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瑜錦
摘要:民國時期出現(xiàn)了九種傳奇小說選集,除了被后人所熟知的《唐宋傳奇集》與《唐人小說》外,還有多種不被今人所關(guān)注,它們在選文和編纂上各有特色。這些傳奇小說集在小說史中亦有很大價值,它們不僅使人們對傳奇小說文體的認(rèn)知更加深化,而且對于經(jīng)典傳奇作品的閱讀更加廣泛。在小說史關(guān)于傳奇小說文體的構(gòu)建中,傳奇小說選集也起著巨大的作用。
關(guān)鍵詞:傳奇小說選集;編選;魯迅
中圖分類號:I207.41 ? ?文獻標(biāo)識碼:A
20世紀(jì)20年代以來,隨著幾部古代小說史著作的出現(xiàn),小說史體系日臻完善。在魯迅先生的《中國小說史略》出版之后,筆記、傳奇、話本、章回四分的格局慢慢確立,其中傳奇體被確立小說之一體的過程與小說觀念的轉(zhuǎn)變密切相關(guān)。20世紀(jì)初以來,視小說為“小道”的傳統(tǒng)文學(xué)觀漸被“美文學(xué)”的觀念所取代,而一向以“著文章之美,傳要妙之情”為突出特點的唐傳奇很自然地在小說史中找到了一席之地。從1926年之后,鄭振鐸、魯迅等人陸續(xù)編選出版了十種傳奇小說選集,今人較為熟知的只有魯迅、汪辟疆的選著,事實上其中還有龔學(xué)明、褚菊人、盧前等人的選作,這些小說選集各有特色。然就其在小說史發(fā)展中的作用來說,它們無疑使人們對傳奇小說文體的認(rèn)識更加深入,因為一種文體必然是以這種文體規(guī)定下的作品為基礎(chǔ)而存在的。
一、傳奇小說文體的確立與選集的出現(xiàn)
古人常視小說為“小道”,這一觀念發(fā)端于《漢書·藝文志》,一直伴隨著古代小說。正如曾慥在《類說序》所言:“小道可觀,圣人之訓(xùn)也。余喬寓銀峰,居多暇日,因集百家之說,采摭事實,編纂成書,分五十卷,名曰《類說》??梢再Y治體,助名教,供談笑,廣見聞。” [1]63在一般文人眼中,小說可以“資治體,助名教,供談笑,廣見聞”,當(dāng)然這一功能大多只是就古代的筆記小說而言,至于唐代的傳奇小說,雖然被洪邁譽為“小小情事,凄婉欲絕”,但在正統(tǒng)文人那里,這一乖離正統(tǒng)的文體往往是被鄙視的。如元代虞集《道園學(xué)古錄》云:“蓋唐之才人,于經(jīng)藝道學(xué)有見者少,徒知好為文辭。閑暇無可用心,輒想象幽怪遇合、才情恍惚之事,作為詩章答問之意,傅會以為說。盍簪之次,各出行卷以相娛玩。非必真有是事,謂之‘傳奇?!?[2]1862《四庫全書總目》中的《昨夢錄》提要云:“至開封尹李倫被攝事,連篇累牘,殆如傳奇,又唐人小說之末流,益無取矣?!?[3]1217鄙夷之情狀呼之欲出。
晚清以降,這一局面大為改變,梁啟超等人受西方小說觀念的影響倡導(dǎo)了“小說界革命”,旗幟鮮明地提出了“小說為文學(xué)之最上乘”的觀點。這場運動極大地改變了傳統(tǒng)小說的地位,同時使人們對小說功能的認(rèn)識發(fā)生了巨大的改變。梁啟超在《中國唯一之文學(xué)報〈新小說〉》云:“小說之道感人深矣。泰西論文學(xué)者必以小說首屈一指,豈不以此種文體曲折透達,淋漓盡致,描人群之情狀,辟天地之窾奧,有非尋常文家所能及者耶!”此處的小說是為了“感人”,而這一文體曲折透達,可以“描人群之情狀,辟天地之窾奧”,顯然這些觀念都是受西方小說思想的影響而產(chǎn)生的。林紓亦云:“若秉政者斥西學(xué),西學(xué)又烏能昌!余非西學(xué)人也,甚憫宗國之蹙;獨念小說一道,尚足感人?!?[4]139很明顯這一觀念已為當(dāng)時的小說作家和讀者所認(rèn)可。
