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健 張應強
摘 要:關于河流與人群關系的討論是一個引起研究者普遍關注的話題。通過歷史人類學研究路徑,結合民間文獻與田野調查,考察探析清水江流域存續(xù)的一種獨特祖墳空間布局——“散葬”現(xiàn)象,指出這一在清代以來清水江木材貿易背景下形成的文化現(xiàn)象,既與傳統(tǒng)地方文化的風水信仰相關,更與這一特定區(qū)域的人群流動的歷史關聯(lián)。清水江流域“散葬”現(xiàn)象折射出來的是一段流動的歷史,一段由流動的人群、固定的土地、周期性成長的山林、流播的風水信仰等多重要素編織的歷史。
關鍵詞:清水江流域;“散葬”;移民;地權;歷史人類學
中圖分類號: C958.8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4 - 621X(2020)04 - 0034 - 09
墓葬習俗是考察特定人群社會歷史文化的重要視角,而墓葬制度更是構成該社會文化禮俗和制度的重要方面。現(xiàn)有的考古資料和研究顯示,早在新石器時代晚期,中國即已出現(xiàn)家族墓群[1]20;在商代,開始出現(xiàn)族葬(“具有血緣關系的同一族人合葬在一起”[1]66);在東漢,大家族墓地開始出現(xiàn)[1]216。也就是說,墓葬很早就出現(xiàn)因血緣而集中的現(xiàn)象。馮爾康研究清代宗族祖墳時歸納出:“墓穴的空間布局,理想條件下遵循昭穆制、房支葬區(qū)制和墳丁護墳制”,所謂昭穆制,具體形式是“一世祖葬在中間位置,二世在其左側,三世在其右側,如此類推,各依昭穆位次安葬”。所謂房支葬區(qū)制,即隨著家族發(fā)展壯大,各房另建房支墓地,形成新的葬區(qū)[2]。昭穆制、房支葬區(qū)制和墳丁護墳制都是具有一個共同的特征:祖墳的集中性。王日根、張先剛留意到明清中國北方漢人的墓地空間布局:“以某個祖先為中心……其子孫墳塋的排列‘人字形或‘一字形較為普遍。”[3]這同樣說明,祖塋的集中性安葬,在主流的漢人文化里,是比較普遍的。
清一統(tǒng)后,清水江流域的木材貿易逐漸繁盛起來[4],伴隨“木材之流動”而來的是不同人群頻繁的交往互動,并最終使木材貿易嵌入到了清水江流域的歷史和文化中[5],成為其不可或缺的一塊拼圖。尤其是在鄂爾泰、張廣泗、方顯開辟“新疆”,疏浚清水江,于清水江中游設立臺拱廳、清江廳和柳霽分縣后,為清水江的木材市場提供了更好的政治、軍事和交通保障,促進了不同族群的文化與經濟的交流。
本文的田野點柳霽位于清水江中游,在今劍河縣南加鎮(zhèn)。乾隆元年(1736年),張廣泗奏請在此立營設官,置天柱縣柳霽分縣[6]。此后張廣泗推行軍屯政策,大批漢人軍屯移民進入柳霽分縣的屯堡,在這一帶形成了“兩堡夾一苗”的漢苗雜處格局[7]。民國三年(1914年),清江廳改劍河縣,柳霽分縣并入劍河縣。民國二十五年(1936年),撤柳霽分縣。柳霽自設立分縣后,清廷“趕苗上山”,柳霽的苗人被遷走,今天柳霽的常駐居民幾乎是漢人,主要有吳、甘、賀、胡、譚、李、陳、龍、梁等近20姓氏。漢人大規(guī)模遷入主要分2次:18世紀前期(開辟苗疆)和19世紀后期(咸同苗民起義之后)。此外零星遷入的漢人主要是隨著清水江“木材之流動”而引發(fā)的人口遷移,如吳姓。本文以柳霽為中心,對清水江流域中游地區(qū)漢人社會喪葬習俗中的“散葬”現(xiàn)象進行考察和解析。
一、“墳要零當,田要梗張”:清水江流域的“散葬”現(xiàn)象
