柴火了,平時做飯都用電飯煲或電磁爐,冬天取暖就燒炭或用烤火器。如今,村里五六十戶人家還燒柴火的已寥寥無幾。

      柴枝燃燒著發(fā)出哧哧的聲音,好像在笑。我曾聽奶奶說,火笑意味著有客人會來??墒牵@雨雪紛飛的大冷天,誰會來呢?

      柴火靜靜地燃燒著,我們靜靜地坐著。那一團(tuán)亮堂的光照在被烘得通紅的臉上,我能感受到臉和膝蓋在發(fā)燙。這足夠的熱量,幾乎使我忘記了外面的寒冷。

      有人從屋外進(jìn)來!

      “大爹大媽,哦,孩子們也都在??!”那人一進(jìn)屋就這樣稱呼爺爺奶奶,好像很熟的樣子。

      “你來啦,來,過來坐著烤火?!蹦棠腾s緊起身,用衣袖擦了擦那把原先她坐的木凳,然后遞給他。

      “嗯,好的?!彼呓鹛粒⌒囊硪淼卣率痔?,順手放在火塘邊的柴堆上,接過凳子,又輕輕放下,“待會再坐吧,要不你們先跟我來看看,我拉了一些碳來,你們看看要堆到哪?”

      這時,我有機(jī)會看清他。他看上去差不多四十上下,身材高大,稍微有點(diǎn)胖。一雙明亮的眼睛、濃濃的眉毛、高高的鼻梁把他的五官襯托得很有立體感。他的頭發(fā)上和衣服上沾了許多小雨珠。他看起來屬于那種讓人見了就感到親切的人。

      說著,他轉(zhuǎn)身走到門外。爺爺奶奶跟在后面。我和弟弟也起身跟著出去。

      外面飄著蒙蒙細(xì)雨,泥地、草堆、柴堆、糞堆,到處濕漉漉的??諝饫锷l(fā)著稀泥巴混著豬屎雞屎臭的味道。一輛黑色越野車停在門前的泥地上。他走到車旁,打開后備廂。爺爺跟著過去。

      “是人工碳,現(xiàn)在木碳很難買到了?!蹦侨藘墒肿プ〈拥囊活^說。

      爺爺提著袋子的另一頭,“實(shí)在不好意思啦,樣樣給你掛著。你看,你買這么多,太多啦。”

      兩大袋碳被抬進(jìn)屋里,放在玉米堆旁。爺爺和奶奶連聲道謝。

      說實(shí)話,當(dāng)時有一種無形的東西充斥著我的心,仿佛一團(tuán)烈火,燒得全身發(fā)熱。又仿佛不是火,而是別的什么東西刺痛我的神經(jīng)。我望著那個人,靴子上沾著黃泥巴,頭發(fā)和衣服都濕了。他的臉凍得有些發(fā)青,嘴唇有些發(fā)紫,眼睛卻炯炯有神,帶著一種親切和信任的目光。不知為何,那種無形的東西忽然轉(zhuǎn)化為一種羞恥感。我想,我們憑什么享受一個陌生人如此的恩惠?憑什么呢?

      “有火鉗嗎?”

