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羊羽
圖1 楊繼盛 謫所寄王世貞詩札
中國是一個詩的國度,歷史上詩人和詩作繁若星辰。廣義上的詩包括自《詩經(jīng)》以來的辭賦、樂府詩、古風、律詩、絕句、詞曲等形式的傳統(tǒng)詩歌?!拔逅摹鼻昂?,新文化運動掀起文學革命,反對文言和舊文學,倡導采用白話寫詩,遂有白話“新詩”的出現(xiàn)。為了區(qū)別這兩種不同的詩體,便把以前的中國古典詩歌稱為“舊體詩”,也叫“舊詩”。
如果以第一本新詩集—胡適《嘗試集》的出版開始算,新詩距今剛好100年。而在這之前都是舊體詩的時代,如果從中國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詩經(jīng)》里收錄的西周初年的詩歌算起,有近3000年歷史。
新詩誕生那一刻起,就預(yù)示著舊體詩的衰落。但在中國,舊體詩的文化積淀和歷史上的輝煌遠不是新詩可比擬的。任何事物的發(fā)展都是隨著時代發(fā)展而變遷。詩歌靠詩集等典籍文獻的記載、傳播而永葆生命,經(jīng)典在什么時候都能引起共鳴。
現(xiàn)代的人們要想誦讀前人經(jīng)典詩歌,很容易就能買到一本詩集,或者隨便在電腦或手機上一搜索就可以免費看到很多名家經(jīng)典詩作。但是有一種和詩關(guān)系極密切的東西,是任何印刷的詩集和電腦資料所無法取代的,撫觸到它就是和詩人的靈魂做一次零距離、有溫度的親切交流和碰撞。這就是有生命的詩歌載體—詩札。
首先不得不提它與書札的淵源,因為詩札是從書札中分化出來的。二者都有一個“札”字?!霸笔枪糯脕韺懽值男《〉哪酒?,一般約一尺長,后引申為“書信”之義,所以書札即書信,古人又叫“尺牘”。
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對“詩札”一詞的解釋是:“用通信方式互相唱和的詩作”,所以從中也能看出二者的淵源。書札在紙張發(fā)明之前就出現(xiàn)了,最早都寫在通過以上兩位古代文人“寄”與“收”詩札的兩例,可見舊時詩札多以書信方式傳遞。正因為詩札和書札的這種關(guān)系,以前都把詩札統(tǒng)歸到信札尺牘類。
詩札畢竟和一般信札有明顯不同之處,如果一律算到信札尺牘類確實有名不副實之處。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對“詩札”一詞的解釋不夠全面,根據(jù)實際狀況,這里需要對詩札做一個大致范圍的界定。
圖2 《片玉碎金》一書江瀚題識
圖3 《綠遍池塘草圖詠冊》中張元濟詩札
首先詩札必須是作者親筆書寫的自作詩。這是和書札的一個極其重要且本質(zhì)的區(qū)別。如果是抄錄別人竹木簡上,因為它有傳遞訊息及交流的需要。而詩札的出現(xiàn)要晚得多,因為它更多的是表達情感,實用性要遠弱于書札。
鎮(zhèn)江市博物館所藏明代楊繼盛《謫所寄王世貞詩札》(圖1),詩末題道:“元旦有感,寄呈鳳洲年兄,謫所乏佳楮穎,兼意緒頗惡,語多不倫,幸為削正,年弟盛再拜草?!笨梢娛亲髡邥宰髟姟对┯懈小芬皇准挠栌讶锁P洲。清袁枚《隨園詩話補遺》卷七記載:“在舟中接到福敬齋、孫補山兩公相、和希齋大司空、惠瑤圃中丞見懷詩札,情文雙至?!贝耸窃队浭鲎约涸谥壑薪拥綌?shù)位友人給自己所寄詩札的情形。的詩作,不能叫詩札。詩札一般都有署款,有的有鈐印,書寫詩句要相對完整。從主流收藏界來看,基本上是收藏舊體詩詩札為主,因為存世詩札的絕大部分都是舊體詩詞。但如果像胡適、朱自清、冰心等大家,將自作新詩用毛筆書寫在精美箋紙上又何嘗不是詩札呢?
