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雪下了一天一夜,山巒田疇一片白。白菜葉上聳著雪,雪孔一粒粒透明。桂竹倒向東邊,斜壓著。有三根竹子被雪壓斷了,發(fā)出脆啪啪的聲響:咕嚓嚓、咕嚓嚓、咕嚓嚓。村里人用長竹竿扒樟樹梢,把雪扒下來。田野里很少有人,偶爾見一兩個挎著大扁籃的婦人去菜地摘菜。水溝冒出水汽,白白縈縈。餓了兩天,鳥會出來覓食了。鄉(xiāng)諺說,大雪好捕鳥,大雨好捉魚。我換了一雙高筒雨靴,頭上裹了一條圍巾,拿了一根雷竹棒,去了河岸。
嚴冬始,我去河岸十余次了,每次約走四華里。這一段河岸從灘頭至豐收壩,雖不長,但有河灘,有四米多高的河堤,河堤外是寬闊的田野。河堤有野生的樟樹林,空闊處被人墾了菜地,四季種玉米、芝麻、辣椒、芹菜、大蒜、白菜、蘿卜和瓜類菜。平時卻很少有人來。河灘有草皮灘、桂竹林,也有茂盛的茅蓀叢。在最寬的河床中間,還有小草洲。草皮灘內(nèi)有十幾個水洼,水洼生了藻荇。
這一帶安靜,吃食豐富,是鳥很喜愛的地方。幾次去河邊,我都有收獲。觀鳥適合一個人去。走路盡可能悄無聲息,走幾步歇一會兒,四處細細瞭望。鳥會鳴叫,但大多時候安靜,尤其在覓食時。鳥也會站在樹枝或躲在草叢里,一動不動。
穿過兩塊稻田,下河堤便是灘頭。腳印陷下去,一行行,黃黃的,像飄落的黃樹葉。灘頭積雪更厚,直沒鞋幫。兩棵烏綠綠的大樟樹上,撲著兩只卷尾和一只紅嘴藍鵲。灘頭前是一個四邊形練車場,雪上留著“S”形獸跡。獸跡是四個爪的,小籠包大的印痕,看不出是哪種野獸留下的。獸跡消失在一叢茅草里。
紅嘴藍鵲并不多見。但每年也會見幾次。它筑巢在高高的竹林之上,棲息在山區(qū)的常綠闊葉林、次叢林,以及村舍附近或河邊林帶。在兩年前,我還把紅嘴藍鵲當(dāng)作花喜鵲。它的身形、叫聲和花喜鵲十分相似,盡管羽色、足色、喙色差異很大。喜鵲也生活在平原、丘陵等有林子的地方,食蝗蟲、蚱蜢等昆蟲及幼蟲,腹白色,其余為黑色,足、喙為黑色,虹膜黑色。在饒北河一帶,有一種叫花喜鵲的鳥,長長的尾羽帶有一圈圈白色斑紋,翅膀也帶有白色斑紋,叫聲和喜鵲一樣,咭咭咭,十分喜慶。喜鵲有十個亞種,卻沒有一個亞種是尾羽帶白色斑紋的?;ㄏ铲o是土名,學(xué)名叫什么不得而知,和長山鵲極相似。辨識出紅嘴藍鵲,是一次去一個山塢。它沿著狹長的山谷飛,尾羽如水波滑動,邊飛邊叫。我站在澗水邊巖石上,低低地說了一聲:花喜鵲,花喜鵲。兩只并排飛。和我一起上山的同伴說:不是花喜鵲,這對鳥紅腿紅嘴背部全黑?;氐绞欣?,我查資料,把拍下的照片和資料比對,才確認是紅嘴藍鵲。它和喜鵲的區(qū)別是,紅腿紅喙紅色虹膜,上體紫藍灰色或淡藍灰褐色,尾羽一環(huán)白一環(huán)黑,末尾灰白色端斑,體型略長,身子略窄,呈紡錘形。饒北河一帶,應(yīng)該常見紅嘴藍鵲,或許是我很少留意它。我往樟樹上拋了一個石子,打在樹葉上,落下許多雪,沙沙沙。三只鳥,呼呼呼飛走了,往河對岸飛。紅嘴藍鵲沒飛到對岸,落在了河中間一塊三角形的石塊上。雪沒到了它腳腰上。它翹起長尾巴,像舞臺上的花旦。
