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上,馬蘭頭作為涼菜上桌,配角。切得碎碎的,跟紅皮小花生或茶干搭配,整齊地扣在白瓷盤里,安安靜靜,小家碧玉,是從田埂走來的模樣。
美食配美器,價格貴的菜用大容器裝,便宜點的菜用小盤子裝,這是餐飲界的行規(guī)。馬蘭頭是江浙一帶的野菜,食材普通,大酒店里為突出菜的尊貴,用寬邊淺底的盤來裝這家常菜,盤子的邊比擱菜的底還大,那一小坨碼成年糕樣的馬蘭頭,跟周邊的干切牛肉、糖醋熏魚、鹽水鴨、白切雞一比,倒顯出雅麗的韻味。
若到路邊小館,馬蘭頭有另外的樣子。店家通常用小碟小盤,切得粗粗的馬蘭頭在碟子里堆出尖尖來,份量不比大酒店里的多,但顯得量足,讓人有銀子花得值的滿足感。更干脆的做法,是在熱鍋里倒上油,把馬蘭頭整根扔進(jìn)去,加蒜片,鏟子翻兩圈,順手找只盤子堆進(jìn)去,端上桌,“嗵”的一聲擱下,趁油還在滋滋地響著,搛一筷子放在白米飯上,米飯里就纏繞了三月田野的氣息。
馬蘭頭是有清香的,可提神,因開紫色的花,也被稱作紫菊。李白有詩“為草當(dāng)作蘭”。“菊”和“蘭”二字,已道清了馬蘭頭的調(diào)性,守得住田園底色,根系豐盈,才出得金碧輝煌的酒店餐桌,也入得尋常人家的日常飲食,馬蘭頭通達(dá),能講究,也能將就。無論什么境遇,本色始終不改。在馬蘭頭的這種清氣里,其實是重構(gòu)或者喚醒了某種精神氛圍。
采訪過一位畫家,說起童年,他說,楊柳發(fā)芽不久,外婆就做馬蘭頭拌茶干。新上市的野菜,對沒有固定收入的外婆來說,蠻貴的。外婆說,你要記得,不管窮富,都要在春首上吃吃馬蘭頭啊。他不懂。外婆說,吃過馬蘭頭,這一年就正式開場了,上一年過得好和丑都翻過去了,馬蘭頭馬蘭頭,一切都可以重頭來啊。
食物不僅活命,還活人的精氣神。某年,畫家連遇挫折,快扛不過去了,突然想起外婆,想起她說過的話。北京的菜館沒聽過這道菜,這是江南菜。他連夜坐飛機回到江蘇,第二天,買了大捧的馬蘭頭,洗干凈,排盤子里,關(guān)起門,一根接著一根嚼,嚼了快一天,眼淚嘩嘩無聲地流?,F(xiàn)在,他已越過困境,千山萬水只等閑。
春上,同事們?nèi)コV葜辈ヅ闹r(nóng)。農(nóng)場主是位女性,通過直播我第一次知道馬蘭頭原來可以成畝種植,馬蘭頭已不是記憶中田埂邊散落的星星點點。讓我更喜歡的是,農(nóng)場主站在長滿馬蘭的田地前,有范,那種腳踩土地、勤勉躬耕田畝的樣子,好看,好看得有氣勢。
那天買了好幾斤馬蘭頭,有位同事老家在蘭州,頭一次見到新鮮的馬蘭頭,她愣住了。她說我們那也有馬蘭,是種野花,長在戈壁灘上,生命力特別旺盛……我們靜靜聽她說著,知道她想家了,她在敘述中會一點點靠近自己的家、親人和童年。
前天和從事心理學(xué)教育的曾教授聊天,他說你記得小時候父母做的家鄉(xiāng)菜嗎?我說記得,馬蘭頭拌茶干,麻蝦醬燉蛋……曾教授說,這些帶有媽媽味道的菜,可以撫慰情感,緩解壓力和緊張情緒,給予啟迪和力量。從小培養(yǎng)起孩子的一兩種飲食習(xí)慣很重要,和所有的生活習(xí)慣一樣,無論相隔多遠(yuǎn),這些習(xí)慣是孩子和父母之間心靈鏈接、輸送能量的密碼。
是的,那些和父母親人一起做過、吃過的菜,都是孩子對家的一份眷念,當(dāng)有一天游子累了倦了,按下這份情感密碼,就是按下了恢復(fù)元氣的密碼。
這樣一說,有些菜,吃和不吃,生活真的不一樣。比如馬蘭頭。
《莫愁》總編 麗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