今天的柳霽保持著一種奇特的墓葬習俗,當?shù)胤窖悦枋鰹椤皦炓惝?,田要梗張”。其意為:先人要盡可能分散多處安葬,而農田則要盡可能地聚在一處。這是柳霽人對于農田與陰地的認知,構成一組空間意義上的二元對立(生∶死 ∶ ∶ 農田∶墓地 ∶ ∶ 集中∶分散)。農田的集中有利于農事勞作的效率,并不難理解;但是祖先之墓的散布,頗耐尋味。
清水江中游很多漢人聚居的村落和苗漢雜居的村落形成了一種非集中化的墓葬現(xiàn)象。而與此形成對比,世代以苗語為日常用語的苗寨(如加池寨),祖墳實行的卻是集中安葬,即每個房族有自己相對固定的、集中的墳場(對于這一習俗的歷史成因,本文暫不予討論)。
2015年,筆者先后參加了柳霽賀姓(春節(jié))和吳姓(清明節(jié))掃墓,墓地均分散至十幾處至幾十處。吳姓最遠的一處距離柳霽來回步行要1天,中途還要渡江。由于涉及面過廣,柳霽各家族的清明掃墓要么按戶分開祭掃,要么集合本族人后由族長指揮分路祭掃。尤其是清明掃墓,會持續(xù)至3天甚至更長。
以柳霽延陵堂吳姓為例,在2015年祭掃的祖墳一共26處,涵蓋自乾隆以來87座祖墳(不包括相當數(shù)量因各種原因湮沒的祖墳)。
此87座祖墳中,輩分最長者當數(shù)入柳霽的一世祖逢金公的妻子李氏(1717-1802年),一世祖逢金公去世后葬回天柱,不在此列(或亦可視為“散葬”)。此外,還不包括因戰(zhàn)亂等因素外遷錦屏等地的先祖,也不包括相當一部分至今沒有找到的祖墳。后者最主要的原因是清水江流域草木生長極快,對于那些沒有墓碑或墓碑及其簡易的墳塋,十數(shù)年之后,就很難在與人齊高的雜草中找到參照物。每年春節(jié)和清明的掃墓,很重要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就是打理祖先之墓,刈除雜草。 “破四舊”等特殊歷史波瀾也影響到當?shù)氐淖鎵灱罀?,導致很多偏遠又無墓碑的祖墳再難尋獲;另一個更為久遠的歷史原因是吳姓經歷了咸同苗民起義的兩代人(吳姓在咸同苗民起義時,祖墳遭到起義軍的針對性破壞),身后幾乎都沒有立碑,大部分墳墓至今未找到。
從分布上看,燈盞形(13座)和龍王井(11座)、鐘形(7座)較多。原因是三板溪水庫移民時,原有在水位線以下的祖墳遷至以上三地1。也就是說,在水庫搬遷之前,吳姓祖墳的分布更為分散。
“散葬”的另一大特點是幾乎沒有夫婦墓地相鄰甚至合葬的現(xiàn)象。無論是“散葬”還是夫婦分葬,柳霽的人們稱:“祖墳挨在一起不好,他們(指祖先)都在一起忙著款門子(聊天)了,忘記了保佑后代。”這是一種對“散葬”的本土理解和詼諧解釋。在筆者看來,這一現(xiàn)象是當?shù)厝说目臻g感知和空間觀念的體現(xiàn),而這一空間感首先關乎其信仰,其次關乎其歷史。
二、“散葬”與清水江流域的風水觀念
契1和契2體現(xiàn)了清水江流域喪葬的風水觀,尤其是契2展現(xiàn)了趙、王、吳三姓共享一片墓地(共17棺)的“歷史現(xiàn)場”。然而僅僅依靠“風水輪流轉”并不能令人信服地解釋:為什么在西南其他地區(qū)(同樣存在風水信仰)沒有大面積出現(xiàn)這種“散葬”現(xiàn)象。
三、“散葬”現(xiàn)象與木材和人群的流動
除風水的因素外,祖墳的“散葬”現(xiàn)象還可能與清水江歷史上的木材流動和人群的頻繁流動而帶來的地權問題相關。木材的流動與人群的流動的交織,幾乎貫通清水江流域歷史發(fā)展最精彩的篇章。我們可以從“打山吃”的角度切入來探析這一復雜的歷史過程。