20年代國人開始寫作小說史,1920年張靜廬的《中國小說史大綱》是我國第一部小說史著作,張氏在這部書的自序便說:“我認(rèn)定這小說,是美文——可以陶情悅心……?!?[5]自序14頁在正文中又云:“吾認(rèn)為小說為文學(xué)之主要部分,凡是社會的、真的、美的、無拘束的文學(xué),皆可名為小說?!?[5]8無疑這一觀念較之梁啟超、林紓等人的觀念又進了一步,持這一觀念,張氏對古代小說的沿革予以梳理,他把古代小說的發(fā)展分為三個時期,分別是“胚胎時期”“演進時期”“發(fā)達時期”,而他認(rèn)為“小說最發(fā)達的時代,就要輪到唐代了。唐代的小說思潮,非常澎漲,理想也還高超,不是和晉隋南北朝間的小說思潮,是直承于漢的” [5]121,無疑張氏以唐代為小說最發(fā)達之時代的觀點與他認(rèn)定小說是美文的觀念是密不可分的。1921年郭希汾翻譯了日人鹽谷溫《支那文學(xué)概論講話》中的小說部分,命名為《中國小說史略》出版,鹽谷溫的小說觀亦受西方影響較大,在分析漢代小說時他便說:“不難想象得之,當(dāng)時之小說不如現(xiàn)今之小說——或明大宇宙之真理,或垂永久之教訓(xùn),或闡世態(tài)人情之機微,或述不幸之經(jīng)歷,或說高遠(yuǎn)之人生理想。僅不過是神話、傳說之類而已?!?① 這里鹽谷氏便表露出了他西化的小說觀,持這一小說觀,鹽谷氏對唐傳奇有以下概括:
小說與一般文章之發(fā)達都至唐代而達于絢爛之域,在唐代以前之小說,非神仙談則宮闈之情話,都不過短篇的逸話奇聞,唐代小說雖有短篇而均為關(guān)于一人一事者,加之當(dāng)時作者如元稹、陳鴻、楊巨源、白行簡、段成式、韓偓之流,多為才子,其間出自假借者固或不免。而下第不達之秀才,借仙俠艷情以吐其無聊不平之感慨,事皆新奇,情主凄婉,文則典麗而饒風(fēng)韻,故有一唱三嘆之妙。[5]46
鹽谷溫將唐傳奇與唐以前小說不同之點進行了總結(jié),認(rèn)為唐代短篇小說均為“關(guān)于一人一事者”,與之前“短篇的逸話奇聞”迥然不同,并且認(rèn)為唐傳奇的作者由于“下第不達”之才子,所以“情主凄婉,文則典麗而饒風(fēng)韻,故有一唱三嘆之妙”。鹽谷溫的這段論述對唐代傳奇的藝術(shù)特點進行了較為全面的總結(jié),其作為一種小說文體的特殊性同樣得到了彰顯。1923年到1924年,魯迅以《中國小說史略》為名出版了自己在北京高校講課時的講義,作為“現(xiàn)代文學(xué)第一人”的魯迅,其小說觀受西方和日本影響甚大。在此書中,他用四篇的篇幅介紹了唐宋的傳奇文,把傳奇文與六朝之鬼神志怪書、宋之話本、明清章回鮮明地區(qū)別開來,構(gòu)劃了古代四種小說文體的發(fā)展流變史。在描述唐傳奇時,其云:“小說亦如詩,至唐代而一變,雖尚不離于搜奇記逸,然敘述宛轉(zhuǎn),文辭華艷,與六朝之粗陳梗概者較,演進之跡甚明,而尤顯者乃在是時則始有意為小說?!?[7]89很明顯,魯迅的觀點較之上述張靜廬與鹽谷溫又進了一步,“始有意為小說”不僅將其與六朝志怪區(qū)別開來,還從小說史歷時性發(fā)展的角度大大抬高了唐傳奇的地位。