其次,詩札有特定的形制和尺寸大小。這是詩札區(qū)別于其他書法的一個重要特征。如果作者將自作詩寫成中堂、條幅、扇面、長手卷等那肯定不是詩札,而是屬詩翰類書法作品。詩翰指詩文翰墨手跡,它的范圍比詩札更寬,詩札都屬于詩翰,但詩翰不是都能大小和形制,這種詩札的尺寸以觀者在案頭手持展閱方便為宜。尺寸過大的,因為要裝裱好懸掛或裝框才能更好觀閱,只好稱呼它為書法作品了。另外詩札也可使用絹或綾子等材料,只是相對比較少見。
圖4 《贈行詩冊》中王士禛詩札
民國時期學者江瀚曾輯57位友人贈其詩翰,影印成書題為《片玉碎金》。書首江瀚自題識(圖2):“數(shù)十年來承海內(nèi)名賢不棄,時以佳篇訓贈……取諸公自書之詩若干首先以付印,題曰片玉碎金,用示子姓永藏,非感以交游之盛自炫也。書牘較多,容更續(xù)出。”可見書中都是“諸公自書之詩”,而這些自書詩作以“書牘較多”。這些以書牘形式寄與江瀚的“自書詩”即是詩札。其中,不屬于書牘部分如寶熙、曹經(jīng)沅、梁啟超、邵章、汪詒書、蕭方駿、鄭沅、鄭孝胥等人的詩作都是長條幅的書法,只能稱詩翰,是不可稱作詩札的,所以江瀚將其統(tǒng)稱為“自書之詩”是恰當?shù)?。但是此書多年后被研究整理者重新在中華書局出版時,書名則改為《片玉碎金—近代名人手書詩札箋釋》,將書中所有詩作都統(tǒng)稱為“詩札”是欠妥的。
最后,詩札最好是用毛筆書寫。20世紀初鋼筆開始傳入并逐漸興起于中國。收藏界對于書法的收藏,基本上都是毛筆作品,當下詩札收藏的對象也絕大部分以毛筆書寫為主。鋼筆或其他硬筆的書寫相對于毛筆而言,顯得變化少,藝術(shù)性要差些。被稱為詩札。詩札從功能上來說,首要目的是讓對方看詩,而不是書法。而有些自作詩書法作品主要是讓別人欣賞書法,詩只是一個載體。從范圍上來說詩札屬于詩翰,詩翰又屬于書法作品,書法作品的范圍最廣。
唐代女詩人薛濤晚年居成都浣花溪。當時蜀箋聞名天下,薛濤“好制小詩,惜其幅大,不欲長,乃命匠人狹小之。蜀中才子既以為便,后減諸箋亦如是”(見唐李匡乂《資暇集》)。薛濤將箋染成深紅色寫詩于其上,引領(lǐng)一時之風尚,被后世稱為“薛濤箋”或“浣花箋”。這就是詩箋的始創(chuàng),后世書札尺牘用紙考究亦皆從此始。
《太平寰宇記》記載,薛濤箋“短而狹,才容八行”。從這兩處文獻記載看,詩箋制紙之始,就有尺寸上的考量,所以在對詩札的界定方面也要考慮到尺寸的因素。因為詩箋及信箋紙基本都有約定的尺寸范圍,為了書寫方便以及能放進信封為宜,所以將自作詩寫在詩箋上或信箋紙上可以叫詩札。寫詩人也會用其他各色紙來書寫,在尺寸上會相應(yīng)接近詩箋紙或信箋紙的另外,因宣紙等傳統(tǒng)手工紙較柔軟,適合毛筆;硬筆書寫主要適用于機制紙,這種紙較硬,時間長易變黃發(fā)脆。硬筆用的墨水或其他材質(zhì)主要是化工材料,易變色、脫色、怕水,不便保存和裝裱。
如果符合以上三個條件,基本上可稱作詩札。
詩札中有屬于“用通信方式互相唱和的詩作”,如上文提到的《片玉碎金》一書中“詩札”部分均屬于此類,這是它的常見類型和典型形態(tài),但不是它的全部。這種類型,作詩人之間是沒有碰面的,屬于通信互動式的交往,可以是因為某一主題,也可以沒有一定主題,“相互唱和”,有一種互相切磋交流的意味。中國人自古講究“來而不往非禮也”,這里面包括“主動和詩”和“應(yīng)邀和詩”兩種情況。“主動和詩”出于禮節(jié)應(yīng)酬或是交流詩藝等原因,在他人贈詩后,主動和詩。