“打山吃”是今天清水江流域還能不時耳聞的一類人的指稱。他們又被稱為栽手,指向山場所有者(又稱山主,一般是當?shù)孛缛耍┑枳馍降卦苑N杉木、并以此為生的人[9]。雙方根據山場土質、朝向及交通運輸條件等因素協(xié)商分配股數(shù),一般有“主六佃四”“主佃平分”“主四佃六”等分配情況。
據柳霽民間文書《賀氏族譜》載:賀先輝,生于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父親賀登正,母親袁救娥。先輝的父母一共生了6個兒子,他在家中排行老三。據現(xiàn)賀氏族長賀恩平稱,賀氏先祖自明正德年間遷入湖南綏寧,后又分遷湖南會同,其后再遷至天柱。
賀先輝成年后娶妻袁氏1(名不詳)。此時清水江上的木材貿易日益繁榮,吸引了遠近人群參與其中。或許是因為家中男丁過多,生計相對緊張,先輝和比他長10歲的兄長先圣相約沿著清水江逆流而上,最終來到柳霽鄰村汪澤。訪談中賀氏后人稱,先輝弟兄初到汪澤是以栽手為生業(yè)。兩兄弟的妻子陳氏和袁氏,也可能隨著他們一同到了汪澤。
從族譜的行文來看,對于葬地的描述一般僅言葬某地(該村小地名)某山向。但外遷者會特別言明葬某省某縣。如賀氏兄弟的妻子,在族譜中均特別說明她們葬在“貴州柳霽分縣”。
(先圣妻子)陳氏:生于清康熙二十九年庚午十二月二十六日,歿葬貴州柳霽分縣,生子三:仁桂、仁杏、仁儀。
(先輝妻子)袁氏:生于清康熙三十七年戊寅十月十七日,歿于乾隆二十五年庚辰三月二十六日,葬貴州柳霽縣小地名汪澤堡丁山癸向,生子三:仁棋、仁魁、仁首2。
由此可知,先輝兄弟的妻子都遷到汪澤并定居下來。與其相比,先輝的兄長先圣歿后“葬父墳左邊”;而先圣之父登正,則是“葬母墳中左邊同向”;也就是說,先圣的祖母、先圣的父親、先圣的墓地是在同一地。這意味著,兄長先圣3人后來回到了老家,歿后葬入了家庭或家族墓地,而其妻陳氏則一直留在汪澤。
1719年(康熙五十八年)六月,可能是染上了瘧疾(訪談中賀氏后人的看法),23歲的先輝去世。《賀氏族譜》載其“葬貴州柳霽縣汪澤堡宅場右”。所謂“宅場”即屋基,3今天賀氏每逢清明大祭,仍要從先輝之墓開始。先輝的去世對于賀氏兄弟的事業(yè)及家庭是個不小的打擊,尤其是先輝的妻子袁氏已經有孕在身。大約就在這個時候,先輝的母親袁氏救娥從下游天柱老家來到汪澤,照顧自己的兒媳(很可能還是她的侄女)袁氏。我們無從得知兩位袁氏女性在汪澤面臨的艱辛和付出的努力,但她們堅持了下來,最終在汪澤去世并葬于汪澤,族譜記載如下。
(登正妻子)袁氏救娥,生于清康熙九年庚午十月初二日,歿于乾隆七年壬午九月十七日,葬貴州柳霽縣象鼻形乾山巽向,生子六:先圣、先賢、先輝、先耀、先雄、先緯。4
1736年(乾隆元年),先輝的兒子仁棋步入18歲,他決定在父母拋灑血汗的地方立業(yè)。族譜載:“(先輝)子于乾隆元年丙辰,徙貴州青(清)江府柳霽縣汪澤堡立業(yè),屋基丁山癸向。”5一向惜墨如金的族譜在此突增一筆記載此事,意味著這是家族的重大事件,也是仁棋的新開端。需要注意的是,訪談中賀氏后人稱兩兄弟遷居到汪澤時是以栽杉為生,仁棋此時離父輩到汪澤佃山栽杉已有差不多20年,杉木已經成材。父輩的努力應該能夠讓仁棋安家立業(yè)。另一個原因是在這一年(乾隆元年),張廣泗開始對清水江下游用兵。中央王朝的大軍掃過柳霽一帶,產生了大量的“叛苗絕產”。仁棋可能正是在這一背景下,獲得了足夠的山林和田土。而在此前,先輝去世后葬在宅右或許是擁有的土地非常有限的緣故。
