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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俊友

      2020-08-04 16:50荊歌
      作家 2020年1期
      關(guān)鍵詞:美美外公外婆

      荊歌

      理想

      你的理想是什么?也就是說,你長大后,想當什么?當飛行員?當科學家?當畫家、音樂家?還是當一名老師?

      我們的來喜,笠澤小學五年級學生,他希望自己的未來,是一名廚師。

      是的,你猜得沒錯,他愛吃。他愛吃江南的食物,他小小年紀,就覺得蘇州菜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北方人也許會嫌蘇州菜太甜,但是,來喜喜歡甜。正是這甜甜的味道,象征著家,它是家的味道,是媽媽的味道,是溫柔江南的味道。

      那還是他很小的時候,每晚,他都是含著一顆糖睡覺的。你看看,他的媽媽是多么地溺愛他?。∧挠羞@樣的媽媽?。〉珌硐材菚r候就有這樣的媽媽。當然我們也可以說,這都是來喜自己的錯,因為他每當要睡覺了,都強烈要求吃一顆糖。好像他不吃一顆糖,就不能入睡。他吵著鬧著,要吃糖。于是,媽媽被他纏得沒辦法,就給他一顆糖。

      但是,這事兒,說到底,還得怪他媽媽。因為來喜還是小孩子呀,還是很小很小的小孩子,他懂什么呢?他怎么知道含著一顆糖睡覺有多不好呢?

      來喜的爸爸,也是這樣說來喜媽媽的。

      那時候,總是這樣,糖一放進嘴里,睡意就來了,夢神就降臨了。

      也不知道來喜的夢,是不是甜的。

      后來,來喜沒有了媽媽。他的蛀牙痛起來的時候,他就想到了媽媽;他在鏡子里看到自己被糖蛀壞的牙齒,也會想起媽媽;當他咧開嘴笑的時候,人家說,來喜,你的牙齒怎么啦?這個時候,他也會想起媽媽。

      他每天晚上躺到床上,想睡而睡不著的時候,就又想起了媽媽。媽媽活著的時候,他就會說:“媽媽,糖!”然后媽媽說:“睡覺不能吃糖!”但是來喜說:“不,我要!”于是媽媽就剝出一顆糖,放進來喜嘴里。

      他想到媽媽,就想到了糖,就想到了水果糖甜香的滋味。

      但是正因為小時候這樣,他的一口牙齒完蛋了!

      他一笑的時候,誰都可以看到他的蛀牙。來喜自己也感覺到了,所以他輕易不笑,能不笑就不笑。因為他怕別人看到他的蛀牙。

      而實在覺得好笑,忍不住大笑的時候,他就用手掩住嘴,不讓自己的牙齒暴露在別人的面前。

      他這個動作,和今天我們微信上偷笑的表情完全一樣。

      但在那時候,人們并不覺得這是一個表情符號。

      雖然后來他的蛀牙漸漸掉光了,但是他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這樣的習慣,一笑就會用手掩住自己的嘴。

      你猜鄰居大剛怎么說他?大剛說:“來喜,你怎么像個女人?”

      來喜不服氣的,為什么掩口而笑就是女的呢?男人不可以這樣嗎?

      但是來喜不敢對大剛有意見,因為,他喜歡大剛,他崇拜大剛。

      在來喜眼里,大剛是最了不起的人。

      因為大剛是一名廚師。

      而且他不是一名普通的廚師,他工作的飯店,是笠澤鎮(zhèn)上大名鼎鼎的“知味軒”。

      知味軒

      知味軒是鎮(zhèn)上的一家老字號飯店,這個世界上有來喜的時候,它就已經(jīng)有了。它的年齡,是比來喜的外公還要大。

      大剛作為知味軒的廚師,他是很感到驕傲的。他說,知味軒的醬鴨,為什么好吃?因為鹵鴨子的那鍋湯,一共熬了一百多年,是一鍋老湯,這樣的老湯,就是一件值錢的古董,再多的錢也買不來的。

      來喜問大剛:“這鍋湯,還是一百多年前的湯嗎?”

      大剛說:“是啊,我們每天都用這鍋湯煮醬鴨?!?/p>

      來喜說:“一百多年,不會壞嗎?我們家里的菜,晚上吃不完,放到第二天,就餿了,壞了!”

      大剛說:“老鹵不一樣的,天天煮,天天熬,它就不會壞?!?/p>

      來喜說:“天天熬,熬一百多年,不早就熬干了嗎?”

      大剛輕輕地拍了一下來喜的腦袋,說:“傻瓜,每天都會加一些新的湯料進去的!”

      來喜當然是吃過知味軒的醬鴨的,確實是好吃,但是,他之前根本沒有想到,這個醬鴨,是用一百多年前的湯燒制出來的。

      當他知道了這鍋湯比他外公年紀還要大之后,他再吃知味軒的醬鴨,感覺就有點怪怪的。

      大剛還告訴他說,有人曾經(jīng)出很多的錢,要買這鍋老湯,“但是,”大剛高傲地笑笑說,“我們怎么會賣呢!”

      來喜想,怪不得別的飯店的醬鴨賣得比知味軒便宜,生意卻就是不如知味軒好。

      作為知味軒的廚師,大剛肯定是覺得很自豪。他經(jīng)常是下班之后,身上還穿著白色的廚師服,左胸口袋上,“知味軒”三個紅字格外地顯眼。

      來喜對大剛說:“為什么你的衣裳上一點都不臟?你的衣裳不像是廚師穿的,干凈得倒像是醫(yī)生的衣裳。”

      大剛神秘地笑笑說:“這是秘密!”

      這也是秘密嗎?“這是秘密”這句話,來喜經(jīng)常聽到大剛說,他就是喜歡說“這是秘密”,他有那么多的秘密嗎?

      秘密

      他是真有秘密的。

      鎮(zhèn)子的東邊,有一條小弄,名叫穿心弄,弄堂的盡頭,有一座小木樓,那是大剛奶奶留下來的。大剛對來喜說,這座房子,自從他奶奶去世后,基本上就一直空關(guān)著。

      “為什么不住人呢?”來喜問他。

      大剛說:“因為沒人敢去住。”

      “為什么呢?”來喜覺得很奇怪。

      大剛說:“確實有點奇怪,是不是?雖然說,我奶奶是在這個房子里過世的,但是,以前的房子,哪一座里面不死人呀?人老了,活夠了,死了,很正常。”

      大剛告訴來喜說,但是這座房子卻不一樣,他奶奶去世后,也曾經(jīng)租給別人住,但是,人家一住進去,馬上就不愿意再住下去了。

      “為什么?”來喜問。

      大剛說:“你猜!”

      來喜說:“是鬧鬼嗎?”

      大剛神秘地點點頭,說:“一共有三家人家租過這個房子,都不肯再住下去了。”

      來喜更小的時候,夏天的夜晚在自家門口的小河邊納涼,經(jīng)常有人講鬼故事,也曾講到過鬼屋。那么,來喜想,大剛奶奶的房子,一定就是一座鬼屋了。

      “那,你敢進去嗎?”來喜問。

      大剛說:“我當然敢!”

      大剛說,他不怕鬼,他更不怕奶奶。因為他奶奶活著的時候,最喜歡的人就是他。奶奶變成了鬼,一定還是像從前一樣喜歡他的,所以他不怕。

      “那么,”來喜問,“你在那個屋子里見到你奶奶了嗎?”

      大剛說:“沒有?!?/p>

      來喜不解地說:“為什么沒有?為什么別人會見到她,你卻沒有呢?她不是最喜歡你嗎?為什么不見你呢?”

      大剛說:“她喜歡我,疼我,所以,就不出來見我。她是怕嚇著我嘛!”

      來喜說:“那你想見到她嗎?”

      大剛說:“當然想啦!我每次進那個屋子,都會叫奶奶,奶奶——奶奶——我叫她兩聲,但是她不答應我?!?/p>

      “鬼是不會答應人的吧?”來喜說。

      大剛說:“我聽說,鬼是怕香水的,所以,我每次去那里,都不灑香水,但是奶奶還是不肯出來見我!”

      來喜發(fā)現(xiàn),大剛這么說的時候,他的神情有點憂傷。

      “你去那個屋里做什么呢?又見不到你奶奶!”來喜說。

      大剛說:“這你就不知道了,我有事?!?/p>

      “什么事呀?”來喜問。

      大剛神秘地笑笑,說:“這是秘密!”

      香水

      是的,大剛是喜歡用香水的。每次來喜看見他,都會聞到一股香味。來喜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歡這種香,他只是覺得這種香有點怪怪的,特別是,一個男人,身上有這種香,真的很奇怪。但是,來喜再三思考,最后覺得,自己還是喜歡這種香的,因為他喜歡大剛這個人。

      喜歡在自己的身上,噴上香水,是為了掩蓋掉廚房里的氣味嗎?

      來喜曾經(jīng)這么想。

      大剛是個廚師,他的工作就是炒菜。他的身上,衣裳上,還有頭發(fā)上,甚至皮膚上,甚至每一個毛孔里,都會染上油煙的味道,菜的味道。大剛自己很討厭這種廚房的味道嗎?所以要噴上香水,來蓋住廚房的氣味?

      大剛的香水,來喜覺得,有一股草藥的味道。

      “沒錯,你說得沒錯!”大剛說。

      大剛告訴來喜,他用的香水,就是有草藥的味道,“你的鼻子很靈!”他說。他還說,花香,蘭花香、玫瑰花香、薰衣草香,那些香水,都是女士香水,“我不是女人,而且我就是喜歡草藥香!”

      大剛回憶他奶奶生病的時候,家里一直煎中藥的。中藥在一個瓦罐里噗噗噗地翻滾,它的香氣就散發(fā)出來了。大剛說:“我經(jīng)常在那里陪她,聽她躺在床上跟我說話。就好像中藥的香,是從她嘴里吐出來的?!?/p>

      來喜卻一點都不覺得藥是香的。

      他問大剛:“你身上的香水,是不是和你奶奶吃的中藥一樣的味道?”

      大剛想了想,似乎是在努力地回憶,然后他說:“有點一樣,也有點不一樣?!?/p>

      ‘大剛又說:“肯定不一樣,不然的話,我不要噴香水了,只要擦點中藥湯就可以了?!?/p>

      “你要不要來點?”有一天,大剛手里拿著一只香水瓶,對來喜說。

      這個瓶子真漂亮啊!來喜第一次看到有這么好看的瓶子,如果大剛愿意把這個瓶子送給他,他是會感到非常高興的。

      來喜終于忍不住對大剛說:“大剛哥哥,你這個香水用完之后,可以把瓶子送給我嗎?”

      大剛說:“我不是跟你說過好多遍了嗎,不要叫我哥哥,叫我叔叔!”

      來喜說:“好吧,大剛叔叔,你肯把瓶子送給我嗎?”

      大剛說:“我要把瓶子收集起來的,我買的香水,雖然都是男士香水,但香味并不完全一樣的,我用不同的牌子。有草藥味的,也有其他味的,比如薄荷味,還有檀香味。香水用完了,瓶子我要收集起來,它們每一個都是藝術(shù)品?!?/p>

      來喜有點失望,他看著大剛手里的瓶子,情緒有點低落。

      大剛說:“怎么樣,要灑一點嗎?”

      “我不要!”來喜一方面是有點賭氣,另方面呢,他確實不愿意在自己的身上灑上香水。他覺得,男人就不應該身上香噴噴的,雖然他知道,大剛的香水本來就是給男人用的,但他不要,他要是身上也像大剛這樣香噴噴的,那是要被春憶他們笑死的。

      “你不是想要這個瓶子嗎?”大剛說,“你灑一點,幫我用掉一點,這樣,這瓶香水就會早一天用完。你這么喜歡這個瓶子,那香水用完之后,就送給你吧!”

      “你不是說,每一個你都要自己收集起來嗎?”來喜感到欣喜,但是,他故意這么說。

      大剛說:“我是要收集起來的,但是,既然你喜歡這個瓶子,而且你都開口向我要了,那就送給你吧!”

      來喜看著大剛英俊的面孔,心里十分喜悅。他從大剛手里拿過香水瓶,仔細地看它,發(fā)現(xiàn)它在傍晚的光線下,竟然閃發(fā)出五彩的光。它就像一件稀世的珍寶,在來喜的手里,熠熠生輝。

      把香水瓶還給大剛后,來喜的手上,就有了香水的味道。

      草藥的香,嗯,好像真是香的,雖然明明是草藥的味道,但確實是一種很好聞的香氣,直到來喜睡到床上,香氣依然還在。

      他伸出手,放到鼻子底下,立刻就聞到了這個香。

      他一次次伸出手,一次次聞它。

      然后他就睡著了。

      初見

      來喜清楚地記得,來到笠澤鎮(zhèn)的第一天,他在院子里見到的大剛,竟然是光著膀子的。

      是的,他光著上身,只穿一條短褲。

      而那時候,天氣已經(jīng)很涼了,秋風吹動著院子里的大銀杏樹,它金黃的落葉,落在老房子的屋頂上,落得院子里滿地都是的。來喜跟著爸爸,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他覺得風也是陌生的,吹上身來,讓他打了一個寒戰(zhàn)。

      當他在院子里見到只穿了一條短褲的鄰居大哥哥時,他覺得更冷了,好像自己也是光著上身的,被卷著金黃落葉的風吹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但是,大剛的身上,卻好像還有亮亮的一層汗。

      他正在院子里打一個沙袋。

      沙袋吊在老銀杏粗壯的樹枝上。

      比枕頭還大的袋子里,裝的是沙子,這是來喜后來才知道的。當時,他只是呆呆地看,看大剛對準這個袋子一拳拳地打。他打得非常用力,打在沙袋上,發(fā)出了很沉悶的聲音。

      他出拳又快又有力,他把沙袋打得晃動起來。

      當沙袋向他蕩回來的時候,他的拳頭,又猛擊了上去。

      他這樣的用力,每打一拳,都讓來喜覺得,這個沙袋是要被他打破了。怪不得他不冷,來喜想,他在用力,使這么大的勁,所以身上還冒出汗來。

      “要不要來試試?”大剛問他。

      來喜一直站在邊上呆呆地看,他想,這個大剛哥哥,他為什么要對準這個袋子一拳拳打?打得這么狠,為什么?他是在練武功嗎?他要把自己的拳頭練得很厲害嗎?為什么?是為了要打架嗎?

      來喜搖了搖頭。

      但是,來喜突然伸出自己的拳頭,往沙袋上打了一下。

      沙袋一動不動,來喜卻覺得自己的手很痛。好像他的拳頭不是打在一個袋子上,而是打在一堵墻上。

      原來這個看上去軟軟的袋子,是這樣地硬,這樣地重。

      而大剛能一拳就把它打得晃蕩起來,那他的手,該是多有力??!

      如果這樣的拳頭打到人的身上,骨頭都會被他打斷呢!來喜想。

      來喜用自己的左手,撫摸著右手。

      “打痛了吧?”大剛問他。

      確實是打痛了,但是來喜不想承認。他伸出手,又對準沙袋打了一拳。但是這一回,他打得很輕,不像剛才那樣使勁了。

      因為他知道這不是一個軟綿綿的袋子,它很重,很硬,像一堵墻。

      大剛告訴來喜,這個袋子里裝的,是滿滿的沙子?!八纫粋€人還重!”大剛說。

      大剛說:“你如果推它一下,你不讓開的話,它蕩回來的時候,撞在你身上,就會把你撞倒!”

      大剛說著,就推了它一下。

      沙袋被推開,但它很快就像秋千一樣蕩了回來。大剛直挺挺地站著,并不躲開,他是故意要讓沙袋蕩回來,撞在他的身上。

      沙袋撞在大剛的身上,并沒有把他撞倒。大剛的身體,只是稍微動了一動,沙袋就停下來了。

      來喜聽到,沙袋和大剛的身體碰撞的那一刻,是發(fā)出了很沉悶的一聲響的。他就知道,這個沙袋有多重,它撞過來的力量有多大。他也就知道,大剛這個人,他的兩條腿,有多大的勁了!他站在原地,經(jīng)受了沙袋的撞擊,竟然基本上動都不動,他的力氣太大了!

      但是光憑眼睛看,大剛不像是一個大力士。他的拳頭,也并不見得有多大,手臂和腿,也不是特別粗。

      大剛好像是知道來喜在想什么,他對來喜說:“來,你摸一下這里!”

      他讓來喜摸他手臂上的肌肉。

      來喜的手,一碰到大剛的手臂,他就驚呆了。這手臂上的肌肉,竟是像鐵一樣地硬!他又摸了一下大剛的大腿,一樣地硬邦邦的,好像用手指敲擊一下,就會發(fā)出鋼鐵一樣的聲音。

      怪不得沙袋晃蕩到他身上,他能依然穩(wěn)穩(wěn)地站著。

      初來乍到的寂寞的感覺,在來喜的心里突然間淡了。眼前這個健壯的青年,這個名叫大剛的鄰居,讓他產(chǎn)生了一種奇妙的感覺。最初的好奇,已經(jīng)變化為喜歡和崇拜。好像孤零零來到這里,這并不是一個陌生的地方,這個小鎮(zhèn)雖然是很陌生的,但是,院子里的人,這個大剛哥哥,卻是這樣的親切。他讓有點蒼白的少年來喜,感到新奇,更有一種奇妙的喜悅,像風一樣刮過他的內(nèi)心。

      媽媽

      媽媽去世以后,來喜的蛀牙,一個接著一個掉了。

      記得奶奶曾經(jīng)說,小孩子,掉下來的牙齒,是應該把它扔掉的。如果是上排的牙齒,就要扔到河里去;如果是下排的掉了下來呢,就要把它扔到屋頂上去?!盀槭裁??”奶奶已經(jīng)不在了,來喜這才想到要問為什么,問誰去呢?

      他沒有把牙扔掉,每掉下來一顆牙齒,他都洗干凈了,晾干了,然后裝在一個小瓶子里。他覺得,這是媽媽給他的東西,是骨頭一樣硬的,像石頭一樣不會腐爛的東西,是媽媽給他的,他不想扔掉。媽媽活著的時候,因為溺愛他,由著他晚上睡覺嘴里總要含一粒糖,所以他才有了很多蛀牙。所以說,這蛀牙就是媽媽給他的禮物!他經(jīng)常把瓶子打開,將自己的蛀牙拿出來看,看著它,他就想起了媽媽。

      媽媽病重的時候,把來喜叫到床前,摸著他的臉,對他說:“來喜,要是媽媽沒了,你會哭嗎?”

      來喜什么都沒說,就哭了起來。

      他是多么地傷心??!他是不相信媽媽會沒有的,但是,媽媽這么說,她這么認真地對他說,他就覺得好傷心好傷心,仿佛能聽到自己的心,像冬天的地板一樣發(fā)出開裂的聲音。他大哭起來。

      媽媽也哭。

      媽媽勉強地側(cè)過身來,把來喜抱住,她的臉,貼著來喜的臉。他們的淚水,流在了一起。淚水淌進來喜的嘴里,咸咸的,來喜不知道他吃到的是自己的淚水還是媽媽的淚水。

      哭了一通,媽媽不哭了,她對來喜說:“來喜,別哭了,不要哭,來,對媽媽笑一笑!”

      來喜哪里笑得出來,他哭得更厲害了。

      于是媽媽也再次哭了起來。

      后來,媽媽停住了哭,她扯過枕巾,擦了自己的臉,又替來喜也把臉上的淚水擦了。她說:“來,來喜,笑一個!”

      來喜依然很傷心,但是,媽媽兩次讓他笑一笑,他就克制住自己,不再哭,很努力地對著媽媽笑了。

      媽媽看到來喜的笑,她也笑了。

      她說:“我們家來喜要是沒有蛀牙,就是一個美男子!”

      接著,媽媽又說:“是媽媽不好,媽媽不該讓來喜睡覺的時候吃糖,是媽媽讓來喜的牙齒蛀掉了!”

      她說著,又哭了起來。

      這次輪到來喜叫媽媽不要哭,他用枕巾幫媽媽擦臉,對媽媽說:“媽媽不要哭!媽媽不要哭!”

      媽媽說:“好,媽媽聽來喜的話,媽媽不哭!”

      他的眼睛,也只是看著地面,其實地上沒什么好看的,木地板有許多地方都裂開了。

      爸爸說:“你馬上就要有弟弟了,媽媽要生弟弟,生下弟弟之后,她就要忙了,就沒有時間照顧你了。”

      來喜想,我不需要她照顧呀!

      爸爸說:“這樣,來喜。媽媽生了弟弟,家里會忙得一塌糊涂,你就到外公外婆家去吧!”

      來喜心里一驚,他感到突然。

      要到外公外婆家去?到笠澤鎮(zhèn)去?

      自打懂事起,來喜還沒去過笠澤鎮(zhèn)呢,來喜記得,媽媽說過,爸爸是不愿意去外公外婆家的,并且他也不準媽媽和來喜去。而外公外婆也很少到來喜家來,好像總共只來過一次,他們就匆匆走了。來喜還記得當時外公對他說的話:“你爸爸這副不冷不熱的樣子,下次求我來我也不來了!”

      現(xiàn)在,他要離開這個家了嗎?要離開上學的學校了嗎?要離開同學們了嗎?

      爸爸說:“我已經(jīng)跟你外公外婆說好了?!?/p>

      “可是——”來喜抬起頭來,看到爸爸的臉上,有一點愧疚的表情。但是他也看出來了,爸爸故意裝得很嚴肅,好像這個事情,只能是這樣,沒有其他辦法。

      爸爸沒等來喜說出來,他就說:“你轉(zhuǎn)到笠澤小學去上學,我跟學校也已經(jīng)說好了!”

      來喜有了一種被拋棄的感覺,他心里酸酸的。想到自己竟然要離開這里,離開那些朝夕相處的同學,他真的很是不舍。他的頭,重新低了下去,他看著地板,發(fā)現(xiàn)地板的縫里,有幾只螞蟻在動。

      爸爸說:“明天就走,我送你去!”

      來喜夜里躺在床上,聽著窗子外面的風,呼呼地響,風好像是在吹著口哨。不知道為什么,來喜突然就不再難過了,他的心里,反倒變得有點輕松了。他想,到笠澤鎮(zhèn)去上學,到外公外婆家去,是挺好的事嘛!之前,他其實是想到過要去外公外婆家的,他幾次都差一點對爸爸說,他想去外公外婆家,但他沒敢說。現(xiàn)在,爸爸和新媽媽不要他了,讓他離開這個家,讓他去外公外婆家,也沒說什么時候接他回來,只是說讓他到笠澤鎮(zhèn)去,去上笠澤小學,好像是讓他永遠都不要回來了,那不是正好嗎?

      雖然想到要永遠離開同學們,心里還是很難過,但是,比較起來,離開這個家,來喜畢竟是感到了輕松。

      窗子外的風,就像口哨,好像是在吹著一首輕松的曲子。

      在風的口哨聲里,來喜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他聽到了爸爸和新媽媽吵架的聲音,他不知道這是真實發(fā)生的呢,還是只是他的夢里所見。

      星星淚

      來喜的外公,嗓門兒特別大,他不僅說話響,咳嗽和打噴嚏的聲音,也要比別人響很多。有時候,他突然咳嗽,會把來喜嚇一大跳。而他打噴嚏的時候,來喜發(fā)現(xiàn),窗子的玻璃,會被震得響起來。

      外婆對他說:“你輕點,你又不是做報告,說那么大聲做什么?”

      外公不服氣,他說:“又不是什么秘密,又不是說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怕誰聽到呢?”

      外婆說:“不是說怕別人聽到,而是你說這么響,累不累的呀!”

      外公說:“我不累!要我小聲說話,我才累!”

      外公在說起來喜爸爸的時候,嗓門兒就更大了,他很憤怒地說來喜的爸爸是一個沒良心的人。有一天,他還大聲說,來喜的媽媽,說不定就是被這個沒良心的害死的!

      外婆趕緊對他說:“你輕點!”

      外公說:“為什么要輕點?我生下來就不會輕點說話!”

      外婆說:“你不要亂說,誰害死誰了?”

      來喜感到奇怪,他知道,媽媽明明是生病死的,但是外公為什么要這么說呢?要是爸爸聽到他這么說,一定會生氣得跳起來。

      外公說:“玲珍尸骨未寒,他就另尋新歡了!”

      外婆說:“可別這么說,玲珍是命不好,生了惡病。他雖然急了點,但玲珍不在了,他還年輕,總不能一輩子不再娶?!?/p>

      外公說:“你到底向著誰?死了的是你女兒,他又不是你兒子,你總是幫他說話,為什么?就因為他給你錢嗎?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

      外婆生氣了,說:“誰是鬼?你說清楚?我拿他錢了嗎?錢不是他交給你的嗎?”

      外公說:“我不會花他一分錢,錢是用來收買你的!”

      外婆哭了起來,說:“你這個老頭子,怎么這樣蠻不講理?收買誰?收買我?我花他的錢了?錢還不是給來喜的,是給來喜的生活費。你明明知道的,卻這樣來冤枉我,你是想氣死我???”

      外公說:“反正他還叫你媽,我卻沒有這樣的兒子,也沒有這樣的女婿!”

      外婆說:“但他總是來喜的爸呀!”

      外公說:“他生了兒子不管,推給我們,自己倒逍遙!”

      外婆說:“把來喜送來,你也是答應的呀!”

      外公說:“我沒答應,是你答應的!”

      來喜聽他們這么說,真是傷心極了!原來,自己是誰都不要的人,爸爸不要他,把他送到外公外婆家來,而外公好像也不要他。他們誰都不要他,他是這個世界上多余的人!

      來喜想哭,但是哭不出來,他的心緊緊地縮起來,縮得胸口都有點痛。他是萬萬沒有想到,外公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外公外婆吵架,就因為他的到來,就因為他們被迫接受了他。如果沒有他,他們就不會吵架。

      “我還是回去吧,回到自己的家里去!”來喜這么想。

      但是,爸爸要他回去嗎?新媽媽要他回去嗎?他們馬上要有一個他們的兒子了,爸爸說了,他們沒空照顧他了。他們?yōu)槭裁床桓纱嗾f呢,他們不要他了!

      那他又能到哪里去呢?

      他是多么地想念媽媽?。≡谶@個世界上,只有媽媽是疼他的,只有她一個!其他的人,都不要他,他們因為有他而煩惱,因為他的到來而爭吵。但是,恰恰就是那個最疼愛他的人,沒有了,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凄苦的感覺,像冰涼的水一樣漫上來,從來喜的腳板底下漫上來,漸漸淹沒了他的腳、他的小腿,然后是大腿,然后是肚子和胸部,然后是脖子,最后是腦袋。結(jié)果,把他的全身都淹沒了!

      他躲在自己的小房間里,看著窗子外面的夜色,在心里輕輕地叫著媽媽。他的媽媽,現(xiàn)在什么地方呢?是在黑暗中嗎?黑暗那么大,無邊無際,媽媽又在哪里呢?死去的人,真的就沒有了嗎?像煙一樣消散了嗎?還是他們只是換了一個地方,到了另外一個我們看不見走不到的地方?這個地方在哪里?來喜能去嗎?是要坐汽車去,還是坐船去?坐飛機能去嗎?坐火箭能到達嗎?還是只要憑著自己的雙腳,走啊走啊,就能走到?

      如果只要堅持走,不怕黑,一步步地走,不要停下來,就能找到媽媽,那么,來喜一定會勇敢地邁開步子走下去!雖然他也怕黑,雖然他也知道一直走一直走會很累,但是,他還是會堅定地走,因為失去了媽媽,這是比最黑的黑暗還要可怕的事。

      他看到了夜空中的星,有的大,有的小,有的亮,有的暗,有的一動不動,有的卻不停地在閃爍。

      媽媽是飛到了哪顆星上?或者,她就是變成了一顆星,那么,哪一顆星星是她呢?

      所有的星星,都在來喜的眼睛里變得模糊了,它們的光散開來了,就像每一顆星星,都長出了刺,在天空上蟲子一樣飛舞著。

      眼淚充滿了來喜的眼眶,它們一滴滴落下來,就像一顆顆星星,落到了他的胸前。

      這個夜

      外公的鼾聲響起來了,用雷聲來形容它,是一點都不過分的。

      整個房子都在動,房間里的東西,都被這如雷的鼾聲搖動了。

      來喜打開窗子,涼風吹了進來。

      夜涼如水。

      他爬到窗臺上,回頭看了一下自己的屋子。屋子被橘黃色的燈光填得滿滿的,在深黑的夜里,它就像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一間屋子。除了它,除了它的橘黃,所有的地方都是黑色的。

      一切的一切,都被黑暗淹沒了,只有這間屋子,在深秋的夜里發(fā)著橘黃色的光。

      他要跳進黑暗里去,他要離開這間屋子,他不要聽到外公那聲震如雷的呼嚕。他是一個多余的人,他要撲入黑暗、躲進黑暗,和黑暗融為一體,不被任何人看見。

      他從窗臺上跳了下去,他回過身來,把窗子關(guān)了起來。

      外公的鼾聲,不再像剛才那么響,不再震得他耳膜生疼。他聽到了秋蟲的鳴叫,它們在黑暗中安靜地朗誦,它們說著來喜雖然不懂但是倍感親切的語言。

      來喜想起了他曾經(jīng)養(yǎng)過的一只蟈蟈,那是一只冬蟈,是媽媽在一個秋天帶他到花鳥市場上買的,它有著好看的顏色,以及肥得可愛的大肚子。媽媽給它買了一只精致的蟲籠,它天天和來喜在一起,它就住在他的口袋里,感到愉快的時候,它就曜曜曜地叫起來。它在來喜溫暖的棉衣里度過了寒冷的冬天,直到來年的五月,才在沙啞的叫聲里死去。

      此刻,來喜覺得自己就像一只蟈蟈,被黑暗包圍著,就像是躲在一件溫暖的棉衣里。但他不敢發(fā)出丁點兒聲音,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他在哪里,就像以前他揣著蟈蟈去學校,上課的時候,他在蟲籠外面裹了一層又一層紙,他悄悄對他的蟈蟈說:“別叫啊,千萬別出聲啊,老師聽到了就會把你沒收了呀!”

      來喜越往黑暗深處走,便聽到了更多的蟲鳴。它們是在說話,還是唱著歌?它們不困嗎?它們不睡覺嗎?它們不怕黑暗嗎?

      來喜聽出來了,這是蟈蟈的叫聲,這是蟋蟀的叫聲,這是紡織娘的叫聲,這是金鈴子的叫聲,這是蚯蚓的叫聲,而那遙遠而響亮的,則是青蛙的叫聲。

      媽媽還活著的時候,她是熟知這一切的,她不僅告訴他什么樣的叫聲是什么樣的蟲子發(fā)出來的,她還認識很多很多的花,知道很多很多樹的名字。她常常拉著他的手,帶他看樹,帶他看花。有時候,他們會摘下一些好看的花來,帶回家,插在花瓶里。其實那并不是什么真正的花瓶,而只是一些可以用來插花的器皿,有時候是水杯,有時候則是一只爸爸丟棄的酒瓶子。

      最早的時候,來喜說:“老師說了,不能摘公園里的花!”

      媽媽像個孩子一樣跟來喜爭辯說:“可這不是公園呀,這是野外,這些花不是種出來的,這是自然生長的花,這都是一些野花,它們長得這么多,我們搞上幾朵,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現(xiàn)在來喜一個人在黑暗中走著,他漸漸看清了路。夜沒有剛才黑了,來喜知道,并不是天要亮了,而是他的眼睛,適應了黑暗,他能像貓一樣,把黑暗中的一切都看得像白天一樣清清楚楚嗎?

      他睜大眼睛,也看不到路邊是不是開著一些花。但他想象,也許是開著花朵兒小小的雛菊的。因為他聞到了這種清香,這是他和媽媽都喜歡的香,是的,雛菊是媽媽最喜歡的一種花,媽媽說:“我喜歡小小的花,小小的花朵兒,才會有好聞的香氣?!眿寢尣恢挂淮握f過,她是最喜歡雛菊的,它們的花朵小小的,卻是密密的,它們是田野里的星星,它們的香氣,是會令人像喝了酒一樣醉倒的。所以來喜也特別喜歡雛菊,每當媽媽帶著他到秋天的河岸上采擷一大捧雛菊的時候,他確實有了一種醉的感覺,雖然他其實并不知道喝了酒是什么感覺,因為他從來都沒有喝過酒呀!他們把一大束金色的雛菊養(yǎng)在一只裝黃酒的瓦罐里,來喜覺得,整個屋子都香了,屋子里所有的東西,包括墻壁,都在香氣里變得輕了,輕得好像能被風吹動,輕得就像是在一朵云上,是的,就像一朵又濃又白的云,在秋天里緩慢地飄移。

      如果是在白天,來喜一定能清楚地看到,路邊是不是開著一叢叢的雛菊。但現(xiàn)在是黑夜,他只能勉強看清灰白色的路,而路邊的植物,都是黑乎乎的。

      他可以蹲下來,湊近了去看呀,去看清楚,散發(fā)出透明香氣的,到底是不是雛菊。

      但是他沒有這么做,因為他的心里,突然恐懼起來。

      他先是看到了不遠處飛舞的螢火蟲。

      他是非常知道這世界上是有著一種東西,名叫螢火蟲的,它們可不是普通的蟲子,它們的屁股會發(fā)光,它們在黑夜里飛,就像星星一樣。不,星星一顆顆鑲嵌在夜空,它們不會動,而螢火蟲,是會拖著光跳舞的,它們是會動的星星,它們是會跳舞的星星。

      但是來喜其實并沒有真正看到過螢火蟲,媽媽那時候幾次都想帶他去看螢火蟲,但是都沒有看到。媽媽很遺憾地說:“我們小時候經(jīng)常是能看到的,現(xiàn)在怎么就看不到了呢?是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變了吧?”