圖5 米芾 戲成帖
“應(yīng)邀和詩”則是有一定目的性或主題,向?qū)Ψ街鲃铀髟?。如民國時期吳湖帆即以亡妻潘靜淑《千秋歲詞》中“綠遍池塘草”一句,遍向當時海內(nèi)詩壇、文壇名家友好征和詩詞,最終成《綠遍池塘草圖詠冊》(圖3),后以彩色珂羅版出版。此事在文壇影響深遠,一時傳為佳話,冊中詩作肯定皆是詩札。
但在實際情況中也有單方的贈詩行為,并不是都有互動。如臣工對君王、晚輩對長輩、下屬對上司、學生對老師等關(guān)系,一般前者會主動向后者奉詩。比如有些祝壽詩、賀升遷詩、吊亡詩等應(yīng)酬禮節(jié)性詩歌創(chuàng)作,可能就是單方面的,不見得都有唱和。
第二種類型是文人聚會宴樂、送行或詩社、詞社雅集時的詩歌創(chuàng)作活動。往往有一個主題,有的直接在現(xiàn)場創(chuàng)作書寫,有的是寫好后當面贈予。編纂《宋詩鈔》的明遺民吳之振在康熙十一年攜多部《宋詩鈔》赴京師分贈諸名士,南還時,出示素板綾向友人索詩,后將各家所贈詩札裝裱成冊即《贈行詩冊》(圖4)。冊中有陳廷敬、王士禛、梁清標、徐乾學等28人,皆京中名公或文壇大家。
需要一提的是,從美國回流的元代《崇真萬壽宮瑞鶴詩唱和卷》,是長8米的元人詩翰墨跡手卷,2011年在北京某拍賣公司秋拍以8800萬落槌,轟動藏界。卷首是元代集賢學士閻復用隸書寫的長篇七言古風《瑞鶴詩》,是一幅錄自作詩的書法作品,后有與之同時的杭州名士家之巽、張楧、牟應(yīng)龍、方回、杜道堅五人的和詩或題詩。此5人都是看到一個叫章耕隱的杭州道士所出示的閻復《瑞鶴詩》后而題作,所以后面5人題詩主要功能是題跋,與前面閻復書作是合為一體,所以此唱和詩卷也不能稱為詩札。
第三種類型就是抄錄舊作詩詞贈人。這種詩札就不是專門應(yīng)時、應(yīng)事、應(yīng)人之作的。這種詩札詩人可以書寫多次,可能不是唯一性的。
第四種類型是不為他人所寫,而是自留詩札。這種屬于自書詩稿,其中有一部分符合前文所說詩札三個條件的也可稱為詩札。
第五種類型就是原本不是詩札形態(tài),人為地使其變成了詩札。比如在書畫手卷后面的題詩跋,或在繪畫、書籍、拓片等上題詩。這類題詩被后來人出于種種原因單獨裁出,就變成詩札了。春風石影樓所藏清沈兆沄詩札原來是黃輔辰所藏一幅沈周、文徵明畫松手卷后的數(shù)家題跋之一,是被好事者從中割裂裁出的。
圖6 張雨 次韻天鏡上人送柑詩帖
如同信札有代筆問題一樣,詩札也有代筆的問題。這里應(yīng)該分開談“詩”的代筆和“書”的代筆。古代中國人對“知識產(chǎn)權(quán)”沒有太多的意識,也不在意,在意的是應(yīng)酬禮節(jié)。古人在應(yīng)酬中有“詩”的代筆,所以落款某人所作詩,實際中可能非本人所作,而是他人代作。這里面有不善作詩怕露怯于人者,也有詩債太多或煩于應(yīng)酬不愿親作者。如沈石友為吳昌碩代作題畫詩,張大千早年亦曾請謝玉岑代作詩;而“書”的代筆就是詩是本人親作,但請他人代為執(zhí)筆抄錄,而落上詩作者本人的款。這里面原因有不善書法者,有不愿工楷抄錄或是身體不適及年歲過高等。偶爾也有“詩”“書”都是代筆的現(xiàn)象。對于“書”的鑒定是相對好解決的,而“詩”的代筆是很難界定的,這對于采詩札之文以補詩集之遺缺的編輯者來說是應(yīng)該加以注意的。這種代筆詩札只能算詩札中的另類了。