隨著仁棋家業(yè)的發(fā)展壯大,他的一些堂兄弟也陸續(xù)遷到了汪澤堡。先圣的三個兒子(仁桂、仁杏、仁儀)在1762年(乾隆二十七年)“徙貴州柳霽縣汪澤堡居住,屋基丁山癸向”。1同族中,仁棋的堂兄弟仁貴,族譜載“仁貴生二子,俱徙貴州柳霽縣”。2很可能也是在這一時期遷入柳霽一帶。
大約在仁棋之后第四代,元升、元勛兄弟從汪澤堡遷到相鄰的柳霽。今天在柳霽南閣樓有賀元升墓3,碑載其“生于道光癸卯年,歿于光緒壬寅年”(1843-1902年)。這意味著,元升和元勛經歷了咸同兵燹(1855-1873年)。他們參與了柳霽城的戰(zhàn)后重建,甚至可能參與了柳霽城的防守戰(zhàn)。經歷咸同兵燹之后幸存的其他賀氏先祖,也陸續(xù)從汪澤遷往他鄉(xiāng)。至今,族長賀恩平稱,在劍河縣除了柳霽沒有聽聞哪里還有賀姓居住。
也就是說,歷代賀氏先祖在遷徙過程中,結合時代與時勢(如先輝父子與國家層面的“開辟苗疆”“安屯設堡”、元升兄弟與咸同苗民起義)和各自的奮斗(能動性),分別取得了汪澤堡和柳霽的入住權。王君通過柳霽下游的加池寨、南路寨、巖灣寨的田野調查和文獻解讀,呈現(xiàn)出“本地鄉(xiāng)民……是如何與沿清水江下游逆流而上的外來移民進行交流、互動和博弈的,外來移民是如何取得當?shù)厝胱?、并與當?shù)剜l(xiāng)民共同經營開發(fā)這一區(qū)域”[10]的局面。也就是說,入住權是整個清水江移民面臨的普遍問題。
賀氏先祖300年來的遷徙與定居,都跟土地有著各種聯(lián)系。尤其是在清代,清水江兩岸因“打山吃”而遷徙或定居的人中,賀氏先祖絕非特例。
今天的觀音渡有10余戶人家,均姓朱。守春是現(xiàn)在觀音渡的朱姓族長,生于1945年。守春稱自己的高祖父大生從茂廣屯(今瑤光)4遷到觀音渡一帶“打山吃”,被稱為“繡山佬”。大生以栽手為業(yè),在大生栽種好青苗之后,發(fā)生了山火,損失慘重。后來慢慢遷到渡口邊定居,到守春的父輩,才正式接管觀音渡的渡口生意。5
“打山吃”的情況在新柳也存在。新柳后山靠近九旁處有一“巖屋”,方圓一丈左右,依山崖圍成。一次在楊XF(1948-)家中訪談,他的妻子說那是神仙住的地方。楊XF則非常不屑地且強勢糾正自己的文盲妻子:“什么神仙住的地方?那是以前‘打山吃的(人)住的!這些人從外地來這里‘打山吃,就著這個山崖搭棚。等杉木長成賣掉了,他們就搬走了!”6
對于取得入住權的外來移民,因為其他不確定因素,如戰(zhàn)亂等也會導致新的人群流動。顯然,并非每個人都像賀氏先祖那樣在兩次大的動亂之后還能順利獲得入住權,更多尚未取得入住權的人,他們的“生”(生計)可以靠租佃,但是“死”(墓地)卻不能。契3和契4體現(xiàn)了這種困境。
契3:楊老有楊老昌弟兄立討字(民國二十八年十一月初六日)
立討字人蓮花山楊老有楊老昌弟兄因母親去世,今討到加什寨姜親公夢麟、夢鰲、夢蘭、夢琪兄弟等名下之山地名九流淺葬,自愿送討到,日后遷葬別地無異,恐口無憑,立此討字為據是實。
外批內添陸字
代筆馬世錦
民國二十八年十一月初六日立7
“討”在清水江流域是一種普遍性的文化現(xiàn)象。其中至少暗含了幾組二元關系。第一是人與自然之間的相互關系。如柳霽人們的日常用語中會說:“今天去坡上討楊梅”“討竹筍”“討豬菜”,其意是“采集”,在當?shù)匚幕邪岛俗匀慌c人之間的饋贈與受贈的關系,是一種禮物的邏輯;第二是在熟人社會里,暗含了一種求助的權利/給以幫助的義務、邀請/接受邀請的文化邏輯。