傳奇文體經(jīng)歷了上述的發(fā)展歷程,在體裁、語體、風(fēng)格等層次上已然與其他小說文體有了很明顯的區(qū)別。而在小說史著作里,張靜廬、鹽谷溫、魯迅等人也引用了大量的唐傳奇作品,鹽谷溫將唐傳奇分為四類,分別是別傳、劍俠、艷情、神怪,在分類的基礎(chǔ)上他列舉了《海山記》《迷樓記》《開河記》等56篇傳奇作品 ①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的唐傳奇部分也大量引用了作品來說明,有詳有略,據(jù)筆者統(tǒng)計,有26篇單篇傳奇和11種傳奇集 ② 。上述數(shù)字也說明鹽谷溫和魯迅在寫作各自著作的過程中參閱了大量的文獻,這一寫作的過程就相當(dāng)于選錄作品的過程,盡管如此,鹽谷溫與魯迅的著作是小說史著作的體例,真正的傳奇作品選留待后來者完成。
二、從鄭振鐸到盧前:不斷完善的傳奇小說選集
鄭振鐸是首位對唐代傳奇小說進行遴選的學(xué)者,1926年商務(wù)印書館出版了他的《中國短篇小說集第1集》,在此集中他選錄了唐代的38篇傳奇作品。值得注意的是,鄭振鐸并沒有用魯迅或鹽谷溫關(guān)于唐傳奇的觀點去選錄作品,而是從“短篇小說”這一概念出發(fā)去選錄此編。鄭振鐸在序中認(rèn)為“短篇小說”這一概念有廣義和狹義之分,狹義上來說只有近代新發(fā)生的一種具有特殊體裁的短篇文字才能適用,所以它選錄的短篇小說乃是根據(jù)短篇小說的廣義而選集的。也正是從“短篇小說”這一概念出發(fā),鄭振鐸將古代短篇小說分為了兩大系,第一系是平話系,第二系是傳奇系,鄭氏認(rèn)為兩者的區(qū)別主要在兩點:首先是“前者是以民間日常所口說的語言寫的,后者是以典雅的古文或章文寫的”;其次是“平話系的作者在開篇每先寫一段引子,或用詩詞,或用相類或用相反的故事一二則然后才入正文”,而“傳奇系的作品不用此種引子” [8]自序7-8。在這一基礎(chǔ)上,鄭振鐸將傳奇和平話分為兩集,第1集所收的38篇作品中,既有獨立的單篇傳奇作品,如《鶯鶯傳》《李娃傳》,也有傳奇集中的單篇作品,如牛僧孺《玄怪錄》中的《元無有》和裴铏《傳奇》中的《昆侖奴傳》,鄭振鐸在每篇篇名下既注明了出處,又簡短地介紹了作者。后來亦編傳奇集的魯迅對鄭氏此編作如此評價,其云:“今夏失業(yè),幽居南中,偶見鄭振鐸君所編《中國短篇小說集》,埽蕩煙埃,斥偽返本,積年湮郁,一旦霍然。” [9]序例2魯迅給予了鄭振鐸此書很高的評價,但也指出了一些考證未精之處,如“惜《夜怪錄》尚題王洙,《靈應(yīng)傳》未刪于逖,蓋于故舊,猶存眷戀”。
與鄭振鐸不同的是,魯迅直接以“傳奇集”命名其所選的唐宋傳奇作品。魯迅的《唐宋傳奇集》上冊于1927年12月出版,下冊與1928年2月出版,雖然從出版時間上來看,魯迅此編晚于鄭振鐸,但是其構(gòu)思實早于鄭書。早在北京大學(xué)、北京高等師范等學(xué)校任教的時候,他就開始收集關(guān)于唐傳奇的材料,并對一些傳奇作品開始考辨。針對當(dāng)時有人以“《唐人說薈》一書為唐人小說之中心”的觀點,魯迅1922年10月在《晨報復(fù)刊》上發(fā)表了《破〈唐人說薈〉》一文,他認(rèn)為此書“倘若單以消閑,自然不成問題,假如用作歷史的研究的材料,可就誤人很不淺”,因此他將《唐人說薈》的錯誤歸為七點:刪節(jié)、硬派、亂分、亂改句子、亂題撰人、妄造書名并亂題撰人、錯了時代。后來在《唐宋傳奇集》序例中,魯迅亦持此觀點,其云:“……如《說?!?,如《古今逸史》,如《五朝小說》,如《龍威秘書》,如《唐人說薈》,如《藝苑捃華》,為欲總目燦然,見者?;?,往往妄制篇目,改題撰人,晉唐稗傳,黥劓幾盛?!?[9]序例1魯迅試圖糾正前代小說集訛誤的意圖在《唐宋傳奇集》有明顯體現(xiàn),這部小說集的最大特點便是考證精,在卷末的《稗邊小綴》中,魯迅考訂了每一篇傳奇作者的年代及事跡,并詳辨了作品的流傳狀況,由此對于一些作者不詳?shù)膫髌孀髌肪銟?biāo)“缺名”。除了考證精詳之外,《唐宋傳奇集》在內(nèi)容和體例上還有以下幾個特點:首先,魯迅此編與其《中國小說史略》是相輔相成之作,《中國小說史略》提及的26篇單篇傳奇除了《游仙窟》準(zhǔn)備出單行本的原因而未被選入 ① ,其他均選入。其次,此編雖名為《唐宋傳奇集》,但是選入唐代之作品明顯多于宋代,正如魯迅本人所言“唐文從寬,宋制頗加抉擇”,這一取向同樣和其《中國小說史略》中對唐宋傳奇的評價是相同的。
