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棣
這注定是飽受后人詬病的一次會面——
我還是難以相信,環(huán)顧左右,屬下閃爍其詞,也言之鑿鑿。
沒錯,堂前這人就是我仰慕已久的陸鴻漸:相貌奇丑,又黑又矮,且衣冠不整,看上去與山野村夫無異。省卻繁文縟節(jié),他甚至都沒正眼看我,也沒多余的表情,自攜一竹籠,從中取出各式器具,大大小小,如出一轍的粗陋?!凹宀璺ā睘樗鶆?chuàng),他卻演示得漫不經心,偶爾開口,也是含含糊糊,了無新意。而且,他的口吃很嚴重……
我在心里重重地嘆了口氣。
之前,也聽過諸多傳聞,云里霧里,難辨真假。說是某年龍蓋寺的智積禪師路過西郊一座小石橋,忽聞橋下群雁哀鳴,走近一看,只見群雁張開翅膀護衛(wèi)著一個男嬰。這個頂著嚴霜瑟瑟發(fā)抖的男嬰正是陸鴻漸,被智積禪師拾得并收養(yǎng)。稍長,他便以《易》自占,得《漸》卦:鴻漸于陸,其羽可用為儀,吉。按此卦義,當時尚無姓名的他自定姓為“陸”,取名“羽”,又以“鴻漸”為字。真是個自命不凡的奇人,先逃佛,后修儒,再問道,據說早年還做過優(yōu)伶,博覽群書,游歷天下,與一眾名流高士過從甚密。
只是,從沒想過他是這個樣子的,我的失望溢于言表。我有些后悔了。
十天前,在臨淮縣館,有人向我引薦同樣善茶的常伯熊,此人謙恭知禮,溫文爾雅,自稱師承鴻漸。當時我就看出來了,他并不認得陸鴻漸,和我一樣。但我欣賞他的圓潤和生動,只見他著黃帔,頂玄冠,顧盼左右,心手相忘,點茶名,示茶氣,解茶性,溯水種,一邊煎沖泡飲,一邊娓娓道來,讓滿座賓客如沐春風。我破例連啜兩杯,這也是對他最好的褒獎。
眼下,陸鴻漸所演示的我都見識過了,在此基礎上,常伯熊的演繹更賞心悅目一些。如常所言,他是別出心裁,另辟蹊徑。是自謙,也是自傲,沒什么不好。如今陸鴻漸在此,也不過爾爾,相較之下,卻更見常的潤色光揚之功。此時,陸鴻漸還被蒙在鼓里,也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目中無人,手上也沒停,周遭很靜,也可以說是場面沉悶,這中間我一再出神。
對了,忘記介紹我自己了。我是李季卿,官至御史大夫,此時正奉旨宣慰江南,這是我人生的高光時刻,春風得意,也得意忘形。
茶已煎好。用的是中泠水,此水取自揚子江心,和陸鴻漸一樣,名動天下。“二妙”相遇,殊為難得。可不知怎么,我已沒有品啜的欲望了。再看陸鴻漸,不再禮讓,無視左右,自飲一杯,然后枯坐,面對空杯,目光空洞。也不知他在想什么,也許他是在等什么吧。于是,我命家奴付他三十文錢,這是一個茶博士應得的辛苦錢。我也沒再多看他一眼,拂袖而去。
事情就是這樣的。
有人說我是以貌取人故意羞辱他,我反倒覺得是他目中無人,輕慢在先。其實,與隱者逸士交往,達官顯貴是很吃虧的,事關人格風骨或道德文章,細忖,實為世人偏見。而我偏偏不想假意地去迎合這些以成就一段佳話和美談,欣賞就是欣賞,憎惡就是憎惡。如茶要品真味,人也要存真氣,就像某些寒士不屑攀附權貴一樣,我也沒有禮賢下士的虛情及柔腸。誰都沒有做錯什么,只能說兩人氣味難投。雖同為“御史”,卻不可同日而語,他是“茶山御史”,我是朝中御史。他鑒茶無數,我察人無數,眼里都不揉沙子。
都說“茶”字拆開即“人在草木間”,在我看來,這就是文人雅士的一種噱頭,透著一廂情愿。人只能在人間,還是煙火人間,而茶的烹煎沖煮更離不開煙火。
聽說,羞憤難當的陸鴻漸回去后寫了部《毀茶論》,極盡自嘲反諷之能事。若真如此說明我沒看錯他,他有處子的天真,書生的輕狂,夫子的迂腐……他是一個奇人。多年后,真有好事者尋得一冊呈于我,難辨真?zhèn)危晃覘壷靡慌?。意氣之作,是流傳不下去的。我倒是很關心他的《茶經》增刪刊印情況,與此同時,經由常伯熊“廣為潤色”的茶道已在長安蔚然成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