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宏 張玉翠
提要:以往學界的秦始皇統(tǒng)治思想研究,多是從漢代人關于先秦學術體系的認知模式出發(fā),將其判定為法家、陰陽家、雜家等等。這種思想史研究中的家派分析模式,一方面陷入了公式化、模式化的窠臼,忽略了戰(zhàn)國時期諸子學術的共同性思想文化基礎,另一方面也忽視了秦始皇作為政治家的思維個性。與思想家不同,政治家并不忠實于真理追求,而是圍繞實際的政治需要來選擇自己的統(tǒng)治思想。用研究思想家的分析框架來看待政治家的思想,是一種身份錯位,不可能探究其思想的真諦。秦始皇不是法家、儒家、陰陽家,更不是雜家,他有著特別鮮明的思想個性,其思想屬性的判斷,應該從家派分析模式中擺脫出來。
關鍵詞:秦始皇;政治思想史;家派分析模式
DOI:10.16758/j.cnki.1004-9371.2020.03.007
關于秦始皇的政治思想、統(tǒng)治思想,或者說是秦王朝的政治思想、統(tǒng)治思想,從漢初的過秦思潮開始,就一直是一個綿延不絕的話題,論者可謂多矣。但幾乎都是將其置于漢代人所設定的先秦學術分析模式之中,去辨析其思想屬性的派別歸屬,而秦始皇作為千古一帝政治家的特定身份,以及由此所決定的思維個性,則被嚴重地忽略了。所以,關于秦始皇統(tǒng)治思想屬性的判斷問題,仍有重新探討的余地。
關于秦始皇或者秦王朝的統(tǒng)治思想,漢初以降兩千年以至近代,人們從不同的角度進行探討,提出了法家說、雜家說、陰陽家說等多種看法。這些看法各有其道理和價值,但也存在某種偏頗,有分析討論之必要。
1,法家說
兩千多年來,秦酷法暴政而速亡,幾乎是一個不容置疑的歷史判斷,由此推導出秦因法而亡,秦王朝或者說秦始皇的統(tǒng)治思想被貼上法家標簽。而這幾近共識的看法,應該是漢代人給我們留下的思想遺產。
漢代第一個思想家陸賈在《新語》中說:“秦以刑罰為巢,故有覆巢破卵之患?!薄扒厥蓟试O刑罰,為車裂之誅,以斂奸邪……蒙恬討亂于外,李斯治法于內,事逾煩天下逾亂,法逾滋而天下逾熾,兵馬益設而敵人逾多。秦非不欲治也,然失之者,乃舉措太眾、刑罰太極故也?!辟Z誼的歷史名篇《過秦論》說:“然秦以區(qū)區(qū)之地,千乘之權,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為家,觳函為宮,一夫作難而七廟墮,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睗h代名儒董仲舒在“賢良對策”中說:“至秦則不然。師申商之法,行韓非之說,憎帝王之道,以貪狼為俗,非有文德以教訓于(天)下也。”正是這些思想家對亡秦教訓的總結,使人們都把秦代的統(tǒng)治思想歸之于法家,并認為是秦以行商君之法、韓非之說而導致了速亡的歷史悲劇。
這樣的認識影響了國人兩千多年,至今仍是強大的思想傳統(tǒng),是學界占主導性的歷史認識。當代學者的論著中,仍有不少人堅持這一看法。如安作璋、孟祥才合著的《秦始皇帝大傳》中說:“秦皇朝在思想文化政策方面并沒有沿著兼綜、整合的路子走下去,最后導向了‘以法為教‘以吏為師的文化專制主義……秦始皇至死也沒有意識到法家思想存在的問題?!蓖踅B東認為:“秦以法家理論為指導思想,厲行法治,依法治國,統(tǒng)一全國后,把韓非‘以法為教‘以吏為師的理論付諸實踐,以嚴刑酷法統(tǒng)治人民,以暴力控制思想文化,焚書坑儒,亂政虐刑?!崩钣黼A、趙昆生撰文指出:“秦王朝在國家統(tǒng)治思想上呈現(xiàn)出極端的狹隘性、單維性與局限性……未能及時調整‘馬上與‘馬下治天下的攻守異勢的統(tǒng)治思想及策略……以法家思想為核心的秦專制王權理論在政治哲學方面又表現(xiàn)出貧乏性、單一性特點?!眻猿诌@一看法的人很多,不宜備舉。
2,雜家說
然而,思想的單一與純粹是無法想象的,特別是對于大有作為的秦始皇帝來說,很難想象他在選擇、確立一個龐大帝國的統(tǒng)治思想的時候,會不從現(xiàn)實社會治理的復雜性出發(fā)去考慮問題;而秦統(tǒng)治思想本身的復雜性,也一再說明,漢初針對秦王朝嚴刑峻法而導致王朝覆亡的歷史總結,確有一葉障目之偏頗。于是,秦始皇統(tǒng)治思想單一法家屬性的說法,也不斷受到挑戰(zhàn)。
近代以來,學界看到了秦始皇思想的駁雜,郭沫若在《十批判書》里說:
秦始皇的精神從嚴刑峻法的一點說來是法家,從迷信鬼神的一點說來是神仙家,從強力疾作的一點說來是墨家。墨家也尊天右鬼,重法尚同。這三派的思想在他的一身之中結合起來成為了一個奇妙的結晶體。而他又加上了末流道家縱欲派的思想實踐,那光彩是更加陸離了。因此我們要說秦始皇也把先秦諸子的大部分結合了,這也是說得過去的。
這就意味著秦始皇統(tǒng)治思想法家說的動搖。但是,人們畢竟是感覺到了秦始皇對法家思想的特別青睞,嚴刑峻法也畢竟是秦亡的重要原因,于是,秦王朝統(tǒng)治思想是以法家思想為主體的雜家說便產生了。
在當代學術史上,就有不少學者堅持這一主張。如劉修明認為,秦王朝的統(tǒng)治思想一直處在探索的過程中,法家、儒家、陰陽家的思想都參與到這一探索中來?!扒赝醭慕y(tǒng)治思想,不僅是法、儒、陰陽思想的結合,墨家的思想也有影響?!眲扇A說:“秦始皇在思想文化上,開始采用以法家為主、兼蓄并用其他學派思想學說的做法,陰陽家、儒家、道家、宗教神學都有一定的地位。”張分田認為:秦始皇“是一個比較偏愛法家的‘雜家皇帝”;“從《史記》《云夢秦簡》等保存的歷史資料看,法家的‘依法治國論,儒家的禮儀、教化和忠孝之道,道家的玄學、方術,陰陽家的‘五德終始說、‘四時之政等,對秦朝的制度、法律和政策都有重大的影響?!?975年睡虎地秦墓竹簡出土,人們在其《語書》《為吏之道》中看到了一些類似儒家的言辭,于是,雜家說在上世紀80年代之后興盛起來,此不贅述。