如柳霽人紅白喜事會挨家挨戶“討人幫忙”,這種情景下,受討人除非是有特殊情況,一般情況下其沒有拒絕邀請的權利,因為拒絕邀請的同是也意味著拒絕提供幫助,可能導致受討方與討方、甚至受討方與整個熟人社會關系的破裂;第三是在與外來人交往時遵守的好客原則,即客人/主人的關系,尤其是當處境不好的外來者向處境相對較好的當?shù)厝恕坝憽睍r,一般清水江流域的苗、侗、漢人群都會力所能及地提供幫助,這其中當然也有前述的“求助的權利/給以幫助的義務”邏輯延伸。同時,禮物的“贈與/回報(或感恩)”的邏輯始終貫徹在人與自然、求助人與施助人、本地人與外來人(包括陌生人)的關系中。清水江文書中的“討字”主要遵循的是第二和第三條文化邏輯,同時也遵循了禮物的“贈與/回報(或感恩)”的邏輯。正如契3中對受討方的稱呼——“姜親公”,暗含了討方的“虧欠”。
雖然沒有明確的信息顯示契3中的“蓮花山楊老有楊老昌弟兄”是外來移民,但下文的契4則明確顯示了這一身份。
契4:吳正明、吳鳳學叔侄立立強葬陰地悔錯甘伏字(道光十六年五月十四日)
湖南元洲(沅州)大騰敞(廠)又搬至文斗之山,吳正明叔侄、鳳學等,先年居住井東,為因命運不幸,于道光十六年五月初一日母親亡故,無處安埋,(葬)于音堆山,并未討過山主姜述圣、紹呂、大集、載渭、通戴、通陸、通龍、通理等。山主查知,□請中理斥,我吳正明叔侄等實屬強葬,未報山主。央中再三苦求,蒙山主念在已葬,自愿登門親筆立此強葬悔錯甘伏字與山主,只許我吳姓葬此這一棺,日后不許強蠻再葬,又不得借故爭論山場。今憑中哀求山主之地,左右上下四圍連墳在內只許五尺寬之土,余墳營(塋)之外任憑山主招別客挖抉(掘)栽種,我吳姓子孫不敢妄為多事,以墳爭論,日后倘人心不古,如有外加另葬等情,山主執(zhí)此字送官,我吳姓自愿起扦(遷)搬往別處,亦不得借別情所害山主,今欲有憑,立此悔錯強葬墳營(塋)甘伏字為據。
憑中 姜廷智 姜紹牙 姜通義 朱鎬 高顯榮 楊玉唐
道光十六年五月十四日親筆吳光琳立1
契4中明確了吳正明、吳鳳學叔侄是從湖南沅州搬遷至文斗的移民。他們在沒有獲得山主姜氏的允許下,將逝者強(偷)葬于姜氏山林中。后被姜氏發(fā)現(xiàn),經多方哀求,姜氏讓給了吳正明等人“五尺之地”,并要求吳正明等人立下此“強葬悔錯甘伏字”。契約中暗含了一個基本的關聯(lián):陰地與地權。土地可以流轉,陰地一旦成為墳冢即不能流轉?!八勒邽榇蟆薄叭胪翞榘病钡奈幕壿嬙谇逅饔蛲瑯油ㄐ小R簿褪钦f,墳冢是永久性占有土地的標識,甚至可能成為墳冢周邊土地地權的宣示,正因此,契4中特別強調吳姓“不得借故爭論山場”“余墳營(塋)之外任憑山主招別客挖抉(掘)栽種”,吳姓子孫不得妄為多事,吳姓也不得再進葬;簡言之,除吳姓偷葬的“一棺之地”外,吳姓不得有任何山場林土要求。這或許也是契3中的姜氏保留了墳冢的土地所有權(要求討方日后遷葬別地但又未明確限期)的原因所在。更為重要的是,這種強調似乎提示我們墳冢與其周邊山場土地權利可能時常存在的關聯(lián)性。
要言之,祖墳至少意味著“一棺之地”的地權。正因此,當風水師選中的陰地不屬于自己時,通常是采用“購買”的方式來完成,如果是“強葬”或“偷葬”,則糾紛成為必然。2015年春,柳霽賀EC三兄弟為自己的父親立碑,賀父的墓地由風水先生所選,地原本是大田榜吳家的,賀家三兄弟花了600元買下了墓地。而在同一天,常居劍河的譚老師回柳霽老家,在察看自己的田土時,發(fā)現(xiàn)一片山林里被某姓人家偷葬一墳,譚很生氣又很無奈,因為該戶人家在葬禮之后外出務工,譚一時找不到投訴對象。盡管墓地不再能宣示周邊地權,但是墓地本身的陰地地權依然存在:那墳墓所占的土地將很難再完整歸屬于譚家。
四、余論與討論