30年代出現(xiàn)了六種傳奇選,這一數(shù)字不可謂不多。1930年5月,汪辟疆出版了《唐人小說》一書,汪氏此編在體例上有明確之規(guī)定,即“凡得文若干篇,釐為上下卷。上卷次單篇,下卷存專著。篇章先后,則以作者時代次之” [10]序例1。與魯迅只收錄單篇傳奇作品相比,汪氏則收入了較多傳奇集中的作品,同時汪氏也繼承了魯迅重考證的精神,每篇末尾皆附有對此故事詳細(xì)考證的按語。以《鶯鶯傳》為例,汪辟疆在本篇后的按語中先簡短說明了此故事在后來的流傳和影響,又概括了其廣泛傳播的原因:一則“以此傳出微之,文雖不高,而辭旨頑艷,頗切人情”,再則“社會心理,趨尚在此,觀于趙令畤稱‘今世士大夫,無不舉此為美話。宋世已然,于今為烈,其流播之故可知也” [10]193,同時又將《侯鯖錄》卷五的《辨?zhèn)髌纡L鶯事》《微之年譜》和《元微之崔鶯鶯商調(diào)蝶戀花詞》錄于后,為讀者了解相關(guān)背景知識提供了極大的便利。除了背景材料,汪辟疆還將與選入故事類似的故事附于文末,便于讀者兩相參照,加深理解,如《李章武傳》后附有《唐晅手記》,汪氏解釋云:“唐稗志鬼異者,篇章頗多。此篇尤能摹寫婉曲,故盛傳于時。此外尚有《太平廣記》三百三十二引《幽通記·唐晅》一篇,亦最有名。雖不必同出一源,然其敘述曲折,哀婉動人,固同一機軸也。今附錄于此,俾便互參?!?[10]59此兩事均為死生相會之事,且故事情節(jié)大同小異,汪氏將其置于一起不僅可以加深讀者之理解,還可以使我們更清晰地看出各類唐傳奇的敘述模式。另外,汪辟疆在校錄所選作品時,多據(jù)《太平廣記》,正如其在序例中所言:“本編取材,即以許刻《廣記》為主。其所不備,或間有脫誤者,則用《道藏》《文苑英華》《太平御覽》《資治通鑒考異》《太平寰宇記》、明抄原本《說郛》《顧氏文房小說》《全唐文》及涵芬樓影印之舊本唐人專集小說校補?!?[10]序例1而對于明清通行的《古今逸史》《說?!贰段宄≌f》《唐人說薈》《龍威秘書》等書則“概不據(jù)錄”,因為這些書“或擅改篇名,或妄題撰者”,這與上述魯迅的看法是一致的,但是在具體識斷中則略有不同,如沈既濟《枕中記》一篇,魯迅據(jù)《文苑英華》錄,并指出其“與《廣記》之采自《異聞集》者多不同”,汪氏雖持同樣之觀點,但是又進一步作了推論:“頗疑《文苑英華》所載,或猶是唐代通行之古本;而《廣記》所采自《異聞集》者,殆經(jīng)陳翰改訂者也?!?[10]28雖然此推測不盡準(zhǔn)確 ① ,但足以啟發(fā)后來者。
同樣是1930年,上海廣益書局出版了由胡樸安、胡寄塵兩兄弟選編的《唐人傳奇選》,其中只選了5篇唐傳奇,分別是《柳毅傳》《虬髯客傳》《南柯記》《枕中記》《會真記》。胡氏兄弟在此書前的小記中認(rèn)為“這五篇傳奇是精選的,是可以代表一切唐人傳奇的作品” [11]小記2,具體來說,就是“《虬髯客傳》是武俠故事的代表,而且他可說是唐人傳奇中最好的一篇?!读銈鳌肥巧窆旨鎽賽酃适?,也做得非常的好。《南柯記》和《枕中記》都是神仙故事。《會真記》是戀愛故事” [11]小記2,很明顯胡氏兄弟此編在于精而不在于多,故只遴選出在其看來每類題材最好的那一篇。