3,陰陽家說
臧云浦先生認為:“嬴政的統(tǒng)治思想以陰陽五行論為主體”;“有人以為秦始皇用的是法家思想,因為他贊賞韓非,重用李斯,又嚴刑峻法,果于殺戮。其實這只是他統(tǒng)治術的一個方面,而其基本思想乃是陰陽五行之說。”劉寶才先生認為,秦在統(tǒng)一之后,把五德終始說確立為官方思想,以此為指導建立起秦王朝的各項政治制度。臧知非說:“秦朝嚴刑峻法的理論基礎不是法家學說,而是陰陽五行思想。陰陽五行思想是綱,嚴刑苛法是目?!壁w瀟認為:“五德終始說……不僅影響了秦的政治制度、禮、俗、服色等社會生活方面,并且深刻地作用于統(tǒng)治階級的意識形態(tài)?!眴趟闪终f:“從秦的制度設計看,在秦始皇的思想信仰中,對陰陽家的依賴更甚于對法家的崇尚?!标庩柤艺f者,抓住《秦始皇本紀》中“始皇推終始五德之傳……剛毅戾深,事皆決于法,刻削毋仁恩和義,然后合五德之數(shù)”這段話立論,也可謂言之鑿鑿。
縱覽以往的秦始皇統(tǒng)治思想研究,人們在傳統(tǒng)的先秦學術體系認知范疇中,探討了秦始皇的思想屬性,也分析了其思想體系中的各種思想成分,對于我們認識或了解秦始皇的思想世界,提供了豐厚的學術史資源。但是,以往的研究也有可商榷之處。譬如“法家說”,它就無法回避秦統(tǒng)一后在政治、禮俗等方面的制度,是根據(jù)于陰陽家的思想學說?!肚厥蓟时炯o》說:“始皇推終始五德之傳,以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從所不勝。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賀皆自十月朔?!彼拇_是用陰陽家的理論作為取代周而統(tǒng)治天下的合法性根據(jù),這是一個意識形態(tài)的核心問題,怎么可能用法家說而將其掩蓋呢?他以水德制定其禮儀制度,“衣服旄旌節(jié)旗皆上黑。數(shù)以六為紀……”涉及的是相當廣泛的政治問題,都無法歸之于法家思想的范疇。所以,“法家說”是有偏頗的。
同樣的問題,也可以拋給“陰陽家說”。秦“以法為教”“以吏為師”,其法律制度、社會控制,都是貫徹了《韓非子》的主張的。雖然有人為之辯護,將秦“以法為教”甚至嚴刑酷法,都從陰陽家說的“水德”去解釋,如有人論曰:
水德主陰,陰刑殺……漢人董仲舒《春秋繁露·治水五行》論五行配政事曰:“水用事,則閉門閭,大搜索。斷刑罰,執(zhí)當罪。”水尚刑的特點正與秦國嚴刑峻法的法治傳統(tǒng)相一致,秦始皇稱帝后更無所顧忌,“樂以刑殺為威”。
秦法之所以嚴酷,理論根源主要在于法家政治思想……但秦法嚴酷與五德終始說的關系卻被忽視了。水德又怎樣與嚴刑峻法聯(lián)系起來呢?原來在戰(zhàn)國中期的四時教令思想中,把四時與五行相配合,以春、夏、秋、冬分別配木、火、金、水,以夏、秋之間配土(見《管子·四時》)。而《洪范五行傳》又有春為“助天生”,夏為“助天養(yǎng)”,秋為“助天收”,冬為“助天誅”之說,依照這一套關系,水德在四時中代表冬季,其特性為“助天誅”,于是水德就要求嚴刑峻法了?;蛘?,不如說嚴刑峻法的法家政治在五行學說中找到了依據(jù)。
但是,這些論者似乎忘記了秦始皇選擇依法律手段實行社會控制,的確不是本之于陰陽家的學說,在秦統(tǒng)一之前,秦國奉行法家路線,已經一百多年了,秦的選擇依法治國的確與陰陽無關。用陰陽家說排斥法家說,也有講不通的地方。在這種情況下,似乎只有雜家說則更為穩(wěn)妥。人們的思想本來就不可能是純粹的,用雜家說當然就可以把一切都包容進來。
但是,雜家說就真的可以成立嗎?當人們把秦始皇作為雜家去看待的時候,能說明什么問題呢?除了說明他的思想很豐富這個一般性的認識之外,還說明了什么呢?什么人的認識不豐富?因此說,雜家的判斷就等于沒有判斷。郭沫若說:“‘雜之為名無疑是有點惡意的?!钡拇_如此,《漢書·藝文志》把《呂氏春秋》列為雜家,謂其“兼儒、墨,合名、法”,并不是一個好的評價,實際上是說其沒有宗旨,說它“漫羨而無所歸心”,可謂一語中的!后世判定某人是雜家,也不過是說其沒有體系,沒有歸屬,駁雜而已?,F(xiàn)在我們把秦始皇判定為雜家,實際上也等于什么都沒有說,說他什么思想都有,也什么都不是?!稘h書·藝文志》要做圖書分類,那些融會百家、內容駁雜,不好歸類的書,都歸入此類目下。這樣去判定一本典籍文獻勉強可以,而要如此去判定一個人的思想屬性,怎么可以呢?任何一個有所建樹的思想家或政治家,都是有自己思想體系的人,是有思維個性的人,都是有著一以貫之的政治或思想主張的人,怎么能用一個“雜”字對其概括或抽象?人的思想屬性的判斷,決不可用這個“雜家”的概念。
那么,秦始皇是什么家呢?我們堅持在漢代人設定的先秦學術各家各派的思想框架中打轉轉,碰到了巨大的困惑。
寫到這里,筆者突然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失落,我們從分析秦始皇的思想人手,最后的結果是,自己的研究對象卻突然不見了——秦始皇消失了。
試想,當我們說秦始皇的思想是法家思想,儒家思想或陰陽家思想的時候,不是在指陳這樣一種事實嗎?法家思想——商鞅、韓非的思想,儒家思想——孔子、孟子、荀子的思想,陰陽家的思想——鄒衍的思想,墨家的思想——墨翟的思想。當人們做完了秦始皇是法家、是儒家、是陰陽家或是墨家的分析的時候,是不是會突然發(fā)現(xiàn),我們原本是研究秦始皇的思想,而最后看到的卻是商鞅、韓非,是孔子、荀子,是鄒衍、墨翟,而秦始皇呢?秦始皇所有的都是別人的思想,他自己有沒有思想呢?