清代“打山吃”的種種傳說,關聯(lián)著3個因素:人、土地和杉木。清水江流域特殊的氣候地理環(huán)境為杉木的生長種植提供了適宜條件,也為沒有土地的人們提供了“打山吃”這一生計模式。而杉樹的生長周期(一般在20年左右1)足夠讓一代人做很多事,這些在山林中勞作的山民,可能通過自己的努力,獲得某片土地的所有權從而定居下來;2也可能遭遇偶然性因素(如上文朱家先祖遭遇“山火”)、或為尋求更好的機會繼續(xù)遷徙。頻繁的人群流動和土地流轉帶來了如何確認或宣示土地所有權的問題,結合當?shù)氐奈幕壿嫞钣行У牟呗阅^于以祖墳為證。要言之,人的流動性與作為不動產的土地之間的張力,必然產生地權的宣示問題。
僅僅在梨木山,柳霽吳氏的祖墳一共分布在4處,每處相隔數(shù)里,多則四五座祖墳,少則一座。而吳姓每一處的祖墳旁,都葬有其他姓氏的祖墳。吳JX老人說:“解放后到文革期間,我們家成分不好(地主),別人見這個地方風水好,也葬在這個地方。當時我們家不敢說話,改革開放之后就成了既成事實?!眳切杖吣沟睦先藗冎两襁€記得,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這一片都是吳家的山林。在吳姓現(xiàn)今確定的26處祖墳地中,“這些墳地周邊都有我們吳家的山林。塘邊那里我們家買得一坵大田,后來一位老人去世了,剛好那里風水也蠻好,就抬到那里去安葬”,吳家老人(吳JX)說。塘邊到柳霽,在當時的交通條件下,步行也要大半日才能到達,吳姓如此大費周章地遠葬一位先人,不能說沒有地權宣示的意味。比塘邊更遠的是吳姓的第三代昌言。吳JC說:“老一輩人說昌言葬在錦屏苗白(即今瑤白),但是現(xiàn)在我們沒有辦法找到。很可能我們家在那里買有山林,才會葬那么遠。”錦屏的瑤白一帶是苗侗雜居的高地,今天熟悉小道的人步行也需1日方能抵達,除風水觀念外,地權宣示的意味也不可忽略。
柳霽至今有傳言:“姚百萬、李三千,敵不過柳霽吳家一半邊?!?面對眾多的山林田土,吳姓先人們“散葬”以宣示地權,不失為一個可取的策略。而每一年吳姓的清明掃墓,便成了子孫們回想歷代先祖榮耀和家族繁盛的受教育機會。通過祖先墳一年一次的空間定位,家族的榮譽感通過空間得以代代相傳:所到之地,曾經都有我吳家的山林田土——通過耳濡目染使后輩們奮發(fā)努力,重振家族昔日雄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新的土地制度的推行,使得傳統(tǒng)時期以墳地宣示地權的功能消失,但是風水作為“散葬”的說法一直維持下來。
總之,祖墳不僅僅是清水江流域民眾信仰空間的具體化,更是國家對清水江流域開發(fā)進程的一個縮影??此啤安粍拥摹薄⒐潭ǖ淖鎵灴臻g布局,其后面很可能隱藏的是一段清水江流域流動的歷史與經驗。在近300年的時間里,因為市場、國家、生計諸因素推動清水江流域人群頻繁的流動,引發(fā)了流動的人群與固定的土地之間的張力,這一張力結合流域人群中的風水信仰,形成了清水江流域“散葬”的風格。而另一方面,其他世居于清水江流域、沒有卷入人口流動的苗人和苗族村落,似乎因為沒有地權宣示的必要,所以并未出現(xiàn)“散葬”的祖墳空間布局。