1933年上海開華書局出版了龔學(xué)明的《唐人小說選》,此書選錄了64篇唐人傳奇作品,龔氏另選有《宋人小說選》《明人小說選》。從選入的篇章來看,龔氏此選與汪辟疆大同小異,差別只在少數(shù),如《古岳瀆經(jīng)》《開元升平源》《隋遺錄》三篇汪辟疆并未選入,而龔氏選入,而汪辟疆所選傳奇集中的《秀師言記》《鄭德璘》等八篇龔氏卻未選。除此之外,兩者的內(nèi)容基本相同。
就數(shù)量來說,1935年褚菊人的《唐人創(chuàng)作小說選》選入作品達到了106篇,是民國時期選錄作品最多的唐傳奇選集。仔細(xì)對比褚氏之選與前述諸作,可發(fā)現(xiàn)此書所選作品有較大變化。褚氏之書基本收錄了龔學(xué)明《唐人小說選》一書的篇目,但是其余五十多篇則多來自吳曾祺的《舊小說》乙集 ②,之所以會如此判定,是因為從鄭振鐸到魯迅再到汪辟疆和龔學(xué)明,他們在選錄傳奇小說時已經(jīng)形成了穩(wěn)定的小說觀,不會選入古文或筆記類作品。然而褚氏此作選入了柳宗元的《段太尉逸事狀》、杜牧的《竇烈女傳》等作品,前者為柳宗元追述段秀實行狀之作,后者之文乃杜牧記述烈女竇桂娘,此類文章并不具備傳奇小說的體裁。吳曾祺在1914年編《舊小說》時在例言中曾說:“為學(xué)文之助而輯,以小說引人之興味,即以古文示人之矩彟。集中每于雜記之前選登各大家文者以此。”這里吳氏明確指出此書的編纂主要是為了“學(xué)文之助”,為此他選入了大量的傳記和古文作品。而褚氏此編亦以“創(chuàng)作”命名,從這個角度出發(fā),他對吳曾祺《舊小說》中選錄的唐人作品進行了大量襲取。
1936年正中書局出版了胡倫清編注的《傳奇小說選》,該書將選入作品分為七卷,前三卷為唐代作品,后四卷為宋明清之作品。該書將選入前三卷的唐代作品按內(nèi)容分類,卷一為神怪類,卷二為戀情類,卷三為豪俠類,如此顯得較為整齊。從數(shù)量上來看,唐代小說只有15篇,都是在上述選集中出現(xiàn)的經(jīng)典之作,如《枕中記》《南柯太守傳》等。該書最有特色的是其每篇的體例設(shè)置,在每一篇作品后附有題解、作者傳略、演和注釋,題解說明出處及此篇大意,作者傳略概述作者一生事跡與文學(xué)之成就,演主要是關(guān)于此篇意義、文字、結(jié)構(gòu)等方面的分析,注釋部分則為難解之字詞作注。以上魯迅的《稗邊小綴》和汪辟疆的《唐人小說》已有考證作者和題解的相關(guān)內(nèi)容,胡倫清則在此基礎(chǔ)上劃分出以上四類,使全書的體例更加清晰。盧前1937年出版了《唐宋傳奇選》一書,此書上卷選錄了17篇唐代傳奇,下卷選錄了9篇宋代傳奇,上下卷前有作者小傳,全書末尾仿魯迅《稗邊小綴》作《讀稗偶記》。由于此書是“中學(xué)國文補充讀本”,所以盧前為書中所收錄的作品詳細(xì)的作注,特別是關(guān)于古代地理與年號,盧氏所注甚詳。
從四十年代開始,傳奇小說選集出現(xiàn)通俗化的傾向,多部選譯結(jié)合的作品選出現(xiàn)。1945年金湛廬的《唐人小說選》(1-4冊)是“少年故事叢刊”的一種,以通俗為主,就連題目也都是通俗的白話。其中每篇都由譯文、原文與注釋組成。建國后這類選譯的作品集出現(xiàn)的較多,1955年四聯(lián)出版社出版了崔巍的《唐宋傳奇選譯》第一輯和第二輯,此書只出現(xiàn)譯文。1956年至1958年上海文化出版社陸續(xù)出版了《唐宋傳奇選》第一輯至第六輯,此書也只出現(xiàn)譯文,但是在每篇之后對作者和作品有一段較為詳細(xì)的解讀。此后,選譯類的小說集出現(xiàn)地較多,如1980年施瑛的《唐代傳奇選譯》和1984年周愣伽的《插圖本唐代傳奇選譯》等書。相比于選譯類小說集,張友鶴的《唐宋傳奇選》則兼具了專業(yè)性和通俗性,張氏此選充分選擇不同版本進行精校 ① ,又對每篇進行精注,而對生僻字,則以拼音標(biāo)之。由此張氏的選本也成為了經(jīng)典選本。