這的確是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秦始皇思想研究出現(xiàn)上述問題的根源,在于中國思想史研究的公式化、模式化,即長期以來用漢代形成的關于先秦學術體系的分析模式,去支配思想史的解讀。筆者在十多年前曾提出一個思想史命題,即“先秦學術體系的漢代生成”說,認為把先秦思想界劃分為陰陽、儒、墨、名、法、道等等學派這樣一個思想格局,是漢代人的創(chuàng)造,它并非先秦學術的真實譜系,然而,它卻先驗地影響了后世兩千多年間人們對中國思想史的基本看法。
于是,長期以來的思想史研究就形成了一個公式化傳統(tǒng),把先秦時期的各家各派當作思想標簽,往歷史人物身上套,看到仁義就是儒家,看到無為就是道家,看到刑罰就是法家,看到尚賢就是墨家,漢以后兩千年的思想史脈絡,就一直籠罩在這樣的思維框架中。關于先秦諸子,有的思想傾向比較明顯了,就說他是某某家,如果有的思想豐富一些,龐雜一些,就說他兼具他家,或者無可奈何地命名為雜家。其實,他們一點都不雜,人的思想本來就是很豐富的,豐富多彩的現(xiàn)實生活,就應該有多彩斑斕的思想去反映,怎么就雜了呢?所謂“雜”,無非是我們這些后人看問題單純了,我們先把豐富多彩的思想個體簡單分類,一個人要么是這家,要么是那家,如果你不是單純的一種什么思想,就只好說你是“雜家”。這種不符合先秦思想史實際的簡單化做法,帶來了很大危害。我在那篇小文中說,這種對先秦學術體系強行分家分派的做法,帶來了兩大后果:“對于某一學派內部,重其共性而忽視個性,而學派內部的差異是顯而易見的;對于不同學派之間的個性說,又造成重視個性而忽視共性,忽視各學派共同的思想文化前提,忽視三代文化對于先秦學術的奠基意義。”
用陰陽、儒、墨、名、法、道這種分家分派考量個體人思想屬性的做法,暫名之為“家派分析模式”,這種模式使用了兩千年,人們卻不察其弊。實際上,這種分析模式是有著致命的思維短板的。
首先,“家派分析模式”忽略了諸子百家共同的思想文化基礎。
當人們以“家派分析模式”分析秦始皇的統(tǒng)治思想是什么家什么派的時候,完全忽視了一個重要的思想史事實,即當時人們的思想共識。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思想文化,是建筑在三代文化的基礎之上,三代文化是所謂各家各派思想主張、思想體系的共同基礎?!兑淖印ご蟮老隆氛f:“仁義禮樂,名法刑賞,凡此八者,五帝三王治世之術也。”此處所講的8個義項,亦即先秦思想的8個重要范疇,就是五帝三王共同的治世思想,是三代時期留給后世共同的思想范疇,絕不僅僅屬于哪家哪派。所以,即使存在所謂的各家各派,在這個共同文化基礎上的各家各派,也有不容忽視的思想共識。正是這些思想共識,或日共同性觀念,構成了中華文化的基本內涵。這些共識性的思想文化要素,是不能簡單地歸為什么家什么派的??梢哉f,平時人們將其歸之于儒家的仁義信誠、貴公尚賢等等思想范疇,在先秦時代就是普遍的思想共識,是共同性社會觀念,不能一看到這些東西,都說成是儒家思想。
在秦始皇思想屬性的討論中,提出秦始皇思想成分中有儒家思想的學者,大多是以秦始皇巡游天下過程中留下的刻石文字為根據(jù),看到了在這些文字中有“貴賤分明,男女禮順”“合同父子”“圣智仁義”“尊卑貴賤,不逾次行”“節(jié)事以時,諸產繁殖”等等諸如此類的所謂儒家思想要素;更令人興奮的是在秦律《語書》中看到了“有(又)廉絮(潔)敦憨”“有公心”,在《為吏之道》中看到了“寬俗(容)忠信”“茲(慈)下勿陵,敬上勿犯”“中(忠)信敬上”“龔(恭)敬多讓”“君鬼臣忠,父茲(慈)子孝,政之本毆(也)”等等。這些似乎都是確鑿的儒家語匯。但是,這些難道不是三代以來所形成的共同的文化因素嗎?可以說,歷史文獻完全可以證明,像仁義孝悌、大一統(tǒng)、貴公、禪讓、道、德、使民以時、法治規(guī)則意識等等,最少是從西周以來就形成的共同的思想觀念,并不專屬于哪一家哪一派。我們完全可以從共同文化素養(yǎng)的角度,去重新審視《莊子·天下》篇的這段話:
古之人其備乎!配神明,醇天地,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明于本數(shù),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運無乎不在。其明而在數(shù)度者,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揞紳先生多能明之?!对姟芬缘乐?,《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其數(shù)散于天下而設于中國者,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
這段話說明,在戰(zhàn)國之前的古代,已經積累了比較完備的思想文化要素。從養(yǎng)育萬物、調控天下的思想原則,到具體的制度規(guī)則、法度細節(jié),各種文化要素都有完備的建設。這些文化要素除了制度性的規(guī)范之外,思想層面的東西都保留在《詩》《書》《禮》《樂》《易》《春秋》等經典文獻之中。這些經典文獻所反映的,就正是三代以來所形成的共同性文化因素。到了“道術為天下裂”的春秋戰(zhàn)國時期,這些共同的文化因素散布于天下,被百家之學所“稱而道之”,為諸子百家所傳承。