      而爸爸總是喜歡說一些和媽媽不一樣的話,他對媽媽說:“你小時候看到的也不一定是螢火蟲,那是鬼火!”

      “什么是鬼火呀?”小來喜問。

      爸爸好像懶得理他,于是媽媽解釋說:“那是迷信的說法,說是鬼的眼睛在一閃一閃。其實,世界上哪有鬼呀,那是磷火,那是植物腐爛發(fā)出的亮光?!?/p>

      現(xiàn)在來喜看到閃著亮光的,是螢火蟲嗎,還是鬼火?雖然媽媽說過,世界上沒有鬼,媽媽說,要是人死了就變成鬼,那么人類已經(jīng)在地球上出現(xiàn)了幾萬年了,一代一代人,生下來,又死去,那會有多少鬼呀!那么多鬼,不是太擁擠了嗎?不是鬼擠著鬼,人都沒地方待了嗎?但是來喜還是感到害怕了,爸爸那時候說起鬼火,他神秘而冷淡的樣子,浮現(xiàn)在了來喜面前,讓來喜對于鬼火到底是不是鬼,總是有些將信將疑。

      對于媽媽說世界上不可能有鬼的說法,來喜是不完全相信的。媽媽說,幾萬年的人,活著,又死去,如果都變成了鬼,這個世界就擁擠得沒有人待的地方了,來喜覺得媽媽說得不對。因為來喜想,鬼和人是不一樣的,它們應該是不占地方的,它們不是人,他們是鬼,他們是一團煙,他們就是像螢火蟲一樣在空中浮來飄去的東西,它們有時候會被人的眼睛看見,但是如果你要用手去摸它,是摸不到的,如果要去抓它,就更抓不住了。

      來喜真的害怕了,他停下了腳步,他甚至有些后悔了,后悔從窗子里跳出來,后悔偷偷地就從外公家逃出來了。

      野外各種蟲子的叫聲,此刻也變得不再像剛才那樣好聽,它們怪聲怪氣地叫著,那是鬼在說話呢,還是鬼在唱歌?或者就是鬼故意發(fā)出這種奇怪的聲音,要嚇唬來喜的。

      來喜想撒開腿逃跑,逃回外公家去,逃回到那個亮著橘黃色燈光的屋子里去。

      但他又怕自己一跑起來,鬼就會緊跟上來,追著他,就像蜜蜂,據(jù)說它們要叮人蜇人的時候,如果你拼命逃跑,它們就會追趕得更快,你是跑不過它們的,你是跑不過鬼的!

      但是來喜實在感到害怕了,他越來越害怕了,他不由自主地就跑了起來,他腦子里朦朦朧朧地想,也許,這些飛舞著的閃光的東西,其實并不是鬼,而只是螢火蟲吧。螢火蟲也會追人嗎?他不知道。但是他想,即使被它們追上,那也沒什么吧!

      他返身而逃,他跑起來了,他在昏暗的灰白色的路上狂奔。

      快跑啊——快跑啊——

      好像有一個人在這么喊叫著,提醒著他,催促著他。這個聲音是從哪里發(fā)出來的呢?是從他的身體里發(fā)出來的呢,還是他的媽媽在他完全看不見的地方對著他喊?

      媽媽也會變成一朵鬼火嗎?她也會跟其他鬼火一起追趕來喜嗎?她為什么要追他呢?如果她果真是在他身后追著,那她一定不是為了嚇他,更不是為了害他,而是要見到他,要親近他,要保護他。

      他這樣想著,就應該停下來呀,回頭看一看,是不是有一朵鬼火跑在最前面,那是他的媽媽呀,它會像一只蜜蜂一樣撲向他,或者像一顆天上的流星,落下來,落到他的身上。

      來喜沒有停下來,更沒有回頭,他跑得更快了,他要跑回外公家去,他要跑回那個橘黃色的房間,他要盡快跑出讓他恐懼的夜。

      他跑得太快了,地上的路,不像白天那么清楚。他摔了一跤,他聽到自己的身體倒在路上,發(fā)出了很響的聲音。

      他感到膝蓋有點痛,但他顧不得痛,迅速爬起來,繼續(xù)奔跑。膝蓋好像受了點傷,但他卻反而跑得更快了。

      他記得自己是原路返回的,他跑了這么久,應該是已經(jīng)回到外公家了??墒撬ь^一看,亮著橘黃色燈光的房間,竟然不見了!

      他的房間哪去了呢?外公家哪去了呢?

      天漸漸亮起來了,他茫然地看著這個越來越清晰的世界,感到自己就像是在一場夢里。

      是夢嗎?我是在做夢嗎?我是醒了,還是仍然在夢里?

      來喜看到了一條河,這條蜿蜒的河亮著白光,它真是一條河嗎?

      他走近它,他看到了流動的河水,看到了河邊的樹和蘆葦,他還看到有鳥兒從蘆葦叢里飛起來,這是很大的鳥呢,是蘆雁呢,還是野鴨?

      他還看到了河邊很大的空地上,有兩個像房子一樣的稻草堆。

      來喜跑了這么久,沒能跑回外公家,卻跑到這個稻草場來了!

      天真的亮了,亮得已經(jīng)跟白天沒有多少差別了。太陽雖然還沒有出來,但它已經(jīng)把它的紅光投射到了空中的云上。紅色的云,又把它的紅色浸到水里,把自得發(fā)亮的河水,染成了紅色。

      來喜站在河邊,被深秋的風兒吹著,他打了兩個哆嗦。

      他不僅感到冷,也感到累了、困了。膝蓋的疼痛,剛才似乎消失了,但此刻又回來了。

      他撩起褲管,看到自己的膝蓋磕破了,他在手上蘸了一點唾沫,抹在傷口上。這也是那時候媽媽教他的,說自己的唾液,是有消毒作用的。

      他感到越來越冷了,也越來越困了。

      太陽終于出來了,它從大河的盡頭露出頭來,很快就躍出水面,讓來喜無法睜著眼睛看它,因為它太亮了。

      陽光照在房子一樣大的草堆上,把原本黃色的稻草,照得更加金黃,黃得發(fā)亮,黃得閃著金光,就像稻草不是稻草,而是一根根一絲絲的金子。

      來喜的眼睛,越來越睜不開了,世界太亮了,他也太困了。

      他突然發(fā)現(xiàn),巨大的草堆,里面是挖了洞的。

      他走近草堆的洞,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很大的洞,很大,很深,里面很寬敞。這就像一座房子呀,就像是用金色的稻草建成的房子呀!

      人呢

      “來喜——來喜——”外婆早上起來,不見了來喜,她在屋子里大聲喊著來喜的名字,但是沒有人答應她。

      “來喜不見了!來喜不見了!”她大聲地嚷嚷。

      “你嚷嚷什么?一個大活人,怎么會不見呢?”外公的嗓門兒比外婆還要響,他一開口,就把外婆的聲音蓋住了。

      外婆推開來喜的房門,說:“你看,人呢?”

      外公走進去,走到來喜的床邊,把被子掀起來,沒有來喜。他這樣做,是認為來喜會躲在被子底下嗎?

      他又彎下腰,看了床底下,也沒有來喜。

      “已經(jīng)去學校了嗎?”他說。

      外婆說:“今天星期天,去什么學校呀!”

      外公爬上閣樓,閣樓上也沒有來喜。他還把自己的腦袋探出閣樓的天窗,只看見一大片天空,有一群鴿子飛過,翅膀發(fā)出撲撲撲的聲音。

      老夫妻兩個,把家中所有的角落都找遍了,他們甚至還打開了大衣櫥的門,懷疑來喜是不是躲在衣柜里。

      “一個大活人,會在哪里呢?”外公自言自語的時候,嗓門兒也是那么大。

      家里所有的地方都找過了,外公甚至還看了看垃圾桶,他這樣做很荒唐,垃圾桶這么小,怎么可能躲得下一個人呢?來喜怎么可能躲在垃圾桶里呢?

      “都是你!”外婆開始抱怨。

      “我怎么啦?我把他弄不見了嗎?”外公不服氣,他看著外婆,眼珠子都好像要瞪出來了。

      外婆說:“怎么不是你?你昨天說什么了?”

      外公說:“我說什么了?我什么也沒說!”

      外婆說:“說過的話,就不要賴!”

      外公說:“我說什么了?我真的忘記了!”

      外婆說:“你說什么了?你忘記了,你怎么不忘記吃飯呢?這樣的話,你都說得出來!”

      外公說:“我到底說什么了?”

      外婆說:“你說,把來喜送來,你是不答應的,你說了沒有?你不要賴!”

      外公說:“我說了嗎?”

      外婆說:“你當然說了,我沒有用錄音機錄下來,你就可以抵賴?!?/p>

      外公說:“我承認,我說了,好不好!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說我不要他到我們家來!”

      外婆說:“那你什么意思?你就是這么說的,來喜一定是聽到了,所以他就跑了!”

      “跑了?跑到哪里去了?”

      外婆跺了一下腳,說:“要問你呀!來喜到哪里去了?你說呀!你賠呀!”

      外公被逼得急了,他幾乎是兩只腳都同時跳了起來,他對外婆吼道:“哪里去了?哪里去了?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

      外公的聲音實在太響了,鄰居都聽到了。

      鄰居們過來問長問短,外公卻沒有聲音了,他好像突然啞了一樣,坐在一把老藤椅上,一聲都不吭。倒是他屁股下面的藤椅,不時地發(fā)出嘰嘰嘎嘎的響聲。

      “怎么,孩子不見了嗎?”

      “去哪了呢,這么大的孩子?”

      “什么時候不見的呀?是早晨還是夜里?”

      “摸摸被窩兒里吧,是熱的還是涼的,熱的就是還沒走遠!”

      “是回自己家去了吧?在這里待不慣嗎?”

      “這孩子,走也不說一聲,怎么一聲都不響就走掉了呢?”

      鄰居們七嘴八舌,問長問短,外公外婆卻一句都不回答他們。外公坐著,沉默得就像是一堆衣服堆放在老藤椅里。外婆只顧了哭,誰的話都進不了她的耳朵,她只顧了一邊哭,一邊說她自己想說的話。

      “我對不起來喜呀!也對不起我們家玲珍!她是苦瓜命啊,她要還活著,哪會有這樣的事啊!來喜也是苦命呀,沒媽的孩子就是連根草也不是!”

      外婆哭訴著,眾人嘈雜的聲音,好像都只是給她伴奏,她是主角,她的聲音才是主旋律。

      “來喜呀,你去哪里了呀?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怎么活呀!我也不活了呀!”

      外公突然開口,就像打了一個雷:“什么三長兩短,你觸什么霉頭!”

      他這一吼,把外婆的話和她的哭聲都一齊嚇了回去,就像真的是天上炸響了一個霹靂,她一下子呆掉了。剛才她還站在屋子中間又哭又嘮叨的,現(xiàn)在兩只手都扶住了餐桌,好像是怕自己會倒下去似的。

      大剛本來是專心在院子里打沙袋,他總是天不亮就起來鍛煉了,鄰居們都說,他們都是在一聲聲很沉悶的嘭嘭嘭聲中醒來的,那是大剛的拳頭,一下下打在沙袋上。光頭的寶良爺爺說:“我家里是不要鐘的,我聽到大剛嘭嘭嘭地打沙袋,我就知道天快亮了?!?/p>

      外公家里動靜實在太大了,驚動到了大剛,他于是過來了,他站在門口,只站了一小會兒,就知道是發(fā)生了什么事。他什么也沒問,只是對衣服一樣堆在老藤椅里的外公說:“還不快去找!”

      所有的人,都只知道在那里瞎吵吵,聽大剛這么說,大家才如夢方醒:“是啊,快去找!”

      “小孩也就是兩條腿,能走多遠?”

      “分頭去找吧,笠澤鎮(zhèn)也就屁點大,他能跑到哪里去!”

      “不會搭汽車走了吧?”

      “要不要給他爸打個電話問問呢?”

      外婆大叫起來:“不要打電話!不要給來喜爸打電話!”

      大剛說:“不要打電話,暫時不要打!找!先去找!”

      尋找

      來喜躺在稻草堆的洞里,他睡得太舒服了!稻草是那么柔軟,還散發(fā)著田野的清香和太陽光的香味,在這樣的地方睡覺,好像比睡在任何床上都要愜意呢!他睡在里面,連夢都沒有。外面河里鴨子嘎嘎的叫聲,還有駛過的機帆船突突的聲音,都沒有把他吵醒。

      太陽越升越高,稻草堆的洞里,卻幽暗安逸得還是像黑夜一樣。

      他完全不知道,他的外公外婆,還有大剛和光頭爺爺這些鄰居,都在焦急地尋找他。大家?guī)缀跽冶榱巳?zhèn),所有看起來特別有可能躲人的地方,都看了,有的地方,還像翻垃圾一樣翻了。光頭爺爺還對著梅詩巷的那口古井看了半天,十分懷疑來喜是不是掉到井里去了,或者,是猜想他可能跳井了吧。

      但是光頭爺爺很快就罵自己太神經(jīng)過敏了,他拍了一下自己發(fā)亮的光腦袋,對自己說:“虧你想得出來,一個淘氣的小孩子,怎么可能自尋短見?你活這么大年紀,想過不活嗎?想過死嗎?”

      外公外婆開始還一起找,后來兩個人就分開了,因為他們一邊找,一邊吵架。外婆一路不停地嘮叨,說她就這么一個寶貝外孫,卻被老頭子弄丟了,“你對得起誰?玲珍在地下哭呢!她的眼睛閉上了又睜開呢!要是找不到來喜,玲珍的眼睛永遠都不會閉上!”

      外公被她說得很煩,說:“我弄丟來喜的嗎?你不是血口噴人嗎?我說什么了?我只是說了那個不要臉的!”

      他的嗓門兒太大了,把停在電線上的幾只麻雀,都嚇得撲翅飛走了。

      外婆說:“反正要是找不到來喜,我也不活了!”

      外公氣得不再說話,他轉(zhuǎn)身往長吉橋上去,他氣鼓鼓的背影,在外婆看來,好像也是要離家出走了,從此不再回來了。

      外婆就對著已經(jīng)走到橋上的外公說:“你走,你走!走得遠遠的,別回家!誰也不會去找你的!”

      光頭爺爺說:“你們老夫妻兩個,從年輕的時候到現(xiàn)在,一直吵,天天吵,好像一天不吵,太陽就不會落山。但是現(xiàn)在不要吵了,趕快去把來喜找到是最要緊的!”

      已經(jīng)快要走到橋那邊的外公,聽到光頭爺爺這么說,就回轉(zhuǎn)身來,又從橋上走回來,說:“是她要跟我吵,我沒有胃口跟她吵的!”

      外婆說:“你看看,大家看看,是誰要跟誰吵?”

      光頭爺爺說:“我活這么大,沒看見第二對夫妻這么喜歡吵架的,人家吵一陣,也就離了,你們兩個倒好,打算吵一輩子,這樣很有趣是不是?”

      外婆說:“我要跟他離的,我早就要跟他離了,但他肯嗎?我一說要離,他就尋死作活!”

      光頭爺爺說:“好了好了,不要再說了,這把年紀了,又是在大街上,難為情不?”

      外公對外婆說:“要不是你跟我吵,來喜也不會不見掉!”

      外婆說:“怎么倒怪起我來了?不是你話說得難聽,來喜聽到了才走掉的嗎?”

      光頭爺爺說:“好吧,你們就在這里吵吧,好好吵,想吵多久就多久,我不陪你們了,我去找來喜!”

      大剛作為外公外婆的鄰居,他肯定是早就習慣了他們的吵了,所以他始終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他一開始也跟著大家,往這條弄堂里找找,又去那條弄堂里看看。后來,他就覺得這樣找很盲目,雖然笠澤鎮(zhèn)不大,但是,一個人要躲起來,就是像日本鬼子一樣掃蕩,也不見得能找到來喜。

      怎么辦呢?

      大剛覺得,要動腦筋啊,什么事都是要用腦子來解決,不能糊里糊涂地找,哇啦哇啦喊也沒有用,來喜即使聽到,他也不會答應。他是故意走掉的,他肯定是躲了起來,那么,聽到有人喊他,他又怎么會自己走出來呢?

      他會躲在哪里?大剛想,整整一個晚上,他不可能鉆在弄堂里,他一定是要找一個地方睡覺的,睡在哪里呢?不可能睡在路上,笠澤鎮(zhèn)的每一條小巷,都是古老的青石板,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深秋了,晚上天氣涼得人都要蓋被子了,如果睡在青石板上,不就像躺在冰塊上一樣嗎?

      汽車站和輪船碼頭,都是一點點大,不像大地方那樣,里面有很大的候車室候船室,可以在椅子上躺下來。小站頭一到天黑,就關(guān)門了。

      還有哪里可以棲身呢?旅館?小客棧?但是來喜是個小孩子呀,他身上有錢嗎?他如果拿出身份證去住宿,旅館的人一定會覺得奇怪,為什么一個小孩子要單獨一個人到旅館里來過夜?

      想到也許會被人販子拐走,大剛的心里一驚。他是一個淡定的人,平時很少驚慌失措,但是想到來喜也許會被騙走,他的心突突跳了起來。

      但是他什么也沒說。這只是他的猜想,沒有任何依據(jù),多半就是想多了,是神經(jīng)過敏,如果說出來,還不把外公外婆嚇死!

      大剛暗暗教訓自己:為什么要胡思亂想?為什么要自己嚇自己?他跟來喜雖然還不熟悉,但是,他已經(jīng)基本了解了來喜的性格,他是一個孤獨的孩子,有點憂郁,但是,大剛發(fā)現(xiàn),來喜內(nèi)心還是有著堅強的東西的,并且,他是聰明的,比同齡的孩子要機靈很多。也許,這跟他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吧,親媽媽死得早,爸爸很快就娶了新的老婆,來喜跟著他們過,他一定是和別的孩子不一樣的,他會特別敏感,也特別會察言觀色,也一定比別的孩子更會提防別人、保護自己。

      所以,大剛慢慢放下心來,覺得來喜一定是沒有問題的,一不會被拐走,二不會走丟,更不會自尋短見。

      他突然心里一亮,想到了稻草場。

      如有神助,大剛想到了稻草場,他的腦子里,甚至出現(xiàn)了活生生的畫面:來喜睡在稻草堆的洞里,風吹不到,太陽曬不到,地上鋪著厚厚的稻草,松松軟軟的,他還拉了一把稻草,給自己當枕頭,然后睡得好香好香。

      好像還能聽到來喜發(fā)出來舒暢的呼嚕聲。

      大剛立刻飛奔起來,他的腳步跨得又大又快,說他像閃電一樣,可能太夸張了一點,但是,他確實跑得太快了,他上小橋的時候,噌噌噌三個臺階一跨,轉(zhuǎn)眼就過了小橋,給人的感覺是,如果沒有這座小橋,他是可以從小河上一躍而過的。

      名師高徒

      大剛雖然是一名廚師,但是,他的內(nèi)心,一直有一個夢想,希望成為一名機械工程師。他有很廣泛的興趣愛好,他經(jīng)常會說一句話:“能把菜燒好,也能把其他事做好!”他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做的。他是一個特別愛動腦子的人,所以,菜燒得比誰都好。在知味軒這樣有名的老字號飯店里,他的年齡和資歷,按理說應該是排不上號的,兩個老師傅,還都在店里掌勺,一個是宋金寶,已經(jīng)退休,但是飯店又返聘他回來,覺得他雖然已經(jīng)年紀大了,但是精神氣還跟年輕人一樣足,知味軒飯店就是需要這樣有名的大廚,飯店才能保持名氣大、口碑好、生意旺。

      而大剛的師父,是陸德夫,他是知味軒活著的另一位重量級大廚,和宋金寶的地位不相上下。當初大剛從烹飪學校畢業(yè),分配到知味軒來的時候,經(jīng)理是想讓他跟宋金寶的,但是,宋金寶說,我馬上要退休了,大剛還是跟陸德夫吧,一樣的,我就當他的師叔,蠻好!

      陸師傅的脾氣有點古怪,他不愛說話,帶徒弟只是身教,并不言傳,一切都需要大剛自己用心學。

      陸師傅的拿手絕活兒,是紅燒黃鱔這一道菜。

      大剛第一次看到師父端出這道菜來,他還以為盤子里的一條大黃鱔還是生的。是啊,它被切成似斷非斷的,一長條盤放在白色的盤子里,就像一條生黃鱔!皮一點都沒有脫落,形也是完好的。但是,用筷子夾它,它卻是酥爛的。夾一段放進嘴里,更是入口即化,味道濃郁,還帶了一股奶香。

      大剛驚奇不已,他問陸德夫:“師父,這太絕了!你是怎么做的?”

      陸師傅的嘴角,露出不易察覺的笑,這是驕傲的笑,也是神秘的笑。

      師父不愛說話,也許還是不肯說,好像故意要把大剛晾在一邊,讓他自己去想。

      后來還是宋金寶師傅把這道菜的秘密教給了大剛,宋師傅說,先要挑野生的黃鱔,不能大,也不能小,大了肉老,太小了呢,沒肉頭,也不好看。選好了黃鱔,隔夜就要把它放在牛奶里,放一夜,黃鱔肚子里的臟東西就沒有了,取而代之的,就是香噴噴的牛奶。而黃鱔的全身,也都被牛奶漂干凈了,泡香了。

      這就是做這道菜最重要的秘訣。

      然后關(guān)鍵的是,要在盤底鋪上香蔥,再把黃鱔盤放在上面,上籠清蒸。火力也很重要,火大了,就要蛻皮;火小了,肉就不香了。

      宋師傅說:“我們知味軒,一代一代廚師,把師父教的認真學到手,再把這手藝教給徒弟,這樣做,對得起祖宗,也對得起食客,能讓愛吃懂吃的人,品嘗到地道的蘇幫菜,這也是文化,要傳承下去,不能斷。我們江南好地方,愛江南,愛家鄉(xiāng),非常重要的也體現(xiàn)在熱愛家鄉(xiāng)的美食,大剛你說是不是?”

      大剛說:“宋師傅,你說得真好,我讀烹飪學校的時候,老師也對我們說美食是文化,但是只有到了知味軒,跟著老師傅們學,才知道美食文化真的是博大精深的,我們蘇幫菜,不僅僅是外地人認為的那樣,只是偏甜,里面的內(nèi)涵真的是很豐富的,它合乎我們江南人的口味,也可以說這是我們的家鄉(xiāng)情結(jié),是人們的精神寄托呢!”

      宋師傅高興地說:“你說得對,說得對!大剛,你一定會成為一名出色的廚師,好好努力吧!”

      宋師傅把這道清蒸黃鱔的秘訣告訴大剛,為此,陸師傅還蠻不高興,他對宋師傅說:“金寶,不是我說你,你不應該對他說這么詳細的!學徒要有出息,就要自己動腦筋,說得多了,他就懶了!”

      宋師傅說:“可是你一句話不說,他怎么學?”

      這兩位大廚,據(jù)說本事不相上下,關(guān)系呢,幾十年來就像夫妻,經(jīng)常會鬧意見,但是,始終都不會徹底翻臉,始終都還像老兄弟一樣。

      所以有人說,大剛其實是有兩個師父,一個陸德夫,一個宋金寶。

      宋師傅的一道拿手菜,不是什么金貴的菜,而是很普通很家常的爛糊白菜。

      宋師傅做的爛糊白菜,其實也就是白菜炒肉絲,好像誰家的媽媽都會做。但是,宋師傅卻把這道菜做出了名,不論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凡是到知味軒吃飯的人,都要點這道菜,不是因為它便宜,而是因為它好吃,它跟家里的白菜炒肉絲,是不能比的,就像蚊子和大象不能比一樣。

      據(jù)說從前,很多上海人都會坐幾個小時的汽車到笠澤鎮(zhèn)上來,吃知味軒,當然也必定要點爛糊白菜。他們不僅自己吃,吃完了,還要再買一份打包。冬天從上海來,隨身帶一件破棉襖和一只鋁飯盒過來,買了爛糊白菜,裝在鋁盒里,用被棉襖裹了,再坐幾個小時回上海,讓家里的人也能嘗一嘗這道名菜。

      來喜后來和大剛成為了好朋友,他聽大剛說起宋師傅的這道菜,很不理解地問他:“這個爛糊白菜到底有多好吃呢?和白菜炒肉絲到底有什么不同呢?”

      大剛對他說:“首先宋師傅挑選什么樣的肉來切肉絲,是很有講究的。其次,白菜在下鍋炒之前,有一道秘密的工序,這個是不能對外面說的。然后,勾芡就更有講究了,勾得薄了,等于沒勾,勾得厚了,就糊了,膩了?!?/p>

      大剛說:“我也會做爛糊白菜,而且我覺得做得不會比宋師傅差的。哪天我在家里燒一個,你過來吃吃就知道了!”

      來喜聽他這么說,咽了一下口水。

      大剛說:“其實,一道菜,許多時候,就是一個人的童年記憶,是他的家鄉(xiāng)情結(jié)。有的人,長大之后就離開了家鄉(xiāng),到很遠的地方工作,他們腦子里經(jīng)常想起的,最令他們牽記的,可能就是家鄉(xiāng)的菜。闊別家鄉(xiāng)多少年,犯了思鄉(xiāng)病,一旦吃到正宗的蘇幫菜,吃到了小時候的味道,那種激動和滿足,別人是很難理解的。吃著吃著,全身都舒暢了,好像以前丟了魂,一T子魂又回到自己的身體里了,吃著吃著,會激動得哭起來呢!”

      大剛告訴來喜,他在知味軒工作,就有一次遇到兩個在加拿大生活了五十多年的老人,來店里吃飯,點了手剝蝦仁,點了蟹粉豆腐,還有莼菜魚丸湯,當然還有爛糊白菜,一邊吃一邊流眼淚。他們說,在海外生活這么多年,想家鄉(xiāng),最想的就是家鄉(xiāng)的菜,想了五十多年,終于回來吃到了,而且還是和童年吃到的一模一樣,味道沒有變,就是記憶里的味道,就是縈繞在夢里的味道。

      大剛說,這對老夫妻,一連在知味軒吃三天,中午晚上都來吃。

      來喜說:“我也最喜歡吃家鄉(xiāng)菜,我媽媽做的菜我最愛吃,她燒的紅燒肉,誰也燒不出來的!”

      大剛說:“我也燒不出來嗎?”

      來喜說:“我沒有吃過,不曉得?!?/p>

      大剛說:“那我以后燒給你吃,我燒紅燒肉,有好幾種不同的燒法呢!”

      大剛雖然是陸德夫的徒弟,但是,他的廚藝,可能實際上已經(jīng)是超過師父了。曾經(jīng)有一年,在蘇幫菜烹飪大賽上,他參賽的一道菜“碧螺蝦仁”,奪得了冠軍。這道菜,是用新鮮的太湖蝦,把蝦仁手剝出來,和碧螺春茶葉一起炒,蝦仁白里透紅,茶葉嫩綠,顏色先是奪人眼球。味道就更不用說了,宋金寶作為評委,對大剛贊不絕口。他給大剛打了高分,既是對大剛廚藝的肯定,也是給老兄弟陸德夫面子。但是,陸師傅卻反而有點不高興,覺得徒弟初出茅廬,就獲得了這樣的榮譽,心里有點不舒服。

      陸德夫?qū)λ谓饘氄f:“第一名,評價有點高了,對年輕人,當然要鼓勵,但是,還是要嚴格要求,不能讓他們翹尾巴!”

      大剛聽他師父這么說,笑笑,然后說:“我做得還很不夠,要說有點成績,也是師父教得好!”

      其實,大剛并沒有把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本職工作上,他固然烹飪水平很不錯,在年輕人中脫穎而出,而且大有超越師父的勢頭,但是,他的很多心思,還是用在了別的地方,他有很廣泛的興趣愛好,這在以后我還會寫到,現(xiàn)在先來說他做廚師的業(yè)余時間,竟然想自己做一艘潛水艇。

      他不只是想想,而是付諸行動的。他買了幾本技術(shù)書,還訂閱了《兵器》雜志,還用省下來的錢,開始陸續(xù)購買材料。

      但是他的爸爸,竭力反對他這么做,他認為兒子既然是一名廚師,就要一心一意做好廚師,不能把心思花在一些不切實際的事情上。大剛爸以前是名軍官,退伍后在縣人武部當領(lǐng)導,他雖然脫下了軍裝,但做事的風格,依然是軍人的雷厲風行。他總是說一不二,不準大剛做什么潛水艇,就是不準,大剛表示反抗,他拍拍自己的腰,好像他的腰里,還別著手槍,他的意思是,要是大剛不聽他的話,他就要拔出槍來把他槍斃。

      因此大剛不敢在家里制造潛水艇,他終于找到了一個好地方,既不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又在大河邊,那就是鎮(zhèn)上的稻草場。

      你們已經(jīng)知道了,稻草場巨大的稻草堆,里面都是挖了又大又深的洞的。挖洞不是為了好玩,而是要它透氣。稻草堆那么大,里面的熱量如果散發(fā)不出來,內(nèi)部就會腐爛,就會產(chǎn)生熱量。當熱量達到一定高度的時候,有可能就自己燃燒起來了。

      大家想想,要是稻草堆一著火,那滅火都來不及的,是不是?頃刻之間就會大火熊熊,轉(zhuǎn)瞬化為灰燼。

      大剛制造潛水艇的工具和材料,都藏在稻草堆的洞里。他用一些稻草,把這些東西掩蓋起來,使人輕易發(fā)現(xiàn)不了他的秘密。

      可是一天晚上,這個草堆自燃了,火光沖天,映紅了天空,也映紅了一江冰冷的河水。整個鎮(zhèn)子的人,都能抬頭看見火光和濃煙。

      大剛藏在草堆里的東西,自然都被燒成了廢銅爛鐵。他要做一艘潛水艇的夢,也燒成了黑乎乎的殘渣。

      斗草

      稻草場的火,在大剛的想象中又一次燃燒起來,火,火,躥動的火,翻滾的火,奔騰的火,狂暴的火,他仿佛聽到了大火在咆哮,它張大血紅的嘴,要吞噬一切!

      而來喜可能就睡在草堆的洞里呀!

      所以他狂奔起來,向著稻草場。

      他的全部意識,都凝成了一個字:快!

      所有的街道,街道旁的樹、房子、行人,地上的古老青石板,都在他的奔跑中模糊了、抹平了。他的雙腿,因為迅速的奔跑而變得透明,仿佛蜻蜓的翅膀。他有著強健的體能,他越跑越快,他跑成了風,跑成了聲音,跑成了子彈,跑成了閃電。

      就像是有一個神秘的聲音,告訴大剛,來喜可能是躲在稻草場,可能正鉆在稻草堆的洞里睡大覺呢,他果然是在這里!大剛飛快地奔跑,是因為擔心稻草堆也像上次一樣自燃起來,他越想越怕,越怕就跑得越快。

      正在酣睡的來喜被大剛叫醒,他還以為是睡在自己的床上呢!

      大剛說:“來喜,你知道多少人在找你嗎?”

      找到了來喜,看到他一副慵懶的樣子,舒服地打了兩個哈欠,大剛這才覺得自己實在是太神經(jīng)過敏了。草堆自燃,可能是極偶然發(fā)生的事,怎么可能動不動就燒起來呢?要真那樣,稻草場也就不會在這里堆起這么大的幾個草堆了,也就根本不會有稻草場了!誰會專門建一個稻草場,堆起大草堆,特意請?zhí)旎饋頍兀?/p>

      大剛跑得氣都喘不上來了!他的腦子里,一直燒著一場大火,他太緊張了,可怖的大火的場面,直到他跑到稻草場,才自動熄滅。

      天是那么的藍,飄著白云,空曠而涼爽,流水的聲音,和天上鴿子翅膀撲騰的聲音,令稻草場顯得那么的平安寧靜。而來喜的哈欠,更仿佛是能讓時間慢下來的,風也慢下來了,流水也流得更緩慢了。

      大剛覺得自己方才的緊張,是那么地可笑。但他在笑自己的同時,對來喜也有了一點怨恨。

      “你知道多少人為你著急嗎?”他對來喜說。

      當來喜確定自己不是睡在床上,而被大剛從稻草堆的洞里拖出來時,他不再打哈欠,臉上愜意的神情,也沒有了。

      “我不回去!”來喜說。

      大剛說:“你就在草堆洞里住一輩子嗎?”

