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新港
“吃飯了,祖宗!”第一次叫我祖宗的是媽媽。
當(dāng)時,屋里還有爸爸和爺爺。但是,我很確定媽媽是在叫我祖宗。她叫我祖宗時的腔調(diào)很怪,尾音挑了上去,好像是我沒在她身邊。
第二次,我覺得該輪到爸爸叫我祖宗了,還沒叫,爺爺先叫我祖宗了:“祖宗,別喝那么多甜飲料!”
等到爸爸叫我祖宗的時候,他的腔調(diào)很抒情很夸張:“我的祖宗啊!”
我敢肯定,我的這種經(jīng)歷,適用于中國所有的獨生子女。這是一種沒有新意的重復(fù)上演,是不用投資的克隆,是百分之百的復(fù)制。
我覺得祖宗這兩個字,是被大人通用的,就像國際上通行英語,中國推廣普通話。
我們這些正在長大的孩子,一不小心,成了活著的祖宗。
我像被養(yǎng)在花盆里的草一樣,長到十一歲,上了小學(xué)五年級。
我說自己是草,有理由;說自己不是花,更有道理。家中的所有成員都希望我生活在花盆里,讓他們早上一睜眼,就能看見花盆里的我。
有時,他們對我施肥太多,我會出現(xiàn)經(jīng)常性的窒息。等我從習(xí)慣性的昏迷中蘇醒過來時,他們會對我說:“我們都是為你好!”
我是男孩子,不是裝飾品,不能只被人觀賞。我是被錯養(yǎng)在花盆里的草,卻瘋了一樣地生長,不管不顧。我想,自己從出生那天開始,就被錯栽在花盆里了。
陽光出現(xiàn)在陽臺上時,爸爸會說:“它該見見陽光了!”
于是,花盆里的我就見到了陽光。
媽媽則說:“被曬太久了!會曬黑的!搬回來吧!”
花盆里的我,就又回到了屋子里。
室外下雨了,他們又把花盆搬到陽臺外面讓我淋一點兒雨,沒一會兒,又擔(dān)心被水淹了,再搬回來。
隔幾天,我臉色黃了,他們就會盯著我看,各種疑猜都來了:“病了?”
“缺鈣?”
“缺鐵?”
……
然后,他們就會在花盆里很精心地放進一些肥料。
可是,他們忘了我是一根草。
有一段時間,我想明白了這件事情??砂职謰寢專瑺敔斈棠?,還有姥姥姥爺,他們不承認(rèn)我是一根草。
在千千萬萬個家庭里,誰家的花盆里會養(yǎng)草呢?都精心伺候著名貴的花卉。我在他們眼里怎么會是草?怎么可能是草?
家里人從來都很自信,從沒有懷疑過他們對我未來美好前景的判斷。
我上幼兒園時,就用自己的行動證明了自己是一根草,不是一朵花。
那個從幼兒師范畢業(yè)的女老師姚迪,用她燃燒起來的熱情,改變了死氣沉沉的天資幼兒園。
她組織幼兒園的孩子們參加全市幼兒園系統(tǒng)的歌舞演唱比賽,取得了驕人的成績,這讓全市適齡孩子的家長都知道了天資幼兒園,都玩命地把孩子塞進去。
我在天資幼兒園沒有名氣時就進去了。家里人當(dāng)初做出這種選擇是因為喜歡幼兒園的名字——天資。
他們說我有天資,就應(yīng)該進“天資”。
家里人都把我當(dāng)成了天資幼兒園里的一朵奇葩。
大眼睛、高鼻梁的爺爺給我相面:“我孫子長得太好了!大眼睛,高鼻梁,皮膚好!這是將來進入演藝圈的先天條件!”
爸爸清了一下嗓子說:“我如果不是因為愛吃辣椒,毀掉了嗓子,早就在歌唱界闖出名堂了!我兒子不愛吃辣椒,嗓子肯定沒問題,這是遺傳!”
爸爸說完,又使勁兒清了一下嗓子,表明他的嗓子想當(dāng)年還是不錯的。
我看著媽媽。我覺得該輪到媽媽說話了。
媽媽看著我,問道:“兒子,你看著我做什么?”
我說:“該媽媽說話了?!?/p>
媽媽說:“讓我說我就說兩句……”
我說:“說三句都行!”