而在“家派分析模式”中,各家各派都成了思想上完全對立的學術群體,很少去重視他們所承襲的共同性文化因素。用這種分析模式去看待后世的政治家和思想家,他們的思想非儒即法,非墨即道,任何共同性的文化因素都被機械地劃到了某家某派的名下,形成思想史分析的形而上學和公式化模式。為什么不能把秦始皇的思想成分,判斷為從他那個時代的共同文化觀念中汲取了營養(yǎng),而非得說成是法、儒、道、墨或陰陽呢?“家派分析模式”割裂了先秦學術的整體性基礎,以此去解讀政治家或思想家的思想屬性,認識古代思想史的真實面貌,是其不可忽視的思維短板。
其次,這種“家派分析模式”,嚴重地屏蔽了思想的鮮活個性。
每一個歷史人物的個性都是鮮明的,那些偉大政治家的個性更是如此。人的個性鮮明,主要地表現(xiàn)為思維個性的獨特性。而當我們從事思想史的研究,面對一個個鮮活的思維個性的時候,卻要把他們套入被貼上了標簽的家派分析模式之中,把豐富多彩的個性化思想做簡單地學派分析,當然就無法認識思想的真正屬性——個體性。單一的學派分析,不能解決思想屬性的認識問題。
比如,當我們把秦始皇當作法家去看待的話,他就變成了商鞅,變成了韓非,你就會去把他的思想化作一個個碎片,去和商鞅的韓非的一句句話相對照。如果對照的結果是一致的,那么,秦始皇就被坐實了是法家。而這個時候,秦始皇的個性,他的人生經歷所給予他的思想的特殊性,他的社會地位所要求他做的特定的政治思考,他的歷史環(huán)境和背負的歷史使命所給他的思想指引,則都被有意無意地屏蔽了。在這樣的模式化分析中,我們看到的還是一個真實的活生生的秦始皇嗎?是真實生動的思維個性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以往人們關于秦始皇是什么家什么家的判斷,實際上就是“家派分析模式”導致的結果,它完全屏蔽了思想家或政治家鮮活的思維個性,將思想史研究引入歧途。
秦始皇就是有著自己獨特的思維個性的人,所謂千古一帝是不能小覷的。面對這樣的政治家的時候,我們必須首先考慮其思想的個性因素,而不能用一般的尋常觀念去理解政治家的思想世界。秦始皇就是這樣有著特殊的思想觀念的政治家。譬如在秦始皇身上,我們可以看到特別鮮明的“崇武尚力”觀念,他對權力和力量的迷信、崇拜,就是一般人所不具備的。而這樣的觀念,支配了他許多重大的歷史行動。
崇武尚力,是秦始皇特殊的人生經歷所鑄就的信念或信仰。他的整個青少年時代,是在殘酷的戰(zhàn)爭中度過的。秦始皇出生在秦趙長平之戰(zhàn)的結束之時。而長平之戰(zhàn)的結束并沒有迎來和平和平安,僅僅隔了一年,秦昭襄王就又發(fā)動了對趙國邯鄲的圍攻,這使得質于趙國的子楚嬴政父子,陷于瀕死困境。最后子楚在呂不韋的策劃下匆忙出逃,而幼沖之年的嬴政則隨母親趙姬藏匿在外公家中而幸免于難。當然這場戰(zhàn)爭厄運對于兩三歲的嬴政不可能留下什么記憶,但無疑也會成為在其記事之后,被反復教誨的重要素材。
嬴政在8歲時回到秦國,12歲登上王位,20歲親政,整個青少年時代都是在戰(zhàn)爭中度過的。據(jù)《史記》列出的時間表如下:
(9歲)莊裹王元年……東周君與諸侯謀秦,秦使相國呂不韋誅之,盡入其國……使蒙驁伐韓,韓獻成皋、鞏……
(10歲)二年,使蒙驁攻趙,定太原。
(11歲)三年,蒙驁攻魏高都、汲,拔之。攻趙榆次、新城、狼孟,取三十七城。四月日食。王齙攻上黨。初置太原郡。魏將無忌率五國兵擊秦,秦卻于河外。蒙驁敗,解而去。
(12歲)晉陽反,(秦始皇)元年,將軍蒙驁擊定之。
(13歲)二年,麃公將卒攻卷,斬首三萬。
(14歲)三年,蒙驁攻韓,取十三城。王齮死。十月,將軍蒙驁攻魏氏畼、有詭……
(15歲)四年,拔畼、有詭。三月,軍罷……
(16歲)五年,將軍驁攻魏,定酸棗、燕、虛、長平、雍丘、山陽城,皆拔之,取二十城……
(17歲)六年,韓、魏、趙、衛(wèi)、楚共擊秦,取壽陵。秦出兵,五國兵罷。拔衛(wèi),迫東郡,其君角率其支屬徙居野王,阻其山以保魏之河內。
(18歲)七年……將軍驁死。以攻龍、孤、慶都,還兵攻汲……
(19歲)八年,王弟長安君成蟠將軍擊趙,反,死屯留,軍吏皆斬死,遷其民于臨洮。將軍壁死,卒屯留、蒲鶮反,戮其尸。河魚大上,輕車重馬東就食。《史記》所記秦始皇的這11年歲月,就只有戰(zhàn)爭。這些戰(zhàn)爭雖然因為其年少尚未親政,而不出自他的決策,也不需要他的指揮和親歷,但已經坐在王位上的他,豈能不聞不問而置之身外?戰(zhàn)爭,攻城略地,斬將搴旗,橫尸遍野,血流漂杵,留給這個至尊少年的最深刻的記憶,就是征伐、殺戮、流血與無情,為征服天下而不顧一切。少年天子生活在這樣的氛圍中,培養(yǎng)起來的觀念就是崇尚武力,就是習慣于享受征伐戰(zhàn)爭的快感,并隱忍兵敗的殘酷。
秦始皇到了親政年齡之時,面對著兩大政治勢力的威脅。一個是相國呂不韋,他手握相權,權傾朝野,而同時還是秦王嬴政的仲父,是嬴政父親莊襄王指定的托孤之臣,有著凌駕于群臣之上的特殊地位。另一個勢力是呂不韋的舍人出身、深得太后愛幸的嫪毐。此時,嫪毐的勢力迅速膨脹,“嫪毐封為長信侯。予之山陽地,令毐居之。宮室車馬衣服苑囿馳獵恣毐。事無小大皆決于毐?!眿獨眱叭慌c呂不韋成了當時秦王朝不可遏制的兩大勢力。史載當時的秦國朝廷之上,群臣已經不知有秦王,而只是在呂不韋、嫪毐之間選擇要依附的對象,所謂“與嫪氏乎?與呂氏乎?”說的就是這種狀況。秦王朝的最高權力便搖曳在這兩個權臣之問,而真正的主人嬴政卻不能置喙。更險惡的是,嫪毐已經在謀劃著借嬴政舉行成人儀式、實現(xiàn)最高權力交接之際,加害嬴政而篡奪王位。險惡的政治斗爭,給年輕的秦王以嚴峻的考驗。