      來喜說:“我很快就會長大的!”

      大剛笑了起來,說:“你在長大之前,吃什么?穿什么?”

      見來喜不說話,大剛說:“我小時候跟你一樣,我爸說要槍斃我,我都不怕。我想像劉胡蘭一樣,生得偉大,死得光榮,我不能屈服?!?/p>

      來喜抬起頭,欽佩地看著大剛,他心想,如果是他,不管是誰,如果是掏出槍來,要槍斃他,那他一定就投降了。但大剛面對槍洞,還英勇不屈,他是一位真正的英雄!

      大剛說:“真的。我小時候,我爸動不動就打我,他打得真重,有一次拎起方凳砸我,要不是砸偏了,我的腦袋肯定被他砸了一個洞,肯定就沒命了,你也就永遠都不會見到我。”

      來喜還沒見到過大剛的爸爸,雖然他來到笠澤已經(jīng)好幾天,但是,因為大剛爸爸是在縣人武部工作的,他一個人住在縣城,有時候一兩個月才回家一次。

      “可是,慢慢長大后,我越來越不跟我爸對抗了?!贝髣傉f。

      大剛說,他爸其實是一個心地很善良的人,他看電視的時候,看到里面有人逞兇欺人,他會氣得拍桌子,有一次竟然把手上的茶杯都砸了。而看到感人處,他還會流眼淚呢!

      “來喜,我告訴你,”大剛說:“我小時候,我爸說要槍斃我,那是他隨鞠說的,他就喜歡說這句話,他說習慣了,只要一生氣,這句話就會脫口而出。”

      來喜想,原來大剛并不是真的不怕死,而是知道他爸只是嚇唬他而已。

      大剛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大人了,參加工作了,可以自食其力了,不再靠爸媽養(yǎng)活我,我才知道,自己的爸媽,是世界上最疼自己的人!”

      來喜聽他這么說,就哭了起來。

      大剛說:“你怎么哭啦?我說錯什么了?”

      來喜只顧哭,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越哭越傷心。

      大剛好像突然明白了來喜為什么哭。是啊。自己就是說錯話了,來喜沒有了媽媽,而他為什么到外公家來?就是因為爸爸不要他了嘛!而你還說什么爸媽是世界上最疼孩子的人。

      大剛也一屁股坐下來,緊挨著來喜,兩個人都背靠著稻草堆,坐在地上。

      來喜哭得很來勁,他的哭聲,在這個寂靜的早晨,很是響亮。

      哭聲傳得很遠,好像一直傳到遠處隱約的青山那里,撞在山壁上,發(fā)出了回聲。

      大剛不再勸他別哭,他只是和他靠在一起,坐著,他的手,則一根根拔著地上的草。

      這是車前草吧!大剛小時候,經(jīng)常拔這種草跟小伙伴斗草。雙手拿草,自己拿一根,別人拿一根,兩根草交叉,然后大家用力,看誰的草更堅韌。誰的草斷了,那就是輸了。輸了怎么辦?再拔一根,找老一點的,更韌的,也許就會把對方打敗。

      大剛記得,鎮(zhèn)上照相館的趙美美,小時候經(jīng)常跟他在一起玩,有次斗草,趙美美輸了,她就在地上再拔一根,結(jié)果又輸了。她于是哭了起來,哭得很傷心。大剛看到她哭,感到很緊張,好像是自己欺負了她。他讓她不要哭,對她說,地上有很多很老很韌的車前草,只要耐心找,總會找到一根打敗他的。但她不聽他的,只是哭。

      最后大剛把自己的草遞給她,說:“這個給你!”

      他把草給了趙美美,自己又從地上拔了一根。他選了一根很嫩的草,他是斗草的行家,他一眼就能看出來,什么樣的車前草是根莖又老又堅韌的。他沒有選擇能夠取勝的草,他故意挑了一根嫩得發(fā)黃的車,跟趙美美斗。

      當然,這一次,趙美美贏了。

      她不再哭,她笑了起來。

      大剛坐在來喜邊上,回憶往事,不禁兀自笑了起來。

      因為大剛的笑,來喜停止了哭。

      也許他是哭夠了。一個人不可能一直這樣哭下去的,哭得太久,肯定會累的,再多的淚水,也有流完的時候。來喜轉(zhuǎn)過臉看大剛,他想知道,大剛為什么會在他大哭的時候獨自笑起來。

      大剛把手里的車前草遞到來喜面前,說:“這是什么草你知道嗎?”

      我們已經(jīng)知道,來喜的媽媽活著的時候,她對花花草草是很了解的,她經(jīng)常帶著來喜到公園里,到樹林中,到草地上,教他認各種樣的花草樹木。所以來喜不假思索就脫口而出:“這是車前草!”

      大剛說:“你會斗草嗎?”

      來喜搖搖頭。

      大剛說:“我們小時候經(jīng)常斗草,你想不想玩?”

      來喜點點頭。

      大剛就讓來喜自己在地上拔一根車前草,“要挑老的??!”

      來喜和大剛斗草,一連三根,來喜都輸了。

      “我不玩了!”來喜說。

      大剛說:“為什么?”

      來喜說:“總是輸!”

      大剛說:“你為什么不想贏呢?”

      來喜說:“贏不了?!?/p>

      大剛說:“你是服輸呢,還是根本就不想贏?”

      大剛告訴來喜,自己剛才為什么笑。因為他想起了小時候的一個女生,和他斗草,輸了兩次,就哭了起來?!笆遣皇呛芨C囊?”大剛問來喜。

      來喜拔了兩根草,合在一起,跟大剛斗。

      大剛說:“這不行,這不公平!”

      來喜說:“但是我找不到老的草?!?/p>

      大剛說:“繼續(xù)找!”

      來喜在身背后抽了一根稻草,要拿稻草來斗,大剛一把將他的稻草奪走,說:“車前草長在地上,你肯定能找到一根很老的,堅韌的,不被我拉斷的,你要有信心!”

      大剛指導來喜,說:“你要找顏色深的,綠得發(fā)黑的,根部有點紫色的,這樣的草才是老的,才能贏?!?/p>

      來喜發(fā)現(xiàn)了一根根部已經(jīng)紫得發(fā)黑的車前草,他高興地說:“這根,這根!”

      大剛說:“來吧!”

      他們拉著各自的草,兩手使勁地拉,兩根車前草都沒有斷。來喜的身子向后仰,全身所有的地方都在用力,眼睛、鼻子、嘴巴,甚至耳朵,都在使勁。

      大剛穩(wěn)穩(wěn)地坐著,對來喜說:“嘴巴不要動,除了手,什么地方都不要用力,這樣,你的力才能集中在手上,才能把你的力用到草上?!?/p>

      終于,大剛手上的車前草斷了!

      來喜贏了!

      他露出了笑容,而他的臉上,還有著淚痕呢。

      大剛說:“來喜,祝賀你,你贏了!你沒有放棄,所以你最終獲得了勝利。你首先戰(zhàn)勝了你自己,然后戰(zhàn)勝了我?!?/p>

      愧疚

      找回了來喜,外婆哭了,她抱著來喜,一會兒叫他“好外孫”,一會兒又叫他“乖寶貝”。她越哭越傷心,到后來,就是一直在抱怨來喜的媽媽,說都是她,害慘了來喜,她不是個好媽媽,她是個不負責任的媽媽,既然生了兒子,就應該愛他疼他呀,就應該管他到底呀,為什么自己年紀輕輕就撒手而去了呢?就那么狠心嗎,扔下親生的孩子不管了呢?

      外婆的哭,傳染給了很多人。

      被她抱在懷里的來喜,自然也和她一起哭了。光頭爺爺也抹起了眼淚,他感嘆說:“來喜媽媽真是沒福氣呀!”

      大剛媽媽也跟著外婆哭了一通,然后對來喜說:“來喜,你以后可不能一聲不響地就走了,不可以這樣子的!要是我們大剛像你這樣,肯定要被他爸爸打死!來喜,你聽到了沒有?”

      來喜點點頭,很聽話的樣子。

      大剛媽媽就摸了摸來喜的頭,說:“來喜長得比我們家大剛小時候還要俊呢!”

      外公在一邊一直都不吭聲,他不說話,也不哭,也不訓斥來喜。

      等他突然開腔的時候,大家都被嚇了一跳。說話說到一半的,被嚇得戛然而止;而正在哭的,也立刻停住了哭。

      因為,外公的嗓門兒實在太大了,說它是仿佛打了一個雷,好像這個比喻也不太貼切,那么,像什么呢?對了,就像一只大水缸,突然間打碎了。是的,外公突然說了一句話,聲音響得就像打碎了一只大水缸。

      他說:“走,大家去知味軒吃飯!”

      大剛媽媽說:“大家都去?知味軒吃一頓飯要花很多錢,你出錢???”

      外公說:“當然是我出錢!”

      光頭爺爺說:“你這副樣子,像個大老板!”

      外公說:“我不是大老板,但是請大家去知味軒吃一頓,還是請得起的!”

      外婆說:“謝謝大家?guī)臀覀冋业搅藖硐?,孫子找到了,這是喜事,要吃一頓喜酒!”

      外婆和外公,好像是第一次意見這么統(tǒng)一,鄰居們都覺得有點奇怪了,光頭爺爺說:“看你們老夫妻兩個的高興樣子,倒像是要請我們再吃一次你們的喜酒。”

      外婆說:“哎喲喲,你這么講,難為情煞了,這么大年紀了,還開這種玩笑!”

      光頭爺爺說:“這有什么難為情的?你們是原配夫妻,再請我們吃一次喜酒,是很喜氣的事?,F(xiàn)在老年人補拍婚紗照都很時髦的!”

      外婆說:“你這個老光頭,就是沒正經(jīng)!那你為什么不去拍婚紗?”

      光頭爺爺說:“我家老太婆躺在床上大半年都沒有起來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這樣說,是戳我心襟是不是?”

      光頭爺爺有點生氣了,因為他老婆管奶奶中風癱瘓在床,根本不可能起來去拍什么婚紗照。

      外婆馬上向他道歉,說:“對不起,我沒有想那么多,得罪了,真是抱歉!”

      大剛對光頭爺爺說:“今天來喜外公要請大家到知味軒去吃中飯,管奶奶也要去,我去衛(wèi)生所借一個輪椅來,我推她去?!?/p>

      大剛媽媽說:“對的對的,大剛說得對,管奶奶半年多都沒起床了,其實她除了不能走路,其他都還挺好的,讓她一起去吧,沒問題的!”

      大家都覺得沒問題,外公卻說:“輪椅還是我去借,大剛你不要管這些事,你還是去飯店,今天我們要吃你燒的菜?!?/p>

      大剛說:“沒關(guān)系,我去借了輪椅過來,再去上班。”

      大剛媽媽說:“來喜外公說得對,大剛你還是馬上去飯店吧,現(xiàn)在時間也不早了!”

      外公說:“大剛你快去,這里的事你不用管。我馬上去借輪椅,我負責背管奶奶到輪椅上,我推她去飯店。”

      外婆對外公說:“要背要推也輪不到你,老光頭自己沒手沒腳???”

      外公眼睛瞪著外婆,說:“不要你管!”

      老光頭說:“你們兩個,真是前世冤家,怎么又吵起來了?你們還有什么事不能吵的?”

      外婆說:“老光頭,我去借輪椅,你的老婆,你自己背,輪椅也你自己推?!?/p>

      光頭爺爺說:“好的,是的,但是輪椅還是讓你家老頭子去借吧!”

      大人們在說些什么,來喜耳朵里根本沒聽進去,他只是感到興奮,馬上要去知味軒吃飯了,要吃大剛燒的菜了,他會燒什么菜給大家吃呢?是清蒸黃鱔呢,還是爛糊白菜?

      同時,他的心里,感到無比溫暖,這種溫暖,不是皮膚上的溫暖,也不是身體的溫暖,而是來自心的最深處的,這份溫暖,在心里升起來,像煙一樣彌漫開來,讓他整個人,都覺得輕飄飄的。

      是的,他體會到了愛——來自外公外婆的愛,來自鄰居們的愛。

      而他之前,還以為外公外婆也不要他,嫌棄他,他還因此賭氣逃走了?,F(xiàn)在他感到了內(nèi)疚,覺得自己錯怪了外公外婆,覺得很對不起他們。

      他打量著外公外婆,外公那倔強的身影,臉上總是缺少笑容,但是此刻,他在來喜眼里,是崇高而正直的,也是親切的,這是他的外公,來喜的外公,來喜感到很驕傲。

      而外婆的樣子,更是慈祥,她剛才抱著來喜哭,來喜也哭,在外婆的懷里哭,來喜覺得很痛快,是一種享受。這種哭,不是因為悲傷,而是幸福,是快樂,當然,也有一點內(nèi)疚和慚愧。來喜真想再次撲進外婆的懷里,再來暢快淋漓地哭一場。

      來喜想,等自己長大了,一定會對外公外婆好!外公不是喜歡喝紹興黃酒嗎,他就要買很多很多黃酒,讓外公天天喝,早上起來就喝!買那種裝在大瓦甕里的,買幾十甕,不,幾百甕,放在家里,讓他慢慢喝。

      而外婆呢,她不是最怕冷嗎,那來喜就要給她買最暖和的棉衣,是那種絲綿做的冬衣,不是假的絲,是真的蠶寶寶吐的絲做的,又軟又暖和。被子也要這樣的,也是全部真絲的,讓外婆蓋在身上,又輕又軟又暖和。

      來喜還要讓自己有出息,每學期都要當三好生,得到獎狀拿回來,讓外婆貼在墻上,他們一定會很高興。將來,還要考上好的大學,讓外公外婆在鄰居面前很風光,讓他們逢人便講:我們家孫子考上了北京大學!或者說:我們家來喜考上了航空航天大學,將來要當宇宙飛行員,不光要去月亮,還要去火星呢!

      來喜完全陷入了甜美的夢想。

      直到外婆喊他:“來喜,快換上這套衣裳,我們走咯!”

      請客

      知味軒在笠澤鎮(zhèn)最熱鬧的地方,沿著市河,邊上的三多橋是一座古橋,是一座明代的石拱橋。

      大剛已經(jīng)在二樓留出了包間,包間的名字叫“在庭”。大剛過來解釋說,這是“明月在庭”的意思,如果是晚上在這里吃飯,有時候會看到兩個月亮,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小河里。

      來喜趴到窗臺上,說:“現(xiàn)在能不能看到兩個太陽?”

      大剛說:“這個不知道哎,要不你看一下?!?/p>

      外婆一把將來喜拖過來,說:“別掉下去呀!”

      光頭爺爺說:“大剛你別讓來喜看太陽,太陽是不能用眼睛去看的,要看壞眼睛的?!?/p>

      來喜說:“下次我戴副墨鏡看!”

      大剛媽媽說:“來喜還想下次???還要讓你外公請客?。俊?/p>

      大家都笑了起來,光頭爺爺說:“下次我請!”

      大剛媽媽說:“為什么要你請?”

      光頭爺爺說:“黃醫(yī)生說,我老太婆再針灸兩個月,她就能自己支著拐杖走路了。等她站起來,我就請大家!”

      大家鼓掌,連聲說好。

      外婆說:“這個黃醫(yī)生,是有本事的,據(jù)說他爸爸老黃醫(yī)生本事還要大,我聽說他的針什么病都能治好的,要是老黃醫(yī)生現(xiàn)在還活著就好了!”

      外公對她說:“你又要亂說話,老黃醫(yī)生本事大,黃醫(yī)生本事就不大了?”

      外婆說:“我沒有這樣說,我這樣說了嗎?”

      外公說:“你就是這個意思!”

      大剛媽媽說:“好了好了,你們又來了,不要吵了,大家開吃吧,冷菜早就上來了,要喝什么酒?”

      大剛給大家上了六道冷盆:白切肚片,淋了蝦子醬油,這是一個。另外還有蘇式熏魚、蘿卜絲涼拌海蜇皮、知味軒醬鴨、麻油素雞和糟鹵鳳爪。

      “喝什么酒?”大剛媽媽又問了一遍。

      外公說:“黃酒,還是喝黃酒吧!”

      外婆說:“但是你少喝點,不要喝醉!”

      外公這回沒有跟外婆爭吵,只是瞪了她一眼。

      外公和光頭爺爺兩個男的喝黃酒,光頭爺爺對大剛媽媽說:“你也喝點!”

      大剛媽媽說:“好,我一個女人,本來不喝酒,但我們家有兩個男人,大剛在廚房里燒菜,他爸爸呢,又在縣城里上班,我就代他們喝一點。”

      外公說:“好,你就代表周部長喝,不要代表大剛,大剛等會兒出來讓他自己喝兩杯!”

      碧螺蝦仁這道菜,是大剛的成名作,我們已經(jīng)知道,他做的這道典型蘇式菜肴,在蘇州烹飪大賽上得過冠軍,現(xiàn)在他給大家做的第一道菜,就是這個碧螺蝦仁。

      菜端上來之后,大剛媽媽給每個人的碟子里都舀上一勺,讓大家自己淋上一點醋。她說:“這道手剝蝦仁,一定要淋上一點醋才更香?!?/p>

      但是來喜不要吃醋,他說:“我不要醋,酸得牙痛!”

      外婆說:“你現(xiàn)在沒有蛀牙了,不會再痛。那時候都是被你媽寵壞的,晚上睡覺嘴里含一顆糖,牙齒不壞才怪呢!”

      來喜說:“牙齒不痛我也不要吃醋,我不喜歡酸的味道,我喜歡吃甜的?!?/p>

      大剛媽媽說:“我們蘇州菜,特點就是甜,來喜不用急,甜的馬上來,今天的櫻桃肉,我猜大剛會放三兩冰糖?!?/p>

      來喜說:“我媽媽燒紅燒肉,也是放冰糖的,媽媽說,放了冰糖味道更鮮?!?/p>

      外婆說:“我們來喜長大了肯定也會做菜,小孩子已經(jīng)知道怎么做菜了?!?/p>

      大剛媽媽說:“那來喜你長大了也當廚師吧!”

      來喜說:“我做大剛叔叔的徒弟!”

      大家笑了起來,光頭爺爺說:“來喜,那你今天就拜大剛為師吧,我們多喝一杯拜師酒。”

      光頭爺爺自己不吃,他先喂坐在輪椅里的管奶奶吃,她面前的一小碟吃完,他又把自己碟子里的蝦仁也喂給她吃。

      大剛媽媽又給光頭爺爺舀了一勺蝦仁,對他說:“你個好男人,真是個好男人,來,你自己也要吃的!”

      外婆看光頭爺爺對管奶奶這么好,很是羨慕地說:“我要有這個福氣,風癱我也愿意的?!?/p>

      外婆說這樣的話,按理說外公一定會火冒三丈,但是,他只是氣得站了起來,很快又自己坐下了。他舉起酒杯對光頭爺爺和大剛媽媽說:“來來來,我們?nèi)齻€喝酒的,來干一杯!”

      外公把酒干了,對外婆說:“今天要不是我請客,要不是為了不掃大家的興,我就不吃了,回去了,這個飯還有什么吃頭!”

      光頭爺爺對外婆說:“你真的不應該這樣說,老朱當然是個好男人,好人的標準是多種多樣的,你這樣當著大家的面說他,不僅傷了他的面子,也傷他心的!”

      大剛媽媽拿過一只杯子,倒了一點黃酒在里面,對外婆說:“來來,我們一起來,敬敬你的好男人吧!”

      外婆說:“我不會喝酒的。”

      大剛媽媽說:“就這么幾滴,即使是毒藥也藥不死你,來吧,讓我們一起舉杯,謝謝老朱請我們吃飯!”

      大家都一起站起來敬外公,來喜也站了起來,他把自己的空碗端起來,很響地碰了一下外公的酒杯,說:“外公,不要生氣,你是最好的外公!”

      大家都為來喜鼓掌,稱贊他懂事,是個好孩子。

      外公的臉上,轉(zhuǎn)怒為喜,臉上的笑,像水波一樣蕩漾開來。

      大剛走進包間的時候,端來了櫻桃肉。白色的盆子里,是一塊方方正正的肉,肉是粉紅色的,像櫻桃,底下鋪了碧綠的豌豆苗。

      大剛媽媽是懂行的,她說:“來來來,大家吃肉,這塊櫻桃肉燒得已經(jīng)酥爛了!”

      大剛說:“我媽說得對,這塊肉已經(jīng)像豆腐一樣了!”

      光頭爺爺問大剛媽媽:“你怎么曉得肉已經(jīng)酥爛?”

      大剛說:“我媽一定是看我端進來的時候,肉的四只角都塌下去了,而且,我走動的時候,肉也在晃動?!?/p>

      來喜迫不及待,夾了一塊放進嘴里,真的就是入口即化,肥而不膩,好吃得不得了。他喜歡這肉的甜味,他喜歡甜,媽媽那時候做的菜,每一個都要放糖,每一個菜都甜。媽媽做的紅燒肉,就是這樣好吃的,放了很多冰糖,甜得有精神。來喜最喜歡甜,所以晚上睡覺的時候,嘴里總要含一粒糖。

      來喜問大剛:“大剛叔叔,這個肉的紅色,跟紅燒肉的顏色怎么不一樣?是用什么醬油燒的呢?”

      來喜看樣子真是做廚師的料,菜是怎么做出來的,他很愿意動腦筋呢。

      大剛說:“來喜問得好,櫻桃肉不是紅燒肉,它是不用一滴紅醬油的,它用的是紅釉,是讓白米發(fā)酵,產(chǎn)生一種霉菌,它就變成紅的了,就用這種紅秈給肉上色?!?/p>

      來喜說:“肉皮上這么亮,肯定是因為放了冰糖吧?”

      大剛說:“來喜你太厲害了!”

      來喜說:“我媽媽說的,放冰糖燒出來的肉,非但好吃,還好看?!?/p>

      光頭爸爸說:“沒想到來喜小小年紀,還是個美食家!”

      外公端起酒杯,說:“大剛,你的菜燒得實在太好了,你辛苦了,來,我敬你一杯!”

      大剛連忙說:“謝謝朱叔叔,但我不能喝酒的,現(xiàn)在是我的工作時間,我們飯店有規(guī)矩的?!?/p>

      大剛媽媽說:“大剛不能喝酒,來,這杯酒我代他喝!”

      光頭爺爺說:“大剛媽媽少點,一滿杯太多了,已經(jīng)喝了不少了!”

      外婆說:“女人不能喝這么多酒的!”

      大剛媽媽說:“不,這杯是替我們大剛喝的,我一定干了,你們誰也別攔我!”

      大剛說:“媽,別——”

      大剛話還沒說完,大剛媽媽已經(jīng)一仰頭,把滿玻璃杯的黃酒一飲而盡了。

      外公說:“大剛,我們走,把你媽媽扶回家吧!”

      大剛好像只是輕輕一使勁,就把她媽媽抱了起來。是的,他是抱著他媽媽下樓,然后走出知味軒的。

      很多人都過來圍觀,但是大剛走得太快了,他抱著自己的媽媽,就像一陣風。

      出了知味軒,他越走越快,很快就把大家遠遠地甩到了后頭。

      交換秘密

      來喜在自己家屋子里,聽到外面大剛打沙袋的聲音與往常有點兩樣,以前的聲音是特別沉悶的,輕易聽不到,但是,它傳到來喜耳朵里,好像是能停在他耳朵里不出來的??山裉炻牭降穆曇?,雖然也是嘭嘭嘭的,卻響亮多了。

      來喜走到院子里,看到大剛在對著樹打拳。

      粗壯的樹干上,用塑料線綁著厚厚的一疊報紙。大剛的拳頭,一下一下往報紙上打。他出拳很快,嘭一下,樹就震動一下。

      表面的一層報紙,已經(jīng)被他打破了,在秋風的吹動下,像樹葉一樣搖晃著。

      來喜說:“大剛叔叔,這跟打沙袋一樣嗎?”

      大剛說:“有點一樣,也不一樣?!?/p>

      “痛嗎?”來喜問。

      大剛說:“你要不要來一下?”

      來喜握緊拳頭,對準樹干上的報紙打了一下,疼得嘴都歪了。

      大剛說:“哈,你打得太重了,要慢慢來?!?/p>

      來喜說:“你天天打,所有的報紙都被你打爛了之后,你的拳頭就是打在樹上了,會不會很痛?”

      大剛說:“如果我現(xiàn)在直接打樹,肯定會痛。但是,報紙不是一天就打爛的,天天打,等到報紙全部打爛,我的拳頭上就長出老繭了。”

      “你現(xiàn)在有老繭嗎?”

      大剛把拳頭伸到來喜面前,來喜看到,他的拳頭上,已經(jīng)是有老繭了。老繭在他拳頭的關(guān)節(jié)上,每個關(guān)節(jié)有一個,就像是貼在上面保護拳頭的。

      “等報紙全部打爛后,我能把樹皮打爛!”大剛說。

      來喜說:“樹皮打爛樹就要死的!”

      大剛說:“等報紙都打爛了,我就不打了?!?/p>

      來喜說:“你的拳頭要是打在人身上,肯定很痛吧?”

      大剛說:“不是我的拳頭痛,而是人的身上痛?!?/p>

      來喜說:“是的呀,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呀!”

      大剛說:“那不僅僅是痛了,骨頭都會斷?!?/p>

      來喜說:“媽呀!你天天練,練成一個鐵拳頭,是為了要去打人嗎?”

      大剛說:“你說呢?”

      來喜說:“如果不打人,練成鐵拳頭干啥呀?”

      大剛說:“練拳的目的是健身,不是打人。拳頭練得越硬,就越不會打人,否則就會出事的?!?/p>

      來喜說:“我要拳頭這么厲害,我一定要給壞梨吃一個!”

      大剛說:“壞梨是誰?是你同學嗎?”

      來喜點點頭。

      大剛說:“你為什么要打他?他欺負你嗎?”

      來喜說:“他沒有欺負我,但是,他經(jīng)常欺負女生,他經(jīng)常把同學猛地一推,往女生身上推。把女生撞倒在地?!?/p>

      大剛說:“這個壞梨真夠壞的。”

      來喜說:“是啊,他姓李,所以他的綽號叫壞梨?!?/p>

      大剛說:“這個事不能靠拳頭解決,要讓老師知道,讓老師解決?!?/p>

      來喜說:“但是,壞梨力氣大,他說,誰告訴老師就打誰,大家都怕他的。”

      “那你怕不怕他?”大剛問來喜。

      來喜說:“怕?!?/p>

      來喜說,要是他也有大剛這樣的拳頭,那就不怕壞梨了。

      大剛說:“那你長大就跟我練拳吧,好不好?”

      來喜說:“我現(xiàn)在就跟你練,練好了打壞梨!”

      大剛說:“學拳不是為了打人的,而是為了不被人打。”

      來喜說:“所以我現(xiàn)在就要學,練得拳頭厲害了,壞梨就不敢打我了!”

      大剛說:“你現(xiàn)在還小,再說,功夫也不是幾天就能練成的?!?/p>

      來喜說:“大剛叔叔你練了幾年了?”

      大剛說:“這是秘密?!?/p>

      來喜說:“大剛叔叔你的秘密也太多了!”

      大剛說:“來喜,你有沒有秘密?”

      來喜覺得,大剛有很多的秘密,而自己,有沒有秘密呢?如果自己一點秘密都沒有,是不是很丟人?

      不,來喜是有秘密的,他在爸爸的茶壺里撒過鹽。爸爸喜歡用一只紫砂壺泡茶,然后嘴巴直接對著壺嘴喝。有天來喜到廚房抓了一點鹽,悄悄放在爸爸的茶壺里。爸爸喝了一口,眼睛眨巴了兩下,眉頭皺了起來。過了一會兒,他又喝了一口,自言自語地說:“怎么是咸的呢?”

      來喜躲到自己的房間里,笑了起來。他不敢笑出聲,但是笑這件事,真是奇怪,你越想不笑,就笑得越是厲害??吹桨职职欀碱^打量茶壺的樣子,來喜覺得太好笑了,他捂住自己的嘴,還是有笑聲發(fā)出來。他就用被子把自己蒙起來,他鉆在被子里偷著笑,笑得肚子上的肌肉又酸又疼,笑得差點兒氣都喘不過氣來了。

      但是,這算是秘密嗎?

      就算是吧。

      來喜說:“有?!?/p>

      大剛說:“什么秘密?能告訴我嗎?”

      來喜說:“告訴了別人,那就不算秘密了?!?/p>

      大剛說:“確實是,要是大家都知道了,就不是秘密了。但是,有的秘密,在好朋友之間,是可以分享的?!?/p>

      來喜說:“那你的秘密可以告訴我嗎?”

      大剛說:“你先說,我再說,我們交換一個秘密,怎么樣?”

      來喜說:“你先說,我再說。”

      大剛說:“是我先這么說的,你不要學我。你要是不肯說,那就算了!”

      來喜很想知道大剛的秘密,大剛有很多秘密,來喜都想知道。如果能用自己的秘密,換一個大剛的秘密,來喜是非常愿意的。

      問題是,他有什么秘密呢?偷偷地在爸爸的茶壺里放鹽,到底算不算秘密呢?

      大剛說:“是要真正的秘密哦,就是一般不能告訴別人的!”

      什么才是真正的秘密呢?

      來喜說:“我爸說,我弟弟生下來要姓蔡,跟我不是一個姓?!?/p>

      大剛說:“是跟你后媽姓嗎?”

      來喜點點頭。

      大剛說:“這個不能算!”

      來喜想,這個還不能算秘密???他本來不愿說出來的,只是他太想要換一個大剛的秘密了,才把它說了出來。來喜說的時候,是很猶豫的,他很擔心大剛把這個秘密說出去,他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氣才說出來的。

      大剛說:“等你弟弟生下來,大家都知道了他的名字,知道他姓蔡,和你的姓不一樣,這算什么秘密?”

      但來喜覺得它是,既然大剛不認為它是個秘密,那么他就白說了,他很后悔,要是早知道這樣,他是絕對不會說出來的。

      來喜說:“我沒有別的秘密了?!?/p>

      大剛說:“你一定有的,人都有秘密,不會有人沒有秘密的。”

      來喜覺得委屈,苦著臉說:“真的沒有了!”

      大剛說:“既然你沒有秘密,那就不能換到我的秘密?!?/p>

      編造秘密

      來喜晚上睡到床上,還在搜腸刮肚地想,自己到底有沒有什么秘密。

      他決定編一個秘密告訴大剛,以此換來一個大剛的秘密。

      “為什么之前沒有想到呢?”他問自己。來喜覺得自己突然想到了這個好辦法,真是高興極了!他在床上把肚子挺進來,腰頂?shù)酶吒叩模拖褚粋€橋洞,自己的兩只手,就在腰的橋洞里鉆來鉆去。他把自己的手,想象成兩艘船,“突突突——突突突——”他嘴里發(fā)出機船的聲音。

      他用這種方式,來表達自己的快樂。

      要編一個秘密,而并不是真正的秘密,那就容易多了,隨便編好了,想怎么編就怎么編,只要是大剛感興趣的,只要能讓大剛相信,就好了。

      那么,到底編什么呢?

      來喜想了很多種方案,比如說,媽媽活著的時候,爸爸經(jīng)常打她,有一天,她抱住他咬了一口,她把他的一根手指頭咬了下來。不,不能這么說,如果有一天爸爸到笠澤鎮(zhèn)來,遇見大剛,大剛看到他的手上并沒有缺少一根手指頭,那就會知道其實是來喜在說謊。

      “那就說,媽媽是被爸爸殺死的,行不行呢?”來喜自己問自己。

      但是,一個來喜對另外一個來喜說:“不行!要是這么說,大剛也許就會報警,警察就會來問你,真的是這樣嗎?如果警察知道是你說謊,就會把你抓起來,就會讓你坐牢!”

      兩個來喜,于是又變成了一個來喜,他們達成了統(tǒng)一,一致認為不能這么說。

      最后,來喜決定編這么一個“秘密”告訴大剛:

      來喜對大剛說:“我媽媽是有一條小尾巴的?!?/p>

      大剛說:“真的嗎?”

      來喜說:“真的,我摸過好幾次?!?/p>

      大剛說:“我不相信!”

      來喜說:“騙你就是小狗!”

      大剛說:“我曾經(jīng)聽說有人確實是有一條小尾巴的,那是因為沒有進化好,是屬于返祖現(xiàn)象,沒想到真有這樣的人?!?/p>

      來喜說:“這是真的,媽媽先是摸我有沒有尾巴,我沒有尾巴,媽媽就說,還好,沒有遺傳給你。她就讓我摸她的小尾巴,只有一點點大,但真的就是一條尾巴。但是媽媽對我說,千萬不要告訴別人啊,不能對任何人說。大剛叔叔你也一定不要說出去啊!”

