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陸游
衣上征塵雜酒痕,遠游無處不消魂。
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
(《劍南詩稿校注》卷三)
劍門,亦名劍閣、劍門關(guān),即今四川省廣元市劍閣縣北大劍山下一隘口,地勢甚為險要,歷來是蜀地的天然門戶,亦是唐宋時由關(guān)中入蜀的必經(jīng)之道。南宋乾道八年(1172)十一月,陸游自南鄭赴成都,途經(jīng)此處寫下此詩。這首詩歷來為人們所稱道。晚清陳衍《石遺室詩話》里講:“劍南七絕,宋人中最占上峰,此詩又其最上峰者,直摩唐賢之壘?!倍易x此詩,則在心中深深烙下了陸游騎驢的形象。
陸游出身名門望族,自小受父輩愛國之心的感染,心中便存下了從戎報國的志向。然自入仕后,卻因權(quán)臣設礙,久不得志,直至王炎任川陜宣撫使后,召他入于幕下,為出師北伐收復中原的軍事行動出謀劃策,陸游這才有機會一展抱負。
在南鄭期間,他常到戰(zhàn)前要塞巡察,曾“沖雪夜掠渡”,曾“南沮水邊秋射虎”,曾“鐵衣上馬蹴堅冰,有時三日不火食”,曾“飛霜掠面寒壓指,一寸赤心惟報國”。就在陸游的從戎之志初展之時,就在收復長安的軍事計劃即將落實之時,幕主王炎被一紙詔書調(diào)回臨安,幕府成員由此星散。陸游受命成都府路安撫司參議官,帶著“報國欲死無戰(zhàn)場”的無奈與失望,攜家入蜀。
陸游騎著驢子,在細雨中走進劍門關(guān)的那一刻,大約不由得思及“征塵”之沉,思及“遠游”之傷,也不由得想起了曾騎驢過華陰縣的李白,想起了曾騎驢旅食京華的杜甫,想起了曾騎過驢子的張籍、賈島、孟郊、李賀等詩人,遂不禁自問:“此身合是詩人未?”有人說,此語乃詩人之自喜;有人則說,是自嘲。實際上,依陸游一生所懷那份至死不忘的“王師北定中原”的志向揣想,依此刻他被迫離開抗金前線而轉(zhuǎn)至成都做個閑官的心情揣想,此語該是詩人的自嘲,亦是詩人的嗟嘆。歷來之所以有“自喜”的誤解,實因此句乃至此詩寫來舉重若輕,欲說還休,這大約亦是陳衍盛贊此詩為“最上峰者”的原因。
“此身合是詩人未”這一聲嗟嘆,結(jié)束了陸游前后不過八個月的軍旅生涯,亦結(jié)束了他一生中最光輝且稱意的一段光陰。入蜀后,陸游在蜀州、嘉州、榮州等地輾轉(zhuǎn)任職,總共在蜀地待了五年多,政績倒在其次,詩名則日盛,且終以詩名受到孝宗的召見,自此在文官的仕途中上上下下,一直到老。
陸游的志向,本想成為一個戎馬英雄,無奈卻成了一個騎驢吟詩的文人。在他的筆下,寫“騎驢”的句子有很多,如“歸老何妨駕鹿車,平生風雪慣騎驢”,“山中看雪醉騎驢,清賞真成十載無”,“怕見公卿懶入城,野橋孤店跨驢行”,“閑游野寺騎驢去,倦擁殘書聽雨眠”,等等。他的這些詩句,也佐證了他“此身合是”一個騎驢詩人的形象。
晚年的陸游,閑來無事,則自墾藥圃,種藥采藥。時而騎著驢子,馱著藥囊,行于鄉(xiāng)間,幫貧窘的鄰人醫(yī)病療疾,且有詩云:“驢肩每帶藥囊行,村巷歡欣夾道迎。共說向來曾活我,生兒多以陸為名?!卑耸畞須q時,有人托畫師為陸游畫了像,他有《自贊》云:“皮葛其衣,巢穴其居,烹不糝之藜羹,駕禿尾之蹇驢。聞雞而起,則和寧戚之牛歌;戴星而耕,則稽泛氾勝之《農(nóng)書》。謂之瘁則若腴,謂之澤則若癯。雖不能草泥金之檢,以紀治功;其亦可挾兔園之冊,以教鄉(xiāng)閭者乎?”穿著布衣,騎著沒尾巴的驢子,這個形象的陸游似乎比鐵衣戎裝的陸游給人的感覺更為親切,也更為和藹。我平常與人論及陸游,腦子里撲入的,就是這樣的他,如果更具象一些,便是他在乾道八年十一月于細雨中騎著驢子“得得得”入劍門時的樣子。(楊蓉)