始皇九年,剛剛20歲血氣方剛的秦王,以其雄才大略,果敢地剪除了給他帶來巨大屈辱的嫪毐勢力,對參與嫪毐謀反的“衛(wèi)尉竭、內史肆、佐弋竭、中大夫令齊等二十人皆梟首。車裂以徇,滅其宗。及其舍人,輕者為鬼薪。及奪爵遷蜀四千余家,家房陵。”剪除嫪毐這顆毒瘤,既考驗了這位年輕帝王的勇略和智慧,也激起他無限的自信,鍛煉了剛毅果敢的意志品質。第二年,他便果斷下旨免去呂不韋的相國職務,徹底收回最高權力,成為真正的“予一人”!秦始皇為什么能夠輕易地鏟除兩個不可一世的政治集團,除了天才條件,他可以感受到的就是權力的力量。居高臨下的王位,至高無上的絕對權力,是他可以施展謀略和力量的真實憑借。
剪除嫪毐、呂不韋兩大集團,使得年輕的君王徹底放開手腳,開啟了由他親自駕馭的統(tǒng)一天下進程。到始皇二十六年初并天下時,秦始皇有一段志得意滿的豪邁言辭:
異日韓王納地效璽,請為藩臣,已而倍約,與趙、魏合從畔秦,故興兵誅之,虜其王。寡人以為善,庶幾息兵革。趙王使其相李牧來約盟,故歸其質子。已而倍盟,反我太原,故興兵誅之,得其王。趙公子嘉乃自立為代王,故舉兵擊滅之。魏王始約服入秦,已而與韓、趙謀襲秦,秦兵吏誅,遂破之。荊王獻青陽以西,已而畔約,擊我南郡,故發(fā)兵誅,得其王,遂定其荊地。燕王昏亂,其太子丹乃陰令荊軻為賊,兵吏誅,滅其國。齊王用后勝計,絕秦使,欲為亂,兵吏誅,虜其王,平齊地。寡人以眇眇之身,興兵誅暴亂,賴宗廟之靈,六王成伏其辜,天下大定。
從始皇十年到二十六年,這十七年間,由他親自指揮的征伐戰(zhàn)爭,無往不勝,言辭中對掃平天下的描述,“興兵誅之,虜其王”“發(fā)兵誅,得其王,遂定其荊地”“兵吏誅,滅其國”“虜其王,平齊地”“興兵誅暴亂”“六王咸伏”“天下大定”,每一句都是那么自豪、堅定,充滿舍我其誰的豪邁,且是“以眇眇之身”而定鼎天下!戰(zhàn)爭給予他的豈是自信和自豪那么簡單,簡直是鑄就了一種信念:他力量無限,可以掃平一切!武力、暴力、絕對權力,是他戰(zhàn)勝一切的最可靠的憑借。如果說秦始皇自己有什么思想,有什么特殊的屬于他的思想觀念,那就是對力量的無限崇拜。而當這種無堅不摧的力量通過他自身的作為而實現(xiàn)的時候,他往往就會獲得一種無限的自信和強烈的自我崇拜。他完全有理由認為,他具有無限的力量,只要是他想要達到的目標,就一定會像以往所取得的勝利那樣,不存在任何懷疑。
這種力量觀念是很可怕的。它會使人喪失對任何事物的敬畏和恐懼,而支配自己為所欲為而無所顧忌,因為他自信具有戰(zhàn)勝一切的力量。秦始皇在其執(zhí)政的十多年中,對嚴刑峻法的無限自信和自恃,就是由這樣的力量信念所支撐的。無論是其政治狀況達到了多么嚴峻的局面,他都絲毫不懷疑自己的決斷,他相信自己的力量!當他決定對460名儒生進行坑殺的時候,沒有猶豫,沒有畏懼;當他下令“使刑徒三千人皆伐湘山樹,赭其山”的時候,沒有因為要面對的湘君是堯女、舜妻之神靈而有絲毫畏懼!這種對力量的自恃使其到了無所敬畏的地步!
而秦始皇所練就的這樣的性格,這樣的崇武尚力觀念,對自我力量如此的自信和崇拜,在思想家那里是找不到根據(jù)的,是無法對號入座的。他屬于諸子百家中的哪一家哪一派呢?用家派分析模式去對待他,就會把一個鮮活的人格形象,就會把極具個性化的思想個體,變成一種思想一般,而屏蔽掉其個性化思想的真實和鮮活!
的確,思想史研究中的“家派分析模式”,是有其思維短板的。
除了“家派分析模式”本身存在思維短板之外,就秦始皇思想屬性的研究來說,還有一個政治家思想的特殊性問題?!凹遗煞治瞿J健泵鎸Φ氖撬枷爰业乃枷耄瑹o論是儒家思想、法家思想還是道家思想、墨家思想,它們都是思想家對中國歷史發(fā)展道路的真理性探索,是真誠的學術思考。而把這種由純真的學術性思維產生的解讀模式,套在政治家頭上,就有點方鑿圓枘的感覺了。秦始皇是千古一帝,是真正的政治家,用一般的分析思想家的思維模式來看待秦始皇,是不可能不出現(xiàn)思想的扭曲的,或者說是不可能認識秦始皇思想之真諦的。這里,我們必須提出跳出學派思維,還秦始皇以政治家本色的問題。
政治家的思考是不同于思想家的。思想家是一群“無恒產而有恒心”的人,他們的歷史使命是獻身于真理的追求,無論其思考的結論如何,也都是真誠的思想探索;而政治家則不同。政治家的思考,是著眼于現(xiàn)實的利益追求,是確定的需要的反映??梢哉f,政治家是很少有信仰的,他是跟著利益走的。如果他是卓越的政治家,或者是優(yōu)秀的政治家,他的思考是被國家、民族的利益所指引;如果他是卑劣的政治家,則可能僅僅是圍繞著集團的或者家族的、個人的利益而行動。信仰對于他們,或者沒有,或者只是一個幌子。我們決不能糊涂到認為,政治家也像思想家那樣去相信什么真理或信仰,說什么秦始皇是法家、陰陽家,他信仰法家學說,迷信陰陽家說辭,這樣我們就顯得過于幼稚了。政治家是不可能用任何一家的什么思想理論來框架自己的。如果他看到什么思想有用或者對他有利,他拿來就用,但是要說他迷信什么理論,信仰什么學說或思想,那就談不上了。前人的思想理論只可能為其利用,而不可能成為他的束縛。
所以,對秦始皇統(tǒng)治思想屬性的判斷,斷不能套用那種出自思想家分析的“家派分析模式”。我們研究秦始皇的思想,首要的是了解他面對的政治需要和政治利益,他需要做什么,什么思想有可能為他所用。他一定是跟著需要走的。那么,統(tǒng)一后的秦始皇,最急迫的需要是什么?毫無疑問,結束自春秋以來五百年間天下攻伐不息的戰(zhàn)亂局面,建立高度集權的政治體制,造就尊君卑臣的禮法秩序,是他最大的政治利益,也是其面臨的最迫切的現(xiàn)實需要。他的一切選擇,包括政治制度的設計,統(tǒng)治思想的選擇,都只能是圍繞這個中心去進行。這一點,古人就已經看得很清楚。司馬遷在《史記·禮書》中說:“至秦有天下,悉內六國禮儀,采擇其善,雖不合圣制,其尊君抑臣,朝廷濟濟,依古以來。”這就是說,在統(tǒng)一六國之后,秦始皇的禮儀制度建設,有明確的問題意識,那就是“尊君抑臣”。如何對六國的禮儀制度選擇性吸納,以便建設與大一統(tǒng)天下相適應,確立絕對君權以威服關東六國,并能夠保證長治久安的政治制度和禮儀制度,是秦始皇政治思想的中心問題。