      大剛說:“好的,我一定保守秘密?!?/p>

      來喜想起來這個“秘密”,是因為媽媽活著的時候,確實跟他講起過,她小時候的一個鄰居阿姨是有一條小尾巴的。媽媽說,人還會有尾巴,真是好奇怪?。寢寣硐舱f,來,讓媽媽摸摸,你有沒有尾巴。來喜當時不讓媽媽摸,他說,我沒有尾巴,我怎么可能有尾巴呢!但是媽媽執(zhí)意要摸。媽媽摸了來喜的屁股,又讓來喜摸她,媽媽說,對,你摸到的就尾骨,我們的祖先的祖先的祖先,以前就是跟猴子一樣,是有尾巴的,但是后來慢慢進化,尾巴就退化掉了,成了這么一丁點突起的尾骨。

      媽媽長舒了一口氣,說,幸虧我們都沒有尾巴!

      媽媽告訴來喜,那個鄰居阿姨有一條小尾巴,這個秘密,誰都不知道,只有她自己知道。但是后來她處了對象,快要結(jié)婚了,尾巴被她未婚夫發(fā)現(xiàn)了,他嚇得不得了,以為是遇到了妖怪。他不僅不要她了,還把她有一條小尾巴的秘密說了出去。然后大家都知道了她有一條尾巴,她羞愧得不想活了,就跳河死了。

      來喜把尾巴裝到了自己媽媽的身上,作為一個大秘密,去換大剛的秘密。

      他說給大剛聽之后,突然又有些后悔了,他想,萬一大剛說出來怎么辦?要是很多人都知道了,來喜的媽媽是有一條尾巴的,那可怎么辦?雖然媽媽已經(jīng)不在了,她不會羞愧,也不會責怪來喜,但是,大家會怎么看來喜?他的媽媽是有尾巴的,那么,他有沒有呢?人家就會這么想。

      來喜于是再三對大剛說:“不能把秘密說出去的??!世界上只有兩個人知道這個秘密,一個是我,一個是你。”

      大剛說:“知道了!你這個人,怎么跟女人一樣啰唆的?說好了交換秘密,你的秘密就是我的秘密,我怎么會說出去呢?說出去了,就不是秘密了?!?/p>

      來喜這才放下心來。

      大剛又說:“保守秘密,是人格問題。說好了不說出去,就一定不會說出去,否則就是出賣,就是背叛,就是人格低下!”

      聽他這么說,來喜就完全放下心來了。他說:“大剛叔叔,那你的秘密呢?快告訴我呀!”

      大剛說:“我知道,這種返祖現(xiàn)象是會遺傳的,來喜,你老實告訴我,你有沒有尾巴?”

      來喜有點慌張,趕緊說:“我沒有,真的沒有!”

      大剛說:“你沒有,緊張什么?”

      來喜說:“我真的沒有!”

      大剛說:“那讓我摸一下?!?/p>

      來喜說:“我不!”

      大剛說:“既然你沒有,為什么怕我摸?”

      來喜說:“我就是不想被別人摸?!?/p>

      大剛說:“好吧,那就算了。”

      來喜覺得大剛不相信他,他很生氣,他蹲下來,撿了一塊石頭,用它敲地,他嘭嘭嘭嘭地敲,很快在地上砸出了一個小坑。

      大剛說:“好吧,我相信你!”

      來喜站起來,把屁股對著大剛,說:“你摸吧,要是有尾巴,隔著褲子就摸得出來,你摸吧,摸了還不相信嗎?”

      大剛的手,就從來喜的腰部往下摸,他說:“嗯,你確實沒有尾巴,但是你的尾骨有點高?!?/p>

      來喜說:“和你的尾骨不一樣嗎?”

      來喜突然有點緊張,擔心自己編的這個秘密,最后弄假成真,說媽媽有一條小尾巴,結(jié)果自己倒果真尾骨變高,越來越突出,最后成了一條真正的尾巴。

      大剛說:“你摸一下就知道了?!?/p>

      來喜就像剛才大剛摸他一樣,把手放到大剛的后腰上,然后慢慢往下移。他很快就摸到了大剛的尾骨,他仔細地摸了,又摸自己的,并沒有覺得有什么兩樣。

      來喜說:“一樣的,我的和你的,是一樣的!”

      大剛自己摸了一下尾骨,又摸一下來喜的,說:“嗯,好像是差不多,都有點凸出?!?/p>

      來喜說:“快說你的秘密吧!”

      大剛說:“你想知道哪個?”

      來喜想了想,說:“隨便?!?/p>

      大剛說:“那就帶你去我奶奶的老房子吧!”

      小巷深處

      大剛奶奶的小木樓,在一條小弄堂的深處。

      這條名為穿心弄的小弄堂真窄啊,要是一個大胖子走進去,可能兩邊肩膀都會碰著長著青苔的老墻呢!在這樣的弄堂里走,如果有人從對面過來,那么,必須要側(cè)過身子,貼緊老墻,才能讓對面的人走過去。

      來喜跟在大剛后面,往弄堂里面走,他越走,越感到?jīng)鲲`颼的。

      走到弄堂的最深處,大剛說:“到了!”

      大剛的聲音,在深巷里發(fā)出來,就像是躲在一只大水缸里說話一樣,仿佛是有回聲的。

      來喜回頭一看,只有巷口是亮的,那亮光,小得就像一只碗口。

      來喜自己嚇自己,他想,要是大剛現(xiàn)在突然變成一個鬼,轉(zhuǎn)過身來,伸出利爪要抓他,那么,他是逃都來不及的。

      大剛掏出鑰匙,打開門鎖,然后,來喜就聽到老木門發(fā)出了吱呀的聲音。

      這一聲吱呀,就像是一個人發(fā)出來的叫聲,而且是女聲。

      隨著門的打開,光線也漫溢開來。

      來喜看到了一個比較寬敞的天井,地上鋪著石板,石板是青色的,不知道是石頭原來的顏色呢,還是上面覆蓋了青苔。

      抬起頭來,來喜看到了青天,天在黑色屋檐的襯托下,顯得特別地藍而透明。藍天上一絲云都沒有,因此這藍,就像是刷上去的油漆。

      在天井的角落里,還有一棵樹,這棵樹光禿禿的,沒有一片葉子。

      大剛說,這是一棵臘梅樹,它很快就要開花了?!芭D梅開了花,整個天井都是香的,屋子里也是香的,”他說,“一走進弄堂,就能聞到它的香了。”

      而此刻,來喜聞不到花的香,他只聞到這座房子里陳腐發(fā)霉的氣味,還有就是大剛身上有點草藥味的香水了。

      “上來吧!”大剛走上兩級樓梯,對來喜說。

      來喜滿腦子想的都是這個屋子里鬧鬼的事,是大剛自己說的,他奶奶去世后,曾經(jīng)有過三家人家租住這個房子,但是,他們都很快搬了出去。為什么呢?他們看見了什么?

      來喜抬頭看看大剛,他微笑著。大剛的臉,白白的,他的眼睛很黑很亮,鼻子很挺,他笑著,露出了潔白的牙齒,大剛長得真是英俊??!來喜還從來沒有見過一個男人長得這么好看,他一向認為,好看的面孔,都是女人的,男人都是長得不好看的,但是,大剛是一個例外,他長得甚至比女人還要好看。

      在這個地方,曾經(jīng)鬧鬼的地方,樓梯上站著一個英俊的男人,這讓來喜感到害怕。這時候,他寧可大剛長得平凡一點,這個人,長得越是好看,就越是不真實,就越是不像普通人,就越讓來喜感到心慌。

      “來呀,愣在那里干什么?上來呀,你不是要看我的秘密嗎?”大剛向來喜伸出手來。

      來喜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他覺得眼前的大剛,可能已經(jīng)不是他的朋友大剛,而是一個鬼變幻而成的,他假裝成大剛,把來喜騙到這里,還要把他拉到樓上去。樓上會有什么呢?一定是有著讓來喜恐懼的東西。

      來喜后悔了,他不想再看大剛的秘密,不知道別人的秘密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而自己滿心想知道大剛的秘密,結(jié)果,來到了這樣的地方,此刻,他想逃似乎也來不及了。

      “這里沒有鬼!沒有鬼的!”大剛說,“世界上哪有什么鬼?只有心中有鬼的人,才會看見鬼!”

      來喜四周看了看,發(fā)現(xiàn)屋子里的光線變亮了,不再像剛才那般幽暗。

      大剛說:“不用怕,這里除了我們倆,什么人都沒有,更沒有鬼!”

      來喜上前一步,拉住了大剛的手。

      大剛的手,是那么大,那么厚,那么結(jié)實。來喜的手被他拉著,就像被一只巨大的鐵鉗夾住了,好了,來喜想,這一來,他想要逃跑,也完全沒有可能了。大剛拉著他,就像提著一只籃子那么輕松,他只要再輕輕一提,來喜的整個身子,都會懸空。

      木樓梯發(fā)出了嘰嘰嘎嘎的聲音。

      來喜的心,咚咚咚咚亂跳著。他一方面緊張,另方面,似乎也是有著一種期待:即將,有一個什么樣的秘密在他面前呈現(xiàn)呢?

      在大剛的牽引下,來喜來到樓上,他聞到了木頭的香味,同時,看到了地上的刨木花,蓬蓬松松地堆得像棉花一樣。

      在這間屋子里,推放著很多木頭,墻上掛著一把鋸子,屋子中間,是一條很長的長凳,長凳上放著刨子和鑿子。

      “我在這里做家具,”大剛說,“我要給自己做一房家具!”

      來喜說:“你不是廚師嗎,怎么還會當木匠?”

      大剛說:“任何事,只要想去做,只要動腦筋去做,就一定能做到的!”

      來喜不再害怕,因為這個屋子里的一切,沒有半點兒鬼氣,鑿子、斧子、鋸子、刨子,還有堆放在墻邊的木料,還有地上蓬松的刨花,這些,是人間生機勃勃的東西,是溫暖的、有著勞動熱情和積極意味的物品,它們散發(fā)出新鮮的芳香,閃耀著樸實而勤懇的光芒。

      大剛的臉,也不像剛才那么白了,它洋溢著快樂的紅光,好像是被屋子里的東西照耀,他和這屋內(nèi)的一切,斧子、鑿子、木料、刨花,還有一些尚未成形的零件,構(gòu)成了一種和諧而親密的關(guān)系,仿佛他也是一件木工工具,仿佛他也是一段木料,仿佛他也像蓬松的刨花一樣,充滿了彈性,芳香得讓人感到親切。

      大剛拿起靠在墻上的兩根木頭,指點給來喜看,他說:“這是大衣柜的框架,我已經(jīng)刨好了,開了榫頭,再過半個月,就可以把一頂大衣柜打出來了?!?/p>

      “你為什么要打一房家具?”來喜問。

      大剛說:“因為——”

      因為什么呢?來喜的耳朵像貓一樣轉(zhuǎn)向大剛,想要認真聽到答案。

      大剛的臉突然泛上了紅暈,他的笑也變得羞澀了。

      來喜讀懂了大剛的表情,來喜雖然還是個孩子,但是,他是知道的,為自己準備一套家具,也就意味著這個人是想要結(jié)婚了!

      “你有對象了嗎?”來喜問。

      大剛點點頭,馬上又搖頭。

      他含糊地說:“我喜歡木工活兒,我要把一套家具做得很漂亮,讓自己喜歡?!?/p>

      來喜不用問,就知道大剛有沒有對象,這又是一個秘密。

      來喜對放在地上的一個東西產(chǎn)生了興趣,大剛告訴他,這是一個墨斗,墨斗里裝著墨,里面的線拉出來,都是沾著墨的,線拉長之后,拎起線來一彈,木料上就會出現(xiàn)一條筆直筆直的線,沿著這條線鋸,木頭就會鋸得很直很直。

      大剛說:“這些工具,都是魯班發(fā)明的?!?/p>

      來喜讀過一篇課文,寫的就是魯班,說魯班在路上被帶齒的草葉割破了手,他因此發(fā)明了鋸子?!澳芬彩囚敯喟l(fā)明的嗎?”

      大剛說:“我認為木工工具不會全都是同一個人發(fā)明的,木匠工藝,應該是歷代勞動人民智慧的結(jié)晶,魯班只是一個傳說,可能從前確實有一位高水平的木匠名叫魯班,他被人們奉為木工的祖師爺,成為了一個傳說。”

      來喜說:“廚師也有祖師爺嗎?”

      大剛說:“這個我還真不知道。但我知道倉頡造字,蔡倫造紙,陸羽是茶圣,酒神是杜康,紡織是黃道婆發(fā)明的,還有華佗是醫(yī)療的祖師爺、軒轅氏是裁縫的祖師爺?!?/p>

      來喜從地上撿起一捧刨木花,說:“這些能給我嗎?”

      大剛笑了,說:“這有什么用???除了引煤爐不錯,一點用都沒有的。”

      來喜說:“我就是覺得它好看。”

      大剛說:“你怎么什么都要???要香水瓶子,連刨木花也要!”

      來喜拿起長條凳上的刨子,說:“讓我也來刨幾下好嗎?我能刨出這樣的木花來嗎?”

      大剛說:“這個不能讓你刨,你不會刨的,要把刨子刨壞的!”

      來喜松開手,捧著的刨木花,便飄飄然地降落到了地上。

      大剛說:“生氣了?”

      來喜用腳輕輕踢著地上的刨木花,不說話。

      大剛?cè)∠聮煸趬ι系匿徸?,說:“你試試鋸木頭,怎么樣?”

      鋸子就像一張弓,來喜接了過來,覺得它太大了,好像無法操控它。

      “試試吧!”大剛從地上拾起一塊木頭,放在長條凳上,讓來喜用腳踩住木頭,“這樣,推——拉——推——拉——對,就是這樣!”

      大剛還想繼續(xù)說什么,但是沒等他說出來,來喜就把鋸條拉斷了。

      你才是鬼呢

      只要是大剛不上班的日子,來喜放學后,就會去大剛奶奶的房子,看大剛打制家具。

      來喜有時候站著看,更多的時候,就坐在那堆蓬松的刨木花上,甚至躺下來,他覺得躺在刨木花上,比躺在床上舒服多了,就像躺在棉花堆里,就像躺在云里。

      站著的時候,看大剛推刨子,用鑿子打榫眼兒。躺著的時候,來喜就用耳朵聽。

      唰——唰——唰——唰——那是推刨子的聲音,刨子在木板上推一下,刨木花就卷起來,從刨子里像舌頭一樣吐出來,很長很長的舌頭,像蜥蜴是嗎?

      咔——嚓——咔——嚓——那是鋸子發(fā)出來的聲音,木頭上,鋸縫就像一條蚯蚓,隨著咔嚓聲,一點點地往前爬,越爬越長,越爬越長。

      篤篤、篤篤,那是斧頭寬厚的背,敲在鑿子上。鑿子就像一顆板牙,單顆的板牙,咬在木頭上,咬得那么緊,咬得那么重,斧子每敲一下,這只鐵牙就下去一點,一直咬下去,仿佛木頭是最好吃的東西。而鑿子的另一頭,是木頭的,被斧子敲著,一下下敲,敲得木頭松了,慢慢散開了,就像一個光腦袋上,長出了頭發(fā),雖然頭發(fā)只是一點點長,但是長出來了。

      噔——的一聲響,輕微地、悠長地響,仿佛琴弦,彈出了這么好聽的一個音,那是墨斗,墨斗里染黑了的繩子,被大剛的手指拈起來,拉起來,突然松手,它便發(fā)出了噔——的聲音。來喜最喜歡聽這個聲音,但是,在所有的聲音中,這個聲音是最金貴的,它輕易不會發(fā)出來,有時候,一整天,它都不會響一下。所以,當它噔地一聲響起的時候,來喜感到特別愉快?!白詈迷夙懸幌?!”來喜說。大剛聲音含糊地說:“說得倒輕松,要是隨便彈一下彈一下,我這還是木頭嗎?不成了圖畫本了?”

      大剛的聲音之所以含糊,是因為他嘴里咬著一支筆。這支筆是扁扁的,雙色的,半支紅,半支藍,這是專用的木工筆,大剛要在木頭上開榫,就要用這個筆做記號。

      大剛說,一般木工不會把筆咬在嘴里,通常他們都是把它夾在耳朵上?!拔业亩鋳A不?。 贝髣傉f。

      來喜就從蓬松的刨木花堆里爬起來,去看大剛的耳朵。是啊,木工筆放到他耳朵上,一松手就要掉。但是,來喜把筆放到自己的耳朵上,卻穩(wěn)穩(wěn)地夾住了?!霸瓉砟闶莻€招風耳!”來喜像是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重大秘密,他幾乎是叫了起來。

      大剛說:“這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招風耳很多的。”

      是的,沒錯,招風耳確實不像大熊貓那么稀缺,來喜班里就有好幾個招風耳,但是,在來喜看來,大剛不應該是招風耳啊,他的耳朵,應該和他的長相一樣,是完美的。大剛有健美的身材,他的五官,眼睛烏黑明亮,鼻子堅挺,唇紅齒白就像女孩子,他的下巴也是好看的,向外微微翹起,卻是堅毅的。

      這樣一個英俊的男人,一對招風耳,就不應該長在他腦袋上??!

      有一天,來喜居然躺在刨木花堆上睡著了。他的夢里,到處都是木頭開出的花,木頭花的芳香,彌漫了整個世界。而刨子和鑿子,都長出了翅膀,像蝴蝶,像蜜蜂,圍著木頭花嗡嗡嗡地飛。

      這些長著翅膀的刨子鑿子,嗡嗡嗡地繞著木頭花朵飛來飛去,后來,竟全都向來喜飛來。它們包圍著來喜,飛到他的頭上來,刨子很不客氣地刨他的頭,而鑿子呢,則咚的一聲鑿到了他的額頭上,把他鑿得好痛啊!

      “大剛!大剛!”來喜驚恐地坐起來,大聲叫著。

      “你醒啦?他去上廁所了!”一張女人的臉,出現(xiàn)在來喜面前。

      她有著長長的頭發(fā),臉上似笑非笑。

      來喜全身的汗毛,一直子全豎起來了。

      “你是鬼嗎?”來喜想站起來逃跑,但是,女人的身姿,是俯向他的,他只要一站起來,就等于是自投羅網(wǎng),女人只要張開雙臂,就能輕松地把他捉住,然后她的利爪伸出來,把他撕碎。

      女人大笑起來,說:“你才是鬼呢!”

      “那你是誰?”來喜問。

      女人調(diào)皮地說:“不知道我是誰吧?但我知道你是誰呀,你是來喜,對不對?”

      來喜很想說他不是來喜,好像不讓對方知道自己就是來喜,才是比較安全的。

      但是,說“我不是來喜”,那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她會相信嗎?

      女人說:“說呀,別不說話,說,你是不是來喜?”

      她的長發(fā)垂下來,幾乎要撩到來喜的臉。來喜突然聞到了她頭發(fā)上的香,那是剛剛洗了頭發(fā)的那種香味,是洗發(fā)水的香。來喜聞到了這個香,他就放下心來,他基本可以確實,眼前的女人,不是鬼,而是一個人。因為他好像記得,奶奶說過,鬼是沒有重量的,也沒有氣味,就像空氣一樣。而現(xiàn)在,他明明確確地聞到了洗發(fā)水的味道,就可以肯定她不是一個鬼。

      那么,她是誰呢?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的呢?

      來喜說:“你先說你是誰,我再告訴你我是不是來喜?!?/p>

      女人說:“喲,你倒挺壞!”

      女人站直了身子,把一頭長發(fā)撩到后面,她的臉孔完全露了出來。來喜忽然覺得,這張臉,并不是完全陌生的,那么,是在哪里見過她呢?

      女人說:“你不用告訴我,我也知道你是來喜!”

      來喜決定走。

      他站起來,把沾在頭發(fā)上和身上的刨花拿掉,正思考著怎樣趁女人不注意,立刻下樓逃跑。

      這時候樓梯上響起了咚咚咚的腳步聲。

      是大剛回來了!來喜聽得出來,這是大剛的腳步,這么有力,好像是把木樓梯當作一面鼓來敲。

      大剛的頭剛從樓梯口冒上來,女人就說:“哈哈哈,大剛,他說我是鬼,來喜,他以為我是鬼,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大剛也笑了,對來喜說:“這是趙美美,照相館的?!?/p>

      來喜這才想起來,他確實是見過這個趙美美的。曾經(jīng),他路過照相館的時候,她正從里面走出來,端著一只方方的塑料盤,向河碼頭走去。來喜想起來了,他還差一點撞到她,她端著盛了水的方盤,避開的時候,好像還白了他一眼。

      要是他早想起來這些,也就不會把她當鬼了。

      大剛對來喜說:“你下次要拍照,去照相館,就找她好了?!?/p>

      來喜說:“我不喜歡拍照的?!?/p>

      趙美美說:“為什么不喜歡拍照呢?”

      來喜說:“我長得難看?!?/p>

      趙美美說:“喔喲,你怎么這么謙虛呀,我覺得你很帥啊,你比他可英俊多了!”

      她說的“他”,當然就是指大剛了。

      來喜覺得她說的根本就不是真話,因為在他看來,像大剛這樣英俊的男人是很少的,他簡直就是個美男子。

      來喜說:“大剛才帥呢!”

      趙美美說:“是嗎?”她問大剛:“是嗎?你很英俊嗎?”

      大剛不理她,只管拿著斧子和鑿子篤篤篤地開榫頭。

      趙美美說:“大剛,我餓了!”

      她還問來喜:“你餓嗎?”

      來喜也覺得餓了,但他沒有說。

      趙美美說:“我想吃你們知味軒的生煎包?!?/p>

      大剛說:“我不去,我不想被我們店里的人看見?!?/p>

      趙美美說:“那我也不想去!”

      大剛拿出十塊錢,遞給來喜說:“來喜,你去買好不好?買三客,買過來我們一起吃?!?/p>

      生煎包

      出了細窄的穿心弄,來喜沒走多久,就到了知味軒。

      果然正如大剛所說,排隊的人不少。

      生煎包的香氣,彌漫在空中,它一陣陣鉆進來喜的鼻子里,讓他覺得很餓,止不住就要咽一下口水。

      來喜很想知道,其他排隊的人,是不是也會偷偷地咽口水??墒撬旁陉犖橹虚g,只能看到前面的人的后背,而他又不能回過頭來看后面的人。

      他只是看到,那些買到了生煎包的人,基本上都是迫不及待地吃起來。生煎包剛在碩大的平底鐵鍋里煎出來,滾燙的啊,所以吃的人,無一例外都齜牙咧嘴的。

      看到別人吃,來喜的口水更多了,差一點就要淌出來了。

      終于輪到來喜的時候,生煎師傅問他:“你住哪里的?怎么沒見過你?”

      來喜差一點脫口而出,說是大剛讓他來買的,但他及時管住了自己的嘴。大剛不是說了嗎,他不想讓店里的人看到他,那么他也一定不希望來喜說出來。

      來喜在心里夸了自己,他想,男人,就要懂得保守秘密。

      他期待著雪下得更大。

      但是,雪花一落到地上,就不見了。地上、樹枝上,還有對面的屋頂上,都積不起雪。黑的地方還是黑,灰的地方還是灰,綠的地方也還是綠。

      地上濕答答的,屋檐則開始往下滴水,仿佛天空下的不是雪,而是雨。

      來喜看到,大剛媽媽坐的椅子邊,有一個靠墊掉在地上。他走過去,把靠墊撿起來,塞到她的背后。

      大剛媽媽一定覺得很意外,她完全沒想到來喜會有這樣的舉動。她愣了一下,突然把來喜摟住了,嘴里說著:“謝謝你來喜!謝謝來喜!”

      竹椅子發(fā)出了嘎嘎嘎的聲響。

      來喜覺得,大剛媽媽的懷抱很軟很溫暖,還有一種跟外婆不一樣的年輕女人的體香,這讓他想起自己的媽媽。后來他想,他還是應該叫大剛“哥哥”,而不是“叔叔”。

      這琴聲這歌聲

      來喜路過照相館的時候,在櫥窗里看到了趙美美的大照片。

      照片上,她側(cè)著臉,對著每一位看她的人微笑。見到趙美美這個人的時候,來喜一點都不覺得她長得漂亮,她的眼珠沒這么黑,鼻梁還有點塌。但是在這張大照片上,她有著烏黑的大眼睛,鼻梁也看不出塌。她微笑著,露出一點點牙齒,牙齒看上去也是特別的白。

      來喜站在櫥窗前,看著趙美美的照片,他也對她笑了笑。來喜想,這個照片一定是經(jīng)過了加工的,她在照片上變得漂亮了?;蛘撸梢赃@么認為,趙美美是一個上相的人,也就是說,照片上的她,比她本人要好看多了。

      來喜走了兩步,轉(zhuǎn)頭再看趙美美的照片,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還是看著他,還是像剛才那樣對著他微笑。

      他看著照片,心里對她說:“我去大剛那里玩,你去嗎?”

      他的耳朵里,竟然真的聽到了趙美美的聲音,她說:“來喜,我們一起去吧!”

      照片當然不會說話,也不是來喜出現(xiàn)了幻聽,而是,正巧趙美美從照相館里走了出來,她看到了來喜,她的真人走到來喜面前,對他說話。

      來喜覺得眼前的景象特別地不真實,大照片上的趙美美,對著他微笑,而真實的趙美美,披著一頭長發(fā),走到他面前,跟他說話。

      他有點糊里糊涂地邁開腿走路,和趙美美一起,向穿心弄走去。

      “照片上的人,跟我一樣嗎?”趙美美問來喜。

      來喜說:“就是你呀!”

      趙美美說:“是啊,就是我。我是問你,還像不像我?”

      來喜說:“像的?!?/p>

      趙美美說:“你認出來了嗎?”

      來喜點點頭。

      趙美美說:“是照片上好看還是我人好看?”

      來喜說:“照片上好看?!?/p>

      趙美美說:“啊,你是說我人不好看呀?”

      來喜說:“照片上的人就是你,照片好看就是你好看。”

      趙美美笑了,說:“來喜真會說話!”

      趙美美說:“來喜,你為什么不喜歡拍照?”

      來喜說:“我長得不好看。”

      趙美美說:“我覺得你長得很俊的呀!”

      來喜說:“大剛才是美男子。”

      趙美美說:“哪天你還是去照相館吧,我給你拍,保證把你拍得比大剛還帥!”

      來喜說:“我不要!”

      趙美美說:“來喜你真倔呀!你像誰?是像你爸爸呢,還是像你媽媽?”

      來喜覺得她的問題一點意思都沒有,所以不回答她。

      走進穿心弄,這條弄堂實在太窄了,趙美美和來喜不能再像剛才一樣并排著走。來喜走在前面,趙美美就跟在他的后面。

      走了兩步,趙美美忽然拉住了來喜的手,“來喜,走慢點!”

      來喜的手被她抓住,他覺得很難為情,他就把手抽走了。

      趙美美說:“你拉著我呀!黑咕隆咚的,我害怕!”

      來喜就把自己的手伸向背后,趙美美又拉住了他的手。

      他們手拉手走在狹窄的穿心弄里,來喜感到天氣特別陰冷。但是,趙美美的手,卻是暖暖的,而且特別的柔軟。來喜以前不知道,有人的手,竟會這么軟,軟得好像是沒有骨頭的。

      他突然想,這個趙美美,是不是會成為大剛的老婆呢?他們兩個,是不是在處對象呢?

      來喜忽然對趙美美改變了印象,覺得她其實是很美的,她的皮膚干凈白皙,一頭長發(fā)非常好看,而她說話的聲音,也是那樣地好聽!更重要的是,她的手,軟得就像棉花。如果她真是大剛的女朋友,如果她真的能成為大剛的老婆,來喜也就會喜歡她。

      他們沒有喊大剛,也沒有敲門,直接就把木門推開了。木門發(fā)出了吱呀的一聲響,樓上的大剛就聽到了。

      “是美美嗎?”來喜聽大剛這么問,心里微微有些失落。他為什么不問是不是來喜呢?他為什么不想到推門而入的會是來喜呢?他的心里只有趙美美嗎?

      “我是來喜!”趙美美頑皮地說。

      大剛發(fā)出了笑聲,說:“哦,來喜也來啦?”

      走上木樓梯的時候,趙美美走在前面,來喜跟在后面。他看到她的手一甩一甩的,甩到身后的時候,來喜想,她會不會又是要他拉住她的手呢?如果她的手甩到身后不動了,那就是要他拉手。

      但是,趙美美的手,每一次甩到她的身后,很快又甩回去了。

      大剛沒在做木工活兒,而是坐在地上,靠在墻壁上。他的身邊,放著一把吉他。

      來喜和趙美美都看到了吉他。

      趙美美說:“哇,大剛,你會彈吉他,我怎么不知道?”

      大剛說:“你和我同學的時候我還不會彈,那時候我們都還是小學生嘛!”

      趙美美說:“你是什么時候?qū)W的?”

      大剛說:“前兩年我舅舅買了送給我,我就瞎彈?!?/p>

      趙美美說:“你彈吧,快彈吧!”

      大剛說:“好久不彈了。”

      來喜說:“快彈吧!”

      大剛說:“彈什么呢?”

      趙美美幾乎是和來喜同時說出來的:“隨便!”

      吉他的樂聲,真是好聽!大剛抱著吉他,看上去更英俊了。

      來喜也一屁股坐到了地板上。

      趙美美也坐了下來。

      大剛彈了幾句,唱了起來:“春天的花開秋天的風以及冬天的落陽,憂郁的青春年少的我,曾經(jīng)無知地這么想,風車在四季輪回的歌里它天天地流轉(zhuǎn),風花雪月的詩句里我在年年地成長……”

      趙美美說:“太好聽了,大剛,我要哭了!”

      大剛停下唱,琴聲也停了下來。

      來喜雖然也像趙美美一樣,心里有一種想哭的感覺,但是,因為她說話,打斷了大剛的唱,他對她很有意見。他白了她一眼,她卻沒有看到。

      “大剛哥哥,你唱下去好嗎?”來喜說。

      大剛說:“好??!但是你叫我哥哥我就不唱了!”

      來喜說:“大剛叔叔快唱吧!”

      趙美美說:“來喜叫你叔叔???那叫我阿姨吧!來喜,叫呀,叫我阿姨!”

      來喜又白了她一眼,這回她看到了,她說:“你是想叫我姐姐呀?”

      來喜不理她,對大剛說:“大剛叔叔,你唱吧!”

      大剛說:“來喜是真想聽,那我接著唱?!?/p>

      “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一個人,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等待的青春。發(fā)黃的相片古老的信,以及褪色的圣誕卡,年輕時為你寫的歌恐怕你早已忘了吧?過去的誓言就像那課本里繽紛的書簽,刻劃著多少美麗的詩,可是終究是一陣煙……”

      大剛唱完,趙美美說:“還沒完呢!”

      大剛說:“下面的歌詞我背不出了,要不你唱吧!”

      趙美美說:“不行不行,我唱歌不行的,天生五音不全。”

      大剛說:“你唱兩句嘛,我們聽一聽到底是不是五音不全,別是你謙虛,我們倒傻,信了?!?/p>

      趙美美說:“我不騙你的,我像我爸,是世界上唱歌最難聽最難聽的那種?!?/p>

      大剛說:“那么,來喜,你唱一首吧!”

      來喜沒想到大剛會讓他唱,有點突然,他的心猛跳起來,好像是要他在很多人面前唱歌一樣。其實,如果來喜唱,就是唱給兩個人聽。如果把自己也算上,也只是唱給三個人聽。

      來喜的心怦怦地跳,也許,只唱給面對面的兩個人聽,比在班級里唱給全班同學聽還要覺得緊張吧!

      “對對對,來喜唱!”趙美美說。

      大剛說:“來喜,你唱什么歌?”

      來喜說:“姐姐先唱,我再唱。”

      趙美美說:“我不是說過了嗎,我五音不全的,一定要我唱,就是想看我出丑,是不是?來喜你好壞!”

      “對了,”趙美美說,“你叫他叔叔,就不應該叫我姐姐,這樣他也變成我的叔叔了,你應該叫我阿姨!”

      來喜沒有叫她阿姨。

      趙美美說:“不過你要是叫我阿姨,我也會不開心的,把我叫老了,我不要做阿姨,永遠都不要做,還是叫姐姐好?!?/p>

      她又說:“來喜,你也別叫他叔叔,就叫他哥哥嘛!”

      來喜說:“可他一定要我這么叫?!?/p>

      趙美美斜眼看大剛,問:“為什么?”

      大剛撥了兩下琴弦,雖然不成曲調(diào),但是,來喜覺得還是很好聽。

      大剛說:“不為什么?!?/p>

      大剛對來喜點了一下頭,說:“那就來喜唱吧!”