三、民國傳奇選集編纂的小說史意義
傳奇小說選集的出現(xiàn)與小說觀念的變化密切相關(guān),20世紀(jì)初來自西方的小說觀影響著當(dāng)時的學(xué)者們,這一觀念的不斷深化可從20年代編纂的文學(xué)史著中清晰地看出,鹽谷溫、魯迅等人以這一“西化”的觀念為主導(dǎo)寫作了小說史,從而對傳奇作品的地位予以了重新評估,而后鄭振鐸等人的傳奇選集便自然而然出現(xiàn)了。從另一方面來看,鄭振鐸、汪辟疆等人的編纂是在繼承魯迅的小說觀而進行的,所以這一編纂行動實際上是對《中國小說史略》中傳奇小說觀念的深化,以下分別述之。
首先,魯迅對唐傳奇內(nèi)容與形式上的特征的認(rèn)識被其后選家接受。上文曾提到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對唐傳奇有如下概括:“小說亦如詩,至唐代而一變,雖尚不離于搜奇記逸,然敘述宛轉(zhuǎn),文辭華艷,與六朝之粗陳梗概者較,演進之跡甚明,而尤顯者乃在是時則始有意為小說?!濒斞冈诖藢⑿≌f與詩并舉,汪辟疆則亦有如此論述,其云:“唐代文學(xué),詩歌小說,并推奇作?!碑?dāng)然魯迅此言主要論述唐傳奇之“變”,與六朝志怪書相比,它“演進之跡甚明”。這一觀點亦為其后的選家所接受,鄭振鐸在論述中國短篇小說時便與魯迅觀點有諸多近似之處,其云:“中國之有短篇小說,中國人之著意于短篇小說,乃始自唐之時。許多人都說,在唐以前我們已有了短篇小說,如列子中的‘愚公移山,及《搜神記》、《世說新語》中的數(shù)則較長的文字之類,然他們不是太零碎太無故事的意味,便是整片的論文中的一節(jié),不能獨立去處而稱之為短篇小說?!?[8]自序6很明顯鄭振鐸也認(rèn)為六朝的小說為“粗陳梗概者”,沒有獨立的體式。胡倫清同樣也是如此,在《傳奇小說選》的序言中,胡氏便引用了魯迅的這句話,并認(rèn)為魯迅此言“不僅說到題材底性質(zhì),并連及到文辭和描寫方法上去了” [12]序言3。而胡倫清在概括傳奇小說內(nèi)容和形式特點時,我們亦可看到魯迅觀點的影響,他將傳奇小說內(nèi)容概括為以下三點:“第一,它能表達豐富宛委的情感。無論敘寫神怪、戀情、豪俠等任何題材,神態(tài)和情緒總是異?;钴S的。第二,它能創(chuàng)造高卓玄妙的想象。第三,它能包含正當(dāng)善良的思想。” [12]序言3 這三點中前兩點與魯迅所說大同小異。胡氏在具體分析了唐傳奇的內(nèi)容與形式之后,他從“文學(xué)的四個要素(情感Emotion、想象Imagination、思想Thought、形式form)”出發(fā),認(rèn)為傳奇小說“可算是一種優(yōu)越的文學(xué)作品了” [12]序言3。胡倫清這里明顯表現(xiàn)出一種“西化”的小說觀,事實上在其之前的魯迅也是如此的。
其次,魯迅關(guān)于唐宋小說文學(xué)價值的評價對后來選家影響甚巨。魯迅曾言:“宋一代文人之為志怪,既平實而乏文彩,其傳奇,又多托往事而避近聞,擬古且遠(yuǎn)不逮,更無獨創(chuàng)之可言矣。然在市井間,則別有藝文興起。即以俚語著書,敘述故事,謂之‘平話,即今所謂‘白話小說者是也。” [7]133魯迅此言認(rèn)為宋人所作志怪傳奇在藝術(shù)價值上遠(yuǎn)不如前人,但是宋人最有價值的小說是用白話而作的話本。