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鐘
他
腳步不帶起輕風,也沒有留下足跡。他好像只在夜晚逃離,在我安靜時悄悄起身,他能去往的是我未知的地方,回來時我也毫無感覺。問題是我如何知曉他曾經(jīng)離開,他漂游的意義用什么力量來揭示。
我根本看不見他,似乎我白天追逐的并不是他,也許怕被光芒刺到他已隱身,但痛感會傳導給我。抑或他埋藏在我的影子里,是我為他遮擋光的箭雨。很明顯他是無形的,從而避免了碰撞的尷尬。
我不怕他是因為發(fā)現(xiàn)的驚喜。在他面前,我所有的感官失效,只能用命名的方式探入其中,但他肯定不是一個空洞的概念,是某種力量的真實存在。他應該是我要葆有的無法清除的東西,被動又不顯多余。
一種未知的生物?生命的古老遺存?能帶走一些什么的死亡?是靈魂嗎?他不回答,或許就是秘密本身。
他不需要我把他安放到什么地方,他自己會找到位置。在我喜歡的夜晚,他常常趁夜色離開;在我討厭的白天,我已不能把握什么。也許我應該像他一樣安靜無形,無所欲求,只是存在著。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我,但我知道我的一切和我不知道的一切。
鏡 子
鏡子從來沒有真正看清過自己。
鏡子的一面明亮平滑,能容納下所有事物的虛像。尤其是人,總在面前擠眉弄眼,對于自己的虛像分外關心,對鏡子的浮塵視而不見,偶爾的擦拭,是為了照亮他們自己,不是對鏡子的額外照顧。
鏡子另一面渾濁黑暗,粗糙得扎手,沒有人來關心,來撫摸和擦拭,冷硬的墻壁是唯一的依靠,它不動,鏡子也無法動彈,只好安靜地待在一個一成不變的地方。
若是鏡子從墻上走下來,到處轉轉,根本看不見自己的另一面。當然,鏡子不會真的自己走下來,那樣會被摔得七裂八瓣,人也不會再彎下腰看鏡子,要是那樣的話,會把他們的虛像變得更多。早晚有一天鏡子會碎裂,到時候一定會發(fā)生,無法挽回。
直到有一天,對面站著另一面鏡子,而且距離恰到好處,它從這里看見了完整的自己。而另一面鏡子也通過它完全看見了自己,那是經(jīng)常視人的一面。但是,這種事情一般不會發(fā)生。
柴
犧牲精神來自可見物的消失。重量在減輕,形狀被改變。死木頭變短,有什么東西飛出去,逃離或羽化。萌孽,生長,干枯,撿拾,碼放,直到讓火吻遍全身乃至骨髓。有一種力量推動著變化,只留下灰燼在冷卻。但加熱了水,食物,空氣,皮膚的末梢神經(jīng),這戰(zhàn)地前沿士兵帶回的好消息。
可能人早已被點燃,成長是火焰增加了高度。其實一節(jié)節(jié)在閃耀的過程中,看不見的灰塵是時光的堆積。最后保持高度的煙也來幫忙,溢出的嗆人而有味道,穿過蛇盤的黑暗管道,向上,入云,細密廣布后成為空氣本身。只有燃燒后才能顯現(xiàn)事物的邊界,進入或逃離的關系之中煙霧已被抹去。
“我”
天冷了,早晨窗玻璃上了一層水霧,外面的物象模糊成了夢幻。隨意用食指寫上一個“我”字,完全是鬼使神差。“我”里面形成一些小水珠,迅速向筆畫的邊緣移動,“我”變得清晰起來,透出來的外面的霾和樓群,被“我”囊括并截斷。而“我”筆畫的低處淌下四條水流,一直延伸到窗底,被墻壁吃光了,好像“我”淚流滿面,打濕了衣襟。大約一分鐘,筆畫透明處重新蒙上水霧,比原來的要淺,和“我”外沿的水霧形成不同的層次。這可能是“我”變涼了,重新吸收了水分。外面的物象又模糊了,在“我”后面顯出不同的清晰度。過了一會,“我”下面多了幾道水流,哭泣沒有停止的意思,但很快被新的水霧覆蓋了。隨著時間的推移,氣溫逐漸上升,玻璃上的水霧不見了,但“我”的印記還在。好像玻璃上還殘留著什么,可能是灰塵,但看不到灰塵的顆粒?;覊m是不能被完全擦掉的,即使經(jīng)過了水的洗刷。窗外的事物清晰了很多,但還是隔著一個模糊的“我”,沒有“我”的玻璃也好像隔著什么。從早晨到中午,外面的霾沒有散去,而“我”的變化是要展示什么?不得而知的還有那些水霧的去向,找尋不到,就一直在頭腦中附著著,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散去。
壇 子
把壇子放到城市里。它收集噪音、浮塵和所有的夜晚。
不時有各種小蟲子進去,又出來。直到蜘蛛在里面織了一張網(wǎng),淺嘗輒止的蟲子可以爬出或飛走,深入者無一漏網(wǎng)。蜘蛛沉到壇底窺探,小眼睛旋轉著,興奮而又迷茫。一個人的盛宴開始,蜘蛛吐出滿腹的繩索,耐心地纏繞著受邀者,把它們變成了可以踢來踢去的球,不停地把玩享用著毫無光澤的珠寶。試圖逃離的,掙扎,鳴叫,慢慢耗盡了力氣。只有少數(shù)的幸運者可以逃走,但大多又回來,它們似乎隱隱感覺壇子里面有一些東西,那是他們需要的,雖然并不知道里面真正有什么。如果壇子里面來了兩個蜘蛛,甚至更多,爭斗的結果必然是剩下一只氣息奄奄的,當它死去,就會剩下一些空網(wǎng)和這個壇子。這些事情就像發(fā)生在夜晚,沒有人知道,不像歷史,最后能變成紙上的故事。
如果把壇子放到城市里,沒有人在意它,它只收集虛無。當壇子消失,虛無就會彌漫開來。
表
一塊表,曾經(jīng)計數(shù)著別人的時間。
現(xiàn)在滑脫了溫暖的手腕,不再是別人時間的守門人。躺在冰涼的河底,頭上的河水轟然滾過,泥沙掩埋了熒光。但還一如既往地在自己身體里行走著,只是兩只名貴的獸皮靴子叉開著,被水浸泡得沉重不堪。想換個姿勢,或翻一個身,卻拖不動這兩個本和時間無關的累贅。
在黑暗中,時間快速滑過,腳步聲被更快的流水淹沒。這是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只有魚蝦在看不見的上面游動,它們攪水的聲音蓋過了微弱的呼吸,它們無法感知這種存在,甚至不知道時間的概念。
泥沙壓迫著脊背和前胸,灼熱的陽光、溫柔的燈光、人的焦急的目光都不再光顧。什么也看不見,渾身出奇地發(fā)癢,渾濁的水試圖擠進身體里,它們暫時沒有達到目的。
被泥沙包裹著,在一個龐大牢獄的狹小空間里,水慢慢侵蝕著皮膚和內(nèi)心。曾被賦予的力量漸漸耗盡,腳步也慢了下來。那個時刻終于來臨了,已經(jīng)發(fā)不出一點聲息,世界上所有的聲音涌過來。連自己的時間也沒有力氣計數(shù)了。而時間還在,丟失了時間的人還在,他沒有來尋找的任何跡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