      來喜又緊張起來,他對大剛說:“要么你先唱一首,我再唱?!?/p>

      大剛說:“我唱過了呀,剛才不是唱過了嗎?”

      來喜說:“再唱一首。”

      大剛笑了,露出了潔白的牙齒,然后自彈自唱起來:“當我離開可愛的故鄉(xiāng)哈瓦那,你想不到我是多么地悲傷。天上飄著明亮的七色的彩霞,心愛的姑娘靠在我的身旁;親愛的我愿同你一起去遠洋,像一只鴿子在海上自由飛翔;跟你的船帆在海上乘風破浪,你愛著我啊像一只小鴿子一樣。親愛的小鴿子啊,請你來到我的身旁,我們飛過那藍色海洋,走向遙遠的地方……”

      來喜一眼不眨地看著大剛,看著他的手指,如何靈巧地在琴弦上跳動,就像小鳥一樣;看他的嘴,紅得像女孩子一樣的嘴唇里,輕輕吐出來這么好聽的歌聲。來喜看得呆了,他好羨慕大剛啊,要是他也會彈琴,也能像他一樣抱著吉他輕輕地唱,唱出讓人心醉的歌聲,那該有多好!

      “大剛你唱得太好聽了,我要哭了!”趙美美這么說。

      來喜轉(zhuǎn)頭看她,她的眼睛里,果然是含著淚水的。

      “好了,來喜,輪到你唱了!”大剛說。

      來喜說:“可是我不知道唱什么歌?!?/p>

      大剛說:“唱《小草》吧!還是《紅蜻蜓》?”

      來喜說:“我下次再唱?!?/p>

      趙美美叫了起來,說:“來喜,你說話不算數(shù)!”

      大剛說:“來喜,說好了要唱的,你必須唱,不能食言的,那是人格問題!”

      大剛說得這么嚴肅,他的表情也是嚴肅的。

      趙美美說:“沒想到來喜會耍賴!”

      來喜說:“可是我真的不想唱。”

      大剛很不開心地說:“好吧,唱不唱隨你,但是,這表明你是一個不講信用的人!”

      聽大剛這么說,來喜感到很難過,他也覺得自己應該唱,但是,不知道為什么,他真的不想唱,現(xiàn)在被大剛說得這么嚴重,他的情緒很低落,就更不想唱了。

      來喜沉默著,什么話也不說。

      大剛和趙美美,也不說話。

      最后是大剛的琴聲打破了沉默,他彈的是《禿鷹飛去》,但他只是彈,沒有唱。

      吉他的弦,美妙地震顫著,在這幢古老的木樓里。樂聲很輕,卻是能直鉆進人的心里去的,仿佛大剛不是用手指在彈琴,而是用心在彈;他彈的仿佛不是琴弦,而是人的心。是的,來喜的心,再一次被琴聲打動,他在這份感動里,譴責了自己說話不算數(shù)的行為,但是,他依然不想唱。

      大剛媽媽悄聲對來喜說:“來喜,你喜歡大剛對不對?反正放寒假了,你也沒什么事,大剛不上班的時候,你就跟著他玩吧!”

      來喜說:“可是大剛經(jīng)常是在上班的?!?/p>

      大剛媽媽說:“我是說,他下了班,你就跟他玩?!?/p>

      來喜點點頭。

      大剛媽媽說:“那個照相館的趙美美,大剛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你就跟著他們?!?/p>

      來喜突然說漏了嘴:“他們還說要去看電影?!?/p>

      大剛媽媽說:“你就跟他們一起去看!他們兩個人總是在一起,你大剛哥哥就被她騙走了,他以后就再也不會跟你玩了!”

      大剛媽媽這么說,來喜覺得有道理。這段時間以來,他確實感覺到,大剛跟他說話少了,大剛每次跟他說話,都顯得心不在焉,很敷衍,而在以前,他總是會很耐心地跟來喜說話,告訴來喜很多事。

      “他的魂都不在身上了!”大剛媽媽說。

      魂不在身上了,那么,他的魂到哪里去了呢?他答應要把香水瓶送給來喜,可是到現(xiàn)在還不給他。來喜估計,這瓶香水,大剛應該是已經(jīng)用完了,他答應用完之后就把空瓶子給他的,但是,他好像忘了這件事了。他的魂不在身上了!

      來喜說:“大剛媽媽,我昨晚聽到你哭了!”

      大剛媽媽說:“是嗎?真的嗎?那我是哭得很響了?”

      來喜說:“你哭得很輕。”

      大剛媽媽說:“那你怎么聽見的?”

      來喜說:“我睡不著,所以聽見了。

      大剛媽媽說:“你小小年紀,就晚上睡不著,為什么?是想女人了吧?”

      來喜說:“開始我還以為貓叫?!?/p>

      大剛媽媽說:“是嗎?我哭得跟貓叫一樣嗎?”

      來喜笑了。

      大剛媽媽說:“我讓來喜笑話了,呵呵,是啊,是要被人笑話的,半夜里,哭什么哭??!”

      來喜看著她,覺得她的笑,是苦澀的。

      大剛媽媽說:“來喜,你知道我為什么哭嗎?”

      來喜搖搖頭。

      大剛媽媽說:“是被大剛氣得!”

      她摸了摸來喜的頭,說:“縣城里有個大領(lǐng)導的女兒,一表人才,人家愿意跟大剛談對象,但是你知道大剛對我怎么說?來喜,你猜!”

      來喜怎么猜得出來大剛怎么說呢!

      大剛媽媽說:“大剛說我想抱大腿?!?/p>

      “來喜,你知道抱大腿是什么意思嗎?”大剛媽媽說,“就是拍馬屁巴結(jié)權(quán)勢的意思!我是那樣的人嗎?他這樣說他的媽媽,有良心嗎?”

      大剛媽媽的眼睛又濕潤了,她說:“來喜,大剛這個孩子,是鬼迷了心竅了,他以前可不是這樣的,他一直都是個孝順的孩子。但是,自從認識了照相館的那個姑娘,他就對我不一樣了,說話沒輕重了!他還說我是想出賣他,這是什么話呀?我賣他?我自己的兒子我會賣?我含辛茹苦,一個人把他帶大,就是為了把他賣個好價錢嗎?”

      大剛媽媽終于又哭了起來,不過,她克制著自己,沒有哭出聲來,眼淚淌下來也趕緊掏出紙巾擦了。

      “兒子長大了,有了女朋友,就不要媽媽了!”她止住了哭,很傷感地說。

      看電影

      來喜走進穿心弄,就仿佛聽到了趙美美的笑聲。他想起第一次見她的情景,以為她是一個鬼?,F(xiàn)在,她的笑聲從里面?zhèn)鞒鰜?,鉆進這條狹小無比的弄堂,依然有著一點鬼氣。好像笑聲是蜘蛛吐出來的絲,在狹弄里被拉長了,拉成亮晶晶的一根。

      他們正在討論去看電影的事,來喜說:“我也要去看!”

      大剛說:“你說好了要唱歌的,卻沒有唱,你耍賴,不帶你去看!”

      趙美美說:“是啊,你是個說話不算數(shù)的人!”

      來喜說:“那我現(xiàn)在唱好了?!?/p>

      趙美美說:“你要唱兩首,一首是你應該唱的,再罰一首。”

      來喜說:“那我不唱了!”

      大剛說:“好吧好吧,那就還是唱一首。”

      大剛抱起吉他,說:“唱什么呢?”

      來喜說:“你們都轉(zhuǎn)過去,不要看我?!?/p>

      趙美美說:“來喜真是人小鬼大,還有這種規(guī)矩啊,要我們用屁股聽你唱歌啊?”

      來喜說:“你們看著我,我就難為情的?!?/p>

      趙美美說:“那你自己轉(zhuǎn)過去,背對著我們,就和我們看不到你一樣?!?/p>

      來喜說:“但是我知道你們看著我的背,我還是怕。”

      大剛說:“又不是上臺表演,有什么好怕的?”

      來喜堅持要他們轉(zhuǎn)過身去,于是趙美美就拉了大剛一把,兩個人都轉(zhuǎn)過去了。

      來喜看著他們的背影,兩個人靠得很近,趙美美的頭發(fā),像瀑布一樣,流瀉在大剛的肩膀上和吉他上。

      來喜唱了《螢火蟲》。

      大剛不太熟悉這首歌,但是他聽出了這首歌的節(jié)奏和調(diào)性,把和弦伴得很好聽。

      來喜合著大剛的琴聲唱這首歌,唱得很愉快。他的耳朵里,不光聽到了自己的歌聲,也聽到了吉他叮咚叮咚的伴奏,仿佛大剛的手指底下,有幾個輕盈的小精靈跳出來,它們?yōu)閬硐舶槲?。它們把來喜的歌聲,襯托得非常優(yōu)美,連來喜自己都覺得,要不是有大剛的吉他伴奏,他是不會唱得這么好聽的。

      來喜唱完,趙美美為他鼓掌,她說:“來喜,真好聽,你的聲音就像女孩子一樣純美?!?/p>

      得到趙美美的夸獎,來喜很高興。

      “等你發(fā)育了聲音就不是這樣了,就會像公鴨一樣!”但是她接著就這樣說,讓來喜很討厭她。

      大剛說:“來喜唱得好!那明天我們帶你去看電影吧,電影院的老曹今天晚上要到知味軒吃飯,他訂了包間,我正好問他多要一張電影票?!?/p>

      第二天,三個人去看電影,趙美美卻說:“你們兩個一起走,我晚一點到,告訴我?guī)着艓鬃褪橇?。?/p>

      大剛說:“你是要回去換衣服嗎?”

      趙美美說:“衣裳不換了,我是覺得,一起走的話,就像一家三口,很滑稽的?!?/p>

      她的話,對來喜很有觸動,往電影院去的路上,他一直在想她這句話。如果他們?nèi)齻€人走在一起,并排走,手拉著手,像不像一個三口之家呢?如果來喜有大剛這樣的爸爸,他會很高興嗎?那么有趙美美這樣的媽媽呢?來喜無法想象,這兩個人可以成為他的爸爸媽媽。

      現(xiàn)在是他和大剛兩個人走。

      大剛走在前面,他走得很快。來喜緊緊地跟上,剛走到和他并排,又被他甩到了背后。大剛的步子太大了,頻率也太快了,來喜跟不上。

      來喜很希望大剛能夠放慢腳步,和他并排走?!按髣偸迨澹懵c,等等我!”這是來喜第二次對大剛說了。

      大剛說:“哦,對不起,我也想走慢一點,但是走著走著就快了?!?/p>

      走到電影院門口,大剛指著海報對來喜說:“你看這個張曼玉像誰?”

      來喜想,他這么問,一定是覺得像趙美美吧!但是來喜覺得不像,他怎么看都無法把海報上的張曼玉和趙美美聯(lián)系起來。

      來喜說:“不像,一點都不像!”

      大剛說:“我還沒說是像誰,你怎么就知道不像呢?”

      來喜說:“你是說像趙美美,我猜出來了!”

      大剛笑著說:“我覺得蠻像的。”

      來喜指著海報上的黎明說:“你倒是像他的!”

      大剛說:“我有這么帥嗎?”

      來喜說:“你比他還要帥!”

      大剛哈哈大笑起來,說:“真的嗎?我怎么自己一點都不覺得呢?”

      走進電影院的時候,大剛說:“這部電影我以前就看過了,今天再看一遍,是因為我喜歡里面的插曲。”

      來喜說:“你學會了就要自己彈唱嗎?”

      大剛說:“我早就會唱了呀!”

      大剛對來喜說,電影插曲的魅力就在于,它是和浪漫的故事情節(jié)和美好的畫面一起出來的,視覺聽覺都調(diào)動起來了,特別享受。

      找到座位之后,來喜挨著大剛坐,大剛旁邊的座位是趙美美的。

      但是來喜說:“我想坐在中間?!?/p>

      大剛說:“為什么?”

      來喜好像是肩負著一種使命,是大剛媽媽交給他的光榮任務(wù),那就是,要緊緊跟著大剛和趙美美,并且盡量不要讓他們兩個在一起。

      “我喜歡坐在中間!”來喜說。

      大剛說:“你這個人好奇怪的!”

      這時候趙美美也到了,她匆匆在來喜邊上坐下來,來喜聞到了一股香,這也是香水的味道吧?但和大剛的香水是不一樣的香味。

      “你們到了多久了?”她問大剛。

      大剛說:“我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才坐下來?!?/p>

      趙美美取下她的洋紅色大圍巾,遞給大剛說:“幫我拿著。”

      圍巾路過來喜的時候,觸到了他的臉龐,他覺得癢癢的,也香香的。

      大剛說:“等會兒再拿下來吧,會冷的?!?/p>

      趙美美說:“我走得太快了,熱呢!”

      他們隔著來喜說話,他們嘴里的熱氣,吹到了來喜的臉上和頭發(fā)上。

      趙美美突然說:“來喜,你跟大剛換個位子!”

      來喜說:“不要?!?/p>

      趙美美說:“那我跟你換?!?/p>

      來喜說:“不,我喜歡坐中間。”

      趙美美的目光,越過來喜,投射到大剛那里,她顯然是在向大剛求助。

      大剛說:“來喜,成心搗蛋是不是?”

      來喜裝著就像沒聽見。

      趙美美突然站起來說:“那我不看了!”

      她從邊上一些觀眾的膝蓋前面擠過去,她不是說著玩的,她真的走了。

      “美美——美美——”大剛叫她,她理都不理。她到了中間的走廊里,就快步向影院外走去。

      大剛也擠了出去,來喜回轉(zhuǎn)身來,看到大剛手里拿著趙美美的圍巾,還舉起來揮舞了兩下,好像只是為了把圍巾交還給她。

      只剩下來喜一個人坐在這里,左邊和右邊,各空著一個座位。

      來喜覺得有點恍惚,沒想到會是這樣,他看看左邊的空位,又看看右邊的,覺得眼前發(fā)生的事情很不真實。

      電影開映了,來喜不時回頭,希望看到有大剛的身影。他想,也許,他把圍巾交給趙美美之后,自己還會回來看電影?;蛘撸麜阉齽窕貋?,對她說:“小孩子任性,別跟他計較,總不見得就不看電影了吧!”

      但是,一遍遍地回頭,大剛卻沒有回來,他們都沒有回來。

      后面座位上一個戴眼鏡的人說:“小赤佬不好好看電影,回過來看什么看?”

      來喜十分沮喪,他想對“眼鏡”說:“我又不是看你,關(guān)你什么事!”

      但他不敢說,他怕被打。如果大剛坐在邊上,他就誰也不怕了。大剛的拳頭那么厲害,他說過的,把拳頭練得像鐵榔頭—樣,不是為了打人,而是為了不被人打。

      電影上演的什么,來喜一點都不知道,他看不進去,他的心思,和銀幕上的故事,完全格格不入,和整個影院宛若是在兩個毫不相關(guān)的世界里。他只是獨自沮喪,悔恨和內(nèi)疚,像潮水一樣把他淹沒。

      他覺得對不起大剛,是他害得他們看不成電影,他們一定很生他的氣,趙美美一路上一定是在罵他,大剛在勸慰她的時候,也肯定是在說來喜的壞話。他們也許再也不會跟他玩了,在他們眼里,他是一個壞孩子,是一個非常非常討厭的人。

      他們兩情相悅,一起來看電影,是他硬要跟著他們,還在中間插一杠子,敗他們的興,惹他們生氣,竟然搞得他們電影都沒有看成?!拔沂窃趺蠢??”來喜問自己。他為什么會這么做?他為什么要跟他們過不去?為什么會這樣的討人嫌?

      一切都似乎并非他的本意。他喜歡大剛,因此也不討厭趙美美,甚至可以說,他也是喜歡趙美美的。和他們兩個在一起,他感到無比快樂。那么,自己為什么會這么做呢?

      來喜坐在兩只空位子中間,他的心,也是空落落的。此刻的電影院里,好像只有他一個人,孤寂的他,耳朵里根本聽不到一點聲音,眼里也看不到一個人,銀幕上的故事,以及烏黑一片坐在電影院里的觀眾,都在他的世界里消失了。這個世界里,只剩下了來喜一個人,一個孤單的來喜,一個寂寞而沮喪的來喜。

      來喜的內(nèi)疚和自責里,后來又摻雜了傷心。是的,他感到傷心,傷心得想哭。

      他想,大剛和趙美美,他們兩個走出電影院之后,罵了他一通,他們接著會去哪里呢?趙美美也許會說:“不看電影也好,我們到別的地方去玩吧!”大剛就會說:“是的,我反正也已經(jīng)看過這部電影了?!比缓?,他們就忘記了剛才的不快,重新高興起來,他們手拉著手,在昏暗的街道上走,可能還會從口袋里拿出一些好吃的東西來,你吃一個,我吃一個,或者,你吃一口,我吃一口。世界只屬于他們兩個人的,沒有人打擾他們,沒有來喜這樣的人插進去掃他們的興,他們感到開心極了,他們也許會說:“只有我們兩個人,多好??!”或者說:“那個討厭的來喜不在眼前,真開心??!”

      他們可能會去寶塔公園,今天不是周末嗎,寶塔公園夜里是開放的,雖然有點冷,但是,公園里彩色的燈亮起來了,寶塔被燈光勾出了秀氣的輪廓,涼亭也被彩燈裝飾起來,它漂亮的倒影,出現(xiàn)在池塘里,這一切是那么地剔透玲瓏,像夢境一樣美麗,大剛他們兩個,就在這夢一樣奇幻美麗的世界里徜徉流連。

      也有可能他們就直接去了穿心弄大剛奶奶的小木樓,兩個人正坐在刨木花上彈琴唱歌呢!他們不想再理睬來喜,沒有了來喜,他們兩個人的世界是那么地甜美啊!他們彈彈唱唱,說說笑笑,趙美美也許會把她的腦袋,親昵地靠在大剛結(jié)實的肩頭,而她黑色發(fā)亮的長發(fā),會像水一樣流淌在大剛的肩膀上、胸前,以及他棕色的吉他上。

      他們的世界里沒有來喜,他們的世界里不需要來喜。

      來喜再一次有了被遺棄的感覺。

      上一次是爸爸告訴他,新媽媽要生弟弟了,沒空再照顧來喜了,爸爸讓他去外婆家,“去笠澤小學讀書吧!”爸爸這么說,來喜覺得,這句話是那么的冷,冷得上面結(jié)滿了冰。

      現(xiàn)在大剛和趙美美,他們離開了電影院,把他一個人扔在這里,他的傷心,甚至是要超過上一次的。

      他茫然地站起來,電影放到哪里了,他完全不知道,他只是像一個紙片剪出來的人一樣,從電影院里飄出來。冬天的風肷著他,不知道要把他吹到哪里去。

      他飄啊飄啊,在笠澤古老的小街上,飄過照相館的時候,他又看到了櫥窗里的趙美美,她在昏暗的光線里,仍然保持著微笑。只是在來喜看來,她的笑,是裝出來的,是假笑,其實她是鄙夷地看著他,仿佛在說:“你怎么又來了?”

      冰冷的晚風,把來喜吹到了穿心弄。

      走進狹窄的弄堂,他感到暖和了許多,因為弄堂里的風弱了很多,他的身體雖是小小的,但是,卻把細窄的弄口堵住了,風也吹不進來。

      弄堂里真黑?。?/p>

      來喜沒有往弄堂的深處走,他只是走進去幾步,就停在那里不動了。

      在弄堂的底部,那散發(fā)著木頭香的小樓還好嗎?大剛和趙美美此刻會在那兒嗎?優(yōu)雅的吉他,是被大剛抱在懷里呢,還是斜倚在板壁上?那里的一切,是浸泡在橘黃色的燈光里呢,還是沉陷于一片黑暗中?

      他就這樣站了很久很久,到底有多久,他一點都不知道。時間就這樣看不見也聽不到悄悄地流逝了,電影也許早就散場了吧?許多人,也許早就進入了夢鄉(xiāng)。而來喜,則一個人縮在穿心弄里,縮在夜里,好像他就成了夜的一部分,好像他是變成了狹弄墻上一塊陰濕沉默的磚頭。

      忽然小木樓的門吱呀一聲響了,光從門里流瀉出來,隨后有人走出來了,來喜看到了,趙美美的影子,被光拉得很長,長得似乎填滿了整個穿心弄,一直延伸到了來喜的面前。來喜只要伸出腳,就能踩到趙美美的頭——她的頭的黑影。

      當她長長的影子消失的時候,來喜聽到,老木門又吱呀了一聲。然后,弄堂里響起了他們的腳步聲。

      腳步聲離來喜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近到快要到來喜的面前的時候,他突然轉(zhuǎn)身,向著弄堂外頭奔跑。

      “鬼啊!鬼??!”趙美美驚叫起來。

      “什么呢?”大剛說。

      趙美美說:“我看到一個黑影飛出去了!”

      “誰?”大剛大聲說。

      來喜跑得更快了,他飛快的身影就像一只黑暗中的蝙蝠。

      如此冷漠

      來喜很早就醒了,他聽到院子里嘭嘭嘭嘭的聲音。他知道,那是大剛在打沙袋。

      他走到門口,遠遠地看著大剛。

      來喜沒有走近去看,他只是站在自家門口,遠遠地看,看了很久。

      大剛一直沒有回頭,即使是在蹲下來休息的時候,也沒有回頭看一眼。

      但是來喜覺得,大剛一定是知道有人遠遠地看著他,這個人就是來喜。

      “他是故意裝著不知道我在看他,他是不想理我,他永遠都不理我了嗎?”來喜想。

      來喜覺得風好冷好冷。

      大剛卻只穿了薄薄的運動衫,袖口還撩到肘關(guān)節(jié)上面。

      來喜咳嗽了一下。

      他絕對不是故意的,他吃了一口冷風,他是真的覺得喉嚨口癢癢的,忍不住就發(fā)出了咳嗽聲。

      但是,大剛還是沒有回頭。

      是的,事情已經(jīng)是確鑿無疑的,大剛不想理他,他知道來喜在家門口看著他,他聽到了來喜的咳嗽聲,但他就是不回頭,他裝著什么也沒聽見。

      來喜簡直感到了一陣恐懼。

      大剛真的不想再理他,這不是來喜的猜測,而是真實發(fā)生的事!

      “怎么辦?怎么辦?”來喜焦慮地問自己。

      可以說,大剛不僅僅是來喜的鄰居,也不僅是他的一個玩伴,大剛對來喜來說,幾乎是笠澤鎮(zhèn)的一切,是他的精神支柱。要是沒有了大剛,沒有了他的友誼,那么,這個地方對來喜來說,就依然是陌生的,永遠都是陌生的。大剛是他的偶像,是他心靈之海的燈塔!因為有了他,來喜才感到生活的充實,才不感到孤單,才會覺得每一天都是有意思的。

      可是,來喜將失去這一切!

      大剛并沒有像來喜所擔心的那樣不再理他,他最后飛起一腳踢中沙袋之后,轉(zhuǎn)過身來,看到了來喜。他對來喜點了點頭,微笑了一下。

      來喜也對他笑了。

      但是,來喜明顯感到了大剛態(tài)度的不一樣,他的笑,他的點頭,都是禮節(jié)性的,只是出于禮貌,只是優(yōu)雅的教養(yǎng)。而來喜覺得,他和大剛的友誼里面,是不需要禮貌的,彬彬有禮反而把他們之間拉開了距離,讓彼此變得陌生了。

      大剛這樣做,讓來喜感到了一陣寒意。他覺得大剛站得離自己是那么遠,遠得就像電視機里的人。大剛客氣地對他點點頭,笑一笑,表明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不再是緊密的好朋友了。來喜臉上的笑,變成了一種尷尬,他的心里,就是覺得冷,冷到結(jié)了冰,他聽到冰在嘎嘎地開裂。

      來喜決定告訴大剛,在電影院,堅持要坐在他和趙美美之間,那都是因為大剛媽媽希望來喜這么做。

      其實,來喜自己也是愿意這么做的,他既因為喜歡大剛從而也有點喜歡趙美美,又很不愿意大剛被趙美美一個人搶走,在這一點上,來喜和大剛媽媽的心思是一致的,所以他聽了大剛媽媽的話,才會這么去做。他這樣做,是自己給了自己一個理由,仿佛他只是為了大剛媽媽才這么做的,而事實上,大剛媽媽要他做的,正契合了他的內(nèi)心。

      為了不失去大剛,來喜好像真的什么也顧不得了,他要把大剛媽媽對他說的話供出來,他要用出賣一個人,去換回他和大剛的往昔嗎?

      在大剛走近來喜的時候,來喜說:“大剛叔叔;—一”

      大剛很生分地對他說:“早上好!”

      他的禮貌真是過分啊,像刀子一樣扎心!

      來喜一時不知道怎么開口,在高大而冷漠的大剛面前,他怯懦得就像一只小動物。他不知如何說,也可能是不敢說,但他還是鼓起十二分的勇氣,吱吱唔唔地說:“我,我想,大剛……”

      “對不起,我擦一下身子馬上要去上班!”大剛打斷了他的話,快步走進自己家里去了。

      來喜傻瓜一樣站在院子里,此刻,他多想有一床棉被,把他包裹起來,包得像一只粽子,包得就像嬰兒一樣,那樣他才不會冷得瑟瑟發(fā)抖,受傷的心才會不像冰一樣嘎嘎開裂。

      他果然就跑回自己的房間,衣服也不脫,就鉆進了被子里面。

      被子里還是暖暖的,自己昨夜的體溫還沒有散去。他完全鉆了進去,回到了逝去的黑暗中。他在黑暗中呼吸,讓溫軟的黑暗撫慰自己的心。

      他沒有哭,他不想哭,只是感到了孤獨,前所未有的孤獨感,可是比大剛的拳頭還要有力,還要無情,猛擊在來喜的心上,嘭嘭嘭嘭,每一下都是沉重的。

      就這樣躺著,一動不動,不想起來,不想到被子外面的世界里去。有時候,黑是一種最安全的顏色,黑暗是最溫柔和寬厚的,它可以接納一切,它可以把無處著落的東西,都摟進它的懷里。它安慰的話語是無聲的,卻是最為耐心的?!斑@樣很好,很好!”仿佛有一個聲音對來喜這么說,這個聲音就是從黑暗的深處來的,不知道是誰在說,也許只是來喜在對自己說吧。

      “來喜,來喜,吃早飯了!”外婆敲著門說。

      來喜聽到了,但是沒有回應她,他假裝睡著了,他喜歡這樣蜷縮在被子里,裝著什么都沒聽到。

      外婆推門進來了,她看到了來喜的腳,在被子外面,她嚷嚷起來:“來喜你怎么穿著鞋子睡覺呀?”

      來喜把腳縮進被子里,外婆大叫起來:“哎呀,鞋子怎么能到被子里去?臟死了!臟死了!你這個孩子真是不講衛(wèi)生!”

      外婆掀起被子,來喜又把被子拉回來,蒙住自己。

      “不行不行!”外婆說,“要睡也要脫了鞋子脫了衣裳再睡,吃了早飯再睡!”

      來喜說:“我不想吃?!?/p>

      外婆說:“你怎么啦?是病了嗎?”

      外婆摸了摸來喜的額頭,說:“好像是有點燙?!?/p>

      她說是去拿體溫計來給來喜測一下,進來的卻是外公,外公應該輕輕說話是不是?他卻依然是大嗓門兒:“感冒了嗎?起來喝粥,滾燙的粥湯喝上兩大碗,出一身汗,就好了!”

      來喜自己摸了一下額頭,說:“沒有?!?/p>

      外公的手,也放到了來喜的額頭上。他的手真大啊,而且像砂紙一樣粗糙,他重手重腳的,手放到來喜額頭上的時候,來喜感覺好像是被拍了一巴掌。

      “沒有沒有!”外公大聲說。

      他將來喜一把拖出被窩兒,說:“你就是個懶鬼,起來吃早飯,今天有蝦子鲞魚,知味軒買的,起來吃吧!”

      來喜是被外公拖出房間的。

      聞到了方桌上的米香,和蝦子鲞魚的味道,來喜感到餓了。

      “吃粥有蝦子鲞魚,這是神仙日子!”外婆夾了一塊鲞魚塞進來喜嘴里。

      來喜覺得有點腥,但是,味道確實是鮮美??!有點兒咸,又有點甜,吃一口鲞魚,然后大喝兩口粥正好。粥熬得不干不稀,稠稠的,米的香氣,就像新鮮稻草的清香。喝了幾口粥,嘴里又淡了,再吃一塊鲞魚,其鮮美像煙一樣,在口腔里升騰彌漫。

      外公嚼著鲞魚,陶醉得眼睛都閉起來了,他說:“蝦子鲞魚過粥,這樣的早飯,過去只有大戶人家才能享受啊!”

      “小心芒刺!”外婆對來喜說。

      “不過,”她又說,“鲞魚刺就是吃下去也沒關(guān)系的,都是軟刺,不會卡喉嚨。”

      呼嚕嚕吃下去一大碗粥,來喜不再像剛才那么冷了,好像心里也變得有點暖暖的。蝦子鲞魚的鮮香味,還有一點點的腥味,殘留在嘴里,如一首好聽的歌,余音裊裊。

      兩顆星星

      這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太陽把所有的東西都變成了金色的。金色的樹,金色的墻,金色的窗玻璃,這些金色的物體,把天空反襯得特別地藍,藍得那么純凈。

      來喜站在院子里的大銀杏樹下,呆呆看著掛在樹枝上的沙袋,它懸掛著,一動不動。來喜看到沙袋上有一些發(fā)白的地方,他想,這應該是被大剛的拳頭打擊出來的吧!

      而捆綁在粗壯樹干上的一疊報紙,則明顯變薄了,被打爛的報紙,像濺起的水花。來喜想起大剛曾經(jīng)說的,練拳練到一定的境界,在井口發(fā)拳,是能讓很深并里的水濺起水花來的。大剛什么時候才能練到這個境界呢?他現(xiàn)在還只能打沙袋,打樹上的報紙。等到他能隔空打井水的時候,他的拳頭,即使不碰上沙袋,沙袋也會被打得動起來,樹干上捆著的報紙,也會被打破打飛吧?

      來喜對著沙袋打了一拳,不過,他的拳頭并沒有真的打在沙袋上。他是想看一看,自己的拳頭,隔著一定的距離,能不能讓沙袋動起來。沙袋當然紋絲不動,來喜的拳頭,即使是很著實地打在沙袋上面,沙袋也不一定會動,他有什么力氣,能打動沙袋呢?

      他又對著樹干上捆著的報紙揮過去一拳。

      他也同樣沒有真正地把拳頭砸在上面,只是遠遠地出拳,可是,他卻看到報紙動了,有小半張報紙,甚至像翅膀一樣撲騰了一下。

      來喜的心里,感到了一陣愉悅。仿佛真的是他拳頭發(fā)出的力,隔著一定的空間,打到了報紙,讓報紙動了起來,飛舞起來。

      其實他也知道,那只是風,把大剛打爛的報紙吹動了。但他還是感到愉快,打碎了的報紙在風中飄動,來喜又對著它揮出一拳,嘴里還發(fā)出了“嗨”的一聲。

      這陣小小的愉快過去之后,落寞的情緒又回來了。落寞就像討厭的蒼蠅,剛剛把它趕走,很快又嗡嗡嗡嗡飛了回來。

      來喜討厭這種感覺,它讓他的心里變得空空的,讓他打不起精神,一本好看的書拿在手里,似乎也沒那么好看了,看著看著就走神了。

      落寞的感覺,讓他吃東西不香,做什么都提不起勁來,讓他神思恍惚,醒著也仿佛是在做夢。

      來喜又對著銀杏樹上捆著的那疊報紙打出了一拳。這一拳可不是隔空打的,是實實在在打在了上面,是狠狠地打出去的,打出了很響的嘭的聲音。

      痛得來喜嘴都歪了,他覺得手的骨頭都打碎了!沒想到墊了這么厚一疊報紙,拳頭還會這么痛。而大剛打它的時候,嘭嘭嘭嘭一下連著一下,每一拳都是使足了力的,每一拳都打得大樹微微震動,他怎么不痛呢?

      因為來喜拳頭上沒有厚厚的老繭呀!