從文獻學角度來說,詩札是作者本人親筆寫的,屬于手稿本。詩札肯定屬于詩稿,但詩稿只有一部分屬于詩札。
古人寄與或贈與別人的詩札多在后面寫上“拜稿”“呈草”“具草”“未定草”“未定稿”“未是草”等字樣。這類詩札真是作者的草稿?實際上這是一種“名不副實”的說法,是對于自己所作詩詞的一種謙虛說法。原則上誰也不會拿一個涂涂改改的草稿付予別人,只是為了表達出請他人對自己的詩作做指教,以示謙虛。
詩稿的范圍要涵蓋得更廣、更復雜。詩稿包括詩人作詩時的草稿,反映了詩人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思路和狀態(tài),可能有涂涂改改、圈圈點點的痕跡。也有詩人在草稿基礎(chǔ)之上自己另行抄寫一份叫謄清稿,一般這種草稿或謄清稿大都是作者自留。草稿或謄清稿如果有署款,符合前文所說三個條件的也可以叫詩札。這些散頁的詩作草稿或謄清稿在積累到一定數(shù)量或階段后,作者自己或其他整理人會將其匯總,手抄成冊裝訂起來。這種抄錄形式會按照書籍的要求來抄錄整理,自己抄錄叫自抄本,別人抄錄整理叫他抄本。這種抄本嚴格意義上屬于文獻學里面的抄本,不屬于詩札了,就算一開開裁開了也不是詩札。
筆者認為,詩人從來就不是一種職業(yè),古代更是如此,對于詩人的論定,也是很復雜的一個事情。作詩是中國古代文人和社會精英的一個必備的基本素質(zhì),而詩做的好壞,能否傳世乃至享有“大詩人”之名則另當別說。作詩首先是精神需求,所謂“詩為心聲”,用以抒情和言志的;二是歷史上作詩與取士相關(guān),所以想作官必須會作詩。唐“以詩取士”以來,一直到清代科舉考試都有詩試內(nèi)容;三是詩乃文人士大夫間交往交際必不可少的工具;四是作詩能傳名,有詩名或有詩能傳世是文人“立名”的重要途徑之一。在古代不用說皇親貴胄、官員士大夫了,就是落魄文人、鄉(xiāng)村塾師都會作詩,一些有文化的僧道、商賈乃至于妓女都有會作詩的。這里的“詩”當然也是廣義上的,指舊體詩所涵蓋的一切形式。
圖7 《種菜詩唱和詩冊》中吳之振自書種菜詩詩札
晚清民國這個歷史時期有其特殊性,中西文化碰撞、新舊文化的交替,社會步入現(xiàn)代化進程。這時期詩札作者身份是最為豐富多元的。從春風石影樓藏晚清民國時期的詩札作者看,有翰林進士出身的官僚、遺老身份的舊文人、代表清政府的駐外使節(jié)、參加過同盟會的民國新貴、?;逝傻氖兰易拥?、幕僚、藏書家、傳統(tǒng)鹽商、海上商業(yè)大亨、教育家、留洋博士、精通西學的科學家、名門閨秀、地方鄉(xiāng)紳名士、旅居海外的文化人,等等。