      “有?!?/p>

      沒等奶奶去找,我已經(jīng)從火塘邊把火鉗拿來,遞到他手里。

      他解開編織袋的袋口,用火鉗夾起一截碳。我又迅速拿來了撮箕。他朝我微微一笑。他夾了幾截木碳放在撮箕里。我把這些木碳抬到火塘邊。我們又一起圍著火塘坐下來。

      火塘上的黑吊鍋散發(fā)出一股濃濃的米香味。這鍋因為天長日久被煙熏,早已附上一層厚厚的黑煙子。

      “煮著早飯呢!”他也聞到了這股香味。

      “是呢,煮著米?!蹦棠陶f。

      “這天氣還真冷!大爹大媽,你們身體還好吧?”他一邊說著,一邊用火鉗夾起一截木碳放到火塘里,很多白煙子飛起來,落到鍋蓋上。

      “好呢!好呢!”爺爺奶奶異口同聲地說。

      “我上回買來的咳嗽藥還管用吧?”他又夾起一截碳往火塘里放。

      “管用!管用!我吃了三天就好了,現(xiàn)在不咳了?!蹦棠陶f著,站起來躬著身子將吊鍋從鐵繩上取下來,放在火塘邊上?!八蟾闪耍旁诨疬吢v?!?/p>

      “嗯,水一干就要改小火了。用柴火煮飯還是講技術(shù)呢。不過這樣煮比電飯煲煮的要香得多?!彼粗鹛吝吷夏强诤阱?,嗓音低沉而有磁性。

      “小娃他爹也快要回來了吧?”他又問。

      “前段時間打電話回來——他說今年錢不好掙——原先說翻過年后把這老房子拆了重新蓋——現(xiàn)在看來是蓋不了了?!睜敔斦f話語速很慢,帶著濃濃的苗族口音。

      那人抬起頭看看天花板和墻壁,又用目光在屋里環(huán)顧了一圈,然后輕嘆了口氣,說,“房子還是要蓋呢?!彼恼Z速很慢,似乎帶著一種安慰的語氣,“你看,這房墻有幾處都開裂了,不能再繼續(xù)住下去。房子是必須要蓋的。再說現(xiàn)在危房改造國家是有補(bǔ)貼的?!?/p>

      “我們曉得,村長也跟我們說過好多次了。但是眼下我們一分錢都拿不出來啊?!睜敔斏酝A艘粫?,又接著說,“那兩頭豬,最多也只賣得幾千塊。再加上賣玉米,也湊不齊一萬塊。咋蓋得起來嘛。國家兩萬塊錢的補(bǔ)助也蓋不起來。再說不先動工,也拿不到補(bǔ)助?!?/p>

      “再想想辦法!等小娃他爹回來過年時再商量嘛,到時候說不定他苦得點(diǎn)錢,湊一湊也就夠起房子主體了。”

      “嗯,是啦,是啦。麻煩你了!”

      “嗯,我去車上拿東西”。

      那個人站起來走了出去,進(jìn)來時提著一個提包。他從提包里抽出三張白紙,是空表!他又從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只筆,在上面填了一些數(shù)字。填到有些地方,他停下來,又問爺爺,然后又填。最后他讓爺爺在表上簽名。爺爺沒有上過學(xué),不會寫名字,是我?guī)蜖敔敽灥拿?,他還夸我的字寫得好。

      奶奶邀請他留下來吃午飯再走,他婉言拒絕了。我們站在門口目送他。天空仍飄著蒙蒙細(xì)雨。不一會兒,車子消失在村外路邊的轉(zhuǎn)角,泥地上留下兩道很深的車痕。

      不知是巧合,還是造化的安排,那天還發(fā)生了另外一件事,讓我第一次見他就對他永生難忘。

      送走他之后,奶奶吩咐我拿些碳分給阿婆。

      阿婆是個孤寡老人,今年已經(jīng)快八十歲了。她唯一的親人是她年輕時在路邊撿回來養(yǎng)的兒子。那個兒子雖然腦瓜子有點(diǎn)傻,但卻很勤快也很孝順。只可惜在他三十歲阿婆六十歲那年,在去鎮(zhèn)上趕集的路上出車禍死了。

      阿婆是個慈祥的老人。她會講很多故事,我從小就喜歡聽她講故事。其實(shí)如果奶奶不吩咐,我也正打算等那人走了之后送些碳給阿婆。

      我把一些碳裝進(jìn)竹籮里。背起竹籮就往阿婆家走去。她家離我家不遠(yuǎn),四五分鐘就能走到。整個村子就我們兩家的土屋孤零零地散在村子邊緣的一角。

      “哎喲!哎喲!”一推開門我就聽到屋里微弱的呻吟。我朝火塘望去,只見阿婆家的小黑貓孤零零地坐在火塘邊,火塘里的柴火已經(jīng)燃盡,一條條白色的煙灰呈現(xiàn)之前柴火燒過的痕跡。阿婆蜷縮在離火塘大約一米處的昏暗的樓梯腳。

      “阿婆!怎么啦?” 我趕緊放下竹籮,大步走過去。

      “哎喲——妹喲——你來啦——”阿婆喘著粗氣,一副奄奄一息的樣子。兩行淚水掛在爬滿深密皺紋的臉上。“老天,我想著——我今天——是要得死了——硬在這里了……”

      “咋會這樣?”