      來喜的手真的好痛,痛了好久好久。

      他發(fā)現(xiàn),因為這痛,他心里的落寞,暫時不見了,就像被風吹走了,他變得精神起來,眼睛里看到的東西,色彩也比剛才鮮艷了,藍天的藍,太陽光的金黃,看上去是那么地悅目。遠處不知道從誰家傳出來的唱評彈的聲音,傳到他的耳朵里,也變得特別地悅耳。

      原來,痛也是一種很不錯的東西呀,它可以讓來喜不再憂郁,心里不再空落落地難受,原來痛有時候是可以像一顆藥的呀,可以治療心里的悲傷。

      當手上的痛漸漸淡了,似乎不再痛了,來喜又對著沙袋狠擊了一拳。這一次,手也很痛,但是痛的部位跟剛才不一樣,不是在手指上,不是痛在手指的骨頭里,而是痛在手腕里,又痛又酸的感覺。

      來喜這一擊,沙袋竟然好像動了一下。是的,它動了,它微微地動了一下,這可是被來喜的拳頭打動的!來喜的心,一陣歡呼雀躍,興奮而快樂的感覺,在他心里呼嘯。

      他揮出了左手,又給了沙袋一拳。

      這一次,沙袋沒有動,他的手腕,倒是痛得他有點吃不消了。他的右手,立刻將左手的手腕捏住了,好像只有緊緊地捏著,才能忍受這份痛。

      “來喜你在干什么?”大剛媽媽在他背后說話。

      來喜趕緊松開右手,裝著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一樣。

      大剛媽媽說:“你怎么也學著大剛,打拳頭要刀的?這是要干什么呀?”

      “打痛了吧?”大剛媽媽看出來了,她拉過來喜的手,說:“來,讓我看看。”

      她撫摸了兩下來喜的手,說:“凍瘡已經(jīng)長出來了?!?/p>

      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副絨線手套,說:“我?guī)湍憧椇昧?!?/p>

      她給來喜戴上,先是右手,再是左手。

      兩只手套,十個手指頭都能伸出來,大剛媽媽說:“這樣,你做作業(yè)、看書,戴著手套都沒關(guān)系。”

      咖啡色的絨線手套,每一只手心里都織了一顆黃色的小星星。多么漂亮的手套啊,戴在來喜的手上,暖暖的,不過,也癢癢的。

      來喜的手指動了動,大剛媽媽說:“暖和嗎?”

      來喜點點頭。

      大剛媽媽說:“新絨線,有點癢,戴戴就好了。而且,你的凍瘡已經(jīng)長出來了,一暖和,就會癢?!?/p>

      來喜想說謝謝,但是沒說出口,因為他突然感到一陣深深的內(nèi)疚,大剛媽媽對他這么好,而他,卻差一點出賣了她。內(nèi)疚的感覺,就像凍瘡的癢一樣,癢得心里不踏實,癢得就想咬自己一口。

      大剛媽媽對自己的手藝很滿意,她拿起來喜的雙手,欣賞著自己織的手套,說:“唔,大小正好,正好!很漂亮!”

      來喜也覺得手套漂亮,他把手心翻向上,兩顆星星就出現(xiàn)了,仿佛閃著金色的光。

      大剛媽媽說:“一直戴著啊,除了洗臉、睡覺,一直戴著它,凍瘡就會好了,也不會有新凍瘡長出來了?!?/p>

      來喜點點頭。

      大剛媽媽說:“戴臟了,阿姨給你洗?!?/p>

      來喜感動得想哭,他很想撲進大剛媽媽的懷里,叫她一聲“媽媽”。但是,她是大剛的媽媽啊,不是他的媽媽!他的眼淚在眼窩里滾動,如果再多感動一點點,眼淚就要奪眶而出了!

      這是感激的淚,也是悔恨的淚。

      家宴

      快要過年的時候,大剛爸爸回來了。

      來喜看到他站在老銀杏樹下,雖然叉著腰,卻與想象中的大剛爸爸相去甚遠。在來喜從前的想象中,他應該是高大英武的,腰板挺直,目光凌厲,身上的肌肉和大剛一樣結(jié)實飽滿。可是,出現(xiàn)在來喜面前的大剛爸爸,卻是一副干癟小老頭兒的樣子,頭發(fā)花白干枯,兩腿細細的,腰背甚至有些佝僂。

      這果真是大剛的爸爸嗎?大剛嘴里的他,是嚴肅的、威嚴的,動不動就要從腰里拔出槍來的。來喜甚至夢到過他,來喜夢里的大剛爸爸,穿著筆挺的制服,戴著大蓋帽,腰里的皮帶上,插著三把手槍。他的大皮鞋踩在地上,咚咚咚的就像打雷,地都被他踏得動搖了,房子也隨之搖晃。

      誰想到,他竟是這副樣子!

      外婆說,大剛爸爸回來了,大剛媽媽非常高興,她已經(jīng)向好鄰居發(fā)出邀請,請大家到她家里吃飯,算是提前吃一頓新年飯。這頓飯,就由大剛親自為大家做。

      來喜聽到這個消息,憂喜參半。喜的是,可以吃到大剛做的菜,那可是他夢寐以求的??!憂的是,自從上次看電影不歡而散,大剛一直對他客客氣氣的,用禮貌把他推開,生分得就像他們是剛剛才認識,這樣的狀況,已經(jīng)有十多天了,來喜天天都被這種不可穿透的冷漠折磨著,下來要到大剛家吃飯,他來喜算個什么人呢?大剛會用已然的冷漠“歡迎”他嗎?在大剛的心里,也許只有來喜才是不受歡迎的人。若是那不愉快的事情從沒有發(fā)生,那么來喜應該就是這頓家宴里最受歡迎的人!

      來喜是想過不去大剛家吃這頓飯,他可以裝病,謊稱肚子痛,從而一個人躲在家里。如果那樣,大剛一定會感覺到來喜的憂傷和落寞,那他又會怎么想呢?他會覺得缺了來喜的家宴,是一種遺憾嗎?但是來喜不能不去!想到果真一個人在家,而其他所有的人,都在大剛家里熱熱鬧鬧地說笑,吃菜的吃菜,喝酒的喝酒,來喜覺得,自己一定會被孤獨和失落折磨得發(fā)瘋。雖然這些日子以來,他已經(jīng)嘗夠了孤獨的滋味,他似乎已經(jīng)快要習慣于這種痛苦了,但是,想到大家都在大剛家,歡天喜地地吃著大剛親手燒的菜,自己卻一個人被冷落在家,那等于是把他孤零零地拋在了孤島上、荒島上,與人世隔絕,那將是多么地恐怖??!

      他就這樣在去和不去之間晃蕩著,自己和自己糾纏著。大剛家請客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到底去還是不去?來喜還沒有做出抉擇。

      最終他當然還是去了。

      來喜擠在外公和外婆之間,他覺得這樣很好,左邊右邊就像兩堵墻,掩護著他。他不想坐在寬敞的地方,他不想自己太顯眼,他希望大剛從廚房走出來的時候,盡量不馬上看見他。

      大剛的師父陸德夫也來了,他和大剛爸爸誰坐主位,兩個人很是推讓了一番。最后,大家一致認為,還是應該讓大剛的師父坐首席。

      大剛媽媽說:“在自己家里吃飯,冷盆就不做了,大冬天的,還是吃熱炒好!”

      光頭爺爺說:“今天這頓飯,非同尋常,即使是在知味軒,也吃不到這樣的檔次!大剛掌勺,陸師傅督陣,這可是花了錢也吃不到的呀!”

      陸德夫說:“我也不過是火頭將軍,燒了一輩子菜,沒別的本事。大剛家今天請客,我只是來做幫手,等會兒我去燒一只菜,替替大剛,讓他出來吃一會兒?!?/p>

      光頭爺爺說:“這個檔次就更高了,師徒兩個表演廚藝,我們真是三生有幸?。 ?/p>

      大剛媽媽對陸師傅說:“你就算了,坐著吃吧,我們受不起的!”

      大剛媽媽擔任服務(wù)員,她端上來第一道菜,是油爆蝦。她從廚房走出來,一邊走一邊說:“這道菜,按理應該是冷菜,但大剛現(xiàn)燒出來,還是熱的,就當它熱菜吧!”

      大剛爸爸瞇著眼,似笑非笑,他看上去就像個好好先生,跟他人武部長的身份,一點都不相配。他勸大家吃蝦,不要客氣,還替大剛謙虛,說:“燒得不好,勿要見怪!”

      陸師傅吃了一只蝦,說:“大剛這個油爆蝦,做得非常好!首先是蝦剪得講究,做油爆蝦,一定要把蝦須剪掉,這樣裝盤才好看。而且,你們看,每一只蝦,眼睛都沒有剪掉,這是我們的規(guī)矩,什么時候傳下來的就不知道了,反正我在知味軒當學徒的時候,師父就是這么教的,不能把蝦的眼睛剪掉?!?/p>

      在所有鄰居中,光頭爺爺最懂吃,也是最喜歡吃的,他連吃了三只,說:“這個油爆蝦,很甜,但甜得不膩;咸味也足,卻咸得不沖口。外殼通紅油亮,蝦肉卻嫩又充滿彈性,燒得真是好!”

      陸師傅說:“大剛確實是用了心思,蝦的大小,十分均勻,蔥姜蒜料酒,還有醬油,一概不用,只是放鹽放糖,香氣卻爆出來了?!?/p>

      外婆覺得很奇怪,說:“燒蝦不放料酒和蔥姜嗎?這個我倒第一次聽說?!?/p>

      陸師傅說:“確實如此,因為蝦本身質(zhì)量好,是太湖里野生的蝦,肉質(zhì)香甜,如果加了那些東西,蝦的天然味道就蓋掉了!”

      陸師傅還介紹說,這個油爆蝦,是下了兩次油鍋的,只有過了兩次油,才會這么紅亮。

      油爆蝦的咸中透出的甜味,很對來喜的胃口。媽媽活著的時候,做菜就是喜歡多放糖,她連炒雞毛菜都要放兩勺白砂糖。媽媽說,我們蘇南地區(qū)的人,口味就是偏甜,就是喜歡吃甜一點的東西,這種味道,是我們最感到親切的。

      來喜把油爆蝦含在嘴里,就像含著一顆糖,就像含著媽媽塞進他嘴里的一顆糖。

      大剛炒的香干水芹,來喜很愛吃,水芹的莖是空心的,里面吸飽了湯汁,夾一筷吃進嘴里,味道很是鮮美。而這種鮮美,也是甜津津的。

      每道菜,大剛炒好,都是由大剛媽媽去端出來。她一邊擔任著服務(wù)員的工作,一邊還跟大家聊天,有時候,坐下來吃兩口。

      但是她一滴酒也不喝,因為上次在知味軒,她喝得大醉的樣子,大家都記憶猶新,所以也沒有人勸她吃酒,她也很自覺,只是給自己泡了一杯碧螺春茶,以茶代酒。

      端上來一盤蟹粉蹄筋,她說,蟹粉是她今天一點點剝出來的,很新鮮,蹄筋發(fā)得不太好,那是她的過錯,不是大剛燒得不好。

      陸師傅先嘗了一口,說:“蹄筋發(fā)得不錯的!這道菜大剛做得也很到位,能做到蟹粉裹在蹄筋上,兩者結(jié)合得很緊,不是你歸你我歸我,這個不容易!”

      大剛媽媽很高興,她紅光滿面,就像是吃了酒一樣。她端起茶杯敬大家,說:“今天請大家光臨,也是因為我們家老周光榮退休了,從此以后,他也不用去縣城上班了。一家人總算團聚了!來來來,謝謝大家!”

      來喜注意看大剛爸爸,他臉上的表情還是那樣,笑瞇瞇的,一點都不興奮,話也不多,也不主動叫客人吃菜。他倒是只管自己喝酒,他喝的是白酒,外公和光頭爺爺他們喝的是黃酒。大剛爸爸說他不喜歡喝黃酒,他就喜歡喝高度的酒,“高度香!”他說。

      看到大剛媽媽殷勤快樂的樣子,來喜忽然覺得她有點可憐。因為昨天晚上,來喜聽到外公外婆悄悄地交談,說大剛爸爸是因為犯了錯誤被開除了公職,他之前在縣城當人武部長,很少回家,上次在知味軒吃醉酒,大剛媽媽自己親口說了,她的男人,在縣城里有了別的女人。但她現(xiàn)在卻對大家說,大剛爸爸是退休了。

      不曉得她是不是知道實情,她是真的認為大剛爸爸是退休了呢,還是愛面子,故意這樣說?反正來喜看得出來,她的開心,好像是真的。那么,她為什么開心呢?因為男人回來了,終于回來了,不再跟別的女人在一起了。對她來說,寧可男人犯了錯,被開除,不當領(lǐng)導了,沒有工作了,也比他在外面有別的女人好。

      來喜覺得她的笑,其實是有點苦澀的。

      來喜的手上,還戴著大剛媽媽給他織的手套,因為十根指頭都在外面,所以絲毫不影響拿筷子。

      外婆也端起茶杯敬大剛媽媽,一來祝賀周部長光榮退休,二來呢,感謝她為來喜織了這么好的手套,外婆說:“你織得真是太好了,比機器織的還要細密勻凈,真是一雙巧手?。 ?/p>

      外公對來喜說:“吃飯的時候就不要戴著了,弄臟了不可惜嗎?”

      大剛媽媽站到來喜身后,摟住他的肩膀說:“不要脫不要脫,臟了我?guī)退矗 ?/p>

      外婆說:“你對來喜這么好,是來喜的福氣!”

      大剛媽媽說:“我就特別喜歡來喜,我想認他做干兒子呢!”

      大剛爸爸說:“人家為什么要認你當干媽?他自己沒有媽???”

      光頭爺爺說:“周部長你真是陌生了,不知道啊?”

      外婆憂傷地說:“他媽媽沒福氣,去年生病走了。”

      大剛爸爸說:“對不起,我是真不知道,抱歉抱歉!”

      來喜覺得突然涌上來的悲傷,怎么忍也忍不住,他壓制著自己,不讓自己哭出來,但是,越是忍,就越是忍不住。他大哭起來,哭得響亮而放肆,讓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

      “來喜,不要哭!”外婆說。

      外公也制止他說:“不要哭!哭什么哭?”

      大剛媽媽在背后把來喜抱住,輕輕撫摸他說:“來喜乖孩子,不要哭,不要傷心,干媽媽疼你!”

      來喜卻哭得更起勁了,眼淚流了滿面。

      他一邊哭,一邊轉(zhuǎn)過頭去,對著廚房那里看。

      大剛出來,聽到來喜哭,過來看著他,來喜一邊哭,一邊也看大剛。他哭得更加傷心了,哭得好像氣都換不過來了,他這么傷心地哭,一大半是為了大剛,媽媽沒有了,大剛也不要他了,他沒有辦法把媽媽找回來,也沒有辦法把從前的大剛找回來,他的悲傷是雙重的,是旁人不能理解的。

      那么,大剛能理解嗎?

      大剛看著來喜,看著他的淚眼,說了一句:“男子漢!”

      來喜就不哭了。

      大剛從桌上抽了兩張紙巾,遞給來喜。來喜很快地接過來,擦自己的眼睛,擦自己的臉。

      來喜對大剛媽媽說:“我不要當你的干兒子?!?/p>

      大剛媽媽說:“為什么?我不好嗎?”

      來喜抬頭看了看大剛,說:“因為大剛不讓我叫他哥哥,要我叫他叔叔?!?/p>

      大家都笑了起來。

      大剛對來喜說:“你沒有保守秘密!”

      陸師傅說:“好了,大剛,你坐下來吃,我去燒兩個菜?!?/p>

      光頭爺爺說:“陸師傅,你還是算了,你這樣的大師傅,怎么能辛苦你,我們倒坐在這里吃現(xiàn)成的!”

      陸師傅說:“我們當廚師的,就是這個命,就是燒菜給大家吃的,再大的大師傅,也是這樣子。你們就安心吃吧!”

      大剛說:“師父,那你就燒一個吧,等會兒還是我去燒。”

      大剛坐下來,大家都讓他快點兒吃菜,說他辛苦了,一直在廚房里忙,大家卻在這里樂享其成,真不好意思。

      大剛說:“作為廚師,只要大家吃得開心,自己也就開心,這是對廚師最好的褒獎。”

      來喜的目光,幾乎一分鐘都不離開大剛,他一直看著大剛。當大剛也看他的時候,他就發(fā)現(xiàn),他的目光和前幾天不一樣了,他眼睛里的冷漠沒有了。來喜感到開心,壓在他心里的一塊沉沉的大石頭,終于搬走了!

      大剛一定是讀懂了來喜的眼淚,只有他知道來喜為什么哭得如此傷心。

      后來,陸師傅燒了一只什么菜,是什么時候端上來的,自己吃了沒有,來喜都不記得了,他完全沉浸在一種隱秘的快樂中,比一件寶貝的失而復得,還要讓他欣喜。

      院子里的臘梅花開了,它的香氣,似有若無的,它總是在你無意之間就聞到了它清雅的香,而當你特地想要認真地聞到它時,它卻又好像沒有了。

      大剛媽媽拿了剪刀,剪下一枝臘梅,說要把它插在空酒瓶里,“這樣屋子里都香了,放在床頭柜上,夜里做夢都是香的!”她說。

      她問來喜,要不要也剪一枝拿回家,她說:“我給你一個空酒瓶。”

      來喜說:“我不要,樹會痛的!”

      大剛媽媽說:“喔喲,我們來喜心善的。但是樹怎么會痛呢?樹又不是人!”

      來喜卻覺得樹是和人一樣,也會感到痛的。來喜媽媽活著的時候,經(jīng)常帶他看樹啊花啊草啊,教他認識它們,記住它們的名字。媽媽說,樹啊草啊花啊,它們也是有喜怒哀樂的呢!媽媽在一棵合歡樹下對來喜說:“來喜你看,合歡樹的葉子,現(xiàn)在都張開著,很舒展,是不是?”但是媽媽搖一搖樹干,合歡樹的葉子就紛紛合了起來。“我搖它,它不舒服了,不高興了,葉子合起來了!”媽媽說。

      媽媽還說,開在外面的花,有陽光,有雨露,有風相伴,它們才會快樂,才會有最美的顏色,才會有最好聞的香氣。媽媽說,她以前,有時候也會把花兒摘下來,拿回家,養(yǎng)在花瓶里,但是發(fā)現(xiàn),它們就開不好了,長不好了,蔫蔫的,顏色不鮮艷了,香氣也淡了,不好聞了,變成一種怪怪的味道了,所以后來媽媽就不再摘花回家了。

      是啊,長在院子里的臘梅,根扎入深深的泥土,它就會有特別好聞的花香,沁人心脾,讓人陶醉。

      在臘梅花開的日子里,大剛把用完的香水瓶給了來喜。他從袋子里把它掏出來,遞給來喜。陽光照在這個香水瓶身上,讓它發(fā)出了七彩的光。來喜覺得快樂極了,不光因為這瓶子是如此地漂亮,更因為大剛眼睛里那可怕的冷漠沒有了。他和來喜,又恢復了之前的友誼,他們在一起說話,來喜已經(jīng)完全感覺不到他們之間有任何的陌生感,大剛的身影,也不再像是在電視機里那么遙遠了。

      來喜拿著香水瓶,他聞到了淡淡的草藥的味道。而臘梅花的香,就聞不到了,被香水味蓋住了。

      要說來喜更喜歡香水的味道,這也不是事實。來喜還是非常喜歡臘梅花的清香的,但是,比較起來,香水瓶里殘存的草藥味,更能讓他快樂,讓他心靈充實,讓他有一種安全幸福的感覺。

      晚上他把香水瓶子放在枕頭底下,枕頭也被染上了這種草藥的香氣。整個屋子,都是這種香水的味道了。他被這個味道包圍,這個香氣,就像一個寬厚的懷抱,把他緊緊地擁在懷里。

      媽媽曾經(jīng)說,世界上最好的香味,就是花兒的香?,F(xiàn)在來喜要說,世上除了花香,還有一種香味也是很美很美的,那就是帶著淡淡草藥味的香水的氣味。

      如果媽媽還活著,她一定會同意來喜說的話,她會把來喜的香水瓶拿過去,放到鼻子底下聞一聞,說:“里面一滴香水都沒有了,香味還是這么濃??!”

      白天,來喜就把香水瓶放在衣袋里。他的整個人,都有了草藥味的香,仿佛他身上是灑了這種香水。他揣著這個瓶子,來到穿心弄大剛奶奶的小木樓,他發(fā)現(xiàn)木頭的香和他兜里香水的香,此起彼伏,彼此糾纏,有時候鼻子里聞到的是香水的香氣,而有時候,木花的香撲鼻而來。

      大剛已經(jīng)打好了一頂大衣櫥,它穩(wěn)穩(wěn)當當?shù)乜繅Χ?,顯然是一個龐然大物!來喜用手摸了它,發(fā)現(xiàn)它的表面竟像皮膚一樣細膩光滑。大剛說:“我不知道打磨掉多少砂紙,本來還要上漆,但我決定就這樣了,不上漆了,自然的木紋很好看是不是?”

      來喜點點頭,他也覺得木紋真好看,有的像水波,有的像眼睛,有的像沙丘,有的像梯田,有的像煙云一樣。

      大剛告訴來喜,他一共要打制十八件家具,這是第一件,也是最大的一件,“下來就要容易許多!”大剛說。

      來喜想,十八件家具,需要多少時間才能完成呢?大剛要上班,他只能利用休息時間干木工活兒,一年的時間能全部打好嗎?

      “打好了你就要結(jié)婚了,是嗎?”來喜問。

      大剛的臉上,露出了很幸福的笑容,他說:“應該是吧!”

      大剛說:“來喜,到時候,你做我的伴郎怎么樣?”

      來喜說:“什么是伴郎呢?”

      大剛說:“就是陪伴在新郎邊上的男人。”

      來喜說:“那我結(jié)婚的時候,就你給我做伴郎?!?/p>

      大剛說:“等你結(jié)婚的那一天,我肯定小孩都很大了,不能做你伴郎了,做伴郎必須是還沒結(jié)婚的男人?!?/p>

      來喜說:“伴郎也要戴大紅花嗎?”

      大剛說:“如果你喜歡戴,就戴!”

      來喜說:“到時候大家吃你的喜酒,你會做菜給大家吃嗎?”

      大剛笑了,說:“傻瓜,我是新郎,我怎么可能在廚房里做菜呢?”

      來喜說:“那是你的師父幫你做嗎?”

      大剛說:“他也不做。他是師父,是和爸爸媽媽一樣級別的人,到那天,就是負責吃。來喜,到那天,你也負責吃,但是,我去給客人敬酒敬煙的時候,你要跟著我,幫我拿著酒,拿著煙,所以才叫伴郎呀!”

      大剛一邊做著木工活兒,一邊和來喜聊天。趙美美進來的時候,她說:“哎呀大剛,你今天灑了多少香水,味道這么重?”

      大剛說:“我沒灑?!?/p>

      趙美美說:“不可能!”

      大剛說:“哦,是香水瓶,是來喜的香水瓶。”

      趙美美說:“你把香水瓶給他了嗎?”

      來喜把香水瓶從衣袋里摸出來,拿給趙美美看。她對來喜說:“原來是你身上一股香水味,人家以為你灑了香水呢!”

      來喜說:“我長大了也要買香水?!?/p>

      趙美美說:“你買香水送給女朋友可以,但你不要自己用。”

      來喜說:“那大剛叔叔不是用香水的嗎?”

      趙美美說:“男人最好不要用香水,娘娘腔的!對不對,大剛?”

      她調(diào)皮地看著大剛,大剛說:“你討厭我是不?”

      趙美美說:“是。”

      大剛說:“那你離我遠點!”

      趙美美說:“你以為我不會嗎?”

      她一屁股坐了下來,背靠著全新的大衣櫥,隨手抓過一把刨木花,一下一下扯著玩。

      來喜主動坐到離他們比較遠的地方,他再也不會故意插在他們中間。他也把身體靠在板壁上,手里拿著香水瓶,左看右看,還把它舉起來,對著窗戶,向著光看。

      他看到香水瓶后面的光,是七彩的,通過瓶子看到的窗格子,是歪斜的、扭曲的。他移動香水瓶,把它對準了大剛,大剛仿佛變成了一股水,在玻璃瓶子后面流動。他一前一后推著刨子,他的影子,真的就像是流動的水。來喜又把瓶子移到了趙美美坐的位置,玻璃將她涂了口紅的嘴唇,夸張得就像一盞燈。而她又長又黑的頭發(fā),在玻璃瓶子后面,就像樹的黑影。

      “你在搗什么鬼?”趙美美對來喜說,“你這么喜歡香水瓶子?。磕俏蚁麓我菜湍阋粋€好廠!”

      來喜沒想到趙美美會這么說,他高興起來,他想,女人用的香水瓶子,跟男人的香水瓶,一定是很不一樣吧?

      “真的嗎?”來喜說。

      趙美美說:“當然是真的,香水瓶又不是什么好東西,用完了就扔了,我有好幾個呢,我回家看看,有空的沒扔的,就給你。”

      來喜很開心,他甚至有了從今開始要收集香水瓶的想法,有了一個,接著就要有第二個了,下來就是第三個第四個,最后,就有很多各式各樣的香水瓶,他要把它們整齊地擺放在他的房間里,它們不僅好看,而且一只只都會散發(fā)出香氣,各種各樣的香氣,他的房間,不是要變成一個花園了嗎?

      趙美美說:“但是,如果家里有,我洗干凈了給你,否則你身上一股女人香水,怎么行呢?”

      來喜覺得把殘留的香水洗掉,實在有點可惜。但是,趙美美又說得很對,一個男孩子,身上一股女人香水味,如果是在學校里,就要被同學笑死了。

      “不過,”趙美美說:“你要幫我做件事!”

      遙遠的畫面

      來喜實在猜不出趙美美要他做什么事,“嗯?”他把舉著的香水瓶放下來,大惑不解地看著她。

      趙美美說:“等我當新娘的那一天,你要在酒杯里倒上礦泉水,跟在我后面,趁別人不注意,把我手里的酒杯換走,否則我要喝醉的。”

      大剛說:“你想得倒周到?!?/p>

      趙美美說:“當然啦,要不早做準備,肯定喝得稀里嘩啦,還不喝死??!”

      大剛說:“但是來喜真的能幫你嗎?”

      趙美美說:“肯定能,他很機靈的嘛,另外他是小孩子,別人不太會注意他?!?/p>

      來喜說:“要是被別人發(fā)現(xiàn)了怎么辦?”

      趙美美說:“你不要被別人發(fā)現(xiàn)嘛!”

      來喜說:“萬一呢?”

      趙美美說:“那也沒關(guān)系,人家不會罰你酒的,因為你是小孩,又不能喝酒?!?/p>

      來喜覺得這件事很有意思,便說:“好的!”

      趙美美伸出小手指,跟來喜拉鉤。來喜又一次接觸到了她的手,那么柔軟,好像是沒有骨頭的。

      “來喜!”趙美美說,“你還要幫我做一件事?!?/p>

      來喜說:“不是剛才說了一件了嗎?”

      趙美美說:“我給你兩個香水瓶好了!”

      她要給他兩個香水瓶。加上已有的一個,就是三個香水瓶!來喜一下子有了富足的感覺,

      趙美美說:“以后大剛要是欺負我,你要幫我!”

      這個來喜好像做不到,她如果和大剛發(fā)生了矛盾,他不可能幫她的。再說了,他怎么幫她?幫她打大剛嗎?他是大剛的對手嗎?可能十個來喜,都打不過大剛啊!再說了,來喜為什么要幫她?要幫也只會幫大剛,是的,他肯定會站在大剛一邊,他不可能為了一只香水瓶,就站到大剛的對立面。來喜寧可什么都不要,也不會和大剛作對。

      來喜說:“那我不要你的香水瓶了。”

      趙美美說:“什么?你不肯幫我?”

      大剛在一邊笑得合不攏嘴,他說:“誰也不會欺負你,所以你也不需要誰幫你。”

      趙美美說:“這個可難說!”

      大剛說:“那要是你欺負我怎么辦?”

      趙美美說:“我敢欺負你嗎?你還不一拳把我捶死!”

      大剛說:“我不會打女人的?!?/p>

      來喜知道,媽媽活著的時候,爸爸是打過她的,他踢了她兩腳,她一定很痛,她沒有大叫,只是用手捂著被踢到的地方,半天都不放下來。她也沒有大聲哭,只是淌了一些眼淚,然后對來喜說:“不要讓別人知道,好嗎?見到外公外婆,也不要說?。 ?/p>

      所以來喜不會把這事說給大剛和趙美美聽,他只是想到了媽媽被踢的樣子,當時,他對爸爸是多么地恨,他沒有勇氣上去踢爸爸兩腳,他只是用眼睛瞪著他,腦子里假想自己有一把槍,他要拔出槍來,對準爸爸的腳,那只踢人的腳,砰砰開上兩槍。

      “大剛,”趙美美說,“你要帶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玩,好不好?”

      大剛說:“我不喜歡旅游的?!?/p>

      趙美美說:“不喜歡也要去啊,我想去!”

      大剛說:“去哪里?”

      趙美美說:“我想去西藏?!?/p>

      來喜插嘴說:“是喜馬拉雅山珠穆朗瑪峰嗎?”

      趙美美沒理他,只是對大剛說:“去不去嘛?”

      大剛說:“你身體吃得消嗎?”

      趙美美說:“有什么吃不消的?我很健美的!”

      她握緊拳頭,做了個很有力量的動作,來喜就想到了她的手,似乎是沒有骨頭的,她的拳頭,應該也像棉花一樣軟吧?

      大剛說:“你不怕高原反應???”

      來喜說:“什么是高原反應?”

      大剛說:“青藏高原空氣十分稀薄,含氧量低,人到了那里,就會心跳加快,頭痛,吃不下東西,睡不著,嚴重的就要進醫(yī)院吸氧,更嚴重的還有生命危險呢!”

      趙美美說:“你又沒去過,你怎么知道?”

      大剛說:“這就是知識呀,知識可以是直接經(jīng)驗,更多的是間接經(jīng)驗,可以從書本上、電視上獲得。我們都沒有去過南極吧,但是我們都知道南極有企鵝;我們也沒去過北極,但我們知道有北極光;我們也沒見過秦始皇,但我們知道中國是曾經(jīng)有過一個皇帝秦始皇的?!?/p>

      來喜很欽佩地看著大剛,覺得他真了不起,說的話句句都是有道理的。

      趙美美說:“那我們就去看大海,到海南島去!”

      大剛說:“這個可以,我也喜歡大海,但沒見過真正的大海?!?/p>

      趙美美高興地說:“太好了!太好了!我們?nèi)タ创蠛?,大海一望無垠,海水湛藍湛藍的,翻卷著白色的浪花,還有海鷗在飛翔?!?/p>

      來喜的眼前,仿佛果真出現(xiàn)了一片蔚藍的大海,在金黃的沙灘上,大剛和趙美美兩個,赤著腳,手牽著手,和浪花一起嬉戲。海風把趙美美的長發(fā),吹得像旗幟一樣飄動,大剛光著上身,露出了結(jié)實飽滿的肌肉。這個畫面好美,美到來喜心里發(fā)酸。他能跟他們?nèi)ズ_厗??當然不能!他既不是他們的孩子,也不是他們的弟弟,他只是大剛的鄰居小男孩,只是喜歡跟屁蟲一樣整天跟著他。他們要去看大海,那是他們的新婚之旅,誰都不能跟著,即使是大剛的爸爸媽媽、趙美美的爸爸媽媽,也不會跟著,他來喜又怎么能跟了去呢?那不是天大的笑話嗎!

      來喜的心里有點失落,他所想象的無比美好的畫面,根本不屬于他,離他是那么遠,遠到就像電視上看到的,遠到大剛和趙美美的身影,就像螞蟻那么點大。

      后來,來喜想,等自己長大了,有了女朋友,也是像趙美美這樣有著一頭烏黑長發(fā)的,手柔軟得就像沒有骨頭似的,不,比她還要漂亮,這是肯定的!等他們結(jié)婚的那一天,來喜也要帶著新娘去看大海,他要牽著新娘的手,赤足走在沙灘上,走在海水里。一個巨大的海浪打過來,新娘嚇得尖叫起來,來喜就拉著她回頭奔跑,他們跑,海浪追,他們跑得很快,海浪只是打濕了他們的屁股。他們逃到沙灘上,海水又退下去了,于是他們再一次手拉手向海里走去……

      來喜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他手里的香水瓶子,不知不覺地又舉起來了。窗子外的藍天,透過玻璃瓶,仿佛就是大海,它起伏著、涌動著,發(fā)出嘩嘩的潮音。

      “一個破香水瓶子,就這么好看?。俊壁w美美的話,打斷了來喜的白日夢。

      來喜突然臉紅了,覺得臉頰好燙,仿佛他腦海里的畫面,是被趙美美看到了。他趕緊放下手臂,把香水瓶子裝進了口袋。

      他避開他們的目光,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他的手上,戴著大剛媽媽送給他的手套,他看著手心里那顆織出來的五角星,此刻就像一枚金色的海星。

      大事故

      春節(jié)期間,來喜每天一大早就被噼噼啪啪的爆竹聲吵醒。

      盡管睡不著,他也不愿意起床。因為這幾天,大剛不休息,大家都在休息,他卻忙著上班。節(jié)日期間,知味軒的生意特別好,廚師服務(wù)員都比平時還要忙。“起來干什么呢?”來喜問自己。

      好像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好玩的人,那就是大剛。只要是和大剛在一起,來喜就覺得快樂,覺得生活有意思。

      爆竹聲吵得他心里很煩,他撕了一點紙巾,將耳朵塞起來,塞得很緊,但是,爆竹的聲音,卻沒有減輕。來喜聽說,明年開始,笠澤鎮(zhèn)上也要禁放煙花爆竹了,他很贊成,他不像別的孩子那樣,喜歡放煙花,喜歡拿了很多小鞭炮,沒事就點一個,扔向空中,聽到啪地一響,就傻傻地樂,他不喜歡這些,他討厭很吵鬧的聲音。

      但是今年為什么不禁呢?外婆昨天就說了。每年都有煙花爆竹引發(fā)的火災,還有人被炸傷了手和臉,那為什么還要這么起勁地放呢?