對于詩札收藏、研究的對象是詩札實物本身,而不僅僅是上面錄寫的詩。唐詩固然是經(jīng)典,是詩歌發(fā)展的高峰,從文獻中記錄的詩文本身研究就行了。唯一傳世的一件唐代詩人自書詩卷是北京故宮藏的杜牧《張好好詩》。此書卷尾缺失無款,卷前有宋徽宗趙佶書簽“唐杜牧張好好詩”,橫128、縱28.2公分,從形制上是不屬于詩札的,是傳世的中國歷史上最早的一件詩人自書書法作品。另有李白《上陽臺帖》存世,因鑒定界多定為偽作,故不論。沒有詩札實物存世的時間段不屬于詩札研究者和收藏者的關(guān)注范圍。
從存世的詩札看,宋代以前的詩札幾乎不存。宋代詩札存世量也很少,而如米芾、蔡襄等人詩札,多出自尺牘冊中,存世數(shù)量要少于宋人尺牘。臺北故宮藏米芾尺牘九種之《戲成呈私諫臺坐詩札》(又稱《戲成帖》圖5)就是典型詩札,其余八帖都是尺牘。宋人墨跡極其珍貴,尤其是名書家墨寶,被人奉為法帖,所以就算是尺牘或詩札,一般命名都稱為帖。
元代可見的有張雨、倪瓚、楊維楨等文人詩札傳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元代張雨《次韻天鏡上人送柑詩帖》(圖6),是以詩答謝杭州靈隱寺僧天鏡上人所送柑?!按雾崱本褪翘扃R上人送柑的同時贈有詩一首,張雨要回贈詩以“次韻”方式和之。次韻指依次用所和詩中的韻作詩,也稱步韻。還有香港中文大學藏的倪瓚行書《次韻耕隱漁者詩札》都是典型的唱和詩札。
圖8 悅山道宗詩札 春風石影樓藏
從明代開始,詩札存世較前代漸漸增多,但數(shù)量遠遠少于同時期存世的書札。明末清初時期文人士大夫結(jié)社風氣盛行,從那時起各種詩社、詞社的成立,一直影響到后來。這時期的詩札有著鮮明的時代風格,在詩札書風、形制格式、上下款書寫習慣、使用材料等方面都有一定特點,也可以參考同時期書法作品來研究。比如,康熙初時吳之振、黃宗羲、呂留良等20多人所作《種菜詩唱和詩冊》(圖7)就是典型的清早期詩札。冊首吳之振自書種菜詩二首,后遍請文壇詩友和詩。從原件看,大多是在已裱好的一開開空白冊頁上所題詩,都是詩札。其中有佚名詩札一開,無款。后有沈衛(wèi)題字:“此為呂晚村先生手筆,當時畏禍,截去上下款識,今補記之?!笨梢娛呛髞砼卤晃淖知z牽連,故人為裁掉呂留良款識,此詩作流傳有序,有名人題識,亦當作詩札看。
清中期到新詩出現(xiàn)前這段時期是詩札收藏和研究的一個重要時間段,因為詩札存世主要集中在這個時期。據(jù)相關(guān)統(tǒng)計,清人自編詩集在兩萬種以上,清詩稿本數(shù)量更多,詩人當以十萬計。此階段存世詩札雖有一定數(shù)量,但和以上數(shù)字相比肯定是九牛一毛,與同時期信札存世量相比更要少得多。這時期詩札使用的箋紙加工手段和裝飾效果也是花樣翻新,五彩斑斕,一直延續(xù)到民國。
對于詩札收藏和研究,新文化運動以后的民國時期是很特殊的一個歷史階段。新文化運動提倡白話文,同時用白話所作“新詩”的出現(xiàn)對舊體詩發(fā)展是一個很大的觸動。那時期青年學生及受過新式教育的知識分子都熱衷新詩的創(chuàng)作和傳讀。但這種對舊體詩詞的影響不是立竿見影的,有它的滯后性。不是說“新詩”一誕生,舊體詩立馬繳械投降,偃旗息鼓。當時中國舊體詩的創(chuàng)作和研習的人群依然數(shù)量很大,因為3000年舊體詩的傳統(tǒng)在中國有很深的基礎(chǔ)。就像一顆參天大樹雖然蒼老枝葉也有枯萎之勢,但樹根在地下卻很深、很廣。胡適對他的《嘗試集》初集,就說過自己這些新詩“實在不過是一些刷洗過的舊詩”。可見新詩在剛開始出現(xiàn)時也是脫離不開舊體詩的影子。