      “一大早——從樓梯上摔下來——我的腿動不得了——起不來了……”

      我用盡全身力氣試圖把阿婆扶起來,但是沒用?!鞍⑵?,你等著,我去找人?!蔽椅ㄒ荒芟氲降木褪窍然厝ジ鸂敔斈棠陶f。

      我快步跑回家,竟看到剛才那張黑色越野車又停在門前。我跑進(jìn)屋——原來他回來取落在火塘邊的手套,我把阿婆的事告訴了他們。

      “走!帶我去看看!”那人說著,把手套裝進(jìn)上衣口袋里。

      他緊跟在我身后來到阿婆家。

      “老人家,摔到哪里了?”他蹲下去,雙手扶著阿婆的手臂。

      “哎喲——我的腳——腰——動不得了——哎喲”

      “得趕緊上醫(yī)院!把她的子女喊來!”

      “她沒有子女?!?/p>

      “哦——那喊村長!我開車!我們一起送她去醫(yī)院?!彼f話很干脆,毫不猶豫。

      他話音剛落,奶奶就往村長家跑去了。

      他起身脫下外套,披在阿婆身上,又俯身蹲下去。我和爺爺幫忙扶著,他背起阿婆就往車子的方向走去。我跟在后面。

      他小心翼翼地把阿婆放到后排座位上。

      “老人家,您坐好了,我這就送您去醫(yī)院!”

      “哎呦——么喲——好心人啊——我不去——我這么老了——死了算了——不去醫(yī)院了。”

      “您坐好啊,醫(yī)院要去,去了醫(yī)院,您很快就會好起來?!?/p>

      不一會兒,村長小跑著來了。那人三言兩語把事情告訴了村長,示意村長坐上副駕駛。

      車子啟動了,阿婆把頭探到車窗邊,對我說,“妹,記得喂黑貓?。 ?/p>

      我站在原地,目送車子又一次消失在村口路邊的轉(zhuǎn)角。天上仍飄著蒙蒙細(xì)雨。

      后來,我聽村長說,阿婆直接被送進(jìn)了縣醫(yī)院。阿婆出院那天,也是那個人開車送回來的。

      真沒想到皮卡車會停在我家門前,更沒想到會是他!

      我走到門前時,爺爺、奶奶,還有爸爸,已經(jīng)從屋里出來。我把菜籃放到屋里的灶臺上,又走出來。

      “大爹大媽,我拉了一些家具給你們。這些家具是用過的,但都還沒壞,就是舊了些。你們要是不嫌棄的話就將就著用。等新房子蓋好了,我再買新的送你們?!彼贿呏钢噹系哪嵌褨|西一邊說。

      “謝謝啦!不嫌棄,不嫌棄。”爺爺奶奶異口同聲地說。

      他們正說著,戴眼鏡的年輕人爬到車廂上打開車廂蓋,在上邊搬弄著,那個人便走過去接應(yīng)。爺爺和爸爸也跟著過去幫忙。我也湊了過去,但沒能搭上手。這時,村長也來了。他笑瞇瞇地上前跟那個人打招呼,然后也跟著搬東西。

      他們把東西從車上卸下來,然后搬到屋子里。兩個橘色的布沙發(fā),一長一短,一個一米多長的白色電視柜,一臺超薄電視。這些東西似乎有些褪色,但還完好無損。在那個滿地灰塵、亂七八糟地堆著牛草豬食、天花板被煙熏得黑得發(fā)亮的昏暗的屋子里,它們是那么鮮亮,亮得令人晃眼。還有一張書桌!他說,這書桌是專門送給我寫作業(yè)的。他說那是他家的孩子以前用過的。說實(shí)話,這書桌確實(shí)有點(diǎn)舊了,不過我很高興能夠擁有它。