在傳奇體中“崇唐貶宋”的觀點很早便存在,楊慎便有“宋人不及唐人”之語,胡應(yīng)麟說的更為詳細(xì):“小說,唐人以前紀(jì)述多虛而藻繪可觀,宋人以后論次多實而彩艷殊乏。蓋唐以前出文人才士之手,而宋以后率俚儒野老之談故也。” [13]283胡應(yīng)麟這一觀點其背后仍然是傳統(tǒng)的小說觀念,雖然魯迅也有深厚的舊學(xué)根基,但是其對西學(xué)的吸收則更加顯著。魯迅身處新的時代,在重新對唐宋傳奇進行評價時其影響力自然毋庸置疑,胡倫清等人明顯受其影響,胡氏在《傳奇小說選》序言說:“傳奇小說到了宋代,確淪入了一個衰替式微的時期。唐人小說那種被撞的氣分、哀艷的情緒、纏綿的風(fēng)致、幽玄的想象和濃郁秀麗的筆調(diào),不知怎的那是竟無形的消失了。” [12]序言7由此胡倫清給出了他認(rèn)為宋代傳奇低落的三點原因:“第一,宋人寫作小說的興趣,那時已經(jīng)轉(zhuǎn)變到另一種體式——話本方面去,沒有心緒來從事于染指已多、難免陳舊的傳奇小說上去了;第二宋代理學(xué)極盛,一般文人或多中著詞章害道的成見,并抑制情感的抒發(fā)。在這種趨勢下,小說多平實而乏文彩,實無怪其然;第三唐代傳奇小說名作如林,一步一趨去模擬它的,本不易見好。而且陳陳相因,沒有新意,自落下乘?!?[12]序言7-8盧前也在《唐宋傳奇選》的序言中便說:“宋代在小說上的貢獻,是以李漁所寫的‘平話,雖然也有不少傳奇作家,但是規(guī)撫唐人的。” [14]序言8汪辟疆、胡倫清等人不只在觀念上深受魯迅影響,而且在具體選錄作品時我們也可看到這種影響。在魯迅的《唐宋傳奇集》中,他選入了29篇唐代傳奇、13篇宋代傳奇 ① ,這一數(shù)字比例在后來的胡倫清和盧前那里體現(xiàn)的更為明顯,胡倫清《傳奇小說選》選唐傳奇15篇,而宋代傳奇只有4篇,盧前選錄唐傳奇17篇,宋傳奇只有9篇。在藝術(shù)價值和選入比例上宋代傳奇都落入下風(fēng),而宋代的話本小說則趁此被抬出作為了宋代最主要的小說文體,傳奇和話本成為了兩種代表性的文體,而唐與宋則分別是兩種文體綻放的年代。如胡倫清就將中國小說“區(qū)分為兩大系統(tǒng):一為創(chuàng)始于唐,以典雅的文言寫作的傳奇派;二為創(chuàng)始于宋以通俗的語體寫作的平話派。這兩派循著自己底路徑進行展拓,在吾國底小說史上放著璀璨的異彩” [12]序言1。
最后,這些傳奇選集的出現(xiàn)使得一批優(yōu)秀的傳奇作品逐漸被認(rèn)同,它們成為唐代傳奇小說的經(jīng)典作品。鹽谷溫和魯迅在小說史寫作過程中曾經(jīng)舉出多篇作品,上文已分析過,此后從1925年鄭振鐸的《中國短篇小說》第1集到1937年盧前的《唐宋傳奇選》,這十二年的時間出現(xiàn)了八部傳奇小說選集,相比于筆記小說、話本小說,傳奇小說選集的數(shù)量無疑是最多的。經(jīng)過了鄭振鐸、魯迅等人的選錄,經(jīng)典的傳奇作品一步步被確認(rèn),據(jù)筆者統(tǒng)計,鄭振鐸、魯迅、汪辟疆、龔學(xué)明、褚菊人五人所選相同的作品共計26篇,這26篇作品后來多被小說史和文學(xué)史著作稱引。這些作品中以單篇傳奇居多,這也同時說明唐傳奇作品最為后人所欣賞的大部分是單篇傳奇,少數(shù)傳奇集中的作品因為近似單篇而被選入,清代章學(xué)誠很早便認(rèn)識到,其云:“唐人乃有單篇,別為傳奇一類?!笔聦嵣线@些單篇也更符合人們對傳奇文體的認(rèn)知。
總之,民國時期出現(xiàn)的這九種唐傳奇選集對于傳奇小說文體觀念塑造的影響是巨大的。事實上,一種文體觀念必須以相關(guān)作品為依托才能獲得廣泛認(rèn)知,從鄭振鐸、魯迅到汪辟疆再到盧前、張友鶴等人,唐傳奇文體的內(nèi)涵在不斷得到認(rèn)同的同時,其所含作品范圍亦不斷得到廓清。