從五四時期到1949年前這段時間,是新詩和舊體詩共同發(fā)展的時期。也是舊體詩繁榮發(fā)展的最后一個時代,出現(xiàn)了很多重要的詩人、詞人,出版了大量的詩詞集及其他詩詞類刊物和研究著作。例如以沈曾植、鄭孝胥、陳衍為代表的同光詩派都活躍到了民國,并且對民國詩壇有很深影響;這時期還出現(xiàn)了影響很大的革命文學團體—南社,高峰時期成員達1000多人,其中以高旭、柳亞子、蘇曼殊、陳去病等代表人物皆為舊體詩詞名家。此時期對于新舊詩而言只不過一個是朝陽初升,一個是夕陽余輝。還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就是,早期新詩代表性大家如胡適、郭沫若、魯迅、朱自清、周作人、聞一多、朱湘等人的舊體詩創(chuàng)作同樣有很高水平。
舊體詩詞這種文學形式的真正衰落是在1949年以后。這里面更多的是時代發(fā)展的原因,也有極左思潮的政治因素。當時舊體詩詞和其他舊事物一樣都被掃入歷史的塵埃中。時任最高領(lǐng)導人的毛澤東不提倡作舊體詩詞:“詩當然應(yīng)以新詩為主體,舊詩可以寫一些,但是不宜在青年中提倡,因為這種體裁束縛思想,又不易學。”1958年“大躍進”背景下掀起了“新民歌運動”,提倡全民寫民歌,向勞動人民學習,工農(nóng)兵群眾成為詩歌傳作主體。那時候只有一些老派文人或曾受過舊式教育的知識分子私下做舊體詩,更不用說像以前那樣組織詩社、出版詩詞集了。
到了上世紀80年代,中國社會思想大解放的大背景下,新詩發(fā)展達到了黃金階段,出現(xiàn)了很多著名詩人和重要詩作,大學校園里紛紛成立詩社,很多大學生參與新詩創(chuàng)作。當時詩人如同明星一般,受到大量年輕人的追捧。
同時一些地方也恢復了舊體詩詞創(chuàng)作活動,但與新詩的發(fā)展程度相比也顯然暗淡得多,當時只有極少從民國進入新中國、受過舊學教育的一些老先生們還堅持做舊體詩詞,保留互相唱和的傳統(tǒng),留下一些詩札。其中有文史館館員、文史類大學教授、極少數(shù)傳統(tǒng)中國書畫家等。
1986年5月17日在上海文史研究館成立的春潮詩社,是以舊體詩詞作為創(chuàng)作交流的詩社。成員以上海文史館館員為主,有70多人,推民國時期當過中央大學教授的陳鐘浩做社長,入社平均年齡逾80歲。幾年后老先生們大多相繼去世,詩社活動漸漸停頓。從中可以看出舊體詩詞創(chuàng)作在“文革”后的狀態(tài),在有作詩詞傳統(tǒng)的、經(jīng)濟較發(fā)達的南方尚且如此,更不要說其他地方了。當下舊體詩詞的創(chuàng)作人群很少,有所成就者更是鳳毛麟角了,能見到的詩札更是少而又少、幾成絕響了。上世紀90年代以后,大陸詩歌開始進入邊緣化。