      搬完東西,他們端來板凳,在門前的李子樹下圍坐下來。雖是深冬,但午后的陽光卻格外暖和。幾只灰雀站在光禿禿的枝椏上發(fā)出調(diào)皮的叫聲。一群雞娃圍著雞媽媽在糞堆旁覓食,無憂無慮的樣子。

      我接照奶奶的吩咐,從屋里端來裝有瓜子的大碗,放到他們中間的凳子上。然后站到奶奶身后。瓜子是前些天隔壁的李嬸送的,我和弟弟都不愛吃?,F(xiàn)在,那些瓜子放在那里也只是個擺設(shè),他們只是坐著說話,沒人伸手去抓一把。要知道這是我們唯一能拿得出來招待客人的東西。自始至終,那個年輕人沉默不語,只有那人在問話,爺爺、奶奶和爸爸時不時答話,村長也會插上幾句。他們說了很多話,我記不太清楚了。我唯一記得的是他們說起拆掉老房子蓋新房子的事。

      我做夢都想住上像村長家那樣寬敞明亮的樓房,做夢都想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們一家就擠著住在這間破舊、窄小、昏暗的屋子里,十多年來沒有一丁點(diǎn)改變。我一直很努力地讀書,想通過讀書改變現(xiàn)在的命運(yùn)。除了好好讀書,我真不知道我還能有其他的什么出路。對此,我要感謝我的老師,至少她讓我相信讀書可以改變命運(yùn)。

      如果不是親身經(jīng)歷,你不會知道這個時代貧窮對于一個孩子來說意味著什么。饑餓?寒冷?都不是。是另一種東西,一種挫傷自尊的東西。有時,我真想不明白為什么人一生下來就是不公平的,但其實(shí)我似乎是知道的,這世上從來就不存在公平。

      就在剛才,那幾件家具突然改變了這個家的樣子,雖然把它們放在那里看起來是那樣不搭配。但不知為何,我心中的羞恥感又開始萌生。每一次面對這個好心人和他送來的東西,我心存感激卻又羞愧無比。

      我默默站著,看他們坐在那里說話。午后的陽光照在他慈祥的臉上,我看到了他額頭和眼角的皺紋。有那么一會兒,我竟無端地幻想,要是他是我的爸爸,我是他的女兒,我的生活又會是什么樣?

      臨走時,他從褲兜里掏出錢,遞給爺爺奶奶各三張百元人民幣。說是要過年了,讓他們?nèi)ソ稚腺I年貨,買幾件厚實(shí)的衣服。爺爺奶奶說不要,他硬塞到他們手里。爺爺奶奶一邊擦眼淚一邊連聲道謝。爸爸站在一旁,顯出很不自在的樣子。

      聽爺爺講,他來過我們家好多次,只是大多時候他來時正逢我和弟弟上學(xué)去了。我們住校,就沒見到他。爺爺說,我們家豬圈里的那兩頭豬也是那個人買來給我們養(yǎng)的。那時,爸爸剛出去打工,一分錢都沒有寄回來。

      整個二月,太陽母親幾乎毫無保留地把溫暖贈給大地上的孩子。人們在溫暖和歡樂中度過了春節(jié)。春節(jié)過后,村里的打工人背起行囊又走出村莊奔赴各大城市。我爸也走了。臨走時,他對我說:“好好讀書,聽爺爺奶奶的話。爸爸去掙錢回來蓋新房給你們住。”我始終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三月,金黃的油菜花開遍村莊的房前屋后,開遍村外的漫山遍野。桃花和梨花也都開了。村莊和山野一派生機(jī)盎然、絢麗多彩。新學(xué)期來了,我也迎來了春天般的心情。因為我又可以見到黎老師了。