對司馬遷這段話中的“圣制”會有不同的理解。單從字面上說,它可以理解為古代圣王之制,也可以理解為秦王朝的傳統(tǒng)制度。但從這段話完整的語言邏輯出發(fā),后者的理解可能更為穩(wěn)妥,“圣制”即秦在商鞅變法以后形成的依法治國的歷史傳統(tǒng)。所謂“依古以來”,按照張守節(jié)的《正義》,即是“依古以來典法行事”。一般意義上所說的古代以來的典法,當然是保存在六國的禮儀之中,六國禮儀不可能不是承襲著商周以來的禮俗傳統(tǒng);而六國禮儀中所保留的依古以來典法,則不符合秦國自商鞅變法以來形成的法制規(guī)范。所以,這里的“圣制”只能理解為是秦人所實行的制度規(guī)范。六國禮儀,不合秦制,他卻還要拿來,因為它貫徹著尊君抑臣這個核心思想,符合秦始皇的胃口,能夠滿足其一尊之需要,所以,盡管和他原有的制度不同,他還是要拿來。作為政治家,他需要什么,心里是很清楚的。這段話說明,秦始皇對六國禮儀的選擇,不是出于信仰什么理論,而是“尊君抑臣”的政治需要。只要是能夠實現(xiàn)尊君抑臣的政治目的,即使與他一貫堅持的秦國法制規(guī)范相悖逆,他也并不顧及。在秦始皇這里,他選擇什么理論,并不是因為這個理論的正確性或真理性的問題,而是其對于自己的有用性,這一點是十分明確的。功利性的價值判斷,是政治家一切行為的唯一考量。下邊,我們就來看看秦始皇作為一個政治家,是如何對待所謂的百家之學的。
1,秦始皇如何對待法家學說
秦始皇推崇法家,這幾乎是無可爭議的。秦“以法為教”“以吏為師”,這是不須討論的問題。但是,秦始皇真的信仰法家學說嗎?真的是不折不扣地實踐法家的施政方略嗎?這則是一個需要討論的問題。
從漢初的過秦思潮開始,人們都把秦二世而亡的短祚,歸之于秦始皇貫徹法家嚴刑峻法思想的結果,認為秦任法而亡國。但是,秦始皇嚴刑峻法,“事皆決于法,刻削毋仁恩和義”,都是法家之過嗎?秦始皇所行之法,究竟是戰(zhàn)國法家之本真,還是他從法家那里選擇了某些東西而推至極端?
先秦法家的確有明確的重刑主張。商鞅說:“王者刑九賞一”“禁奸止過莫若重刑”。韓非說:“仁義愛惠之不足用,而嚴刑重罰之可以治國也?!钡?,法家重刑的出發(fā)點則是通過重刑而達到無刑和愛民。譬如,商鞅和韓非都有明確的表述:
王者刑用于將過,則大邪不生;賞施于告奸,則細過不失。治民能使大邪不生,細過不失,則國治……此吾以殺刑之反于德而義合于暴也。
刑重而必得,則民不敢試,故國無刑民。
圣人之治民,度于本,不從其欲,期于利民而已。故其與之刑,非所以惡民,愛之本也。刑勝而民靜,賞繁而奸生,故治民者,刑勝、治之首也,賞繁、亂之本也。
今輕刑罰,民必易之。犯而不誅,是驅國而棄之也;犯而誅之,是為民設陷也。是故輕罪者,民之垤也。是以輕罪之為民道也,非亂國也則設民陷也,此則可謂傷民矣!
重刑明民大制使人則上利。行刑、重其輕者,輕者不至,重者不來,此謂以刑去刑。罪重而刑輕,刑輕則事生,此謂以刑致刑,其國必削。無論是商君的“以殺刑之反于德”“國無刑民”,還是韓非的“非所以惡民,愛之本也”“輕罪……則設民陷也”“以刑去刑”,都強調他們的重刑理論,目的在于對民的保護。這一理論觀點在法家思想體系中也是很重要很基本的?!渡叹龝べp刑》篇一開頭就專門談了這個問題,很明確地強調“明刑不戮”“明刑之猶,至于無刑”,嚴明刑法的極致,就是不用刑罰。無論這樣的理論在實踐中能被如何掌控,會造成怎樣的結果,但其論證邏輯則很清晰的:重刑是為了去刑。他們相信“禁奸止過”,“明刑不戮”,通過重刑可以達到法律的威懾效果,使民有所畏懼而免于犯罪,最終實現(xiàn)對民的保護。這大概也是一個思想的辯證法。
其次,法家還反對濫用權力的一味暴力傾向。如韓非說:
民不犯法則上亦不行刑,上不行刑之謂上不傷人,故曰:“圣人亦不傷民?!?/p>
釋法制而妄怒,雖殺戮而奸人不恐。罪生甲,禍歸乙,伏怨乃結。故至治之國,有賞罰,而無喜怒,故圣人極;有刑法而死,無螫毒,故奸人服。發(fā)矢中的,賞罰當符,故堯復生,羿復立……德極萬世矣。
故用賞過者失民,用刑過者民不畏。有賞不足以勸,有刑不足以禁,則國雖大,必危。毫無疑問,如果秦始皇真誠地相信法家思想,其政治實踐就不應該一味地奉行重刑主義,就不會造成“刑戮妄加,民愁亡聊,亡逃山林,轉為盜賊,赭衣半道,斷獄歲以千萬數(shù)”的局面。真正的法家治國路線絕不至于如此。秦自商鞅變法之后,走的就是法家路線,而商君百年之后的秦國,儼然國力強盛,社會宴然,一派政通人和之景象。在商君變法百年之后,荀子曾經有一趟秦國之旅,談起入秦的觀感,記曰:
入境,觀其風俗,其百姓樸,其聲樂不流汙,其服不挑,甚畏有司而順,古之民也。及都邑官府,其百吏肅然莫不恭儉、敦敬、忠信而不楛,古之吏也。入其國,觀其士大夫,出于其門,入于公門,出于公門,歸于其家,無有私事也,不比周,不朋黨,倜然莫不明通而公也,古之士大夫也。觀其朝廷,其閑聽決百事不留,恬然如無治者,古之朝也。故四世有勝,非幸也,數(shù)也。是所見也。故曰:佚而治,約而詳,不煩而功,治之至也。秦類之矣。雖然,則有其諰矣……則其殆無儒邪!故曰:粹而王,駮而霸,無一焉而亡。此亦秦之所短也。