從去年年底武漢新冠肺炎爆發(fā)后,國際友人紛紛向中國疫區(qū)捐贈抗疫物品。日本友人在捐獻貨物的紙箱外寫了八個漢字:“山川異域,風月同天”。這兩句詩引起了中國人感情上強烈的共鳴,這就是詩歌的力量。沒有晦澀難懂的文詞,也沒有陳腐冷僻的典故,使用非常貼切,可以說大部分中國人都能從字面上理解它的意思。這是收錄在《全唐詩》的日本長屋親王所作的一首名為《繡袈裟衣緣》的漢詩,原詩是:“山川異域,風月同天。寄諸佛子,共結(jié)來源?!?/p>
歷史上中華文明的影響是超過本土的,自古以來毛筆的使用、中國式古典詩歌的創(chuàng)作和傳播也影響了漢字文化圈的一些東亞國家,比如日本、朝鮮、越南等地以及后來的新加坡。這些國家歷史上都有漢詩人和漢詩的傳世。
春風石影樓的收藏中就有古代至近代日本學者和漢詩人的詩札。有的日本漢詩人直接在中國箋紙鋪所制的花箋紙上所寫的詩札。以日本為例,用毛筆和漢字書寫的漢詩形式上和中國差別并不大。
在海外居住的華人、華僑也會用中國傳統(tǒng)詩歌來表達情感。如春風石影樓藏悅山道宗詩札(圖8)就是清初赴日的福建黃檗宗高僧所作。日本對于以西方為代表的其他國家的詩人或名人的手寫詩作,習慣上一般不叫詩札,叫手稿或手跡,都是用硬筆書寫。這種詩歌文化和東方的詩歌文化屬于不同的文明,從書寫內(nèi)容、格式、書寫材料等方面都不一樣?!拔逅摹焙蟮男略娫诎l(fā)展過程中曾受到西方詩歌的影響。收藏家如果想要做中西方詩歌文化的對比研究,也可以收藏些西方名人詩稿手跡,聊備一格,以資參考。
詩札的存世量要遠遠少于信札的存世量,又是帶有文學性和原創(chuàng)性很強的一個相對獨立的文獻門類,所以近年來深受收藏界關(guān)注,但做專項研究整理的還是相對較少的。詩札有歷史文獻價值、名人手跡價值、藝術(shù)審美價值,等等。如果有些詩札是作者未出版過的作品還有很重要的補充文獻的價值,如果是已出版作品但又和出版原文有區(qū)別,更是有校讎學上的價值。
從2016年年初中央電視臺第一季中國詩詞大會的播出開始,該節(jié)目受到觀眾的歡迎,收視率屢屢奪冠,引起很大反響。到今年已經(jīng)播放到第五季了。由此可看出在中國人血液里的文化基因和骨子里的古典詩詞情懷。
當代是高速發(fā)展的信息化社會,人們生活在豐富多元的時空里。不僅是中國,從整個世界范圍來看,今天詩歌的地位、影響、社會功能、創(chuàng)作水平等與它曾經(jīng)的輝煌是不可同日而語的。無論“新”還是“舊”的詩歌都已經(jīng)在當代中國社會中徹底邊緣化了。舊體詩詞的邊緣化不代表它一定會消亡,永遠有一批人在延續(xù)它的精神和生命。如以唐詩宋詞為代表的經(jīng)典舊體詩詞在詩歌衰落的時代更加放射出耀眼光芒。
從收藏文化的角度看,一種事物只有在它衰落了,才會意識到它的價值。在這個時代人們精神消費的需求和表達情感方式已經(jīng)有了眾多新的形式。要在精美考究的詩箋上,用毛筆瀟灑的書寫是奢侈又門檻極高的事。網(wǎng)絡(luò)傳播時代,連作家寫作都很難留下手寫稿,更不要說詩札了,但這也更加凸顯了詩札在當代的收藏意義。提升收藏界及藝術(shù)市場對詩札這類文獻的關(guān)注與重視,能促進對詩札這個門類的收集、研究和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