以上梳理了傳奇小說選集出現(xiàn)的背景及其過程,也對傳奇小說編纂的小說史意義予以了總結(jié)?,F(xiàn)代意義上的傳奇小說文體是由鹽谷溫、魯迅等人逐步建立起來的,其背后無疑是西方的小說觀念在起主導(dǎo)作用,持西方的“敘事之虛構(gòu)散文”的概念去衡量古代小說,傳奇體無疑是“美文”,20世紀(jì)初葉以來的小說研究者對傳奇小說幾乎都贊不絕口,顯而易見的是,這種稱贊的出發(fā)點與古人是截然不同的。當(dāng)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清晰地勾勒出唐傳奇在中國小說史上的地位時,他的觀點產(chǎn)生了強烈的認(rèn)同,隨之他與鄭振鐸分別出版了兩部作品選集,汪辟疆、盧前等人所選作品范圍大小有異,但是他們對于某些經(jīng)典作品的評價是一致的,故通通將其選入。事實上,民國的傳奇小說選集在強化傳奇小說觀念的認(rèn)同上起著巨大的作用,這九種傳奇選集有的出版數(shù)種,它們不斷強化了人們對傳奇小說藝術(shù)特點的認(rèn)識,在與宋代傳奇的對比中,唐傳奇的地位更加顯著。時至今日,當(dāng)我們再回頭去尋找傳奇小說觀念20世紀(jì)以來不斷得到認(rèn)同的原因時,我們會發(fā)現(xiàn)傳奇小說選集在其中扮演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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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 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there were nine antholo?gies of Chuanqi. Apart from the well-known Chuanqi of Tang and Song and Fictions of Tang People,there were other anthologies which had their own char acteristics in the selection and compilation but received much less attention. All these anthologies are of great value in the history of fictions. They can not only deepen our understanding of the style of Chuanqi,but also broaden our reading of classical Chuanqi works. Additionally,anthologies of Chuanqi plays an impor tant role in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style of Chuanqi in the history of fictions.
Key words: Anthology of Chuanqi;compilation;LU Xun
(責(zé)任編輯:李漢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