在石塊上,它抖著尾巴,歪翹著頭,嘻咭咭嘻咭咭,發(fā)出舒緩的顫音。紅嘴藍鵲是小群活動的鳥,怎么只見一只呢?羸弱的河水不時漂下雪團,雪團撞到鵝卵石,碎了。對岸枯枯的柳樹,積下不多的雪。河堤下是一條機耕道,雪大多融化。雪水結(jié)起了薄冰。人走過去,冰碎響,嚓嚓嚓。機耕道兩邊的蘆葦被雪壓得趴下去。幾只小葦鶯在蘆葦里,唧唧叫,掙扎似的飛起來。飛一次,蘆葦沙啦沙啦響一下,雪粒落下去。
在河洲和機耕道之間,有一條約兩米寬二十米長的水洼。水洼很淺,露出黑黑的裹著水苔的鵝卵石。在一棵柳樹下,一只通身黑褐色、嘴尖處淺黃色、細而長的腳黃青色的鳥,在水洼里找食吃。它低著頭,邊走邊找,機敏地快速啄食。哦,這是黑水雞。這是我第一次,在這條河看到黑水雞。
在水洼走了十余米,它突然加快了腳步,快步跳著走,叭叭叭叭叭叭,走出水洼,走到洲邊的一叢水菖蒲下,翹起了脖子。它可能警覺到了什么,四周望望,一動不動。沒料想到,冬日,在饒北河上游竟然還有黑水雞。
饒北河常見的水鳥是鷺鳥、小鸊鷉。在二十年前,斑嘴鴨赤麻鴨也常見,現(xiàn)在一只也看不到了。偶爾有燕鷗,只是過境時臨時休憩。黑水雞屬中型涉禽,長江以北為夏候鳥,長江以南大多為留鳥,屬于鶴形目秧雞科。同屬秧雞科的紅胸田雞、紅腳田雞、小田雞,在河岸的田畈很常見。尤其在五月,稻子揚花抽穗,小田雞抖著嘴,嘚咯咯咯咯咯嗚——嘚咯咯咯咯咯嗚——叫得人心里也一抖一抖。生有茅草和小樹林的河流、水田畈、池塘、湖泊等地,是黑水雞喜愛的棲息地,軟體動物多,蜘蛛、蠕蟲、水蟋等昆蟲豐富。草叢,尤其是菖蒲、茅蓀等,茂密,柔軟,非常適合它躲藏和營巢。
這一帶,黑水雞應(yīng)該不會少??墒俏乙恢睕]見到過。它有非常靈敏的聽覺,異常機警。我暗自慶幸,終于看見了它。渾身烏黑的黑水雞,在白白的雪地,很是扎眼。
依著河床不同的彎曲,建了不同彎度的河堤。不同彎曲交錯,河堤與河堤也交錯。河堤交錯,形成一個夾角,夾角呈三角形,如畚斗。這里形成了一個無人問津的水塘。水塘被蘆葦和藤本植物圍了起來,人也無法進去。河堤的起始處,壘了高高的垛狀的石灰渣,以防洪水掏走砌石的泥漿。石灰渣垛長滿了比人還高的茅蓀和野莉。
垛下是一個無水的沙石洼。沙石洼烏黑,骯臟的黑。洼里的雪完全化了,成了一片陰濕。二十幾只烏鶇在洼里吃食。一棵烏桕樹,只有三片葉子,黃紅相染。烏鶇灰撲撲,吃得安靜,一點聲響也沒有。若不是眼尖,很難發(fā)現(xiàn)它們在這里。沙石洼連著裸露的河灘,一棵草也沒有,凹凸不平的雪地下顯然是鵝卵石。約有兩百余平方米河灘,不長草。估計這里是放鴨人喂鴨投谷子的地方。遺漏的谷子,正好成了烏鶇的食物。大雪之下,哪有比谷物更好的食物呢?