      來喜用被子把頭蒙起來,噼噼啪啪的聲音就輕了許多。

      被窩兒里也有香水的味道,淡雅的、草藥香的。來喜聽大剛說,老外不論男女,都喜歡灑香水,那是愛自己,讓自己經(jīng)常是在美好的香氣里,那也是對別人的尊重,不讓別人聞到自己臭烘烘的。但是趙美美卻說,老外噴香水,是為了掩蓋身上的怪味,她說,很多老外都有狐臭。

      不管怎么樣,來喜長大后,他是一定要灑香水的,不是每天都灑,而是出去見朋友了,或者是到單位上班了,就灑上一點,也要這種散發(fā)著淡淡草藥味的男士香水,自己的心情就會很好,別人聞到了,也會覺得來喜是個干凈而美好的男人。如果有人說他娘娘腔,他就會這樣反駁:如果香水都是女人用的,那為什么還有“男士香水”這樣的產(chǎn)品呢?

      來喜覺得許多男人都應該灑一點香水,比如他的外公。每次外公靠近他的時候,他都會聞到一股不好的味道,不知道是他身上發(fā)出來的,還是嘴里的氣味,總之很難聞。還有大剛的師父陸德夫,上次來大剛家吃飯,他走過來喜身邊的時候,來喜聞到了他身上一股很濃的煙味,那是很臭的味道!

      如果外公,還有陸師傅,他們也在身上噴一點香水,那么,他們就會可愛很多,就不會讓人聞到他們討厭的氣味了。

      不過有些人,好像是不需要香水的,比如來喜的媽媽,還有大剛的媽媽,她們的身上,有一種天然的香,是她們身體散發(fā)出來的香味,那是比香水更加好聞的香,那么溫暖而美好。

      媽媽和來喜一起在公園里散步的時候,她教來喜認識各種各樣的花花草草,有時候他們兩個人蹲在灌木叢前,媽媽讓來喜聞小花的香,來喜卻聞到了媽媽身體上的味道,他覺得,那是比野薔薇花還要好聞的香氣。

      而大剛媽媽,曾經(jīng)抱著來喜哭。那天在大剛家吃飯,她在來喜的背后把他摟住。來喜覺得她的懷抱,是跟媽媽一樣溫暖的,她也有著特別好聞的體香。她織了一副絨線手套給他,剛戴上的那幾天,來喜經(jīng)常能隱約聞到手套發(fā)出來的香,那是大剛媽媽的香味。

      被窩兒里是黑暗的,它把爆竹的聲音推遠了,好像推到了昨天,推到了去年,甚至更遠的從前。黑暗中飄蕩的是香,是空瓶之香,是回憶之香,是想象之香。香仿佛一艘小船,載著來喜在黑暗之海上航行,自由自在地航行,是可以去到任何地方的,可以駛回過去,也可以駛向未來。

      來喜的未來在哪里?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那是一個光亮的所在,太陽把所有的物體照亮,就是樹林的地上,也跳躍著陽光的金斑;陽光在水面上閃爍,點點金光仿佛萬千條魚兒在游。來喜會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像大剛一樣嗎?他的理想真的是當一名廚師嗎?

      就在來喜蒙在被窩兒里再次入睡的時候,大剛出事了!

      知味軒廚房里的一只煤氣罐,突然爆炸,火從灶臺上躥起來,一直躥到屋頂上?;鹕喾?,就像一條魔鬼的舌頭,舔了大剛的臉和脖子,還把他露在帽子外面的頭發(fā)都燒沒了。

      大剛的眉毛、睫毛,都被火燒掉了。他的半邊臉、下巴、一只耳朵,還有脖子,被嚴重燒傷。

      來喜在醫(yī)院看到他的時候,他只露出兩只眼睛。

      大剛的眼睛里,有一點點憂傷。但是,來喜看出來了,他的目光還是那么明亮,很堅定地看著來喜。

      大剛不能說話,他只能用眼睛看著來喜。這雙眼睛,是來喜熟悉的,這雙眼睛里的堅定,一直都是讓來喜喜歡和崇拜的。當然,曾經(jīng),也是這雙眼睛,它流露出來的冷漠,讓來喜感到心寒。這雙眼睛,此刻,在雪白的紗布的襯托下,顯得更黑、更亮了。

      大剛的眼睛一動都不動,因此來喜懷疑,他是不是沒看到他?!拔沂莵硐?!”他想對大剛說。但是話還沒說出來,來喜就覺得喉嚨一陣發(fā)緊,眼里就涌上了淚水。

      模糊的淚光中,來喜看到大剛的眼睛眨了眨。是的,一連眨了兩下,這是大剛在跟來喜說話吧,他是要對來喜說:“不要哭!可不能哭?。 ?/p>

      來喜忍住淚水,叫了一聲:“大剛叔叔!”

      大剛又眨了兩下眼睛。

      來喜走近病床,他把大剛插著針頭的手,輕輕地抓住了。

      他這是第二次抓住大剛的手。第一次是大剛在他奶奶的小木樓里,牽著他的手往樓梯上走。這只手,捏緊拳頭之后,是能把沉重的沙袋打得晃蕩起來的,是能把綁在樹干上的報紙打爛的,它堅硬如大錘子,上面蓋著指甲一樣的老繭。它和趙美美棉花似的手正好相反,它的骨頭是鋼鐵般硬的。

      現(xiàn)在這只手放松著,看上去竟然有點蒼白。手背上插著針頭,連著針頭的管子里,藥水一滴一滴落下來,在來喜看來,它就是淚。大剛媽媽被護士趕到病房外面去了,護士抱怨說:“一直哭一直哭,有什么好哭的!“病房里安靜極了,來喜仿佛能聽到藥水滴下來的聲音,一下,一下,和自己的心跳一樣快慢。

      病床邊有一把椅子,來喜沒有坐。他一直站在大剛身邊,看著他身上雪白的被子,看著他臉上雪白的紗布,看著他睜開的眼睛,看著一滴一滴落下來的藥水。

      很久很久,他都這樣站著。

      大剛又眨了幾次眼睛,他想說什么?是要來喜坐呢,還是讓他走?

      來喜沒有坐,也不走,他就這樣站著。

      大剛后來把眼睛閉上了,他不想跟來喜說話了,他也一定是累了,他要睡了。

      來喜還是站著,他看到了,大剛的睫毛沒了,他閉上的眼睛因此看上去有點怪異。

      來喜小時候,媽媽曾經(jīng)用剪刀把他的睫毛剪掉,媽媽說,睫毛剪掉之后再長出來,就會比原來更長、更密、更好看。

      來喜看著大剛閉著的眼睛,心想,等睫毛再長出來,一定更長更密更好看!

      大剛真的是睡著了,他發(fā)出了輕微的鼾聲。

      來喜調(diào)整了自己的呼吸,他要盡量輕地呼吸,以免打擾到大剛。

      大剛爸爸走進來的腳步聲,咔嗒咔嗒很響,他穿著一雙大頭皮鞋,每一腳踩到地上,都好像是故意要發(fā)出很響的聲音。來喜把食指擋在嘴上,對他發(fā)出“噓”的聲音,但是,大剛爸爸的腳步聲,卻還是那么響。似乎他是一頭大象,他就是這么走路的,想要輕下來也不可能,除非他不走路。

      大剛的眼睛又睜開了,來喜看到,他的眼睛是紅紅的,布滿了血絲。

      護士進來說:“你們只能有一個陪客在這里,病房里不能太多人!”

      大剛爸爸帶來一只很大的玻璃瓶,瓶里滿滿的都是茶葉。他在椅子上一屁股坐下來,擰開蓋子喝了兩口。來喜想,這么多茶葉,一定很苦。

      “來喜,你回家吧!”大剛爸爸揮揮手說。

      護士也說:“小朋友走吧,快走,這里不能有太多人!”

      來喜看了看大剛,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什么呢?來喜抬起頭來看,天花板上只有一盞吸頂燈,其他什么都沒有。

      來喜依依不舍地向病房外走,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回過頭來又看了一眼。他看到,大剛的眼角,有一滴淚正淌下來,就像一只透明的小昆蟲在爬動。

      真?zhèn)?/p>

      來喜走到醫(yī)院大門口的時候,還在回頭看,好像他的目光是可以穿透墻壁,看到病房里的大剛的。結(jié)果,他和剛從小賣部里走出來的大剛媽媽撞了一下,她手上拎著的一袋橘子,落到了地上。

      橘子滾了一地。

      他們彎下腰來撿橘子,有一只橘子滾得好遠,好像它是在逃跑一樣。來喜機靈地追過去,把它逮到了。

      把所有的橘子撿回袋子里,大剛媽媽已經(jīng)淚流滿面了。

      “來喜,大剛完了,他燒傷得太厲害了,破相了!”她有點泣不成聲。

      來喜說:“醫(yī)生一定會治好他的!”

      大剛媽媽說:“治好了也破相了,半邊臉,全是疤。”

      以后,大剛的半邊臉,布滿了疤痕,那會很難看嗎?很可怕嗎?

      來喜從未見到過臉上有很多疤的人,他只記得,媽媽的肚子上,是有一道毛毛蟲一樣的疤的。媽媽對來喜說:“它像不像一個拉鏈?唰,把它拉開,來喜就是從里面鉆出來的?!眮硐舱f:“這個拉鏈拉上了,就不能再打開了嗎?”媽媽說:“當然不能再打開了,它不是真的拉鏈,它是一個傷口,來喜要出來,醫(yī)生就在媽媽肚子上劃了一刀,來喜就走出來啦!”來喜摸著這道疤,說:“傷口是縫上去的嗎?”媽媽說:“對啊,就像縫衣服一樣,一針一針把傷口縫上,這個門就永遠關(guān)起來了!”來喜說:“痛嗎?”媽媽說:“當然痛??!”來喜說:“這個疤會自己長沒嗎?”媽媽說:“不會,要長沒早就沒了,它就這樣了,永遠在媽媽的肚子上?!?/p>

      來喜覺得,媽媽肚子上的一道疤,是有點可怕的。要是大剛的臉上,有一半都是疤,那就更可怕了!他會看上去像一個鬼嗎?

      大剛媽媽把一袋橘子交到來喜手里,來喜知道,她是傷心得什么都提不動了。他就幫她拎著,而她,則靠在醫(yī)院門口的一棵樹上。

      來喜知道,這袋桶子,她是要拿到病房里去給大剛吃的。來喜以前好像聽大剛說過,他最喜歡吃的水果就是橘子。大剛說,如果是一點都不酸的橘子,他也不要吃。

      大剛媽媽身子靠在樹干上哭,有一些人就過來看熱鬧,人越來越多,圍過來,還悄悄地議論,有人說:“她的家里人一定得了重病。”還有人猜測,這個哭泣的女人,是不是家里有人不幸去世了。

      被許多人圍觀,來喜很生氣,他拉起大剛媽媽的手,沖出人群,他很憤怒地把擋著路的幾個人撥開了。他拉著大剛媽媽,又進到了醫(yī)院里面。

      大剛媽媽好像路也走不動了,他們就在住院部樓下的長椅上坐了下來。

      來喜把橘子放在他和大剛媽媽之間,好像生怕它被人偷走似的。但是,大剛媽媽和橘子換了位置,她緊挨來喜坐著,拉起來喜的手,說:“大剛完了!”

      來喜說:“疤不會慢慢退掉嗎?”

      大剛媽媽說:“不會的,他破相了!”

      她撫摸了一下來喜的手,其實是撫摸了手套,是她給來喜織的手套,說:“來喜,我們家大剛很帥,他是個美男子,是不是?”

      來喜點點頭。

      大剛媽媽說:“可是,他變成丑八怪了!”

      來喜想說,大剛燒傷的只是半邊臉,但是,他能這樣說嗎?如果半邊臉全是疤,也確實不能再算美男子了。

      好像眼看著一件心愛的好東西,比如,那只大剛送給他的香水瓶,突然之間碎了,來喜感到胸口悶悶的。

      “來喜,你會嫌棄大剛嗎?以后還跟他玩嗎?”大剛媽媽的淚眼看著來喜。

      來喜很響地回答說:“不會的!”

      怎么會呢,來喜怎么可能就此不跟大剛玩了呢?他怎么可能嫌棄他呢?大剛是來喜最崇拜最喜歡的人,他燙傷了,就像來喜自己燙傷了一樣,來喜覺得是自己的心受了傷。發(fā)生了這樣的事,來喜太難過了。如果大剛的傷,是可以換到別人臉上的,那么來喜愿意和他換,只是不要那么痛。是的,來喜寧愿自己的半邊臉有很多疤,寧愿自己變成丑八怪,如果能讓大剛什么事都沒有,他還像能以前那么帥氣那么完美的話,來喜什么都愿意!

      來喜心里這么想,越想越難過,他哭了起來。

      大剛媽媽就把來喜摟緊了,她說:“來喜真是個好孩子!怪不得大剛說過,他說,他要以后生兒子,就要一個像來喜這樣的?!?/p>

      來喜就哭得更厲害了,原來是這樣,怪不得大剛一直不讓來喜叫他哥哥,原來他一直并不想要這樣一個弟弟,而是想要一個這樣的兒子,所以他讓來喜叫他叔叔。在他眼里,來喜就是一個孩子,一個可憐的小孩子,大剛一直是像父親一樣喜歡著他,照顧著他。

      大剛媽媽說:“那個照相館的趙美美,我以前不太喜歡她,覺得她是配不上我們大剛的。但是后來我想,只要她真心對大剛好,我也會答應他們的?!?/p>

      大剛媽媽是不是喜歡趙美美,來喜是最清楚的。以前,她曾經(jīng)讓來喜跟著大剛和趙美美,不要讓他們經(jīng)常兩個人在一起。來喜還一直擔心,以后,如果大剛要和趙美美結(jié)婚,大剛媽媽可能不同意。她沒有很明顯地反對他們談對象,是因為她有點怕大剛?,F(xiàn)在,來喜聽她這么說,心想,她是因為大剛燙傷了,不再像以前那么英俊了,所以就覺得趙美美配得上他了,是嗎?

      來喜的心里亂糟糟的,胸部就像是被很重的東西壓著。小孩子都是渴望奇跡的,來喜也不例外,他閉起眼睛,默默祈禱,希望大剛臉上的紗布掀掉之后,他的臉完好無損,一如往昔,甚至看上去比以前更加紅潤了。睫毛也長出來了,比原先更長更濃更密更黑,當然是更英俊了。

      就像一切都并沒有真實地發(fā)生。

      發(fā)生了的事,真的就能像根本沒發(fā)生一樣嗎?

      “來喜,”大剛媽媽說,“你去一趟照相館,告訴趙美美,讓她來醫(yī)院看一眼大剛,好嗎?我知道大剛一定希望她來,很希望!”

      來喜點點頭。

      大剛媽媽說:“去吧,來喜,辛苦你啦!”

      來喜走出醫(yī)院大門,看到市河邊的垂柳,枝條在風中招搖,好像已經(jīng)開始綻出新綠了。

      洋紅色大圍巾

      來喜走到照相館的時候,趙美美正在切照片。咔嚓一下,咔嚓一下,照片一張張從她的鍘刀口掉下來,她的動作流暢又熟練。她埋著頭切,她的長頭發(fā)垂下來,好像是一道簾子,要擋住別人的目光,不讓別人看到她在于什么。

      她并不知道來喜站在她面前,呆呆地看她切照片。

      她突然發(fā)現(xiàn)來喜的時候,說:“你嚇了我一跳!”

      來喜說:“大剛在醫(yī)院里。”

      趙美美不作聲,又埋下頭,咔嚓咔嚓切照片。

      她的長發(fā)輕輕晃動,幾次都讓來喜擔心,她會不會一不小心,把自己的頭發(fā)切下一截來呢?

      “美美姐姐,”來喜說,“大剛住醫(yī)院了!”

      趙美美說:“你叫我阿姨吧!”

      來喜說:“大剛叔叔燒傷了?!?/p>

      趙美美頭也不抬起來,說:“我知道的,這幾天,鎮(zhèn)上人人都在說知味軒火災的事?!?/p>

      來喜說:“那你為什么不去醫(yī)院看他呢?”

      趙美美抬起頭來,眼睛直直地看著來喜。來喜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很大,很憂郁。她說:“我怕我受不了?!?/p>

      來喜聽她這么說,覺得心里酸酸的。

      趙美美問來喜:“很嚴重嗎?他能說話嗎?”

      來喜說:“他臉上包了紗布,只露出兩只眼睛,其他什么也看不到?!?/p>

      趙美美哭了,聲音哽咽了,她不再切照片,不停地用手擦眼淚。

      她把垂在面前的頭發(fā)撩開,來喜看到,她的眼睛紅紅的,臉上有著淚痕。

      “來喜,謝謝你來告訴我!我過幾天,等他好點再去看他?!?/p>

      來喜說:“他很快就會好的!”

      趙美美很勉強地笑了笑,說:“謝謝你這么說?!?/p>

      來喜說:“要不要我?guī)湍闱姓掌???/p>

      趙美美說:“鍘刀很快的,你不會切,不小心的話,手指頭都要切掉呢!”

      她拿起照片,切了兩下,示范給來喜看。來喜發(fā)現(xiàn),鍘過的照片,邊緣并不是直線,而是花邊。原來這是特別的鍘刀,它是花邊鍘。

      趙美美拿過一張沒有影像的照相紙,把它切成一個長條形,四邊都是花邊,很是好看。她遞給來喜說:“這個給你,頂端戳一個洞,系一根好看的絲線,可以當書簽?!?/p>

      “來喜,你是剛從醫(yī)院里過來嗎?”趙美美說。

      來喜說:“嗯?!?/p>

      趙美美問:“他一句話也不能說嗎?”

      來喜說:“他哭了?!?/p>

      說了這句話,來喜有點后悔。要是大剛知道他告訴趙美美,說他哭了,他一定會很生氣。大剛的拳頭,還有他的胸肌,都是像鋼鐵一樣硬的,他的意志,也像鋼鐵一樣堅強,他怎么會哭呢?怎么能讓趙美美知道他哭呢?他會責怪來喜:“你不要瞎說啊,我哪里哭了?你看到什么了?是眼淚嗎?我告訴你,那不是眼淚,那是護士掛鹽水的時候,藥水滴在了我的臉上?!?/p>

      趙美美說:“來喜,等會兒,你還去醫(yī)院嗎?”

      來喜說:“明天去?!?/p>

      趙美美說:“你告訴他,我過幾天再去看他。但是,不要讓別人聽見啊!”

      來喜說:“你為什么不現(xiàn)在就去?”

      趙美美說:“我現(xiàn)在在上班?。 ?/p>

      來喜覺得她說的這個理由是不成立的,因為大剛已經(jīng)住院幾天了,難道她一直在上班嗎?她既然早已經(jīng)知道了大剛受傷的消息,為什么到現(xiàn)在還不去看他?

      來喜看著趙美美,他的眼光有點兇狠,趙美美躲開了他的眼光,她說:“主要是我怕,我怕看到他的樣子,我會受不了的!”

      來喜說:“大剛媽媽說,要你去看看他。”

      這下趙美美哭出了聲,她一邊哭,一邊扭身往樓上走去。來喜看著她的背影,在樓梯上一步步走,一級級上去,直到看不見她。

      照相館內(nèi)真是冷清啊,來喜在這里這么長時間,就沒見有一個人到這里來拍照。趙美美去了樓上,樓下只有來喜一個人,他呆呆地站著,看著桌子上的花邊鍘刀,以及鍘好了的零亂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剪著短發(fā)的阿姨,她很不自然地笑著,每一張上都是同樣尷尬的笑容??瓷先ニ⒉幌胄?,只是為了拍照,才特意堆起了笑。

      趙美美還沒有從樓上下來,來喜覺得該走了,他在這里站得太久,腳都站累了,他感到腳后跟有點重,還有點痛。

      來喜走到門外,趙美美追了出來,她手里拿著一條洋紅色大圍巾,來喜知道,這是她的圍巾,他認識這條圍巾。她把圍巾塞到來喜手上,說:“來喜,把這個給他。”

      說完,她又跑回照相館去了。

      來喜看著照相館櫥窗里趙美美的大照片,她的笑容是永恒的。不過,來喜仿佛看到,有一滴淚,從照片上趙美美的眼角,滑了下來。

      白色的世界

      趙美美來到病房里的時候,正巧醫(yī)生剛剛把大剛頭上的紗布拿掉。

      剛才,醫(yī)生來取下紗布的時候,來喜的心,怦怦怦亂跳。雖然,紗布后面的答案,并不會有太大的意外,但來喜還是感到緊張。這份緊張里,也許還有一點期待,這可以算是奢侈的幻想——來喜多么希望紗布拿掉之后,大家所看到的這張臉,依然是健康的、光滑的,上面什么都沒有!

      大剛媽媽拉著他的手,她的手冰涼冰涼的。來喜覺得好冷,但是,大剛媽媽的手告訴他,她比他更冷,她冷得渾身都在發(fā)抖。

      答案果然不出所料,沒有讓來喜萬分驚愕,也沒給他帶來驚喜。大剛的半邊臉上,燒傷的地方,是紅紅的肉。他的左耳,看上去好像變小了。

      看到趙美美進來,大剛拿起枕邊的圍巾,擋住了左邊臉。

      大剛媽媽驚慌地說:“不能碰臉的,傷口不能碰的!”

      大剛并沒有把圍巾拿開,他看著趙美美,沒有任何表示,也不說話,好像他們根本就是不認識。

      “大剛!”趙美美叫了他一聲。

      她走近他,他突然把圍巾從臉上拿開,遞給她說:“這是你的圍巾,還給你!”

      他口齒不清,語氣卻是堅定的。

      他好像是故意把自己燒傷的半邊臉,轉(zhuǎn)向趙美美,要讓她看個清楚。

      她沒有接過圍巾,只是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她是不想讓自己發(fā)出驚訝的叫聲嗎?

      他把圍巾扔給她,但她沒有接住。她根本就沒有接。

      來喜把圍巾撿起來,放到了病床上。

      大剛說:“還給她,讓她帶走!”

      大剛的態(tài)度,讓來喜吃驚。他對趙美美,竟是如此地冷漠,這種冷漠,比以前來喜從他那里得到的,顯得更冷,顯得更加無情。

      趙美美哭了,來喜知道她會哭,她還是捂著嘴,嗚嗚地哭,聲音被自己的手捂著,聽上去越發(fā)的悲切。

      洋紅色的圍巾,放在大剛的腳頭,它在雪白的被子上,紅得耀眼,把來喜的眼睛都刺痛了。

      大剛猛地一抬腳,他的腳,那么有力,把被子高高地頂起來。圍巾再一次落到了地上。

      這次來喜沒有撿,是趙美美自己把它撿起來了。她用圍巾捂住自己的臉,她把自己的哭聲和淚水,都捂了起來。

      大剛媽媽拉住趙美美的胳膊,說:“不要哭了,走,我們到外面去吧!”

      她硬把趙美美拽出了病房。

      來喜看到,大剛的臉上,好像浮現(xiàn)了一絲笑容。他是真的在笑嗎?還是因為臉被燒傷,分辨不出他是在哭還是笑?他不是哭,肯定不是哭,那么,他是笑了嗎?他為什么要笑?有什么好笑的呢?來喜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會不會瘋了?”來喜想。

      大剛真的是笑了,他還發(fā)出了笑聲。不過,這笑聲怪怪的,是冷笑,是裝出來的笑,是和正常的笑不一樣的。

      來喜怯怯地問:“大剛叔叔,還痛嗎?”

      大剛說:“心里痛!”

      來喜說:“大剛叔叔,你不要這樣,我怕。”

      大剛含糊不清地說:“不要怕,沒什么可怕的,你就是再怕,它也要來,越怕就越會發(fā)生?!?/p>

      來喜有點想哭,說:“但是,大剛叔叔,我不想你這樣?!?/p>

      大剛說:“你也走吧,你們都走吧,我困了,我要睡覺了!”

      說著,他就躺下身去,他閉上了眼睛。他不想看任何東西。

      來喜看著大剛,這個躺在病床上的人,他是這樣的陌生,來喜仿佛從來認識過他,只是今天才第一次見到。他的身體,嚴嚴實實地蓋在被子下面,被子是白色的,床單是白色的,枕頭是白色的,墻是白色的,世界是白色的,來喜的頭腦里,也是一片白色。只有大剛的頭,是這個白色世界里唯一的東西,亂蓬蓬的頭發(fā),隱約可見的臉,就這些了,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了。

      是的,來喜的心,也是白色的,就像一場大雪過后的世界,就像一張什么都沒寫沒畫的白紙??仗摰母杏X,讓來喜感到難過,不是傷心,也不是悲痛,什么情緒都沒有了,任何感情都沒有了,白色占據(jù)了一切,白色覆蓋了所有,來喜就在這一片無垠的白色里,感到茫然,迷失了方向。

      他是怎么走出病房的,是怎么走出醫(yī)院來到街上的,來喜后來一點都不記得了。當他看到街上古舊的房子,看到地上發(fā)亮的青石板,看到河邊悄然吐綠的楊柳,看到河碼頭上洗拖把的人,看到了生機勃勃的世界,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剛才從那里走出來的白色世界,就像一張沒有顯影的照片,那么虛幻,那么地不真實,恍若夢境。

      和聲

      最寒冷的日子過去了,來喜的手癢癢的,絨線手套再也戴不住了,身上的棉襖,也變得重了、悶了。

      放學的路上,來喜解開棉襖的紐扣,迎面而來的輕風,居然讓他有了一點舒暢的感覺。

      他的步子有點輕快,他幾乎是一蹦一跳地向穿心弄走去。

      這條狹窄得就像一道縫隙的小弄,來喜已經(jīng)多久沒來了呢?它仿佛不是屬于這個季節(jié)的,而是冬天最深處的一個所在,是通向昨天的,是一條狹窄的記憶。

      走到弄堂盡頭,來喜聽到小木樓上有嘭嘭嘭的聲音,像是有人敲擊著一面大鼓,這聲音如此有力,卻帶著毀壞的意味,傳遞出殘酷的信息。

      大剛肯定不是在打制家具。

      來喜記得,他打家具的聲音,是從容沉著的,有著優(yōu)美而穩(wěn)定的節(jié)奏,不緊不慢,忽徐忽疾,輕重有度,錯落有致,那是一種陶醉在勞動歡樂中的聲音,有著音樂的節(jié)律,像歌唱一般抒情。

      門關(guān)著。

      來喜敲門,嘴里喊著“大剛叔叔”,他敲了很久,嘭嘭嘭嘭的聲音才停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下樓的腳步聲。木樓梯上走下來的腳步,是慵懶無力的,與剛才激越的嘭嘭聲,形成了極大的反差。

      “大剛叔叔,你在樓上干什么?”來喜問。

      大剛笑了笑,他的笑容,讓來喜很不習慣。臉上的肌肉,是僵硬的,仿佛他是在嘲笑什么。

      來喜讓自己盡量不要看到大剛臉上的疤痕,但是,眼睛卻不聽他的使喚,眼睛是背叛者,是偷窺狂,它偏偏盯著不該看的地方看,它清楚地看到大剛臉上的疤,那是僵硬的肌肉,皮膚像被揉皺的布。

      大剛的臉上,因此始終都是怪異的表情。

      上了樓,讓來喜驚詫不已的是,大衣櫥的面板,斷了,破裂了。需是多大的力量,才能把它砸成這樣???是用大錘掄得嗎?還是大剛鐵錘般的拳頭?

      答案很快就找到了!

      來喜看到,大剛的手上有血。紅色是這樣地刺眼,血,鮮艷的血,似乎還在一滴一滴往下滴。

      “大剛叔叔你——”來喜聽到自己的聲音有點異樣,他說話的音調(diào)高得讓自己都覺得陌生。

      大剛往地板上一坐,隨手抓了一把刨木花,把流血的手捂住。

      “來喜,”他靠在板壁上說,“我看上去是不是很可怕?”

      來喜說:“不!”

      大剛冷笑了一下,說:“我都不認得自己了!”

      來喜不知道說什么好,大剛又說:“我自己覺得自己可怕,我討厭自己!”

      來喜說:“會越來越好的?!?/p>

      來喜還說,他以前打碎過一只碗,碎片割破了他的手,留下一道疤,可是現(xiàn)在一點都看不出來了。

      大剛把他腳邊的鋸子踢開,就像踢走一堆垃圾。看上去他是有多討厭這把鋸子??!而他從前,對這些木工工具,是多么地珍惜!他與從前的大剛,已經(jīng)判若兩人。

      “大剛叔叔,你不打家具了嗎?”來喜輕聲地問。

      大剛說:“要了干嗎呢?”

      來喜說:“你不是說要給自己的新房里打一房間的家具嗎?”

      大剛拿掉了刨木花,手上的血跡清晰可見。

      “也不是每個人都要結(jié)婚的!”大剛說。

      聽他這么說,來喜的眼前,立刻浮現(xiàn)出趙美美的形象,是照相館櫥窗里的大照片,是始終微笑著的樣子。

      照片上的趙美美,雖然微笑著,卻有一滴淚,從她的眼角滑落下來。

      “你不要趙美美了嗎?”來喜問。

      大剛說:“嗯?!?/p>

      “為什么?”

      “不為什么?!?/p>

      來喜想,如果他是大人,如果他像大剛一樣英俊,那么,他要趙美美嗎?趙美美不太漂亮,她的鼻梁有點塌,但是,她是一個可愛的女人,她烏黑的長發(fā),她白皙的皮膚,還有,那柔軟得像是沒有骨頭的手,以及她快樂的笑聲,她說話時候的直率和幽默,全都是這樣地美好,就像她的名字一樣。

      “趙美美哭了!”來喜說。

      大剛不解地看著來喜,說:“什么?”

      來喜說:“照相館櫥窗里趙美美的照片,流眼淚了。”

      大剛說:“你瞎說什么!”

      來喜說:“我看到的!”

      大剛說:“照片會流淚?你不是在說胡話吧?”

      來喜說:“我真的看到的!”

      大剛把身邊的吉他拿過來,彈了起來。

      有著血跡的手,靈巧地在六弦上跳動,仿佛機靈的小鳥。

      他邊彈邊唱:

      夏日里最后的玫瑰,

      還在孤獨地開放,

      所有她可愛的伴侶,

      都已凋謝死亡。

      再也沒有一朵鮮花,

      陪伴在她身旁,

      映照她緋紅的臉龐,

      和她一同嘆息悲傷。

      這歌,來喜也會唱啊,他跟著大剛,一直唱起來:

      我不愿看你繼續(xù)痛苦,

      孤獨地留在枝頭上。

      愿你能追隨你的同伴,

      一起安然長眠。

      我把你那芬芳的花瓣,

      輕輕撒布在花壇上,

      讓你和親愛的同伴,

      在那黃土中埋葬。

      唱第三段的時候,來喜和大剛都忘了一些歌詞,好在是兩個人,相互提醒,就勉強地唱出來了:

      當那愛人的金色指環(huán),

      失去寶石的光芒;

      當那珍貴的友情枯萎,

      我也愿和你一同前往。

      當那忠實的人兒憔悴,

      當那親愛的人兒死亡;

      誰還愿孤獨地生存,

      在這凄涼的世界上。

      副歌部分,大剛反復彈了幾遍,他唱出了另外一個聲部,和來喜的聲部不一樣。來喜不會二重唱,他耳朵里聽到的大剛的聲音,就像跑調(diào)一樣,并且,他的音高,也被大剛俘虜了去。

      大剛說:“你不要跟著我跑,你唱你的。”

      來喜說:“我聽到你唱的跟我不一樣,我就不會唱了,就跟過去了?!?/p>

      大剛說:“你唱你的音,不要跟我一樣?!?/p>

      來喜覺得兩個人唱不同的聲部,很有意思,他來了興趣,說:“那再來一遍,這下我唱我的,不聽你的聲音。”

      大剛說:“你要聽我的聲音,你耳朵里聽著我的聲音,嘴里呢,唱你的聲部,這樣才有和聲的效果,兩個聲部合在一起,有立體的效果?!?/p>

      大剛撥動琴弦,告訴來喜:“你唱這個3的時候,我唱5;你唱5的時候呢,我唱i。3和5這兩個音,還有5和1,是諧和音,它們一起發(fā)出來,是很好聽的。”

      稍微練習了一下,來喜就掌握了唱和聲的技巧,他聽到了自己唱出的音,也聽到了大剛唱出來的音,兩個不同的聲音合在一起,感覺是那么美妙。

      來喜完全沉浸到了歌唱的快樂中,這首歌曲里憂傷的情調(diào),好像不那么濃郁了,憂傷悄然退去,只剩下優(yōu)美的旋律和美妙的和聲。而他和大剛兩副嗓子,就像兩種不同的樂器,是那樣地合拍。在音樂的河流里,他們是兩條自由的魚兒,而吉他的叮咚之聲,則是流水和浪花,流淌著、回旋著、跳蕩著。

      造車

      來喜夜里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他夢見大剛在穿心弄的小樓里造一架飛機。來喜說:“能飛嗎?”大剛說:“一定能飛的!”來喜說:“怎么飛呢?”大剛說:“像鳥一樣飛?!眮硐舱f:“造好以后怎么飛出去呢?”大剛說:“到時候把墻都拆了,就能飛出去了?!眮硐舱f:“飛多高呢?”大剛說:“云那么高?!眮硐舱f:“飛到哪里去?”大剛說:“飛到任何地方去。”

      在院子里見到大剛,來喜把夢告訴了他。大剛說:“唔,是個好夢,我還真的想過要自己造一架飛機?!?/p>

      來喜說:“真的嗎?那你還造不造呢?”