這進一步啟示我們,對作為一個區(qū)域的流域的考察,其流動性不僅僅是水流及其承載的物產的流動。從清水江研究的經驗來看,歷史上伴隨著“木材之流動”而牽動著不同的流(flows):人群的流動、物的流動(如鹽、紙張)、文字入疆、乃至觀念的流動等。引入流(flows)和流動(mobility)的概念,無疑對理解這一流域的歷史和內在邏輯至關重要。來自清水江的流動經驗不僅為我們對該流域提供了其他理解的可能,也為流域人類學的研究提供了某種范本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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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龍澤江]
Rivers and Ethnic group: A Historical Anthropological Analysis of the Phenomenon of “Scattered Burial” in
the Qingshuijiang River Basin
WANG Jian1, ZHANG Ying?qiang2
(1. Kaili University, Kaili, Guizhou, 556011, China; 2. Sun Yat-sen University, Guangzhou, Guangdong, 510275, China)
Abstract: The Issue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river and people is a topic that attracts researchersattention. Based on the research path of historical anthropology, combined with the folk literature and field work, this paper analyzes the unique spatial distribution of ancestral graves in Qingshuijiang River Basin, and points out that the cultural phenomenon formed in the background of timber trade in Qingshuijiang River since the Qing Dynasty is not only related to the Fengshui belief of traditional local culture, but also related to the historical flow of people in this particular region. The phenomenon of “scattered burial” in Qingshuijiang River Basin reflects a period of flowing history, a period of history weaved by flowing people, fixed land, periodically growing mountains and forests, flowing Fengshui belief and other multiple elements.
Key words: Qingshuijiang River Basin; scattered burial; historical anthropology; immigration; land righ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