為了不打擾烏鶇,我放棄沿河灘走,爬上石灰渣垛,茅蓀太滑,幾次差點摔下來。我一只手抓茅蓀,一只手撐竹棍,才爬上去。上面是河堤的平面。衣褲上都是雪,還扎入幾十個蒼耳。我抖了抖衣褲,抖下雪。呼嚕,一只大鳥從三米外的地里飛起來,搖著尾巴。尾巴太長,身子像中型的冬瓜,大鳥飛得十分吃力——感覺它肉身太沉。我慌忙跑到它起飛的地方:稀稀疏疏的辣椒地。辣椒早已干枯了,什么也沒有,除了雪。河堤北側(cè)是白白的田野。白是一種盲色,遮蔽了其他的色彩。田野呈殘月形,向山邊包過去。
河堤上的樟樹,不時有雪團落下來,是風(fēng)吹之故。我有些氣餒。我不應(yīng)該抖衣褲,把白頸長尾雉嚇跑了。這是一種較為稀少的雞形目雉科鳥,但在饒北河一帶卻非常多。打魚人闊嘴,一年捉十幾只。辣椒地側(cè)邊,是畚斗狀的夾角水塘。水塘冒出熱氣。一只死鳥漂在水面上,細看一下,是一只藍磯鶇。
天又開始下小雪。風(fēng)呼呼吹,吹落草尖上的雪。白野的世界蒼茫雄渾。視野里看不到一個人,也看不清山尖,山尖灰蒙蒙。我從另一條河堤返回,順河而下。彎過水塘,從一個豁口下去,便是一塊芝麻地。芝麻地豎著齊膝的芝麻稈。穿過芝麻地,是一片荒蕪了多年的花生地。
十幾只紅嘴藍鵲和三只法冠卷尾,在一塊空闊的雪地上吃食或低飛。這是一塊堆沙子的空地,有三畝多,堆了十幾年沙。前年開始,河沙不得開采,空地長出了牛筋草和地錦。空地中央一棵烏桕樹和一棵冬青樹,一直留著??盏仉x花生地有十米之距,中間隔了一小片桂竹。我一下子驚呆了。兩只紅嘴藍鵲,在兩棵樹之間飛騰嬉戲。在樹枝上站半分鐘,又飛起來。尾巴翹起來,起伏如低緩的水波浪。早先在灘頭看到的那一只,只是暫時離群。它們飛得無比輕盈,張開的翅膀映著雪光,變得近乎透明,像一把羽扇完全張開;次第而開的一幀幀翅羽,如白菊花瓣迎著秋陽;尾羽一環(huán)白一環(huán)黑,和銀環(huán)蛇的蛇蛻差不多。雪稀稀地飄著,無聲,鳥亦無聲。
裹在頭上的圍巾,我摸了摸,有了淺淺的積雪。這是我第一次在大雪天出來觀鳥。天冷,人都窩在屋里,烤著火,喝著茶。孩子在田里堆著雪人,炭頭嵌出眼睛,紅蘿卜嵌出鼻子嘴巴。零零星星的幾只麻雀,站在屋檐下的晾衣竹竿上,嘰嘰喈喈叫。平日常見的白鵲鎢、鷦鷯、雀鹛,不見了蹤影。雪太厚,鳥難覓食。但越是人跡稀少之處,越有日常難以見到的鳥類出來活動。
下一只或一群,我們見到的,會是什么鳥?誰也無法知道。這是觀鳥的最迷人之處。意外之美,可能隨時發(fā)生,也可能幾天不見蹤影。
鳥忍饑挨餓的時候,正是捕鳥好時候。這是人的殘忍之處。捕鳥人在雪地掃一塊空地出來,插一根細竹竿,用麻線拴著竿頭,往下拉,把另一根線頭扣在踏門機關(guān)上。踏門機關(guān)撒上谷物,鳥便來啄食了,啄著啄著,腳踏上機關(guān),竹竿彈直,把鳥吊了起來,鳥無論如何掙扎也脫逃不了。捕鳥人還用大號可樂瓶,把瓶的頸脖子切半開,在地里挖槽,埋瓶,撒谷物在瓶子里,鳥吃著吃著,鉆進了瓶子,再也出不來。
孩子也捕鳥,一般是捉麻雀、山雀,用一個竹篩子撐在陽臺上,撒上飯?;蚬攘?,一根麻繩拴在小木棍上。麻雀進了篩子,把麻繩一拉,篩子蓋住了麻雀。這是誰都熟悉的游戲。麻雀在篩子里撲騰,孩子樂得拍掌歡呼。
雪天,捕鳥人開始動手了,找一個雉雞常出沒的地方設(shè)置陷阱。捕鳥人背一個竹簍,握一把柴刀,扛一把洋鏟,去河邊或山邊荒地。竹簍里有一個裝著谷物或白米的礦泉水瓶、一卷麻線、一把筷子粗的竹簽、一包指寬的竹片、一把帶小錘子的小鋤頭。捕鳥人避著人,走小路,去偏僻處。一眼就可以辨認出他們。