      黎老師是我的班主任,她從城里來支教。她見多識廣、知識淵博,常常給我們講有趣的故事,講外面的世界,她還給我們看她拍的許多美麗的照片。黎老師既溫柔又漂亮,我們都喜歡上她的課,她對我們班的同學(xué)都特別好。三年了,她就像一位母親一樣給我關(guān)懷和照顧。因為有她,我從來不會想家,甚至不想放假。

      我從小就不愛講話,或許是跟媽媽的出走有關(guān)。雖然有時我會在夢里見到她,但是我真記不起她的樣子了。我很幸運(yùn)遇到了黎老師,仿佛我對于母愛的缺失在黎老師那里得到了彌補(bǔ)。

      我第一次去縣城,是黎老師帶去的。她帶著我和王小珍到縣里參加現(xiàn)場書法比賽。

      這天,一大早我們便從學(xué)校出發(fā),走了十多分鐘的泥土小路,我們來到公路上。鎮(zhèn)上的主街道就在公路上。大清早,街上車少人少,路兩邊的店鋪門大多還關(guān)閉著,只有幾家早點(diǎn)店的卷簾門已經(jīng)升起,門前的鍋爐上冒著熱氣騰騰的白煙。車站也在公路邊,說是車站,其實(shí)就是幾輛中巴車停在路邊的空地上。

      車子緩緩駛出街道。早晨,略有薄霧。透過車窗,可以看到路邊的土地、樹木,還可以看到遠(yuǎn)處波浪形的山巒,一層層白霧在山與山之間飄浮。我看得入神,想象著遠(yuǎn)山之外會是怎樣的世界?

      汽車駛過一座座山,莊稼地一片連著一片。每隔一段路就會出現(xiàn)一個小村莊。紅土墻黑瓦房,房前屋后堆著柴或是玉米梗。這些村莊看起來和我的村莊大多一個樣,在廣闊的大地上,它們顯得那樣渺小。

      到了城里,黎老師帶我們?nèi)ニ?。我記得很清楚,她家在教育小區(qū)大門右邊一單元三樓。一進(jìn)門便看到地板特別干凈,亮得可以當(dāng)鏡子。客廳墻上掛著兩幅漂亮的書法,“上善若水”和“厚德載物”。電視柜、茶幾都是木的,深棕色調(diào),古樸而不失高雅。沙發(fā)也是木的,和電視柜與茶幾一個色調(diào)。上面鋪著一層淺灰色的坐墊。沙發(fā)后面的墻上,掛著一幅國畫。電視柜兩邊,放著兩盆不知名的綠植,看上去有些蔫了。黎老師放下包,示意我們坐下休息。她便進(jìn)了衛(wèi)生間。

      出來時,她手里拎著一個淡綠色塑料澆水壺,小心翼翼地給那兩盆綠植澆水。

      “呀,好幾天沒給它們澆水了,都干成這樣子了?!彼÷暤刈匝宰哉Z。

      吃過午飯,黎老師讓我們?nèi)坷锟磿?/p>

      “哇!好多書!”我和王小珍被眼前所見震撼,不約而同地叫出聲來,好多書!兩個深棕色大書柜挨著墻面立著,頂?shù)搅颂旎ò迳?,上面擺滿了各種書。我當(dāng)時很興奮,甚至幻想著要是我是黎老師的女兒就好了,這樣我就可以隨時讀書,讀很多很多的書。

      “想看哪本隨意挑,記得放回原處就行?!崩枥蠋煄е⑿ΓZ氣總是那么和藹可親。

      晚上,我們住在黎老師家里。這一整天,我就沒有見到黎老師家里的其他人。我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便問黎老師:

      “你家怎么就你一個人?其他人呢?”

      “我老公出差了,我女兒在上海上大學(xué)?!?/p>

      “哇!上海!你女兒學(xué)習(xí)一定很好吧?”

