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的靜境

夏丐尊

文章中描寫事物，有動的和靜的麗種境界。這動、靜兩種境界，通?；旌显谝黄?。如：

我滿腔的憤怒。再有露胸朋友那樣的話在路上吧？我向前走去。

依然是滿街惡魔的亂箭似的急雨。

——葉圣陶《五月卅一日急雨中》

就這幾句來看，前一段是動的，后一段和前一段比較，可以說是靜的?！拔覞M腔的憤怒～我向前走去”，固然是含有動作的說法，“再有露胸朋友那樣的話在路上吧”，是作者的推想，也是一種動作的表現(xiàn)?！耙廊皇菨M街惡魔的亂箭似的急雨”，所表現(xiàn)出的只是當(dāng)前一時的光景，并無什么動作可言，只是一種場面而已。

以上所述的是動和靜的初步的分別，讓我們再來做進(jìn)一步的考察。

文章中所表現(xiàn)的動作，依性質(zhì)細(xì)分起來可有好幾種不同。

（一）文章中事物本身的動作

文章既然是描寫事物的，當(dāng)然有事物，這些事物的動作也就在文章中表現(xiàn)出來。如果那文章有一部分是寫作者自己的，作者本身就成了文章中的事物，所表現(xiàn)出來的動作，也和這性質(zhì)相同。如：

那日，正是黃梅時候，天氣煩躁（靜）。王冕放牛倦了，在綠草地上坐著（由放牛到坐，王冕動）。須臾，濃云密布（云動），一陣大雨過了（雨動）。那黑云邊上鑲著白云，漸漸散去（云動），透出一派日光來，照耀得滿湖通紅（日光動）。湖邊上山，青一塊，紫一塊，綠一塊。樹枝上都像水洗過一番的，尤其綠得可愛（靜）。湖里有十來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葉上水珠滾來滾去（水在荷上動）。王冕看了一回（王冕動），心里想道：“古人說，‘人在畫圖中，其實不錯?？上疫@里沒有一個畫工，把這荷花畫他幾枝，也覺有趣?！庇中睦锵氲溃骸疤煜履怯袀€學(xué)不會的事，我何不自畫他幾枝？”

——《儒林外史》

于是攜酒與魚，復(fù)游于赤壁之下（作者動）。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靜）。

——蘇軾《后赤壁賦》

（二）作者對于事物的感覺或解釋

事物本身并不曾有動作，因了作者的感覺或解釋，好像有某種動作的樣子，于是把這些動作也在文章中表現(xiàn)出來了。如：

但聞四壁蟲聲唧唧，如助余之嘆息。

一歐陽修《秋聲賦》

這里面“聞”的動作為作者所發(fā)，是實在的。至于“助”的動作，完全出于作者的感覺或解釋，和真正的動作性質(zhì)不同。這種例子很多，如：

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

——李白《菩薩蠻》

數(shù)峰清苦，商略黃昏雨。

——姜夔《點絳唇》

所謂“織”“商略”，都是作者的感覺或解釋，作者為了要寫出某種情感，不但費了許多苦心去選擇適當(dāng)?shù)氖挛铮€給事物加了自己所需要的色彩。這種描寫方法在詩詞里常?？膳龅?。

文章中的動的境界，似乎不出上面的兩種，一是文章中的事物自己在那里動作，一是事物本身并無動作，作者因了某種感覺或解釋，賦給它動作。如果分別起來，前一種可以說是動境;后一種可以說是靜境，因為事物本身原無動作，那動作是作者故意賦給它的。

上面兩種境界，句子里都含有動詞，不論那動作是事物本身的或作者賦給的。文章中尚有一種句中只有形容詞不見一個動詞的描寫法。這境界更靜了。如前例中的“寒山一帶傷心碧…數(shù)峰清苦”，都沒有動詞，只有“寒”“傷心”“碧”“清”“苦”等形容詞。這些形容詞也是作者的感覺或解釋。作者因了自己的情感，任意地把事物來做各種各樣的形容修飾。同是對于風(fēng)，心緒爽朗的時候可以說“飄飄”，悲楚的時候可以說“蕭蕭”或“颯瑟”，目的就在想借了這些字眼來表達(dá)自己所要表現(xiàn)的情感。這些加形容的靜的景物，在文章中有著烘托的力量，利用得好可以收到畫面的效果。如：

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

——《渡易水歌》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fēng)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馬致遠(yuǎn)《天凈沙·秋思》

第一例上句沒有動詞，是靜境，第二例前三句沒有動詞，每句只有三個加了形容的名詞疊在一處，也是靜境。作者在這些景物上除加形容詞外不曾表示什么意見，有什么動作，可是對文章全體有很大的效力，從文章全體看來，并不是閑文字。試把這些靜的景物除去或更換別的，就會失掉文章原來的情味。

靜境之中還有更進(jìn)一步的，作者不但不依照自己的情感賦給事物以動作，也不給事物擅加形容和修飾，不但沒有動詞，連形容詞也不漫然使用，只照事物本來的名稱寫在文章中，結(jié)果所寫出的只有尋常的事物名。這種描寫的方法在詩詞里很多，如：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

——溫庭筠《商山早行》

春去也，歸來否？五更樓外月，雙燕門前柳。人不見，秋千院落清明后。

一趙聞禮《千秋歲》

這里寫景物，完全是景物和景物的排列，把許多景物如“雞聲”“茅店”“月”擺在一處，“雙燕”“門前”“柳”擺在一處，此外作者并未有什么說明，事物本身的動作也絲毫沒有，可以說是靜境的極致了。作者賦給事物以動作，或給事物加上合乎自己情感的形容詞，在那些文章里，顯然露出作者的主觀態(tài)度，換句話說，就是從文章里可以找得出作者的影子。到了只有事物名稱的時候，作者的影子已完全躲閃干凈，他只選了幾種可以暗示某種情感的事物，巧妙地加以排列，用字眼寫記出來，讓讀者自己去領(lǐng)略他所抒發(fā)的情感。這種技巧是值得注意的。

（選自《文章講話》，中華書局2007年版，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