捕鳥人去的地方,也是我去的地方。四野茫茫。雪蓋大地已有四天,鳥早已饑腸轆轆。早上,廚房的瓦屋才有炊煙,三只珠頸斑鳩就來到了廚房門口的石榴樹上。它們極有耐心地站著,趁廚房無人飛進去,在筲箕上吃飯粒。飯在飯甑里。筲箕的篾絲里夾了很多飯粒,通常把筲箕倒扣過來,拍幾下,飯粒落給雞吃。筲箕還沒拍,珠頸斑鳩撿了一餐美食。這餐美食,珠頸斑鳩冒了生命危險——筲箕里的飯粒有可能是誘餌,啄食時,門突然關(guān)上,它們就再也逃不了。通常,珠頸斑鳩就是這樣死在農(nóng)戶家里的。
沿著田畈,我徒步去一個七里之外的片石廠。片石廠因噪音過大,建在離人煙三華里之遠。片石廠已關(guān)停兩年,長了很多野草灌木。不多的草籽,成了鳥在大雪時的度荒儲備。這一帶鮮有人來。
片石廠下是一個大水塘。在早年,水塘用于灌溉。塘下二十余畝山田已荒廢十余年,長滿了茅蓀、青葙、鬼針草、蒼耳、野莉梨、茅莓、扛板歸、穗稗。水塘還有半塘水。十幾只小鸊鷉分為三群,在水塘里輕游。這個水塘有二十幾年沒有干涸了,泥螺河蚌十分豐富。一只白鷺癡癡傻傻地站在塘泥上,嘎嘎嘎叫。塘里的水,是地下的泡泉涌上來的,冒著蒸騰的水汽,四周的雪早已消融。塘邊的矮灌木,沙沙沙,嗦嗦嗦,不知是鳥還是獾躲在里面。在兩個月前,水塘里,每天有上百只白鷺覓食。塘堤上,有兩行小腳印。獸的腳印。還有十幾粒丸子一樣的獸糞,烏黑黑。
片石廠炸開的山體成了陡坡。峭石鋪上了雪。部分峭石裸露了出來,烏青色。看過去,裸露的山體一半白色一半烏青色。兩只紅鳥從峭石上飛下來,緩緩地落在巨石上,又飛上去。這是一對紅腹錦雞。
頭戴金黃色絲狀羽冠,上背一抹濃綠,余色金黃,綴有黑邊的橙棕色扇狀羽,像兩條披肩。腹部深紅色,黑褐色的尾羽綴飾桂黃色斑點。這是雄雞。它像一條錦鯉在水中游動。通身棕黃色、頦和喉白色的,是雌雞。它們輕緩地飛滑。它們喜歡在有石壁的林地嬉戲,緩緩起落,如雪中彩虹。
村里有人抓過紅腹錦雞,養(yǎng)了幾日,又放了。金雞報曉。紅腹錦雞就是金雞,是鳥中鳳凰,見過的人有福了。我見過多次。第一次見是在水庫的堤壩上。堤壩有二十余米高,一級級臺階從壩底通往壩頂。我在水庫釣魚,蹲在地上穿餌食時,看見紅腹錦雞在壩面飛,起起落落。我怔怔地看。它七彩的羽毛格外炫目。我再也沒忘記過它。它屬于那種見了一次再也不會忘記的鳥。世界上有這樣的鳥,正如世界上有這樣的人。遇見這樣的人,叫命運;遇見這樣的鳥,叫福報。
從塘堤上我退了下來,過一個矮小的山岡,去了葡萄種植園。
葡萄園荒落。葡萄藤彎彎扭扭。我走了半圈,不想走了,突然覺得索然無味,腦海里不斷地閃著紅腹錦雞飛起來的樣子。人還是屬于想象力匱乏的物種,無論我們?nèi)绾蜗胂?,對美的想象都無法超越大自然本身。我一直難以理解自然文學(xué)作家約翰·巴勒斯為什么在后半生再不離開卡茨基爾山區(qū),他種地,寫作,觀察自然,如山中湖泊般寂寞?,F(xiàn)在,我理解了。他窮其一生,去記錄無法想象的自然之美。他的生命里有鳥鳴的旋律、山溪的呼應(yīng)、森林的靜謐。
非正常的天氣里,如暴雨、臺風(fēng)、大雪,也常常伴隨自然界的奇異之美。那種美是瞬間的,不可重現(xiàn)的,也是無以描繪的,因為任何藝術(shù)與之相較皆遜色,皆缺乏生機。為了遇見這樣的美,忍受足夠的苦楚,于我們也是值得的。
責(zé)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