      “嗯!你們兩個也很優(yōu)秀。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也能考上重點(diǎn)大學(xué)?!?/p>

      在第二天的比賽中,我獲得了一等獎?;貙W(xué)校時,黎老師送了我兩本書——《霧都孤兒》和《呼蘭河傳》。

      這個寒假我讀完了黎老師送的《霧都孤兒》。奧利弗的勇敢、堅強(qiáng)、正義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對我激勵很大。我寫了一篇讀后感,想拿給黎老師看。終于開學(xué)了!我懷著喜悅的心情,捧著一把山花,奔跑在開滿山花的山路上。

      來到學(xué)校,我沒有見到黎老師。我跑遍學(xué)校的每一個角落,卻找不到她的身影。他們說,黎老師調(diào)回城里了。接替黎老師的是另外一個男老師。

      我很難過,也很沮喪。她說過要教我們到畢業(yè)的,怎么突然就走了?我有些想不不明白。

      白天上課時,我總是發(fā)呆。晚上,宿舍熄燈時我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從春天到夏天,我?guī)缀踉谒寄詈碗y過中度過。我總懷念黎老師給我們上課的日子,想象著有一天她還會回來。

      盡管如此,我卻不敢放松學(xué)習(xí)。我告訴自己必須在畢業(yè)考考出好成績,必須考取縣一中,考取重點(diǎn)高中,然后考上一所好大學(xué)。這是我唯一的出路!是啊,對于像我這種出生在農(nóng)村的貧窮家庭的孩子來說,除了好好讀書,我還能指望什么?

      暑假,我如愿以償?shù)厥盏搅丝h一中的錄取通知書。可是,隨之而來的還有另一個壞消息。爸爸在工地上出了意外。為了方便家人照顧,只好回縣醫(yī)院住院。于是,我和爺爺來到了縣醫(yī)院。

      那些天,我輾轉(zhuǎn)在醫(yī)院病房、食堂和收費(fèi)大廳之間。盡管暑氣逼人,在城市、在醫(yī)院、在那個陌生的地方,我卻不時感到深深的寒意襲上心頭,那是一種我之前從未有過的感受。各種病人、家屬、醫(yī)生,各種面孔,各種畫面,似乎為我呈現(xiàn)了一個紛繁的塵世,足以使我得到一種突如其來的頓悟。比如,素日里很多時候我會在心里默默地抱怨自己的生活,抱怨爸爸的無能。其實(shí),我錯了。在這個世界上,我的生活并非是最糟的。人世紛繁,現(xiàn)實(shí)殘酷。爸爸無能,也不能全怪他。

      說來也巧,那天我到醫(yī)院收費(fèi)大廳續(xù)費(fèi),辦好手續(xù)正準(zhǔn)備回病房時,我見到一個人很像黎老師。我擦亮眼睛,仔細(xì)看了看。是她!是黎老師!她面容憔悴,整個人瘦了一圈。要不是我聽到她跟收費(fèi)人員講話的聲音,我真不敢確認(rèn)眼前的這個人就是黎老師。我想走上去喊她,卻沒有勇氣。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她怎么會這樣子?我偷偷跟在她后面,來到了3號樓的507病房。

      透過半開的門,我看到黎老師坐到病床旁,病床上斜躺著一個骨瘦如柴的男子。那個男子面無血色,蒼白無力,像是重病很久的樣子。

      這個人是黎老師的什么人?是她丈夫嗎?可是,這人怎么感覺有些面熟?在哪見過呢?

      ——是他!是那個人!怎么可能?天啊,他竟然是黎老師的丈夫!他怎么會變成了這樣子?

      我差一點(diǎn)就哭出聲來。我用手捂住嘴巴和鼻子,悄悄離開。我從步行樓梯下樓,每走一步都有一種失重的感覺。眼淚已經(jīng)模糊了我的雙眼。

      我回到爸爸的病房里,告訴爺爺我見到了那個人,告訴他那個人現(xiàn)在的樣子,爺爺也不敢相信。

      “原來是病了。怪不得前兩次那些人又到村里填表,他都沒去,只是那個戴眼鏡的年輕人去?!睜敔斪匝宰哉Z地說。

      爺爺說,人總得感激幫助過自己的人。他是個大好人,對我們家有恩,我們應(yīng)該去看看他。

      我和爺爺決定第二天去看他。

      我到醫(yī)院超市買了一些水果。我提著水果,牽著爺爺慢慢走過1號樓,又走過2號樓,來到3號樓,我們坐電梯來到507病房。我輕輕地推開門。

      病房里空蕩蕩的,莫非是我記錯了?我退到走廊上抬頭看看門牌,沒錯??!是507!