這是“其殆無儒”而靠法家思想調理出來的社會狀況,和秦始皇的時代相比,是不是有天壤之別呢?這就很難說秦始皇是真正執(zhí)行了法家路線,說秦亡于法。事實是,秦始皇僅僅從自己的需要出發(fā),從法家思想中摘取了重刑這一個方面,而對法家關于重刑的辯證思考,對不要濫施刑罰的告誡,則毫不介意地拋棄了。政治家是不可能忠實于某種思想的,他對統(tǒng)治思想的選擇,完全從其特定的政治需要出發(fā);更大的可能是,他們不會套用任何一種思想學說,而只是從某些思想體系中選取有利于己之所需的思想要素,納入自己的統(tǒng)治思想體系之中,這完全是一種拿來主義而并不考慮其正義性的實用態(tài)度。如果要把他們歸入什么家什么派,只是后世評論者的幼稚可笑。
2,秦始皇如何對待陰陽家
秦嬴政接觸陰陽家的五德終始理論應該是在其青年時代。從現(xiàn)有文獻看,《呂氏春秋》“名類”(一作“應同”)篇保留的五德終始說,應該是這一理論最完整的描述;而秦始皇對其“仲父”呂不韋組織的這部杰作,也一定認真學習過。但是,后來因為其政治方面的原因,他極為蔑視地對待呂不韋煞費苦心設計的治國方略,就連對其有益的五德終始理論也一并拋棄了。在呂不韋廢相到秦統(tǒng)一這十五六年的時間里,秦始皇對五德終始理論沒有任何感覺。他真正正視這一理論時,似乎是初聞此說般如獲至寶,大喜過望?!妒酚洝し舛U書》關于始皇采納五德終始說有兩段記載:
秦始皇既并天下而帝,或曰:“黃帝得土德,黃龍地螾見。夏得木德,青龍止于郊,草木暢茂。殷得金德,銀自山溢。周得火德,有赤烏之符。今秦變周,水德之時。昔秦文公出獵,獲黑龍,此其水德之瑞?!庇谑乔馗釉弧暗滤保远聻槟晔?,色上黑,度以六為名,音上大呂,事統(tǒng)上法。
自齊威、宣之時,騶子之徒論著終始五德之運,及秦帝而齊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據(jù)此兩段話,可知秦始皇對五德終始說感興趣,是在既并天下之后,給他奉獻這一理論的是鄒衍之后學齊國人士,這一理論打動秦始皇的有兩個要素,一是五行相勝為秦變周提供了理論論據(jù),二是這位齊人編造了一個“秦文公出獵,獲黑龍”的水德符瑞,為其理論上的合法性提供了歷史證據(jù)。理論與歷史的吻合,秦代周便可以得到強大的合法性論證!
這兩段話過于簡約,較為完整表述五德終始說的,是《呂氏春秋》和《史記·孟子荀卿列傳》中的兩段話:
凡帝王者(之)將興也,天必先見祥乎下民。黃帝之時,天先見大螾大螻。黃帝曰“土氣勝”,土氣勝,故其色尚黃,其事則土。及禹之時,天先見草木秋冬不殺,禹曰“木氣勝”,木氣勝,故其色尚青,其事則木。及湯之時,天先見金刃生于水,湯日“金氣勝”,金氣勝,故其色尚白,其事則金。及文王之時,天先見火,赤烏銜丹書集于周社,文王日“火氣勝”,火氣勝,故其色尚赤,其事則火。代火者必將水,天且先見水氣勝,水氣勝,故其色尚黑,其事則水。水氣至而不知,數(shù)備,將徙于土……
騶衍睹有國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觀陰陽消息而作怪迂之變,《終始》《大圣》之篇十余萬言。其語閎大不經,必先驗小物,推而大之,至于無垠。先序今以上至黃帝,學者所共術,大并世盛衰,因載其禨祥度制,推而遠之……稱引天地剖判以來,五德轉移,治各有宜,而符應若茲……然要其歸,必止乎仁義節(jié)儉,君臣上下六親之施始也濫耳。王公大人初見其術,懼然顧化,其后不能行之。
參考以上關于鄒衍五德終始說的文獻資料,筆者認為,五德終始說有4個要點值得注意:(1)五行相勝,歷史循環(huán)發(fā)展,王朝國運不可能永恒;(2)新王朝之興,必因前王朝之德衰,新王朝因獲天命而代替舊王朝;(3)新王朝獲天命必須要得到“五德”中之一德,當其有“德”之時,天以符瑞視之,新朝之興“必有禎祥”;(4)五德終始說的核心觀念與戰(zhàn)國時期的“德”觀念有關,“有國者益淫侈,不能尚德”,禍及黎庶,是為“德衰”,即被有德者代替。司馬遷所言,鄒衍的學說“然要其歸,必止乎仁義節(jié)儉”,值得重視。五德終始說認為,王朝的興衰是有規(guī)律的循環(huán)發(fā)展,沒有一個王朝可以永恒;新王朝之興的根據(jù)是得天命,但卻是在前一個王朝“德衰”失去民意的時候,天命的更替才可能發(fā)生。舊王朝是否失去天命,而誰可以獲得天命建立新的王朝,實際上是以他是否“失德”或“有德”為根據(jù)的。按照當時的觀念,天命是由“天與之”,而“天”如何“與之”?什么是天命?“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倍疤煲曌晕颐褚?,天聽自我民聽?!闭f到底,五德之更替,還是以一個王朝是否贏得民心為根據(jù)的。當一個王朝民意盡失而“德衰”的時候,代表民意的天便將奪去其“命”,而實現(xiàn)天命的更替。五德終始說是由天命思想脫胎而來,民意而天命的時代觀念,依然是這個學說的核心內容。至于土、金、木、火、水之五德的相勝或相生,則僅是其運轉形式。五德終始只不過是立足于春秋以來的民意、天命說,為朝代更替的政治演進,找到一種說法而已。
秦始皇看到五德終始說可以為其一統(tǒng)天下提供合法性根據(jù)的時候,當然是興奮莫已。東西方文化的差異,使他必須找到一種可以為關東六國人民所認可的解釋,使其心甘情愿地接受其統(tǒng)治。齊人所獻五德終始說來得太及時了,而且竟然還有秦文公出獵獲黑龍之瑞!如果不是投機者的精心策劃,也就只能用天意來解釋了。天意,絕對的天意!然而,秦始皇真的就信嗎?他從五德終始說那里拿來了什么呢?