媽媽說:“你這孩子,這么小就話中帶刺?!”
我說:“那就隨便說吧!”
媽媽說:“怎么叫隨便說?我是認(rèn)真說的。媽媽要不是生你,身材變了形,跳舞早就出名了!”
我還用聽下去嗎?我不聽了。
媽媽說:“嘿,這孩子,一跟他說有用的,他就去衛(wèi)生間!還關(guān)著門……”
全市幼兒園又在六一兒童節(jié)來臨時舉行各種比賽:演唱,書法,鋼琴,繪畫……孩子們忙起來,家長比孩子們還要忙。
爸爸和媽媽背著我找到姚迪老師,希望她能讓我參加節(jié)目演出,最好是獨唱,不行,表演唱也行。
據(jù)說,爸爸為了向姚迪老師給我爭取機會,還展示了一下他的辣椒嗓子,深情地唱了一首歌。
姚迪老師聽完爸爸的歌,笑著對他說:“音準(zhǔn)不錯。你們大人對孩子的影響肯定也不會差的!我就讓潘春春先試試吧!”
潘春春是我的大名。
那天,姚迪老師讓我到幼兒園的音樂教室。
她坐在鋼琴前彈了一首曲子,我聽了聽,像是她前兩天教過我們的一支兒歌。
歌詞只有四句,要反復(fù)唱的。我記得我唱歌時總把第三句和第四句唱反了。
我跟著大家一起唱時,沒人能聽出來我唱反了,我自己也沒意識到唱反了。
現(xiàn)在,我面對姚老師獨唱,問題就藏不住了。
姚迪老師做了一個手勢,讓我停下:“重唱!”
我重新開始唱,又唱反了。
姚迪老師說:“唱反了唱反了!潘春春,一共只有四句詞,怎么還能唱反呢?對于你,唱反了已經(jīng)不是問題了,關(guān)鍵是,你跑調(diào)跑得太離譜了!”
我被姚迪老師說蒙了,問她:“什么叫跑調(diào)跑得離譜?”
姚老師扣上鋼琴蓋,用手拍著鋼琴蓋說道:“跑調(diào)跑得離譜,就是說你唱歌時,一句都不在調(diào)上!”
爸爸媽媽知道了這件事情,顯得很焦慮。我想不到,他們那么在意我不能演出,那么渴望我登上舞臺。
爸爸媽媽跟姚迪老師通了電話,又親自跑去見姚迪老師,為我爭取上臺的機會。
姚迪老師的態(tài)度很堅決:“獨唱肯定不行,八個人的表演唱也不行!我擔(dān)心潘春春一張嘴,就把其他人帶跑調(diào)了,帶溝里去了!”
聽爸爸后來說,當(dāng)時媽媽聽了姚迪老師的話后,很傷心,眼睛里含著亮晶晶的淚珠子,馬上就要成串地掉出來。
姚迪老師心軟了,她看著媽媽說:“就讓潘春春參加一個兒童劇的演出吧!”
媽媽幾乎是破涕為笑:“讓我兒子演什么?”
“我讓潘春春在一群兔子后面舉著一棵樹吧!”
爸爸點頭說:“能讓孩子上臺就行!”
那是童話劇,說的是一群快樂的兔子度周末,突遇一場大雨的故事。
聽說讓我舉著一棵樹,要從童話劇的開頭一直舉到結(jié)束,我非常高興。
真的演出時,我把那棵樹舉得老高。演到天上打雷起閃電下大雨了,愛吃草的“兔子們”爭先恐后地奔向我,擠在我身邊,在我舉著的大樹下避雨時,我的心情好極了。
回到家后,我興奮地跟家里人說:“你們咋都不去看?我演了一棵大樹?!?/p>
爺爺有點失望地看著我,沒說話。
爸爸說:“大樹還用演嗎?”
媽媽嘆了一口氣說:“等兒子長大了,那個小姚老師會為這件事后悔的!我的青春哪該是舉著大樹的演員?”
我說:“你們怎么了?我喜歡舉著大樹!”
家里人都瞪著我。
我很納悶兒,大人為什么總愛把簡單的事情想得那么復(fù)雜?
媽媽說:“你多傻啊,孩子!”
我生氣了,沖家里人喊道:“我就是喜歡舉著大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