      “你們找誰?”

      “我們找2號床!”

      “哦!你們不知道嗎?2號床病人已經(jīng)去世了,昨天半夜?!?/p>

      怎么會這樣?這世界怎么了?我盯著空蕩蕩的病床,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我決定去黎老師家看看。

      黎老師看上去更憔悴了,一下子蒼老了許多。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忍受如此巨大的痛苦的。只見她兩眼通紅,卻不曾見她掉下一滴眼淚。

      我請求黎老師讓我去參加第二天的追悼會,她同意了。

      來參加追悼會的人很多。追悼會在一片沉默和寂靜中結(jié)束。

      一個曾經(jīng)多么魁梧、多么英俊的人,如今只是裝在一個盒子里的一把骨灰。

      陽光照著冰冷的墓碑,八月的風(fēng)掀動地上的落葉,和往常沒什么兩樣。一個人死了,一個鮮活的生命變成了物的靜止,而世界依然如初。

      “嫂子,請節(jié)哀。梁主任他太累了,讓他到那邊好好休息吧!您多保重身體!”戴眼鏡的年輕人說。這個年輕人上次去過我家。

      從墓園回來,黎老師讓我跟戴眼鏡的年輕人坐車。我才知道他叫楊燦,在政府上班。同車的還有他的兩個同事。黎老師的丈夫是他們的領(lǐng)導(dǎo)。

      “梁主任是個大好人,工作認(rèn)真負(fù)責(zé),為人特別好。”

      “是??!真是好人不常世!”

      “從三月份查出肝癌晚期,現(xiàn)在八月份,半年都不到就——”

      “要是他早些去做檢查,也許就不是現(xiàn)在的結(jié)局。”

      “他那么忙,出差、開會、下鄉(xiāng)、加班,哪有時間去做檢查?!?/p>

      “直到扛不住的時候,才進(jìn)醫(yī)院,結(jié)果一查就是晚期。”

      “聽說花了好幾十萬?!?/p>

      “是呢,誰知道最后卻是人財兩空。”

      “這種情況,任何人都希望會有奇跡發(fā)生?!?/p>

      “嫂子也是命苦啊。前幾年才失去兒子,現(xiàn)在又失去丈夫?!?/p>

      “他女兒不是在上海讀大學(xué)嗎?”

      “那是他們兩口子后來認(rèn)的干女兒?!?/p>

      “他兒子是消防兵,在一次火災(zāi)營救任務(wù)中犧牲了,好幾年了?!?/p>

      說到這里,車?yán)镆黄澎o,沒有人再說話。

      我盯著窗外,陽光下的稻田綠得發(fā)亮,山野也是綠的,滿目的綠令人悲傷。我強(qiáng)忍著眼中的淚水?;蛟S沉默是最好的悼念。

      爸爸出院了,但是右腿殘了?,F(xiàn)在拄著拐棍走路,一瘸一拐的。老板賠了十萬塊錢,付了住院費(fèi)之后,還剩六萬塊。爺爺用這些錢加上政府的補(bǔ)貼建起了新房子。搬進(jìn)新房子那天,楊燦拉來了新家具。

      又是三月,房前屋后,桃花紅,李花白,菜花黃遍山坡和田野。我收拾好衣物,準(zhǔn)備去縣城讀書,順便送弟弟去鎮(zhèn)上的小學(xué)報到。在學(xué)校操場上,我意外見到一個人,是黎老師!黎老師微笑著朝我走來,早晨的陽光照在她清瘦而滄桑的臉上。在她身后,一排雪松迎風(fēng)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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