他拿來的只是形式的東西:
始皇推終始五德之傳,以為周得火德,泰代周德,從所不勝。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賀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節(jié)旗皆上黑。數(shù)以六為紀,符、法冠皆六寸,而輿六尺,六尺為步,乘六馬。更名河曰德水,以為水德之始。剛毅戾深,事皆決于法,刻削毋仁恩和義,然后合五德之數(shù)。于是急法,久者不赦。
此處所言“改年始”“衣服旄旌節(jié)旗皆上黑”“數(shù)以六為紀”等等所謂禮儀制度的改變,無不是形式問題,對政治制度本身都不具有根本性意義。至于“剛毅戾深,事皆決于法,刻削毋仁恩和義,然后合五德之數(shù)”,則不過是后人為秦始皇嚴刑峻法找到的一種托詞罷了。沒有其他文獻可以佐證,秦始皇“事皆決于法”的做法,是為了符合所謂“水德”的要求,而如果不是獲得了水德,他就不會實行嚴刑峻法的治國方略。為了合乎水德而嚴刑峻法,大概不會比其崇武尚力更具有解釋力!至于循環(huán)論的歷史觀,以是否“德衰”為判斷能否延續(xù)其政治統(tǒng)治,以及“必止乎仁義節(jié)儉”,這些五德終始理論的核心內容,秦始皇就統(tǒng)統(tǒng)不管了。事實證明,取其形式而不顧其核心意涵,秦始皇沒有對五德終始說表現(xiàn)出任何敬畏之心。
3,秦始皇如何對待強大的禪讓思潮
政治家從來不會被思想家牽著鼻子走,也不會屈從于任何強大的社會思潮,他要遵從于自己的政治利益需要。秦始皇對待當時社會上強大的禪讓思潮就是如此。
對于戰(zhàn)國時期禪讓思潮的勃興,秦始皇應該是了解的,這不僅僅是因為他生活在那個時代,而且是《呂氏春秋》里明確地講過:
堯、舜,賢主也,皆以賢者為后,不肯與其子孫,猶若立官必使之方。今世之人主,皆欲世勿失矣,而與其子孫,立官不能使之方,以私欲亂之也。
敗莫大于愚,愚之患,(在必)[必在]自用。自用則戇陋之人從而賀之。有國若此,不若無有。古之與賢,從此生矣。非惡其子孫也,非徼而矜其名也,反其實也。
可以推測,嬴政認真閱讀過《呂氏春秋》,懂得禪讓說的道理,“立官必使之方”,方正、正直,以天下為念,應像堯、舜那樣“以賢者為后”,天下的權柄應該是“與之賢者”,而不是“與其子孫”?!秴问洗呵铩愤€明確講了“天下為天下人之天下”的道理:“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陰陽之和,不長一類;甘露時雨,不私一物;萬民之主,不阿一人?!边@也是戰(zhàn)國思想界反復稱道的“公天下”觀念。而秦始皇是怎樣對待這些關于禪讓和公天下的思想主張呢?漢代劉向編集的先秦故事《說苑》中,有一段秦始皇和群臣的對話,談的正是這個問題:
泰始皇帝既吞天下,乃召群臣而議曰:“古者五帝禪賢,三王世繼,孰是將為之?”博士七十人未對。鮑白令之對曰:“天下官,則讓賢是也;天下家,則世繼是也。故五帝以天下為官,三王以天下為家。”秦始皇帝仰天而嘆曰:“吾德出于五帝,吾將官天下。誰可使代我后者?”鮑白令之對曰:“陛下行桀、紂之道,欲為五帝之禪,非陛下所能行也?!鼻厥蓟实鄞笈唬骸傲钪?!若何以言我行桀、紂之道也?趣說之,不解則死!”令之對曰:“臣請說之。陛下筑臺干云,宮殿五里。建千石之鐘、萬石之虛。婦女連百,倡優(yōu)累千。興作驪山宮室,至雍相繼不絕。所以自奉者,殫天下,竭民力,偏駁自私,不能以及人。陛下所謂自營僅存之主也,何暇比德五帝,欲官天下哉?”始皇暗然無以應之,面有慚色,久之曰:“令之之言,乃令眾丑我?!彼炝T謀,無禪意也。
這則故事說,秦始皇在統(tǒng)一天下之后,召群臣討論是實行官天下的禪讓制,還是實行家天下的世襲制的問題,并狂言自己德高五帝,如果要是禪讓的話,有誰人能代其帝位呢?始皇此言,遭到了鮑白令之的批評,說始皇大興土木,驕奢極欲,“殫天下,竭民力,偏駁自私”,實際上行的桀紂之道,如何能“比德五帝”,你怎么可能實行官天下而禪讓帝位?面對鮑白令之言辭激烈的批評,秦始皇無言以對,再無禪讓之意。當然,這是一則故事,是否確有此事不能當真,但其中透露出的一些信息,卻不乏歷史的真實性,大體上符合秦始皇的思想實際。首先是秦始皇知道禪讓說是時代思想之潮流,是當時的熱門話題;其次,秦始皇不可能實行禪讓制。這兩點信息是可靠的。
這說明了什么問題呢?盡管戰(zhàn)國時期禪讓制思想和“天下為天下人之天下”的公天下觀念流行,但是它絕然不符合秦始皇“尊君抑臣”“別黑白而定一尊”的政治愿望,不符合秦始皇“二世三世以至萬世”的家天下理想,所以,在實際的政治需要面前,無論輿論如何強大,都不會影響他的選擇。他只遵循自己的利益和需要!
秦始皇執(zhí)掌國柄幾十年,做大一統(tǒng)帝王十多年,真誠地相信過什么學說、不折不扣地遵循過什么理論嗎?無論是對他有影響的法家學說,還是用以規(guī)劃制度建設的陰陽家說,他有過真誠的信仰嗎?他是政治家,是跟著利益和需要走的,不能以思想家的品質去要求他。要求他真誠或善良,要求他有信念或信仰,要求他有原則或底線,是扭曲了他的政治家身份。為著維護他的獨斷性權力,為著強固“尊君抑臣”的帝王制度,為著秦王朝的江山“二世三世至于萬世”,他可以不顧一切,可以采取任何手段,創(chuàng)造驚世駭俗之舉:可以焚書坑儒;可以“使刑徒三千人皆伐湘山樹,赭其山”;可以以舉國之力修筑驪山陵墓,建造三百里阿房宮,以隆帝王之威嚴……我們必須牢牢記住他是帝王,是政治家,是擁有絕對權力的獨裁君主這個最真實的身份,而不能從思想家的角度去看待他的思想屬性。
至此為止,我們已經完成了本文的論題。陰陽、儒、墨、名、法、道這種家派分析模式,是漢代人對看待先秦諸子學術體系而形成的認知模式,不適用于對作為政治家的秦始皇的分析。政治家不忠實于真理的追求,而只是某種利益和需要的化身,他們僅僅圍繞實際的政治需要來選擇自己的統(tǒng)治思想;用分析思想家的分析框架來看待政治家的思想,是一種身份錯位,不可能探究其思想的真諦。秦始皇不是法家、儒家、陰陽家,更不是雜家,他有著特別鮮明的思想個性,其思想屬性的判斷,應該從“家派分析模式”中擺脫出來。
(責任編輯:王彥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