      大剛說:“我想先組裝一輛自行車?!?/p>

      大剛告訴來喜,他在廢品收購站買到了一副自行車三角架,很便宜的價格,幾乎等于白送,他想陸續(xù)買一些零件,親手裝配一輛自行車。

      大剛帶來喜去穿心弄小木樓,走到樓上,來喜便看到了倚在板壁上的三角架,油漆剝落,銹跡斑斑。

      大剛說:“別看它不像樣子,它很堅固。一輛自行車,這個三角架是最重要的部件,就像人的脊梁?!?/p>

      來喜突然有點激動,這么一個三角架,看上去是如此地不堪,真的就能組裝成一輛自行車嗎?真正的自行車嗎?可以騎,可以帶人,可以一路按響車鈴的自行車嗎?

      “要多久才能變出來呀?”來喜問。

      大剛說:“是組裝出來,不是變出來,我又不會變戲法!”

      來喜說:“多久才能組裝出來呢?”

      大剛說:“慢慢來吧,主要是要買各種零件,有錢就買一點?!?/p>

      來喜說:“要很多錢嗎?”

      大剛說:“比買一輛肯定便宜。”

      大剛拍拍來喜的肩膀,說:“我們一起慢慢組裝吧!”

      來喜高興得有點發(fā)抖,沒有聽錯吧?大剛說,“我們一起慢慢組裝”,和他來喜一起嗎?來喜也可以參與嗎?裝上龍頭,裝上輪子,裝上鏈子,裝上踏腳板,裝上剎車,裝上車鈴,裝上書包架……那是多么令人神往的工作啊,想想都興奮!

      外婆給來喜的零花錢,沒有花掉的,他都放在一只茶葉罐里。茶葉罐是問外公要來的,當時外公還不肯給來喜,他說:“這個我要的,我要放錢的。鈔票放在鐵罐子里最好,不會受潮發(fā)霉,也不會被老鼠啃掉?!眮硐舱f:“外公你不是還有一個嗎?”外公說:“那個里還有茶葉嘛!”來喜說:“這個先給我,那個茶葉吃完了歸你!”外公被來喜纏得沒辦法,就把茶葉罐給了他。

      來喜把茶葉罐里的錢全部倒出來,塞進口袋里,又把拉鏈拉好了。走路的時候,硬幣們叮當響,就像在唱歌。

      來喜把錢交給大剛,說:“夠買一個踏腳板嗎?”

      大剛數(shù)了數(shù)錢,說:“可能夠買一個鏈條罩。”

      但是大剛又說:“不要你的錢!”

      來喜說:“為什么?”

      大剛說:“你是小孩子?!?/p>

      來喜說:“不是說我們一起組裝嗎?”

      大剛說:“你出力就行了。”

      來喜沉下臉,心里突然感到特別落寞。

      大剛說:“這個錢不是你的,是你外公外婆的,所以不能要這個錢。如果是你自己勞動得來的,那就很好呀!”

      來喜實在想不出有什么辦法能有自己的錢,他什么都沒有呀,他是個可憐的窮光蛋。

      大剛說:“你出力就行呀,力氣也是價值,我們一起組裝這輛車,里面就有你的份兒?!?/p>

      話雖這么說,來喜還是堅持要大剛收下他的錢。

      大剛把錢遞過來,來喜不接。

      于是大剛把錢直接裝進來喜的口袋。來喜把錢掏出來,扔在了地上。

      “你太任性了,來喜!”大剛說。

      錢在地上滾得七零八落,來喜一動不動,看著它們像小動物一樣奔突。

      大剛說:“好吧,這些錢我就收下吧,你出這點錢夠了,自行車有你的份兒?!?/p>

      來喜笑了。

      大剛說:“快把錢撿起來吧!”

      兩個人把零落在地上的硬幣撿起來,來喜多么希望,地上的硬幣是撿不完的。他曾經(jīng)不止一次做過這樣的夢,夢見地上有錢,彎下腰來撿,越撿越多越撿越多,怎么也撿不完。

      大剛說:“自行車裝好后,后面的書包架子就是你的,那是你的錢買的,那是你的專座?!?/p>

      來喜好開心啊,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他們的自行車,全身涂成藍的,藍天的顏色,這是來喜最喜歡的。如果大剛不喜歡藍色,那么刷成黃色也行,一輛金黃金黃的自行車,就像是用黃金打制的,它行駛在路上,閃閃發(fā)亮。而車上,則坐著大剛和來喜,大剛在前面騎,來喜坐在后面——那是他的專座。

      路人的目光,必將為它所吸引,他們說:“看,金色的自行車!”坐在車上的來喜,內(nèi)心將是何等的喜悅和驕傲!

      日子變得更充實了,結(jié)結(jié)實實的日子里,并且有了神奇的色彩和光亮。每天早晨醒來,來喜都會覺得這又是一個嶄新的日子,有一件那么美好的事情需要他們?nèi)プ觯幸粋€偉大的工程在等著他們?nèi)ネ瓿伞?/p>

      “這也是秘密嗎?”來喜問。

      來喜當然要她去。昨天她在樓下敲門,來喜是很想下樓開門的,但是大剛讓他不要動,不要出聲,他不敢違抗他。后來,聽她喊大剛的名字,也喊他的名字,來喜心里很不安。再后來,聽到她的腳步聲咯咯咯地走出穿心弄,來喜心里酸酸的,覺得趙美美不該受這樣的委屈。

      但是,那是大剛家的小木樓,不是來喜家的屋子,來喜不好說他要趙美美去。

      “來喜,我是知道的,你是要我去的,對不對?”趙美美溫柔地對來喜說。

      她突然拉住來喜的手,說:“走,來喜,進去,我要幫你拍張照。”

      來喜沒有掙脫她的手,她棉花一樣的手,就像是沒有骨頭的,她拉著他的手,使他產(chǎn)生了一種奇妙的感受。但他嘴里卻說:“我不要拍照!”

      趙美美說:“我拍的照片,和別人給你拍的不一樣。你那些照片,都是風景照,拍得也不好。我?guī)湍闩陌桑某鰜砭拖癞媹笊弦粯拥?!?/p>

      她硬拽著來喜,走到攝影棚里。她把來喜按在一張凳子上,讓他坐好別動。她幫他整理了頭發(fā)和衣領(lǐng),又端著他的下巴,將他的臉蛋放正。她對他說:“來喜別動??!”

      她打開了攝影棚的燈,燈光亮得來喜有點睜不開眼睛。

      趙美美說:“你堅持一下,一會兒就好的?!?/p>

      但是來喜還是覺得時間太長了。趙美美的頭,鉆進一塊黑布里,她透過照相機的鏡頭,看著來喜,來喜卻看不到她。

      來喜的頭頂上有一盞燈,左前方也有一盞,背后還有一盞,這些燈都很亮,很熱,來喜覺得,自己的額頭上,都被照出汗來了。

      他越坐越不自然,但又不好意思站起來。

      終于,趙美美的頭從黑布里鉆出來,看著來喜,她手上的皮球一捏,只聽得輕微的咔嚓一聲,“好了!”她說。

      來喜如釋重負地站起來,趙美美說:“我正好要去沖片子,來喜,你跟我到暗房里去,看看照片是怎么印出來的吧!”

      來喜覺得這倒是件很有趣的事。

      他跟在趙美美身后,鉆進了掛著厚厚棉簾子的暗房。

      暗房里亮著紅燈,趙美美拿了一張小板凳,讓來喜坐下,她自己也在一張小凳上坐下了。

      她關(guān)掉了紅燈,屋子里一團漆黑,黑得比世界上任何黑顏色還要黑。

      黑暗中,趙美美的聲音就像蚊子叫:“洗底片是不能有一點兒光的,要先把底片洗出來,才能洗照片?!?/p>

      除了她的聲音,來喜還聽到了水的聲音。是的,趙美美把剛才拍的底片,放在一只塑料盆里洗,她告訴來喜,盆里的水,是顯影液。

      趙美美說:“現(xiàn)在顯影已經(jīng)好了,來喜已經(jīng)在底片上了,我要把它放進定影液,來喜的影象就不會跑掉了?!?/p>

      等她打開紅燈,來喜看到,底片上的自己,頭發(fā)是白的,牙齒和嘴唇,卻是黑的。

      紅光下的趙美美,皮膚是紅的,眼珠子是紅的,嘴唇則顯得蒼白。

      她拿過一個電吹風機,對著底片一陣吹,然后說:“看我把你的照片印出來?!?/p>

      她把底片裝進放大機,放大機一開,來喜的頭像,就被投射到了照相紙上。幾秒鐘后,趙美美關(guān)掉放大機,把照相紙扔進了顯影液。

      神奇的事兒發(fā)生了:白色的照相紙上,本來什么都沒有,但是,扔進顯影液之后,來喜的頭像漸漸出來了。先是淡得像煙,慢慢濃了,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真切。

      “好不好?”趙美美說。

      來喜心里充滿喜悅,說:“好!”

      趙美美把來喜的照片放得像一本書那么大。來喜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照片這么大,這么清楚。趙美美說得沒錯,就像畫報一樣。

      趙美美把照片放在上光機上烘干,然后,又用花邊鍘刀切了邊,最后粘在一張厚厚的卡紙上。“給你!”她把照片遞給來喜的時候,來喜算是第一次真正地喜歡上了自己。照片上的人,眼睛大大的,又明又亮,鼻子挺挺的,嘴唇像女孩子一樣秀氣可愛。來喜不好意思當著趙美美的面自戀,他希望拿著照片就走,走到無人的地方,他要好好看看,看照片上的自己,這么清晰真切,又是很有些陌生的。

      “喜歡嗎?”趙美美問。

      來喜的喜歡是寫在臉上的,他說:“喜歡!”

      “那你剛才還說不要拍照的!”

      來喜尷尬地笑了。

      “要不要謝謝我?”趙美美好像就是不放他走。

      來喜說:“嗯?!?/p>

      趙美美說:“怎么謝?”

      來喜不知道怎么謝她,他有什么東西可以給她的呢?他好像什么東西都沒有,除了“謝謝”這兩個字。

      “明天你給我開門,好嗎?”趙美美好像是精心設(shè)計了一個圈套,幫他拍照。拍出讓他喜歡的照片,讓他高興,讓他感謝她,然后,她就要他為她開門。

      是答應她好呢,還是不答應?來喜覺得為難。不答應的話,實在是不好意思,手里拿著這么好的照片,如果要他還給她,他一定是不肯的。但是,答應了她,明天自己真能為她開門嗎?大剛會允許他這么做嗎?難道他要為了趙美美而背叛大剛嗎?

      趙美美對來喜說:“明天,我要讓大剛來這里,也給他拍一張這樣的照片?!?/p>

      “那……”來喜欲言又止。

      趙美美說:“我知道你要說什么,你是說,他臉上的疤會不會拍出來,是不是?”

      來喜傻傻地點了點頭。

      趙美美說:“我告訴你,不會的!燈光怎么打,有講究的,光打得好,就一點都看不出來。如果拍到了一點,也可以在底片上修掉。”

      來喜拿著照片要走的時候,趙美美說:“來喜,說好了啊,明天給我開門!”

      來喜似是而非地點了一下頭,他覺得自己這樣點頭,既是答應,也可以算是沒答應。

      他剛要跨出照相館的門,趙美美說:“等一等!”

      她從衣袋里拿出一粒大白兔奶糖,剝?nèi)ヌ羌垼烟侨M了來喜的嘴里。

      奶糖的香甜,在嘴里蕩漾。他仿佛回到了從前,回到了他的小床上,回到了媽媽身邊。“我要吃糖!”媽媽說:“晚上吃糖不好,會蛀牙!”來喜說:“不,我要!”于是媽媽剝了一顆糖,放進來喜嘴里。

      來喜拿著自己的照片,匆匆往家里走去。

      看照片

      來喜躲在自己的房間里,對著照片,看了又看。照片上的這個人,真是自己嗎?他和自己很像,又有一點不像。不像在哪里,來喜也說不上來。

      來喜沒有鏡子,他也幾乎從來都不照鏡子,他心目中的自己,是長什么樣的呢?他一直覺得自己長得很丑,有時候,偶然遇到鏡子,他只是對著鏡子匆匆一瞥,好像是對鏡子里的這個人,沒有一點兒興趣。他是知道自己長什么樣的,但是這個知道,只是匆匆一瞥的了解,他好像從未在自己的面前有過停留,更說不上打量和凝視了。

      現(xiàn)在他看著紙上的自己,陌生的感覺越來越濃重。這個人是誰?是來喜嗎?他是怎么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媽媽把他生下來,她卻扔下他走了,他還能確定照片上的這個人是來喜嗎?他為什么長這個樣?他的表情為什么似笑非笑?

      當然,這張臉,又是來喜熟悉的。雖然來喜基本不照鏡子,但他還是非常清楚自己的面孔是什么樣的。照片上的人是誰?來喜當然一眼就能認出來,這是來喜,是他呀,在這個世界上,是不會有第二個人是這個樣子的!

      趙美美把他拍得好看了,來喜是這么認為的。燈光從后面打過來,打在他的頭發(fā)上、肩膀上,讓人像有了立體的感覺。而側(cè)光,則勾出了他秀氣的輪廓。來喜太喜歡這張照片了,他萌生了要把它裝進一只鏡框掛起來的想法。

      讓大剛用木頭做一個鏡框,他會答應嗎?

      來喜決定,等自行車完全組裝好,就對大剛說,讓他做一個鏡框。

      吃晚飯的時候,外婆不知道為什么去了來喜的房間,她看到了來喜的照片。她拿了照片走出來,大驚小怪地說:“來喜,來喜,你怎么會有這么大一張相片?什么時候去照相館拍的?”

      來喜跳起來。說:“別動我的照片!”

      外婆說:“拍得真好呀,我們家來喜是個美男子呀!”

      外公也看到了照片,他說:“給我看一下?!?/p>

      老兩口難得不吵嘴,一起看照片。

      外婆說:“你看這鼻子,長得多挺,眼睛也好看,像他媽呀!”

      外公沒有發(fā)表意見,他只是拿著照片,很認真地看。拿近了看,又伸直手臂,放到很遠的位置看。

      來喜覺得被他們這樣看,有點不好意思??墒牵钟幸稽c得意。

      “像,很像!”外婆說。

      “和媽媽像嗎?”來喜問。

      外婆說:“嗯,照片上的人和來喜本人也很像?!?/p>

      外婆問來喜:“是誰給你拍的?”

      來喜說:“是趙美美。”

      外婆說:“哦,就是大剛的女朋友?!?/p>

      外公說:“給錢了嗎?”

      來喜說:“沒有?!?/p>

      外婆說:“這么大的相片很貴吧?”

      外婆突然哽咽了,說:“你媽媽要是有這樣一張大相片就好了,她走得太匆忙了,誰會想到她這么年紀輕輕就走了呢?也沒留下一張像樣的照片!”

      外婆說:“大剛的臉毀了,女朋友還不知道要不要他?!?/p>

      來喜說:“是大剛不要她了?!?/p>

      外婆說:“真是奇怪,倒過來了!”

      外公說:“這有什么奇怪的,大剛這是為別人著想,他覺得自己配不上她了!”

      外婆說:“來喜哪天帶外婆去照相館,我也要拍一張這樣的大照片?!?/p>

      外公說:“你省省吧,這張老臉,拍了也不會好看!”

      外婆說:“你這是什么話?不好看關(guān)你什么事?再說,我也不是生下來就是一張老臉的,嫁給你的時候就是老臉了嗎?”

      外婆摟著來喜說:“我就要拍一張這樣的大照片,等我哪天死了,來喜,你就抱著外婆的照片,省得像你媽一樣,死的時候連一張像樣的照片都沒有!”

      “外婆不會死的!”來喜說。

      外婆說:“好來喜,人都會死的,外婆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說不定哪天就死了。外婆舍不得來喜,要是外婆沒了,來喜就沒人疼了!”

      她說著說著,又哽咽了。

      外公很生氣地對外婆說:“你是吃飽了沒事找事是不是?”

      外婆說:“我說錯了嗎?人不是都要死嗎?我活這么大年紀,要不是怕來喜沒人管,現(xiàn)在死都愿意?!?/p>

      外公氣鼓鼓地走掉了,來喜沒想到看他的照片會看出這樣的口舌來。他拿起自己的照片,走回房間去了。

      他把照片放在桌子上,靠墻而立。他看到相片上的來喜,對著他微笑。他對照片做了一個鬼臉,而照片上的他,卻還是這樣微笑著。

      淚的洪流

      趙美美在樓下敲門,她大聲喊著:“開門!開門!”

      她還喊大剛的名字,后來又喊:“來喜開門!來喜,開門!”

      大剛搖搖頭,一點都沒有想要去開門的樣子。

      來喜很不安,他是有點答應了趙美美要去開門的,至少趙美美是這樣認為的。但是,大剛會允許他下去開門嗎?

      他看著大剛,目光里簡直有了哀求的意思。然而大剛坐在地上一動不動,他是這樣地冷酷。

      趙美美開始踢門,她踢得很猛,踢得震天響。來喜沒想到,她會有這么大的力氣。這種踢門的聲音,給人的感覺是,她已經(jīng)瘋了。

      來喜發(fā)現(xiàn),大剛有點坐不住了,他不再像剛才那樣,坐著如一座雕塑。他的手,不停地撕扯著刨木花,并且抬起頭來看來喜。

      趙美美越踢越重,來喜覺得,她要是再踢狠一點,門就要被她踢開了。

      來喜多么希望大剛突然對他說:“來喜,去開門吧!”

      沒想到的是,大剛站了起來,自己下樓去開門了。

      “為什么不開門?”來喜聽到趙美美說。

      大剛不回答,他自顧走上樓梯。

      趙美美追上來,說:“敲半天都不下來開門,是耳朵聾了嗎?”

      “為什么?為什么裝著沒聽見?”她盯著大剛問。

      大剛說:“我不想見到你。”

      趙美美冷笑道:“只怕是你不想被我見到吧?”

      大剛說:“都可以,隨便你說?!?/p>

      趙美美看到大衣櫥的門板被砸破了,她驚愕地走近去看,還用手摸,好像不能相信這么漂亮的大衣櫚真的被砸成了這樣。

      她一邊摸,一邊冷笑道:“好,厲害,砸得好,砸吧,都砸了吧!你為什么不把所有的東西都砸了?把這樓也砸了吧,把你的家也砸了吧!”

      她越說越激動,聲音都有些變了,聽上去不像以往的趙美美了,她說:“好一個男子漢,拳頭硬得,比榔頭還硬,是拳頭砸的嗎?砸得好!但是拳頭硬有個屁用啊,你的心是豆腐做的,是玻璃做的!”

      她逼近大剛,頭幾乎要頂?shù)剿南掳汀4髣倐?cè)過臉去,她又繞到他面前。大剛就把她推開了。

      趙美美挺身上去,說:“你推呀,你力氣大是不是?力氣大有什么屁用!你是個懦夫,是個沒有一點兒勇氣的膽小鬼!”

      來喜有點吃驚,他從來都沒見到過一個女人瘋狂起來是這樣,就像一頭猛獸。而他的媽媽,那時候遇到傷心事,只會偷偷地哭。趙美美真是厲害的女人,她一點都不怕大剛,她盯著他,指斥他,嘲笑他,看上去,她比大剛強大多了,她在咆哮,她張開大嘴,好像可以一口把大剛吃掉。

      來喜非常擔心,怕趙美美越來越瘋,說不定就會抓起地上的斧子砍人。他也擔心大剛被她這樣說這樣罵,會突然暴怒起來。

      他悄悄地過去,把斧子撿了起來,把鑿子和刨子都收好,放到離這兩個人較遠的墻角落里。

      趙美美幾乎是歇斯底里了,她追著大剛,說:“你不敢被人看到,不敢被我看到,是不是?你怎么啦?臉燒傷了,有了疤,是不是?那又怎么樣?有疤就不是人了嗎?就不活了嗎?就像鬼一樣躲起來嗎?”

      大剛轉(zhuǎn)過身,在地板上坐了下來。

      趙美美居高臨下地對他說:“你是不是男人?你的勇氣哪里去了?要是你斷了一只手,要是斷了一條腿,要是癱瘓了不能走路了,你還活不活?你會死嗎?你活的勇氣都沒有了,你敢死嗎?”

      大剛始終不理她,她便轉(zhuǎn)向來喜,對來喜說:“你看看吧,這就是你崇拜的大剛叔叔,力大無窮,但是力氣大有什么用?他是個懦夫、膽小鬼!遇到災難和挫折,他只會躲在被窩兒里哭,只會像烏龜一樣縮著腦袋?!?/p>

      她對著來喜大喊大叫,她的唾沫星子飛濺到來喜的臉上。來喜覺得害怕,也有點委屈,他很想哭。但是,他強忍著,覺得無論如何也不能哭出來。如果自己哭了,一定會被她嘲笑,被她看不起。她不是一直在說嗎,算什么男子漢?男子漢是遇到一點事就烏龜一樣縮在家里不敢出去嗎?

      來喜沒有哭,趙美美卻突然大哭起來,她哭得真是傷心,她的悲痛,如果不發(fā)泄出來,可能她就會被憋死。她只有放聲大哭,才能讓內(nèi)心的洪水沖出來,沖破堤壩,奔涌出來,然后她才能獲得解救,才能回歸平靜。

      來喜看著她哭,心想,做一個女人蠻不錯的,可以想哭就哭,不會被人嘲笑,

      趙美美哭夠了,平靜下來了,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fā),輕聲說:“我走了?!?/p>

      她向樓梯口走去,來喜很著急,他多么希望大剛開口說話,讓她別走。大剛應該說:“美美,別走呀!”大剛快說呀:“美美,等一下!”要不,大剛就快步搶到她的前面吧,擋住她,不讓她下樓。

      可是大剛還是一動不動。

      來喜甚至想自己沖過去,追上趙美美,拉住她棉花一樣柔軟的手,把她拉回來。

      趙美美的皮鞋,篤篤篤地敲擊著木樓梯,四周安靜極了,她的腳步聲,就像樹林里的啄木鳥,用堅硬的喙,啄擊著樹干。

      大剛和來喜,四只耳朵,都豎了起來,認真聽著趙美美的腳步聲。

      但是,趙美美在走到樓下之后,又折返上來了。

      她的手里,是兩只香水瓶。她對來喜說:“差點兒忘記給你了?!?/p>

      這兩只香水瓶,比大剛送給來喜的那只,更為小巧精致,它們一方一圓,一樣地漂亮,美得就像藝術(shù)品。人們購買香水,到底是因為需要香水呢,還是只為美輪美奐的瓶子所迷惑?

      來喜接過瓶子的時候,他聞到了玫瑰花的香氣。

      趙美美指著圓形的瓶子說:“這里面還有一點香水沒用完,所以我沒洗,另外一只我已經(jīng)洗干凈了。”

      來喜想,玫瑰花香,就是這只圓瓶子里發(fā)出來的吧。

      趙美美再次轉(zhuǎn)身要走的時候,大剛一把將她抱住了。

      大剛緊緊地抱著她,他哭了起來,他好像一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要把滿腔的委屈,都化作眼淚流出來。而趙美美,也再一次哭了,兩個人抱在一起,一起哭。他們的哭聲,音高當然是不一樣的,這讓來喜聯(lián)想起兩個聲部的二重唱,只不過他們兩個聲音并不構(gòu)成和聲。

      來喜看到,大剛的手,插進了趙美美的頭發(fā)里,他的手指顯得特別白,就像幾條白色的小魚,在她烏黑的頭發(fā)里游來游去。而趙美美,則揪緊了大剛后背上的衣裳,她似乎對他的衣裳充滿了仇恨,她揪住它,要揉皺它,要撕破它,要扯爛它。

      來喜也想哭,這次他不用忍著,他可以毫不掩飾地哭,哭聲里既有酸楚,也有欣喜。他的哭聲痛快地加入了進去,三個人都哭,只不過,來喜的聲音很小,趙美美的聲音也漸漸小了,只有大剛的哭聲,顯得那樣突出。好像,他是一個主角,應該是以他的痛哭為主的,其他兩個人,只是配角,只是陪襯,是為他的哭聲助興的。

      后來,三個人都哭夠了,暢快地流了很多眼淚,他們誰都不想再哭了,覺得哭了一場,心里不再堵了,那道壩,被眼淚的洪流沖垮了!

      飛來飛去

      趙美美發(fā)現(xiàn)了一邊的自行車輪子,她說:“這是干什么?難道要打一件有輪子的家具嗎?”

      當知道大剛是想自己組裝一輛自行車時,她興奮地說:“好啊好??!”

      大剛說:“來喜也參與了,這個書包架子是來喜出錢買的?!?/p>

      趙美美說:“來喜你好有錢哦!”

      大剛說:“是零花錢攢起來的?!?/p>

      趙美美說:“那讓我也參與吧,我買輪子?!?/p>

      大剛說:“輪子已經(jīng)有了,自行車只要兩個輪子?!?/p>

      來喜說:“要不,我們裝一輛三個輪子的!”

      大剛說:“那就不是自行車,而是三輪車了?!?/p>

      趙美美說:“那,還缺什么?讓我買?!?/p>

      大剛說:“踏腳板歸你買,怎么樣?”

      趙美美說:“不要不要,我可不想被你踩在腳下!”

      來喜說:“那后面的書包架子是我買的,我坐在上面,就是自己把自己坐在屁股底下了!”

      來喜說得太好笑了,大家都笑了起來,他自己也笑了,因為他也覺得這么說確實很好笑。

      大剛對趙美美說:“零件缺得還很多呢,隨便你買什么吧!”

      趙美美說:“我買龍頭,怎么樣?我喜歡自行車的龍頭,它就像彎彎的羊角,又像是一個很大的蝴蝶結(jié)。”

      大剛說:“可是龍頭是整個自行車上最貴的一個部件?!?/p>

      趙美美說:“我就是要買貴的,我為什么不能買貴的呢?”

      大剛說:“好吧,那就這么說定了?!?/p>

      關(guān)于最后自行車刷什么顏色的漆,三個人起了一點爭執(zhí)。趙美美說:“紅的,或者粉紅的,都可以!”

      大剛說:“紅的???紅的不是像救火車了嗎?”

      趙美美說:“有救火車是自行車嗎?”

      她又說:“那如果漆成綠的,不成了郵遞員的車了嗎?要是刷白漆,那就是救護車了!”

      來喜說:“我還是喜歡藍色,或者金色。”

      趙美美說:“不行不行,金色的肯定不行,就像土豪戴的大金鏈子,那該有多俗氣??!”

      “那么藍色呢?”來喜說。

      趙美美說:“藍色可以考慮,但我不太喜歡藍色?!?/p>

      大剛說:“我想把它漆成黑的?!?/p>

      趙美美說:“那也太普通了吧?一般的自行車好像都是黑色的,太沒特點了呀!”

      他們最后達成一致,要把他們的自行車,刷成彩色的。是的,彩色的!鍍鉻的地方。是銀色的,把手、輪胎、踏腳板是黑色,輪殼是金色,鏈條殼是藍色,書包架子是紅色,停車支架是藍色,車鎖是綠色……這輛自行車在路上,就會像一道彩虹,它一定是一輛最特別,也最美的自行車。

      三個人越說越興奮,他們恨不得把世界上所有的顏色都用到他們的自行車上。來喜建議,是不是要將車輪里的每一根鋼絲,都涂成不同的顏色?!翱墒青y來這么多的顏色呀!”大剛說。趙美美說:“這個不準的呀,只要有了紅黃藍三原色,就可以調(diào)出任何顏色來,一百種都沒問題!”

      大剛說:“那就照來喜說的辦,輪子的每一根鋼絲,都是不同的顏色,它旋轉(zhuǎn)起來的時候,那就是五光十色!”

      來喜說:“但是,不要有黑色的鋼絲!”

      趙美美說:“為什么呢?”

      來喜說:“如果把一根鋼絲刷上黑漆,那輪子看上去就會像是缺了一根鋼絲?!?/p>

      趙美美說:“你說得太對了,你真聰明,我怎么就沒有想到呢!”

      大剛說:“我再讓我媽給自行車坐墊織一個絨線套子,那樣坐上去會很舒服。”

      趙美美說:“為什么要讓你媽織?我也會織的呀!”

      來喜說:“大剛媽媽說,織絨線她是笠澤鎮(zhèn)上第一名?!?/p>

      趙美美笑了,說:“大剛,鎮(zhèn)上什么時候舉行過絨線編織大賽呀?我怎么不知道?”

      大剛說:“在你出生之前?!?/p>

      趙美美說:“那么,那個時候你在哪里呢?”

      大剛說:“我在天上飛來飛去?!?/p>

      趙美美說:“那時候我也在天上飛來飛去呀,我怎么沒看見你?”

      趙美美又說:“來喜,那你在哪里?”

      來喜說:“為什么在天上飛來飛去?沒有出生的人都是在天上飛來飛去嗎?”

      趙美美說:“差不多是這樣。”

      來喜說:“那死了的人呢?”

      趙美美說:“死了的,有的也在天上飛來飛去,有的進了黑咕隆咚的地獄。”

      來喜轉(zhuǎn)過頭去,看著窗子外的天空,說:“那我媽媽一定是在天上飛來飛去。”

      趙美美說:“是的,來喜,只是你看不見她?!?/p>

      來喜說:“那她能看見我嗎?”

      趙美美說:“當然能??!你好好的,她看到了就高興;你要是不開心,她就會傷心的?!?/p>

      來喜說:“為什么我從來不夢見我媽媽?”

      趙美美說:“你很想她,是嗎?”

      來喜點點頭,說:“要是我有一張她的大照片就好了?!?/p>

      趙美美說:“那你有她的小照片嗎?”

      來喜說:“外婆那里有的,只有一點點大?!?/p>

      趙美美說:“這個好辦,你把它拿給我,我可以翻拍了放大,放得比你那個照片還要大?!?/p>

      “真的嗎?”來喜想,如果有一張媽媽的大照片,他就要裝個相框,掛在他的房間里。

      好像大剛是能讀懂來喜的心的,他說:“來喜,你媽媽的照片放大后,我?guī)湍阕鲆粋€相框,你把它掛在墻上,就可以天天看到你媽媽了?!?/p>

      趙美美說:“你看著媽媽,媽媽看著你,你們就像天天在一起?!?/p>

      來喜的心里,吹過一陣暖暖的風,他好像看到了,窗子外面的藍天上,他的媽媽在飛來飛去,由于太高太遠,他看不清她的臉,甚至連身體都看不太清,只能見到她一雙潔白招展的翅膀,在輕盈地扇動著。

      七彩自行車

      小河的石駁岸上,迎春花開得放肆而爛漫,仿佛有無形之手,大把大把地將金黃的花瓣撒向河里,尚未落到水面,卻定格在了空中。

      玉蘭則在小街小弄的某些角落,出其不意地將一樹白花呈現(xiàn)在你面前,給你春天的欣喜。

      還有含笑花甜美的香氣,在春風中蒸騰,仿佛白墻黛瓦也灑上了香水;仿佛誰家的窗臺上,香水瓶子忘了蓋上蓋子,幽香很不安分,悄悄四處飄蕩。

      大剛們的自行車,已經(jīng)組裝完成,七彩的油漆按照他們的意愿刷上去之后,那是多么焦急的漫長等待啊!等著油漆干透,難以按捺的喜悅和期待,就像小鎮(zhèn)上這樣那樣的植物香氣,在空中彌漫,不肯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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